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金玉其外[重生]》 《金玉其外[重生]》 作者:夕夕里 文案: 宋离上辈子是个奸臣,但天生一副好相貌,因而位极人臣,独占帝心。时人骂他“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”,他只笑笑,说咱家好歹金玉在外不是。 不曾想,他一朝身死,竟回到二十年前,还成了丞相府那位早夭的么子。叶氏一族皆是清流,让他这个奸佞很是不好过。 一句话文案:一代奸佞重生成小可爱后每天卖萌讨生活的小甜饼(?)睡前故事。 阅读指南: 1.慢热养成,细水长流 2.受上辈子是好人 3.看上去很正经的都是我瞎掰的,就别考据了哈 内容标签: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重生 爽文 主角:宋离(叶重锦) ┃ 配角:很多 ┃ 其它:养成 第1章 九千岁 窗外雪花簌簌地落,铺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,天寒地冻的,宋离手里捧着个镶玉镂金的汤婆子,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。 他最是惧寒,若是早知道会下雪,也不会出宫来凑这个热闹。目光向上,只见高处悬着一张洁白宣纸,浓黑墨迹散开。 ——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。 写得当真是磅礴大气,傲骨铮铮,依稀可以瞧见些嘲讽的意味。 听说是京城第一才子柳毅亲题的字,挂在这宾客络绎不绝的望月楼上,才短短几日便传遍了大街小巷,引来无数文人雅士瞻仰取乐。虽说没指名道姓,但谁都知道这骂的是谁。 宋离伸手拢了拢雪白的狐裘大氅,姿态甚是矜贵,他嘲弄地勾起唇,暗道你们再厌恶咱家,也得承认咱家金玉在外,天生一副好皮囊。 “千岁大人,是时候回宫了,陛下等着呢。” 宋离瞥了眼随从,点了点头,临出门前又看了眼那幅字,赞道:“这字不错,来年科考若是叶大人主考,说不得能入他的眼。” 侍从闻言忙垂下脑袋,装作什么都没听到。 这叶大人乃是叶丞相独子叶重晖,年纪轻轻便任内阁学士,本该前途顺坦,偏偏想不开,非得跟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作对,这不是自寻死路么。 宋离轻笑一声,他知道这孩子为何害怕,御书房里弹劾自己的奏折里,有一半是这叶重晖递上来的,翻来覆去就那些话——宦官不得干政。 谁又知道,世人眼里英明神武的桓元帝,其实最不喜欢伏在案上处理政务,总要人哄着才肯看几眼。 若要真算起来,那人尚为太子时,先皇分过来的奏折便有大半是从他手里过的,干政干了十几年,如今不过是封了正经的官职,这些人便像天塌下来一般,好似他会毁了江山社稷,甚是可笑。 不过就算他与叶重晖不对付,也不是想杀就能杀的。这世间,能裁夺人生死的,是阎罗王,可不是他这样的良善人。 宋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,白皙的面颊冻得有些泛红,仍是美得精心动魄,他把汤婆子交给侍从,刚踩上脚凳,脚还没跨上马车,深棕色骏马却骤然嘶鸣一声,拔腿疾驰而去,宋离险些仰面栽倒,还好被人从身后扶住,勉强稳住身形。 定了定神,他沉声道:“还不快追。” 话音刚落,周遭便窜出几个黑衣男人,朝那匹发疯的骏马追去。 宋离望着他们的背影,隐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,他这次出来并不打算久留,因此带的人不多,但马匹都是千挑万选的,应是不容易受惊才是。 正在思虑,忽然一柄闪着白光的刀刃没入了他的胸膛。 地上的白雪很快便染了红,寒风刺骨。宋离望着眼前的男孩,这素来怯懦胆小的侍从瞪大眼睛望着他,道:“九千岁,您安息吧,谁都希望您死,您何必久留世间,祸乱朝纲危害社稷呢。” 宋离耳边嗡嗡地响,这刀刺得很准,正中要害,没怎么痛苦便已经失去意识。 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往昔,他被那人抱在龙椅上玩闹,他随手拨弄着传国玺绶,抱怨:“我不喜欢这称呼。” “为何?” “纵观古今,但凡称九千岁的都没什么好下场。你想啊,你是万岁,你的儿女会是千岁,我怎么能比他们活得久呢?” 那人低笑着道:“朕此生不会有儿女,所以阿离要活得久一些,朕才不会变成真的孤家寡人。” 临死前,宋离想,果真不该叫什么催命的九千岁。 第2章 叶重锦 黄花梨雕花木窗微敞,轻风拂过,阵阵荷花清香入鼻。 软塌上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,只有一两岁的模样,穿着雪锦绸缎织就的艳红肚兜,两条白玉莲藕似的小腿轻轻踢踏着,小脚丫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床前的流苏拨乱,竟透出些许漫不经心的意味。 安嬷嬷手持香楠木调羹,舀了一勺棕黑药汁,小心翼翼地递到他唇边,哄道:“已经加了桃花蜜,小主子尝尝味道,若是不喜,嬷嬷再想别的法子。” 奶娃娃低下头,小巧的鼻翼微微耸动,显然是在嗅药味,只是药材的苦腥哪里是一勺桃花蜜能压得住的,该有的还是有,小孩眉头一蹙,偏过小脑袋不肯喝。 安嬷嬷脾性温和,又劝道:“常言道,良药苦口利于病,药虽苦,却可以治愈疾病,小主子难道不想早些养好身子,也能出院子玩吗?” 奶娃娃沉默片刻,殷红的唇瓣动了动,终于张开口。 喂完药,安嬷嬷从衣袖里掏出细绢,将小孩唇角的汤汁拭去,又夸赞了几句,眼里却盛满了怜惜之情。 这小主子是丞相大人的掌心宝,娇惯得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,磕着碰着哪里都像剜心肝似的疼,却因着先天病弱,平白遭了许多罪,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,或许是这孩子福气太多,承受不住才会有这劫难。 安嬷嬷刚收拾完汤碗,便从外间转出个八,九岁大的男孩,穿着一袭月白长衫,相貌稚嫩却眉目清俊,嘴角噙着一抹浅笑,举止间皆是儒雅贵气,只有百年的,方能养出这样的儿郎。 男孩走到小奶娃跟前,悠悠地伸出手,只见他掌心里正躺着一枚红色山楂糖,金色的糖丝包裹鲜艳的果实,晶莹剔透,色泽诱人。 小奶娃巴巴地望着,抿了抿水润的唇,终是奶声奶气地唤了声:“哥哥。” 那男孩顿时喜笑颜开,把山楂糖递到小孩唇边,小娃娃啊呜一口吞下,白嫩的两颊轻轻鼓动,明亮的眼眸微眯,如打盹的小奶猫,显然这糖解救了他被药汁荼毒的味蕾。 安嬷嬷在一旁瞧着,忍不住会心一笑,大公子这是算好时间进来的。 二公子在长辈面前嘴甜得狠,便是不苟言笑的老太爷,也时常被他哄得开怀大笑,老爷夫人更不必说,哪次不是恨不得把这小娃娃揣袖子里,走哪带哪才好,少看一眼都觉得吃亏。 大公子自然也是喜欢这个开心果的,但二公子却对他很是冷漠,总要大公子变着法子哄骗,才能换来一声“哥哥”。 叶重晖摸着幼弟柔软的小卷发,端的一副小大人的模样,道:“阿锦是不是又长高了。” 小奶娃朝他翻了个白眼,本该轻蔑的神态,但因他圆滚滚的形态,以及肉嘟嘟的白嫩脸颊,显得很是呆萌,甚至有种撒娇的错觉,叶重晖顿时摸得更起劲了。 安嬷嬷笑道:“大少爷莫要开这玩笑,正戳在小少爷心窝上呢,今早起床时,小少爷还对着铜镜比量,说自己总也不长高,模样着急得很哟。” 这话说出来,屋子里的婆子丫头都憋着笑,叶重晖却是毫不客气笑出声来,叶重锦板着小脸,恨不得亮爪子挠他。 他虽然看上去只有一两岁,但其实上个月已经过了三岁生辰,只因先天有疾,一出世便比寻常的婴儿小了一圈,这几年珍稀药材参汤可劲地喂,总算是恢复了元气,长了几两肉,但还是比同龄的孩子矮小。 他是真的担心自己日后长不高,这些人却拿来取乐,可恶至极。 想他宋离一世盛名,跺一跺脚,整个京城便要抖三抖,他一个不高兴,便会有无数个人跟着倒霉,何曾想到会落到如今的田地,果真应了那句话:因果循环,报应不爽! 世人皆知,大邱王朝才德兼达的叶丞相只有一独子,名为重晖,不过宋离久在宫廷,听说过一些外人不知道的秘辛,原来叶夫人早年怀过二胎,只是那孩子命数不好,尚未出娘胎就夭折了,这件事是叶家的伤痛,多年来无人提起,那早夭的孩子也渐渐被人忘却了。 他当年听人说起这件事,觉得可怜可叹,唏嘘了两句,未曾料到,有朝一日他会借用这孩子的躯体重回人世,前世叶岩柏那老家伙恨不能生啖其肉,若是知道宋离成了他儿子,八成是要气死的。 为了避免把国之栋梁气死,他决定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儿,毕竟叶相的年龄和辈分摆在这里,唤他一声父亲倒也不吃亏,但叶重晖不同,这小子比他还要年幼几岁,如今也只是八岁稚子,对着这张稚嫩的面庞,他实在叫不出哥哥来。 越想越郁闷,抬手将抚摸自己脑袋瓜的手给拍开,转过身自顾自把玩母亲给他的九连环。 叶重晖歪了歪脑袋,眸中闪过笑意,弟弟生气的模样也很可爱,真想抱起来亲一亲。他这样想着,便也这样做了,左右是自己弟弟,不让自己亲还能给谁亲呢。 “啾——” 脸蛋上微微一软,叶重锦手里的九连环随之落在榻上,发出叮铃一声响,他怔怔地抬起头,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春光明媚的男孩,半晌没回过神。 叶重晖,那个写了上百份奏折弹劾自己,篇篇不带重样的叶重晖,竟然亲了自己…… 第3章 捡来的 叶重锦的院子叫福宁院,寄托了家人福寿齐全,安宁顺遂的祝愿,因是养病的院落,平日里连鸟雀的鸣叫难得听闻,甚是幽静。 只是今日有些特殊。 叶重晖被弟弟赶出了院子,身后传来噼里啪啦瓷器玉器落地的声响,似乎还有那只碧玉九连环,是母亲托人寻来的,听说那玉性温,时常把玩对身体有益,他倒不心疼财物,只担忧阿锦因此气坏了身子。 他走到窗前,探过身朝屋内看,被榻上那小娃娃逮了个正着。 白胖的瓷娃娃穿着红色肚兜,瞪着一双湿润的黑眸,气鼓鼓地看着他,叶重晖方才那点愧疚瞬间烟消云散,只觉得好笑。 他朝屋里喊:“阿锦,莫要生哥哥的气,哥哥明日寻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送你,且等着。” 叶重锦咬着唇瞪他,回过头催促安嬷嬷:“嬷嬷关窗。” 安嬷嬷朝叶重晖福了福身,伸手将那窗户合上。 见讨厌的人被挡在窗外,叶重锦仍是气血不顺,他不曾被人冒犯过,自是郁闷,犹记得前世有人评价叶家公子,说什么“陌上人如玉,公子世无双”,原来言过其实。 小小年纪就会耍无赖,大了能好? 安嬷嬷着人清扫卧室,径直把这小祖宗抱到外间的罗汉床上,铺了两层软垫,雪蚕锦缎清凉温润,如今这天气正合用,叶重锦趴在上面,总算平复了一些。 安嬷嬷虚坐在一旁,笑道:“兄弟间亲昵些也是好的,大公子在人前规矩极好,一笑难求,唯独在小主子面前随意些,可见是极喜欢您的,小主子应该高兴才是。” 叶重锦心想,他的喜恶与自己有何相干,而且那叶恒之小小年纪就知道两面做派,可见不是什么好相与的。 他重重一哼,无理取闹道:“不听不听,阿锦就是不喜欢他,就是不喜欢!嬷嬷再说,阿锦也不喜欢嬷嬷了。” 安嬷嬷嘴角一抽,连忙去内室取玩具哄他,不复多言。======== 太阳落山,叶重锦抱着软枕睡得昏昏沉沉,醒来时人已经在老太爷的寿康苑,一旁的青鹤瓷九转顶炉烟雾袅袅,淡淡的草木香,是老人家惯用的,有宁神静气之效。 见他醒来,便又婢女上前替他更衣,道:“二少爷,今日在康寿院用膳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想着八成是自己那便宜爹娘外出未归,老太爷才将自己接过来的,大约以为他天黑见不着爹娘会害怕。 夜晚风凉,那婢女在他身上套了件不算薄的外衫,牵着他的小手往外走。 到了饭厅,叶重晖已经坐在桌案边,老太爷正板着脸考察他功课,虽说对答如流,但爷孙俩一个比一个严肃,周遭的下人们大气不敢出。 直到有人通传:“二少爷醒了。” 老太爷咳了一声,朝管事的道:“传膳吧,别把孩子饿着,对了,先把小少爷的汤药端上来,趁热喝才好。” 老管事嘴角微抽,合着在老太爷眼里,只有二公子是孩子,大公子就不是了? 叶重晖倒不觉得有何不妥,在他眼里,八岁已经算是大人,自然不能跟阿锦相提并论,他朝叶重锦招手,道:“阿锦,今晚母亲不在,你坐到哥哥身边来,哥哥喂你饭饭吃。” 老太爷眉头一蹙,道:“你自己还是小孩,如何喂阿锦。” 叶重晖不服,却慑于祖父的威严不敢顶嘴,叶重锦见状朝他做了个鬼脸,哒哒哒地跑到老太爷身边,张开双臂,甜甜道:“爷爷,抱。” 老爷子笑眯眯地把他抱到腿上,点了下他的小鼻尖,道:“小懒猫,爷爷把你从东院抱到西院,你还能睡得香,以后若是有盗贼来偷咱们家小阿锦,岂不是易如反掌。” 叶重锦眨了眨眼,故作懵懂姿态,一旁的叶重晖却激动起来,道:“谁敢偷阿锦,我绝不放过他!” 叶重锦心情复杂地看着他,老太爷却难得赏了这嫡长孙一个赞赏的目光,爷孙之间的气氛越发融洽起来。 叶家秉承不铺张浪费的好习惯,晚膳只有简单的两荤两素一汤,叶重锦已经可以用汤匙吃饭,安嬷嬷把容易消化的餐食夹进盘子里,放在他面前,他想吃什么,就自己用勺子去舀。 吃得正香,忽然从门外传来嘈杂声。 “父亲,阿锦和晖儿在你这里吗?” 是叶安氏的声音,她今日随丈夫去镇远侯家贺喜,此时梳着云近香髻,头顶斜插着一支水晶蓝宝石簪,身着一袭霞彩梅花纱裙,二十五六的年纪,姿容妍丽雅致。 叶重锦和叶重晖乖乖唤了声“母亲”。 老太爷却是蹙了蹙眉,放下手里的筷子,不冷不热地道:“孩子们在用膳。” 叶岩柏跟在妻子后面走进来,道:“那正好,今日在侯府光顾着饮酒,竟没顾得上用晚膳,饿得厉害,来人,添两副碗筷。”说着已经揽着叶安氏坐下。 “你今日去镇远侯府,如何?” 叶岩柏闻言轻轻一笑,道:“那陆凛乃天纵奇才,假以时日,必成气候。” 老太爷微微一怔,感慨道:“三年前老侯爷得急病去了,只留下个十五岁的世子,世人都说镇远侯府就此没落了,不曾想陆凛那孩子,竟真有本事光耀门楣,陆靖仇泉下有知,也能闭上眼了。” 叶岩柏道:“三年前,若非父亲怜惜陆凛年少,着孩儿替他在大理寺安排差事,他也没有今日。他在宴席上谢我,其实最该谢的是父亲才是。” 老太爷只轻轻摇头,“是他自己争气。” 叶安氏道:“说起来,儿媳今日在侯府倒是撞见了一件怪事,有一个小孩儿,比咱们阿锦高半个头,精怪得很,他说侯爷是他舅舅,可也不曾听说镇远侯有姐妹,真是怪哉。” 叶岩柏蹙眉,道:“听闻老侯爷在世时曾收养一名义女,后来不知所踪,或是那姑娘的孩儿。” 本就是随口一提,谁也没有深究,毕竟谁家都有些不为人知的往事,追根究底反而不美。 叶岩柏朝老太爷道:“对了父亲,陆凛说他三日后登门拜访,要亲自向您道谢。” 老太爷颔首,转头抚着叶重锦的小脑袋,道:“当真追究起来,咱们阿锦才是他的恩人。” 三年前,儿媳艰难诞下麟儿,大夫却说这孩子可能养不大。为了替刚出世的孙儿积福,他让儿子帮了陆家一把。如今看来,果真是对的。 叶重锦默默吞下一口白米饭,暗自寻思,镇远侯府的陆侯爷和他的小外甥,这对甥舅可是有意思得紧。 他记得前世安成郡主请他去侯府说亲,结果刚踏进门槛,就被那陆家那浑小子给赶了出来,还放言道,他舅舅终生不娶,让那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趁早死心。事后安成郡主气得脸都绿了。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,惹得旁边的叶重晖频频侧目。 吃完饭,叶重晖追在他身后问:“阿锦,有什么可笑的,说与哥哥听听。” 叶重锦不胜其扰,却又甩不开他,最终嘴巴一扁,朝叶安氏道:“母亲,哥哥欺负阿锦。” 叶安氏柳眉倒竖,将大儿子罚去书房温书,自顾自抱着小儿子去凉亭纳凉消食。 叶重晖委屈不已,向父亲诉苦,叶岩柏深深叹了口气,道:“晖儿你说说,为何阿锦只向你母亲告状,明明父亲我也可以为他出气的。” 叶重晖:“……”大约我是捡来的。 第4章 揉一揉(修) 相府少有喜欢摆弄花草之人,但因老太爷爱莲之高洁,故府中池塘皆栽种睡莲,盛夏晚风拂过,阵阵清香怡人。 凉亭内,安氏抱着儿子坐在石凳上,轻哼采莲小调,叶重锦枕着她的膝已然酣睡,微张着唇,发出轻微的呼噜声。 叶岩柏监督叶重晖将课业温习了一遍,便匆匆来寻小儿子,不料他的乖宝已经会周公去了,他想抱又怕把孩子吵醒,只得借着月色,望着儿子安睡的脸解解馋。 安氏见丈夫犯傻,便取笑道:“还好阿锦睡下了,若是醒着,只怕要被老爷吓哭了。” 叶丞相捏了捏儿子的小手掌,道:“我们阿锦胆大着呐,除了出生那会,竟是没见他哭过。” 安氏想了想,道:“说得也是,晖儿幼时也不爱哭闹,就算要哭也是躲起来,不让外人看到的,这两兄弟都是倔脾气,许是随了老爷的性子。” “……” 叶丞相回想自己五六岁时,曾被一只小狗崽吓得嚎啕大哭,至今还被几位堂兄取笑,识趣地闭上了嘴。 安氏揉了揉叶重锦头上的小卷毛,笑道:“虽然在脾性上像老爷多一些,但是外貌却是随着妾身的,尤其阿锦的头发,与妾身幼时一样,怎么也捋不直,谁知年纪稍大一些,竟是自己变成直的了。” 叶岩柏甚是惊奇:“还有这样的事。” 安氏道:“若非上次回安家,听母亲提起这件事,妾身也忘了自个儿幼时是卷发,还奇怪一家子直发,怎么就出了阿锦这个小叛徒呢。” 叶岩柏微微一愣,道:“我倒是忘了,前几日岳母派人请夫人回去,可是有要紧的事吩咐。” 安氏犹豫片刻,道:“母亲的意思是,中秋将至,不如两家人吃个团圆饭……”见叶岩柏面露为难,她忙道:“若是不方便,也不必强求的。妾身能进叶家门已是心怀感恩,不敢奢望太多。” 叶岩柏握住她的手,满面的愧疚:“夫人,这些年委屈你了,其实父亲对夫人是极满意的,只是被往事遮住了双目,一时放不下,再给他一些时间可好。” 安氏温婉一笑,颔首道:“妾身明白的。” 叶氏乃当世儒学大族,在前朝时便极有名望,门下学生遍布天下。先帝即位后,不惜一切代价拉拢叶家,可惜叶氏族人心气极高,不肯出仕。叶老太爷当年欠了先帝莫大的恩情,不得已才入了官场,不过短短十几年间,这一支已然官至丞相,可见龙恩浩荡。 至于欠下的这恩情,便与安氏所在的安家有关。 安氏一族亦是名门,却远没有叶氏那样好的名声,安太师是前朝臣子,后见朝廷腐朽,便主动向先帝投诚,得以保住一族的风光,但其族人不争气,新皇登基后,他们非但不收敛往日的作风,更是在酒楼里打死了一个赶考的秀才。 若是普通的百姓倒也好处理,偏这个秀才不是旁人,正是世称弘文先生的叶老太爷的得意门生。 爱徒死于非命,叶老太爷自然不能坐视不管,带着一纸陈情书,从津州千里迢迢进京告御状,却被安太师的爪牙百般阻挠,险些在途中丧命,后被先帝的人救下,并严惩了安太师一系。 为作答谢,叶老太爷答应给太子做几年太傅,太子时年三十有二,哪里用得着教书先生,不过挂个名而已。 后来太子登基,便是如今的庆宗皇帝,他时常对人说,自己是弘文先生的嫡传弟子,有着这一层关系,天下文人学子便对朝廷多了一分敬畏。 却说那安家被皇帝贬谪,十多年没有爬起来,如今只是普通的三品京官,安氏便是安太师的嫡亲孙女,如今安太师亡故久矣,但叶老太爷对安家人仍是痛恨不已,连带着对儿媳妇也没什么好脸色。 思及往事,安氏只能感慨天意弄人,那年的京城丹青盛宴上,她与叶岩柏同时猜出了花灯字谜,四目相对,她戴着面纱,只露出一双眼睛,这男人却像丢了魂一般,傻傻地看她,甚至尾随了她一路。 不知不觉,她已经从闺阁不知事的少女,成为两个孩儿的娘亲,这男人却好似未改变,俊逸如往昔。 她弯起唇角,道:“老爷,早些安歇吧,莫忘了明日是初一。” 听到“初一”二字,叶岩柏叹了一口气,每月月初,他要去上书房给几位皇子授课解疑。 “怎么唉声叹气的,老爷上次不是还说,太子机敏过人,是可塑之才吗?” “太子确是机敏过人,日后必成大器,只是……唉,不说也罢。”他站起身,把叶重锦接到自己怀里,道:“我送阿锦回房,翡翠,送夫人回房,夜路不好走,都仔细着些。” 福宁院里灯火通明,安嬷嬷早候在院门前,夏日蚊虫多,她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跺脚,见着主子回来连忙扔了扇子迎上去。 叶岩柏却摇头,径直把孩子送到床上,又盯着叶重锦的脸看了片刻,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。 等人离去,酣睡中的叶重锦缓缓睁开眼眸,望着沉沉夜色,眸中闪过复杂。 如今是庆宗六年,那人已是太子,可他却不是宋离了。 宋离小时候过得很苦,家里没米下锅,恰好宫里缺人手,他便凑数被送进了宫里。他是真正过过苦日子的人,所以才越发珍惜好日子。 遇见顾琛的时候,他不过七八岁,进宫还不到一年。 听老人们说,在宫里见着谁都得低着头,尤其不能抬头看主子的脸,否则就是大不敬,是要掉脑袋的。他不知道什么是大不敬,也不知道为什么贵人们不爱让人瞧,但他知道掉脑袋会死,他不想死,所以就乖乖地听话。 但是那些人没告诉他,低着头走路更容易闯祸,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冲撞了贵人,最可怕的是,你不知道自己冲撞的是贵人。 才六岁的男孩皱着眉,眉宇间俨然已有皇族的贵气,喝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。” 宋离瞥了眼他身上简朴的衣裳,便蹲在男孩面前,咧唇笑道:“摔疼了没有,要不要哥哥给你揉揉?” 男孩涨红了脸,咬牙道:“你不过是个小太监,也敢说是我哥哥!你可知……” 宋离着急回去交差,不想与他继续纠缠,伸手把坐在地上的小孩拉起来,往他肉呼呼的屁股上招呼了两下,无所谓地道:“好了,我给你揉过了,这下可不欠你什么。” 他拍拍手就要走,谁知那小孩不依不饶,从身后揪住他衣摆,宋离用力一扯,对方力气比他小,又一个屁股敦摔倒在地,宋离觉得他模样实在是蠢,没忍住蹲在旁边笑话他。 “你是哪个宫里当差的,怎的这样没用,搁我师父手底下,晚膳都吃不上的。” 此时巡逻的侍卫经过,见状惶恐至极,尽皆跪拜在地,口称:“太子殿下千岁。” 于是宋离便知道,这小孩竟然是皇帝的儿子,是大邱未来的皇帝,是一句话就能让自己脑袋搬家的存在。 他惴惴不安地跪下,然后被一道带回东宫。 东宫,乃是历代储君所居住之地,其豪奢华贵非宋离所能想象,好似连地砖都恨不得用金子做,墙壁上可以瞧见珠宝的光辉,就连宫女的穿着都与他在别处所见的不同,粉色的罗裙缀着珍珠的绣鞋,举止婀娜,说不出的精致秀美,即便是尚衣房的大姑姑,也未必比得上。 宋离恍若进了天宫,他进宫已有一年,却只是低等内侍,这宫里真正的贵人一个都没见到,唯一见过的徐才人并不受宠,那院落说不出的冷清,好似就算死了都不会被人发现。 他心想,师父果然没有骗他,这皇宫太大,有些人有些地方或许他一辈子都无缘得见,但见不到有见不到的好处,安安分分地活着比什么都强。 宋离觉得,他的小命就要交代在这仙宫里了。 小太子已经换上华服,披着一条雪白的狐裘氅袍,板着脸朝他勾了勾手指,宋离踱着小碎步上前,却不敢抬头。那小孩凑到跟前,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,犹觉得不够,又伸手捏了捏两颊,那模样竟是有些欢喜。 宋离心里正发慌,这小孩径直把他拉扯到床榻上,口中嚷着:“孤的腚岂是你能打的,四下,孤记得清清楚楚,这便十倍奉还!” 宋离不敢反抗,就这么被他压在床上拍屁股,不疼不痒的,好似就为图个爽快。 …… 叶重锦翻了个身,清亮的眼眸看向窗外。那人从小就很会记仇,起初像只娇养的贵宾犬,光吠不咬人;长大后倒像只狼,不爱吠,逮人就咬。 第5章 超凶的 次日,叶重锦睡到午时还未醒,把安氏吓得不轻,她寻思儿子昨夜睡得尚早,却迟迟不醒,莫不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。 她虽说知书达理,但自小受信佛的母亲教诲,难免潜移默化,对灵怪之事深信不疑。 然而叶家老太爷为人方正,最是厌恶装神弄鬼之事,安氏本就不讨老人家欢心,哪敢多生事端,只私下让安嬷嬷去庙里请道平安符,打算悄悄塞进阿锦的枕头里,有备无患。 平安符尚未请回来,叶重锦倒是先醒了,他昨夜失眠,天微亮时才入睡,自是怎么也睡不够。他打着哈欠,糯糯地唤道:“母亲早。” 安氏越发担忧,道:“快午时了,哪里还早,往日也不见你这样嗜睡,可是身体有何异样。” 叶重锦略一想便明白了,摇头道:“昨夜有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唤,阿锦睡不着,就玩了会七巧锁。” 安氏心下一松,转过头却把房里的丫鬟叫到跟前,质问:“昨夜屋里没燃驱蚊草?怎的让小主子被蚊虫扰了一夜。” “奴婢真的燃了,”那丫鬟道:“许是那蚊子不怕,又或者是小主子皮肉金贵,蚊子稀罕得紧,拼着被药晕也要咬上两口。” 安氏被她的狡辩气笑了,可回头看自己儿子玉雪可爱的模样,竟觉得有几分道理。 她摇头道:“也罢,我再想别的法子。” 她伸手将儿子的黑发拾起,持起一把红衫木梳缓缓划过,这孩子虽然年幼,一头乌丝却长而黑亮,抚之柔顺温软,前额两撮发丝微微有些卷,显得有些俏皮。 丫鬟药碗端上来,安氏放下梳子接到手上,舀了一勺轻轻吹散热气,这才递到小奶娃的唇边。 叶重锦嗅到药味,眉头轻蹙了一下,却不似在安嬷嬷跟前那般任性,吵嚷着说不喝,只犹疑了片刻便启唇吞下,然后一张精致的脸蛋便皱成了苦瓜,安氏喂药的手有些轻颤,却仍是舀了第二勺。 等喝完药,叶重锦趴在软塌上动也不动,活泼朝气的脸蛋黯淡了不少,像朵蔫了的花,小模样甚是惹人怜爱,安氏拿着厨房做的小零嘴哄他吃。 等到午膳时间,叶重晖从泰安书院回来了。 按照常理来说,叶家这样的门第是不需要教书先生的,但这京城里头看重的不仅仅是学问才华,还有人脉和交际。 论教书育人,津州叶氏一族自是首屈一指,但论为官之道,处世之法,泰安书院则更胜一筹,因此京中许多官宦子弟愿意将小辈送进泰安书院学习,一是为求学问,二是多交几个朋友,将来同朝为官,也可相互照应。 但相比叶氏的“有教无类”,泰安书院的门槛则高得惊人,除了家底殷实,还需要测试学生的天赋,只吸纳真正有才华的学子。 由此可见,八岁入泰安的叶重晖,绝对是天才。 这若是换做是一般的人家,出了这般有出息的孩子,那势必要大摆筵席庆祝的,但在叶家,长辈们也不过是点点头,赞了一声好。 就连外人听了,也只是道:原来是叶家的,那便不足为奇了。 正因如此,叶重锦虽有成年人的心智,却不必时时藏拙装傻,有叶重晖珠玉在前,他便是早慧些,家人也不觉得奇怪,反而都说,这两兄弟个顶个的机灵懂事。 却说叶重晖回府,书袋都没放下,径直奔向弟弟的福宁院,院子里几个婆子在树荫下纳凉,几个丫头在踢鸡毛毽子,他认得其中有他母亲的人,便知道安氏此时在屋内。 他捏住书袋里的东西,有些犯难。 安氏身边的大丫头琉璃走过来,略一福身,道:“大少爷,小少爷先前喝了药,正不高兴呢,夫人哄了好一会,眼下已经没辙了,您快过去瞧瞧吧。” 叶重晖心里便有了谱,点头说好,转身进了内卧。 因为叶重晖身子不好的缘故,几乎不用熏香,室内只有淡淡的药香,以及各种不知名的食物的香气。阿锦那馋猫,是什么都喜欢吃的,不挑食这点,一点都不像他叶重晖的弟弟。叶大少爷如是想。 他踏入室内,那胖娃娃正趴在软枕上装睡,安氏手里拿了一块桂花糕,表情很是无奈,显然正如琉璃所说,已经没辙了。 叶重晖几步上前,望着那沉静的睡颜,弯了弯唇角,俯身在小娃娃的侧颊上亲了一下。 “啾——” 于是方才还睡着的孩子瞬间从床上弹起来,抡起小拳头可劲地往叶重晖身上砸,可凶可凶,然而三岁和八岁的区别就在于,三岁小孩的拳头软的像棉花糖,只想让人一口吃下去,根本就不痛! 叶重晖颇为享受地道:“阿锦,这边也要。” “……” 第6章 吃与不吃 叶家虽说是,但家风并不古板,安氏瞧着两个儿子打打闹闹,也不觉得有何错处,反而为孩子们活泼开朗感到高兴,兀自在一旁瞧得起劲。 叶重晖抓住那只软乎乎的小爪子,却见白皙的手指有些泛红,便道:“手可打疼了,哥哥给你吹吹。” 说着竟真的垂下头呼呼地吹起来,这分明是把他当小孩来哄,叶重锦大为光火,恨恨地抽回了自己金贵的小手,完全忘了自个儿的的确确就是个三岁小孩,而且瞧着只有一两岁的模样。 安氏抿着唇偷笑,见小儿子瞪着眼,甚是恼怒的模样,连忙止住笑,转头道:“晖儿,瞧你把阿锦气成什么样了,哪还有做兄长的样子,下次可不许了。” 叶重晖咧唇一笑,却没答应下来,只是道:“母亲,晖儿最喜欢阿锦。” 安氏欣慰地点点头,抚着大儿子的脑袋,语重心长道:“晖儿是哥哥,哥哥要保护弟弟,可不能让阿锦被人欺负了去,你可明白。” 叶重晖认真地点头,“晖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阿锦的。” 叶重锦在一旁听着,嘴角微微有些抽搐,他前世今生加起来,也只听两个人说过这样的大话,其一是那东宫之主,承诺护他生生世世周全,不会让人伤他分毫,到头来他魂断望月楼,天人永相隔。 叶重晖是第二个。明明是个八岁稚童,无权无势,却也敢大放厥词,可见这世上的人总是轻易许诺,却鲜少有做到的。 他正在走神,不知何时,手里被塞了一个精巧的木盒。 抬起头,叶重晖正目露期待地看着他,催促道:“哥哥特意给阿锦寻来的,昨日说的赔罪礼,阿锦快打开来,看喜欢不喜欢。” 安氏瞧见那木盒上刻的“寻香”二字便蹙起眉头,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名叫寻香楼,那里的甜点堪称一绝,但每日只售卖百份,售完即止,因此千金难求。 叶重锦已经打开了木盒,只见红色的锦缎上躺着十几枚精致小巧的糕点,金黄色泽,雕刻精细,皆是动物的形状,圆滚滚的甚是灵动传神,竟让人不忍下口。 叶重晖见弟弟眼眸发亮地盯着那些点心,便知道他是喜欢的,心里竟比被父亲夸赞还要满足。 安氏拧着眉将那盒子合上,严肃道:“晖儿,这点心从何处而来。” 叶重晖垂下脑袋,低声道:“买的。” “胡说,寻香楼的点心岂是你可以买到的,何况你哪有这么多银钱。”安氏的语气越发严厉起来。 叶重锦心里咯噔一声,还没到嘴的点心难道就这么飞走了。 叶重晖瞧见弟弟面露担忧,只当他在担心自己,心里越发满足,昂起头梗着脖子道:“我凭自己的本事赚的。” “如何赚的,从何处赚的,雇主又是谁,你每日所经之处无非书院和相府,又是如何结识的,说!” 叶重晖抿了抿唇,闭口不言。 他越是如此,安氏越是不安,生怕这孩子在外生了事端,败坏门风。 她拿起那盒点心,站起身,道:“你若是不说,我这便拿出去喂狗,免得让你弟弟吃这来路不明的食物,吃坏了肚子。” “母亲,那是孩儿送给阿锦的,并非来路不明,你这是不讲道理。” 叶重锦难得附和起他来,在一旁不住地点头,眼神诚恳,还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垂涎。 被那双乌黑湿润的眼睛盯着,安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道:“既不是来路不明,那你便说清楚了。” 叶重晖犹豫片刻,正要开口,叶重锦却道:“母亲不许跟父亲告状。” 叶重晖如醍醐灌醒,连忙道:“对,若是让父亲知道了,孩儿免不了一顿责骂,要孩儿说也可以,但母亲要守口如瓶。” 安氏正着急,听他这般说,越发不安,连忙摆手道:“你且说,我答应就是。” 见她应了,叶重晖才敢说出真相。 原来泰安书院每月底都会有一次诗文大赛,叶重晖本不爱参加这些活动,但听说有人私下设立赌局,赌每个月的胜者是谁,他往日不曾报名,年龄又小,没甚存在感,因此投他的人寥寥无几。 叶重晖思量之后,先去报名参赛,然后把自己的全部家当投进去,赌自己赢。比赛结束后,他非但拿了优胜名衔,还赚了好几十倍的银钱。 “孩儿听闻有位师兄有门路,可以买到寻香楼的点心,就托他帮了忙,想着阿锦怕药苦,说不定爱吃呢。” 叶重锦听得瞠目结舌,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,瞧这些读书人赚钱才是真的快,安氏却是露出不赞同的神色,道:“家规里明白写着,不许行赌博之事,若是被你父亲和祖父发现,只怕要罚你跪祠堂。” 叶重晖嘟囔道:“本想偷偷给阿锦的,谁知道母亲恰好在这里。” 安氏白他一眼,“这倒是我的不是了。”却将点心盒放回叶重锦的手里,转头对叶重晖说道:“只此一次,下不为例。”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便笑了起来,叶重锦亟不可待地打开盒子,想了想,递到叶重晖跟前,道:“你先吃。” 叶重晖微微一怔,随即眉眼弯了弯,从盒中捻起一只胖乎乎的兔子,道:“哥哥只要阿锦。” 叶重锦是属兔的。 见奶娃娃歪着脑袋露出懵懂之状,叶重晖勾起唇,将那只圆滚滚的兔子递到自己唇边,也不吃,却是微微垂首,在兔嘴巴上轻轻吻了一下。 叶重锦瞪大眼眸,觉得自己又被这小流氓调戏了,他扫了眼盒中的点心,挑出一块翘着尾巴的小狗,当着叶重晖的面一口咬掉了尾巴,俨然有一种宝宝咬死你的豪情壮志。 叶重晖咽了咽口水,他刚才瞧弟弟发狠的模样,竟真的感觉到有点疼…… ======== 叶岩柏去上书房授课,直到下午才回,面上愁云惨淡,甚是忧虑。 安氏给他沏了杯茶,清冽茶香让叶丞相稍稍冷静下来,他放下杯盏,沉声道:“今年中秋,宫里要举办宴席,届时上至高官,下至黎民,皆与天子同乐,只怕我们一家人要去一趟皇宫了。” “这有何忧心的,这几年老爷升迁,妾身仅是谢恩便去了好几次,哪里就有这么怕人。” “可问题就在于,太子伴读前几日因故被退了回去,如今正在寻新的伴读。” “老爷的意思是……” 叶岩柏道:“这中秋晚宴,不简单啊。” 第7章 阴差阳错 叶岩柏没有告诉安氏,他之所以如此忧虑,乃是因为东宫那位太子殿下,近日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,叫他如坠迷雾,看不透内里门道。 叶家在朝堂上的位置很特殊,虽然深受圣上重用,却不属于亲皇党派,同时也不受任何派别的拉拢,始终保持着中立的态度,由于在民间深受百姓爱戴,文人士子更是百般推崇,故地位极高。 但想要保持这种状态并不容易,尤其近几年来皇子们渐渐都大了,除了早夭的二皇子,心智受损的五皇子,另几位,很难说没有动什么心思。 叶岩柏深谙中庸之道,对几位皇子皆是礼待有加,亲近不足,每次授课结束便施施然离去,不留下只言片语。 显然他的做法并不合庆宗帝的心意,皇帝属意太子继承大统,命叶岩柏做皇子太傅,每月月初去上书房授课,其实是想让叶家知道,未来的储君有天纵之才,值得叶家倾力扶持。 但叶岩柏这一系乃是津州叶氏嫡系子孙,入朝为官本就破坏了祖宗规制,自是不愿意卷入皇储争斗中,免得招来祸端,连累族人。 他这一直装傻充楞,庆宗帝好几次找他去御书房谈心,点心一盘接一盘地吃,好茶一盏接一盏地喝。最后庆宗帝按捺不住,问:“爱卿啊,你觉得朕这几位皇儿如何?” 叶岩柏惶恐道:“陛下的几位皇子皆是天资聪颖,有陛下您的风范。” 这话回答得太宽泛了,庆宗帝皱了皱眉,接着问:“那爱卿以为太子如何?” 叶岩柏又诚惶诚恐地道:“太子亦是天资聪颖,有陛下您的风范。” 庆宗帝气得想拿手边的杯盏砸他,好歹忍下了,谁让这只千年狐狸在外名声极好,他若是今日在御书房里殴打他,明日御史的折子就能堆满御案,那些个文人别的不会,最擅长引经据典地数落别人,而且脾气硬,甭管你是皇帝还是太后,做错事就要挨骂。 于是皇帝瞪了他一眼,挥手道:“爱卿退下吧,好生替朕管教几位皇子,莫辜负了朕的期待。” 叶岩柏吃饱喝足,恭恭敬敬地从御书房退了出来,手心里却捏了把汗,他是真怕庆宗帝忍不住动手揍他。 后来这样的事他经历得多了,便越发得心应手起来。即便皇帝要他携家带口参加皇宫御宴,他也眼睛不带眨地应下了。 直到东宫那位找到他,道:“太傅,王思齐身体有恙,怕是不能做孤的伴读了,不知太傅可有好的人选推荐。” 叶岩柏当即就冒出一身的冷汗,太子殿下虽然年纪尚幼,与自己大儿子一般年纪,却有着一双野兽般的眼睛,平日里不显山露水,好似无害温和,但不经意间泄露的气场,竟叫人胆寒。 眼前这孩童用纯然无辜的眼神看着他,仍在等待他的回答,叶岩柏深吸一口气,公事公办道:“臣推荐越国公家的二公子莫怀轩,此子性格沉稳,不骄不躁,想来可以当此重任。” “莫怀轩……”顾琛道:“太傅当真以为,他是最合适的人选?” 叶岩柏握了握拳,没有回答。 顾琛轻笑一声,道:“也罢,容孤再想想。” 叶岩柏望着太子离去的背影,神色凝重,他自然知道,莫怀轩固然不错,只可惜是个庶子,日后若是委以重任,必定有不方便之处,比起莫怀轩,其实还有一位更好的人选。 ——他的儿子叶重晖。 八岁入泰安书院,小小年纪名满京城,且家世出众,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。唯一不合适的地方就是他姓叶。 若是叶重晖做了太子伴读,叶家便再难独善其身。 杯中的茶水渐渐冷却,安氏倾身给他又倒了一杯,劝慰道:“老爷,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,便是那宫宴有豺狼虎豹等着,也有妾身陪您一起闯,何况如今一切未定,不过是猜测,咱们何必自己吓唬自己。” 叶岩柏点了点头,将那杯中之物一饮而尽。 ======== 太子东宫。 八九岁大的男孩穿着玄色蟒袍,端坐在桌案前,细长的指尖轻轻抚过洁白宣纸上墨迹,俨然是个端正娟秀的“离”字,他一双锐利的黑眸微抬,寒光乍现。 “如何,可有消息。” 地上跪着几个黑衣男子,皆看不清楚容貌,好似天生隐匿在黑暗中,出现和消失都不会有人察觉。 “启禀殿下,宫中的确没有叫宋离的小太监,倒是京城郊外,几年前有个名叫宋三宝的孩子暴毙了,听说那孩子生前极漂亮,有几分像殿下所描述的人,属下寻画师作了一幅画,殿下可要过目。”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,不知过了多久,上座的男孩冷声道:“不必,他不会死,继续找。” 本该是最天真的年纪,不知怎的,那清润的嗓音听上去竟显出几分阴冷,跪在地上的男子如坠冰窟,僵硬着身子缓缓退下。 顾琛问:“相府,可有异动。” 从黑暗中转出一人,伏身跪下,道:“属下听从殿下吩咐,日日监察叶重晖,发现此子除了比正常孩子早慧一些,并且诗文极有天赋,并无其他异常。” 顾琛合上眼眸,淡淡嗯了一声。 却听地上那人补充道:“不过他倒是极宠自己弟弟的,宁愿受罚,也要给那小孩买吃的。” 顾琛微微一顿,道:“你方才说,他有弟弟。” “是,他弟弟是叶丞相的二公子叶重锦,叶丞相是儿奴,此事是满朝皆知的……” 顾琛蹙起眉头,叶重晖的幼弟应是早夭离世了,那如今这个叶重锦又是因何而活,他的阿离又去了哪里,这一世究竟哪里出了差错。 ======== 晚膳时,叶重锦明显发现父母有些魂不守舍,但以他的年岁,有些事情不好问,只得装作不知。 他手里捧着镶边银碗,正要低下头吃饭,却发现碗里堆满了菜,几乎快要溢出来,抬头一看,叶重晖正笑眯眯地看着他,还催促道:“快吃啊阿锦,多吃才能长高高。” 叶重锦只想把满满一碗的饭菜倒他头上,喂猪呢这是! 安氏瞧见他们又在胡闹,轻咳一声,道:“晖儿,阿锦,快些用膳,晚些时候会有裁缝师傅来府里,给你们做新衣裳,可不许乱跑。” 叶重晖抬头问:“不是才做了衣裳,怎么又做,岂不是铺张浪费,古人云:一粥一饭,当思来处不易;半丝半缕,恒念物力维艰,母亲,这样不好。” 安氏正待解释,叶重锦用勺子敲了敲自己盛满菜的小碗,哼道:“一粥一饭,来之不易。” 叶重晖被弟弟拆台,也不觉得尴尬,反而笑着夸赞:“阿锦真聪明,还会举一反三。” 叶重锦:“……” 安氏无奈道:“可不是母亲铺张浪费,只是入宫还是穿得正式一些好,免得看着寒酸叫人笑话了去,也给你们父亲丢脸。” 叶重晖道:“为何入宫?” 叶岩柏在一旁淡淡接口,道:“中秋佳节陛下在宫中设宴,算一算还有小半个月,你跟嬷嬷学学宫廷礼仪,免得到时失了礼数,让人寻到错处把柄。” 叶重晖点头称是,一旁的奶娃娃却举起胖乎乎的小手,软软糯糯地道:“父亲,阿锦不想去。” 叶岩柏把小娃娃抱到腿上,捏了捏他白嫩柔软的脸蛋,哄道:“宫里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,还有很多漂亮的阿姨跟阿锦玩,咱们阿锦一定会喜欢的,阿锦就当陪父亲和母亲,好不好?” 奶娃娃嘴巴张成圆蛋形状,竟是不知道该如何拒绝,他是真的没料到堂堂丞相会欺骗一个三岁小孩的。 第8章 玩伴 叶重锦抗议不过便要撒娇耍蛮,这一家子最心疼的就是他,但凡他掉下一滴泪珠子,哭个一两声,别说不想去皇宫,就是他要他老爹辞官回乡,都不是没有可能的。 但是他憋了半天,愣是没憋出眼泪来。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,他都只是看上去娇弱,其实性子要强得很。年幼时被家里卖进宫里,他几乎哭断气,后来他就知道,哭也不会有人心疼,不过是白费力气。 再后来,有人心疼他了,他也没有在别人身上寻求安慰的习惯。 他瞪着双眸,努力作出委屈又可怜的模样来,然而在旁人眼里,香香软软的奶娃娃憋红了脸蛋,眼里闪烁着水光亮如晨星,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卖萌!特别犯规! 叶丞相当即就被击中了心脏,兴致勃勃道:“夫人,等裁缝师傅到了,让他给阿锦多做几身衣裳,我瞧见外面小孩都戴什么虎头帽,我们阿锦戴着肯定好看。” 叶夫人笑着应了。 叶重锦那张白嫩的小脸顿时耷拉下来,气闷地从叶岩柏膝上爬下来,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吃饭。 叶重晖在一旁瞧着,微微蹙了蹙眉。待用过晚膳,他凑到叶重锦跟前,问道:“阿锦为何不想去皇宫?” 为何?叶重锦想,因为那里有吃人的猛兽,他不想沦为别人口中的餐食。 叶重晖还在兀自疑问:“阿锦又没有去过皇宫,怎么知道那里不好玩。我在书院里听夫子说,皇宫里的宫殿乃是世间最气派的住处,古往今来,许多人为了住在那里而丧命,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,阿锦难道不想见识见识,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吗?” 叶重锦望着他一本正经的脸,心想这叶重晖果真还是个孩子,若是懂事一些,又怎么会跟个三岁小孩说这些有的没的,听得懂才怪。 他哼哼道:“我想在家过节,外面有坏人。” 他一示弱,叶重晖立马被身为兄长的责任感所激励,摸着他柔软的小卷毛,道:“不怕不怕,哥哥会保护阿锦的。” 叶重锦便没话了,他若是需要一个八岁大的孩子保护,他那九千岁才是真的白叫了。 ======= 过了两日,镇远侯陆凛亲自登门致谢。彼时叶重锦和叶重晖正在老爷子的康寿院里学规矩,说是两个一起学,其实就是叶重晖跟着老管事学,而叶重锦在榻上坐着,一边吃点心一边看。 等手里糕点吃完,他拍了拍手,悄悄从榻上爬下去,从侧门溜了出去。 他虽然腿短,到底多了一世的记忆,轻易不会摔着,跨过两道门槛,刚出院门便瞧见那个黑衣墨发的男人,人如其名,凛然自威。 陆凛似乎也看到了他,眼神在他身上停顿了几息,便随着婢女转过回廊,往老太爷书房去了。 前世他与陆凛的交情也不过如此,点头之交,他是奸佞,陆凛则算不上忠奸,不至于同叶家这般水火不容,但这男人却极为忌惮他,除非逼不得已,否则绝不多说一句。 早前听闻他外甥管得甚严,不让陆侯爷与女子交谈甚至是对视,不曾想,他这个男人也在其列。 想到陆子延那个炮仗性子,叶重锦又是一笑,迈着小短腿往厨房去了,他方才记起前世御膳房做的冰碗,馋的厉害,想让府里的厨子做做看。 却说陆凛随着侍女往里走,似不经意地问:“方才那孩子。” 那侍女微微一怔,没料到这位冷面侯爷会主动开口,连忙道:“回侯爷的话,那是我们府上的小少爷,是丞相和夫人的宝贝疙瘩。” 陆凛点点头,叶丞相的心头肉他是知道的,只是没想到三岁的孩子长得那样玉雪玲珑,像尊瓷娃娃,想到自己家里那只同样三岁的小猴子,一日不管教便要闹翻天,实乃天差地别,如此想着,却是不自觉弯了弯唇。 屋内叶老太爷正在摆弄棋局,见到陆凛,也不与他客套,指着棋盘道:“侯爷请。” “叶老先生请。” 叶老太爷隐退官场已久,但曾为当今圣上的老师,仅是这份恩典也当得起镇远侯的一声“先生”。 棋逢敌手,二人皆是使劲浑身解数对弈,最终叶老太爷略胜一筹。 “晚辈拜服。”陆凛心服口服。 叶老太爷亦欣赏这个年轻后辈,笑道:“哪里哪里,侯爷才是后生可畏,不过十八年华,却有此等计谋心智,才是叫老夫汗颜,不若用完膳再行切磋?” 这是要留饭的意思,可是陆凛却婉拒了,道:“家中外甥年纪尚幼,离不得人,只怕要辜负老先生美意。” 老太爷早前听安氏说过这件事,也不觉得惊讶,却笑道:“我孙儿重锦也粘人得紧,偏又可人疼,叫人舍不得放不下,说起来两个孩子年岁相差不大,倒是可以做个伴,时时往来也好。” 陆凛正为外甥没有同龄伙伴发愁,想到叶家满门清贵,那小公子亦是惹人喜欢,时时往来想来有利无害。 便应道:“只是我外甥性子顽劣,若是叶老先生和叶相不觉得打搅,晚辈实乃求之不得,。” 此时镇远侯府,正在爬树的小孩打了个喷嚏,暗忖,莫非我舅舅想我了? 第9章 贪吃坏事 康寿院有独立的小厨房,叶老太爷平日以清淡为主,唯有当两个孩子过来用膳时才会加些油腻的荤食,叶重锦摸进厨房的时候,一盘蒜香酱肘子刚好出锅,香味直飘到院子外面。 叶重锦直勾勾地望着那盘菜,也不说话,但厨房里的帮厨都看出了他眼中的渴望。 掌厨擦了擦额上的汗,道:“要不,小少爷先尝尝?” 话音刚落,那瓷娃娃般的小孩蓦地双目放光,险些没闪瞎他们的眼。 于是厨娘拿出他惯用的银制小碗,盛了半碗白米饭,又用兰花瓷白盘装了小半碟的酱肘子,叶重锦就坐在小凳上吃起来。 他比一般的孩子要安静许多,用膳也是极专注的,唇上沾了油渍不自知,只管垂着小脑袋吃饭,配上那张精致的脸蛋,瞧着竟是说不出的乖巧可爱,厨房里这些个大叔大娘心都化了,恨不得把这娃娃抱回家才好。叶重锦饭量很大,吃完半碟肘子还不见饱,接过递上来的锦帕擦了擦油乎乎的嘴,奶声奶气地道:“师傅,你会做冰碗吗。” 那掌厨的有些为难,道:“会是会,不过小少爷,早前刘管事的交代下来,您病根未除,需要好生调理着,不能吃性寒之物,若是让老爷和夫人知道,小的是要受责罚的。” 叶重锦蹙着眉,以无比天真的口吻道:“可是阿锦不是要自己吃的,哥哥在前院学规矩,天热得很,衣襟都汗湿了,阿锦想带一份给哥哥消暑。” 若是这话被叶重晖听到,只怕要感动得哭出来,就连掌厨这个糙汉子也是深受感动,心想这哪里是人间的小孩,只怕是天上的仙童才是,又乖巧,又懂事,最重要的是……还很可爱。 谁会怀疑一个三岁孩童耍小心机呢,那掌厨当即应下,道:“小少爷且等着,小的这就去准备。” 叶重锦暗自得意,心说叶重晖也就这时候有点用处了。 一份冰碗做好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,相府每年夏季的冰块都是有份例的,但是叶重锦却从没用过,便是最热的时候,他屋里也没摆放过消暑的冰盆,不是叶岩柏舍不得那点冰块,而是这小祖宗动辄就有个头疼脑热的,实在是折腾怕了。 叶重锦捧着一份骗来冰碗回到前院,却没有去找叶重晖,而是径自躲进了老太爷的卧房,他算准了这个时间不会有人,吃完了才摸摸肚子去了前厅找他兄长。 叶重晖狐疑地瞧他比平日艳红的唇,道:“阿锦方才去哪了,可是又偷吃了什么。” 叶重锦瞪他,倒是难得没反驳。 却说那边陆凛拜别了老太爷,出门时遇到叶岩柏,便寒暄了几句,说起育儿经,皆是颇有感触,这两人在政见上多有不合,不料却在疼孩子上有许多共同话题。 叶岩柏道:“改日我带阿锦去侯爷府上拜访。” “那在下便在府中恭候了,今日先告辞,叶相留步。” 等人离开后,叶岩柏才回过味来,那陆凛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,怎么教育起孩子比他还在行,实在是匪夷所思。 ======== 午膳时,叶重锦对着一桌子的饭菜提不起胃口,老太爷诧异万分,这孩子平日吃饭都不需要人喂的,因为他嫌安嬷嬷动作温吞,没他自己动手利落,今日却一口都吃不下,这怎么得了。 叶重晖道:“难道真的是偷吃了什么?” 叶重锦伏在桌上,恹恹道:“头疼。” 老太爷伸手抚他的额,骤然一惊,道:“不好,有些发烫,老刘快去妙春堂请李大夫。” 刘管事哪里敢耽误,连忙着人去请大夫,自个儿却去了主屋请老爷夫人过来。 叶岩柏夫妇两个难得单独用膳,还没说几句闺房趣话,便听到小儿子发热,顿时魂都要吓没了,匆匆忙忙往康寿院赶。 几个长辈围在床前,陪着一起等大夫,安氏抱着儿子,好不容易忍住眼泪,眼眶却红了,口中连连道:“娘的心肝啊,这半年来都好好的,怎么又发病了。” 叶岩柏想安慰她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 叶重锦咳了两声,哑声道:“是我自己不好,偷吃厨房做的冰碗,那是掌厨给哥哥做的,我一时没忍住……”说着有些反胃,又要呕起来。 叶重晖递过痰盂,小心地拍他的背。 幼时他也曾为父母偏爱弟弟而不甘,后来父亲给他喝了一勺阿锦的药汤,那苦味至今还能回想起来,想起弟弟一出生便日日与这滋味作伴,所有的不甘都化作了怜惜和钦佩。 男孩板着稚嫩的脸,握紧拳头道:“如果我能替阿锦难受就好了。” 叶重锦漱了口水吐出去,道:“别说傻话。” 被弟弟训斥,叶重晖也浑不在意,从衣袖里掏出锦帕,默不作声地替他擦拭唇上的水珠。 李大夫匆匆赶到,他一把年纪,被叶府的家丁一路扯过来的,险些去了半条命。 他略喘口气,来不及见礼,先给病人把脉,片刻后他道:“这是吃了生冷且性寒的食物所致,小公子体内残毒已清,不过到底坏了根基,入口的膳食要尤其谨慎,万万不可大意啊。” 他话音未落,屋内的气氛便骤然凝滞下来,叶老爷子蓦地一拍桌案,沉声道:“李大夫,你方才说残毒已清是什么意思,老夫孙儿何时中的毒。” 李大夫正待开口,却被叶岩柏阻拦住。 他脸色亦是难看,劝道:“父亲,阿锦的病要紧,何况孩子们都在,不便说这些话。” 李大夫一瞧,便知道自己这张嘴坏事了,忙写下药方,嘱托了一些服用事项,便匆匆告辞。 夏末时节,叶重锦捂在被窝里,听着屋外传来的咆哮声,隐约还有安氏的低泣声。老太爷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,最是注重涵养的人,看来此番是真的动怒了。 其实他体内的毒是从娘胎里带的,下药的人不是旁人,正是叶丞相自己。 第10章 往事 老太爷素爱莲,因此窗外便是一池白色睡莲,这个时节已经不如初夏时繁茂,却自有其韵味。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伺候下喝完了药,脑袋里仍是昏昏沉沉的,有时候他会分不清这一世究竟是真的,还是他幻想出来的梦境。但若是梦,他又岂会做这样的梦。 他前世是很少生病的,就连药汤也没喝过几次,因此每次生病都会记得格外清晰。比如有一次他被太后为难,在永和宫外淋了半个时辰的雨,回去后便大病一场,险些把脑子给烧坏。 那人为了哄他喝药,就说了些儿时的趣事。 那人说:“母后怀朕时并不受宠,她虽然是正妃,但父皇那时偏宠兰侧妃,处处不给她脸面,为了保护朕平安降生,母后买通御医,说这一胎极有可能是女孩,皇祖父听说后,就替朕赐了一门婚事,你猜是谁家的公子。” 他当时觉得有趣,就附和着猜了几个人,那人低笑着一一否决,最终揭开谜底:“叶家。” “叶恒之与朕同岁,不过他是初春时生的,朕在年尾,其实差了一岁,皇祖父想重用叶家,未出世的孙女是极好的筹码。” 这实在是个大乌龙,宋离忍不住笑,道:“原来你和叶大人有过婚约,后来你出生,太上皇一定觉得很丢面子吧,赐婚的旨意都下了,结果孙女成了孙儿。” “你以为这便丢脸了?丢脸的还在后头呢,”那人略一挑眉,笑道:“没过几年皇祖父仙逝,父皇即位,那叶夫人又有喜了,父皇是个没主见的,只记得皇祖父临终前嘱托,朝堂之事须得仰仗叶家,他便也学着赐婚,说叶夫人若是生个闺女,便是日后的太子妃。” 宋离咂舌,“可我听说那孩子不幸夭折了,而且,还是个男娃。”天子赐婚,却屡出意外,这已经不仅仅是丢脸,简直是皇家的耻辱,难怪从未听人提及此事。 他记得那时顾琛轻笑了一下,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:“福气大了,自然是受不住的。” ======== 叶重锦睡了一觉,醒来时人已经回到福宁院,安氏坐在床前绣着一个紫色的香囊,依稀可以闻见浅淡的药草香,竟有怡神之效。 见他睁眼,安氏立刻把香囊放在一边,脸上露出熟悉的温婉笑容,道:“饿了吗,晚膳就快好了,不过要先喝药。” 叶重锦没有说话,盯着她微肿的眼眶,道:“母亲哭过了。” 安氏轻轻摇头,只笑道:“不碍事。” 她从叶重锦枕头下拿出一张黄色纸符,那是前几日安嬷嬷去寺里求的平安符,她仔细地塞进香囊里,然后封好。 见儿子面露疑惑,便道:“前几日阿锦不是被蚊子扰得睡不好么,母亲做了个香囊,这里面放了藿香、薄荷、紫苏、菖蒲、香茅等物,阿锦时时佩戴,蚊虫便不敢近身了。” 叶重锦接过把玩,见香囊的背面是常见的花草样式,似是兰花,正面绣着一个方正巧致的“锦”字。 安氏抚着儿子略显苍白的脸蛋,缓缓道:“母亲希望阿锦平安,快乐地长大。” 叶重锦点头,将那香囊握在手心,思绪却飘远了。 叶氏乃是世人眼中最是清贵的一族,从前朝至今上百年间一直相安无事,即便朝代更替,也丝毫影响不到这一族的繁荣,原因是因为他们虽然名动天下,却与皇权没有丝毫牵扯。 若族中出了一位太子妃,更有甚者,成为日后的皇后,平白毁了百年清誉不说,更有可能牵连族人。 外戚外戚,自古至今便没有好下场的,何况叶氏门人弟子遍布天下,哪朝天子不防备。大邱开国不过二十余年,皇帝需要借助叶家巩固朝局,待日后局势稳定,会有怎样的下场谁又知晓。 ——飞鸟尽,良弓藏。狡兔死,走狗烹。 叶夫人这一胎是注定保不住的。叶岩柏不想成罪人,就只能对不住未出世的孩儿。 从赐婚旨意下来,安氏在叶岩柏的哀求下,日日服用慢性堕胎药,生出来的自然是个死胎。 不曾想,被他宋离捡了个便宜。 他降生后,比一般婴儿小了不止一点,一副随时会断气的模样,叶岩柏见是个男娃,自是悔恨不已,因着心中有亏欠,这夫妻俩只恨不得把性命补偿给他才好。 叶重锦想,做这沽名钓誉的清流有什么好呢,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,还是做奸臣好,至少可以遂自己的意。 想当年他在宫里养的只长毛猫,好吃好喝地供着,全然当成儿子养,皇宫里贵人妃嫔莫说碰它一下,重声呵斥尚且不敢,即便那淘气的东西挠了乾正宫里的九五至尊,也只是舔了舔爪子回窝里睡觉去了,毛都没掉一根。 不过事后他自己遭罪便是。 见他脸蛋蓦地一红,安氏担忧地抚着他的额,道:“可是又头疼了?” “……有些热。” 安氏便朝外吩咐道:“翡翠琉璃,将药碗端上来。” 外间两个丫头应了一声,一人捧着药,一人端着洗漱用具走进来,见榻上的孩童气色尚可,尽皆松了口气。 ======== 直到用晚膳时,叶重锦才听说,他那便宜爹被罚去跪祠堂了,两顿饭都没吃,算一算应该跪了两个时辰了。 叶重锦悄悄打量老太爷的脸色,见他一直板着老脸,想来当年的事他是被蒙在鼓里的,叶岩柏是至孝之人,一边是妻儿,一边是父亲和家族,这是一道无解的题,无论选择哪边都是输。 他将手里的勺子放下,发出叮咚一声响,饭桌上的人都抬起眼看他。 老太爷温声问道:“怎么了阿锦,可是饭菜不合胃口?爷爷叫厨房给我们阿锦重做可好?” 叶重锦晃了晃小脑袋,糯糯地说道:“阿锦想见父亲。” 他这话一出,安氏蹙起柳眉欲言又止,叶重晖却是一板一眼地安抚道:“父亲正被祖父罚跪呢,此时是见不到的,阿锦先吃饭饭。” 叶重锦摇头,“不吃。” 老太爷皱了皱眉,却又不好解释,只得说:“你父亲犯了错,犯错就要受罚,这是咱们叶家的规矩,谁都不能有例外。” 叶重锦抿了抿唇,道:“可是阿锦也犯错了,不能有例外的话,那阿锦也跪祠堂去。” “这怎么能一样,你太小,身体又不好……” 见叶重锦鼓着两颊,一副你怎么不讲道理的模样,老太爷无奈地投降,朝刘管事道:“告诉你们老爷,就说他的好儿子给他求情,让他别跪了,回来用膳。” 叶重锦便甜甜笑道:“谢谢爷爷。” 这张脸虽比不得前世的精致漂亮,却胜在玉雪可爱,此时一笑,真真是花见了都要绽放,谁还能生的起气来,老太爷摸摸他柔软的发,轻叹口气,道:“好孩子。” 能让老古板的祖父收回成命,着实是了不得,叶重晖悄悄朝他竖起大拇指,引来弟弟的一个白眼。 ======== 乾正宫。 庆宗帝放下手中的朱笔,道:“太子想去叶府?” 顾琛点头,“儿臣听闻太傅告病,甚是担忧,因此想去探望。”然而他淡漠的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担忧。 庆宗帝微微颔首,却忽然笑道:“这半年来太子颇有进益,想来都是叶相的功劳。” 顾琛抬眸,看向两鬓已生白发的父亲,想到前世他身体每况愈下的颓态,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,便道:“固然有太傅的功劳在,更是因为儿臣不想让父皇失望,这才愈加勤勉。” 庆宗帝微微一愣,因他与皇后不合,太子这些年一直与他不亲昵,但他谨记先帝的嘱咐,立嫡子方得民心,切不可因个人喜好动摇社稷根本,所以即便太子性情冷漠,他也不曾动过废储的心思。 却听太子又道:“天渐渐凉了,父皇保重龙体。”言罢便告退了。待他离去,庆宗帝坐在龙椅上回不过神来,片刻后,对一旁的内侍道:“太子今日是怎么了,往日也不见他关心朕是冷还是热。” 那内侍笑道:“太子殿下这是大了,越发懂事了。” 庆宗帝不置可否,却是道:“天是冷了,东宫里的衣物该更置一番了,还有东明进献来的小玩意儿,都送去太子宫里吧。” 那内侍低头应诺,心中却想,太子殿下莫不是得高人指点,竟知道跟皇上示好了。 第11章 入秋 这几日,叶重锦的病渐渐好转,只是此番病从口入,府中对他的吃食越发小心起来,生怕他吃什么伤身的东西,再折腾一场,他自己受罪,整个相府也跟着提心吊胆。 福宁院里有一株繁茂的老梧桐,是叶重锦出生那年,从老太爷屋里移植过来的,平日安嬷嬷和几个丫头都喜欢在下面乘凉,此时那棵树正三三两两地飘着落叶,瞧着竟有几分冷清。 白白胖胖的小娃娃趴在窗前,呆呆地朝外看,喃喃道:“要入秋了。” 安嬷嬷拿着一柄象牙白木梳,细致地替他打理黑发,笑道:“正是,这夏日难熬,小主子也遭罪,过几日便凉快了,待外院的桂花盛放,嬷嬷给小主子做桂花糕吃,还有去年小主子夸赞过的桂花茶,今年多备一些。” 叶重锦道:“嬷嬷泡的茶都是好的,阿锦都喜欢喝。” 安嬷嬷便笑得越发开怀,手指灵巧地给小娃娃的长发系好,锦缎般的乌丝乖顺地落在肩上,只是额前那一缕卷毛无法可想,只得由着它继续任性地作怪,瞧着略有些顽皮。 小娃娃扯了扯那缕卷毛,调皮地笑了笑,道:“嬷嬷是不是在想,这发丝就跟阿锦一样,甚是不好打理。” 安嬷嬷微微一怔,随即笑道:“这话不是可老奴说的,小主子若想怪罪,是发作不到老奴身上的。” 叶重锦抿唇,故作无辜道:“阿锦哪里敢发作嬷嬷,嬷嬷不疼阿锦了可怎么办。” 明知道这小主子最是会哄人,糖衣炮弹亦是信手拈来,安嬷嬷仍是如同吃了蜜糖般受用,脸笑成了一朵花,摆手道:“老奴万万不敢。” 房里的大丫头夏荷最是机灵,闻言便附和道:“就是就是,谁舍得不疼我们小主子,嬷嬷昨儿夜里说梦话,口口声声都是在劝小主子喝药,可见是日夜惦念呢。” 她有意强调喝药二字,屋里的丫头们都跟着笑起来,安嬷嬷也噗嗤一声笑出来,只有叶重锦皱起小脸,轻哼了一声。 几人正笑闹着,忽然刘管事脚步匆忙的走进院子里,屋内女眷多,他便站在窗外朝叶重锦行了半礼,低垂着眉眼,道:“安嬷嬷,老爷有命,请小少爷去前厅见客。” 安嬷嬷皱起眉头,回道:“刘管事,咱们家小主子因需要静养,素来是不见客的,往日罗尚书来府上做客,说是想见小主子一面,大人都是一口回绝的,今日到底是哪位要紧的贵客,这样大的阵仗。” 刘管事面露为难,道:“确是顶顶要紧的贵客,尚书大人不及万一,嬷嬷莫要多问,替小少爷更衣便是。” 言罢朝叶重锦一躬身,转身回去复命了。 趴在窗沿上的小孩眨了眨眼睛,有些费解,在相府能称得上“贵客”的实在是稀罕,而且瞧刘管事遮掩的模样,似乎很是神秘,说不定是前世认识的人。 叶重锦来了兴致,咧唇道:“嬷嬷,我们这便过去吧。” 安嬷嬷应了一声,替他换上鞋袜,转进里屋去拿外衫,回过头那孩子已经跑出了院门,夏荷几个丫头跟在他身后,嘴里唤着:“小主子仔细脚下,别摔着。” 叶重锦道:“再不快些,嬷嬷要给我穿那热死人的袄子了。” 安嬷嬷瞧了瞧手里的衣服,顿时哭笑不得,不过是加了一层兔绒,哪里就成了袄子,这小祖宗病才好,便又忘了先前生病时的教训。 ======= 室内琴音悠扬,和着淡淡茶香,夏末的暖风轻拂,本是宜人惬意的清晨,叶岩柏却生生出了一身的冷汗。 上座的少年穿着一身玄色华服,稚嫩的面庞已然生出几分冷峻的味道,淡道:“早前听闻太傅告病,孤心甚忧,不成想,太傅病重在家,竟是在听曲品茶。” “茶是好茶,”他放下手中的茶盏,精致的瓷器碰到黄花梨木发出一声轻响,道:“不过,这欺君之罪该当如何。” 叶岩柏实在是冤枉,大邱一月仅有两次休沐,官员们为了得些空余,隔一两月会告假几日,叶丞相为人端正,不曾有一日惰怠,此次恰逢爱子发病,才过了几天悠闲的日子,谁知道就被抓了个正着。 换句话说,人人都会犯的错,但只有他叶岩柏倒霉,被太子给盯上。 这件事可大可小,全看这位殿下是何用心。 叶岩柏正在思虑该如何应答,忽然从门外传来不小的喧哗声,叶家百年,家丁仆从无一不是规矩知礼,让人寻不到半点错处,只是有一处例外,那便是他小儿子的福宁院。 那孩子打小吃了许多苦头,叶丞相和夫人舍不得管教,便任由他随着性子来,连带着院子里的下人也跟着不拘一格。 “……小祖宗哎,这外衫可不能脱,夫人交代过,宁可热着也不可冻着。”这是安嬷嬷的声音。 接着便是软糯的孩童嗓音,委屈地说:“可是阿锦很热,已经出汗了!” 眼看前厅已到,安嬷嬷连忙作出嘘的动作,叮嘱道:“此处可不能喧哗,小主子且忍忍,等见过客人,回屋里便脱下。” 叶重锦撇了撇嘴,哼了一声,迈着小短腿往屋里去。 他进屋时,叶岩柏正跪在地上请罪。 香楠白玉屏风后,琴师忐忑地奏着乐曲,窗外的暖风挟着一缕幽香飘进室内,叶重锦看到跪在地上的父亲时愣了愣,微微抬首,毫无预兆地望入一汪深潭。 上座的男孩不过八九岁的模样,穿着一袭玄黑华服,一支紫金玉簪固着发髻,眉目冷然而威严,正以睥睨的姿态垂眸望着他。 利刃般的视线淡淡扫过面庞,叶重锦感到面颊生疼,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。 这是不应该的,他们曾经朝夕相伴十余年,是最亲密无间的关系,这个男人甚至说过,他爱他胜过自己的性命,可叶重锦就是惧怕他。 顾琛其人,在很多时候像野兽多过像一个人。 第12章 躲不起 啪的一声响,室内袅袅的琴声戛然而止——竟是琴弦断了。 琴师回过神来,慌忙伏身在地,唯唯诺诺地请罪,叶重锦找回神智,迈着小短腿缩到自己父亲怀里,软声唤了一句:“爹爹。” 奶娃娃穿着一身月白如意云纹缎裳,白皙透着粉的脸蛋上染着薄汗,黑葡似的眼眸里闪过惊慌,还有一些不知所措,任谁见了都要生出几分怜爱,更遑论爱子如命的叶丞相。 叶岩柏真是心疼得厉害,把宝贝儿子圈在怀抱里,安抚道:“乖宝不怕,有父亲在。” 言罢他朝上座的男孩略一垂首,道:“殿下,犬子自幼体弱,一直养在后院不曾得见贵人,一时受惊失了礼数,还望殿下恕罪。” 顾琛扫了眼那吓得不轻的孩子,见他玉雪无暇的脸蛋似抹了层脂粉,像尊精雕细琢的瓷娃娃,浓密的眼睫轻扇,微微撅着樱唇说不出的讨人喜欢,叶岩柏这般宠爱他,并非没有道理。 他淡道:“无碍。” 不待叶岩柏松了口气,顾琛却话锋一转,道:“早听闻二公子养在深闺,难得一见,到近前来,让孤仔细瞧瞧。” 察觉到怀中的奶娃娃身躯轻颤了一下,叶丞相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,为难道:“殿下,犬子素来怕生……” “怎么,叶大人的公子就这样金贵,让孤瞧上几眼都舍不得。” 叶岩柏连声说不敢,便凑到叶重锦耳边哄道:“阿锦,这位是太子殿下,是好人,不会为难阿锦的,阿锦过去陪他说几句话可好。” 叶重锦活了两辈子,头一次听人用“好人”二字形容顾琛,心情甚是复杂。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他说不,只得硬着头皮,挪动小短腿往前去,离得近些,那人身上浅淡的龙涎香萦绕在鼻,让他的脑袋越发混沌起来。 八岁的顾琛是什么样的,他哪里记得起来。 他初入宫时很苦,后来进了东宫过得也并不好。顾琛起初对他有几分兴趣,确切来说,像是稚童得到了漂亮的玩具,初始觉得有几分新奇,时间久了便也不稀罕了。 宋离虽然生的极标致,但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耐看的人。 他在东宫默默无闻了许久,直到那年,大皇子派来刺客,那夜他恰好当值,替那人挡了一剑,深蓝色的内侍服染上一片腥红,他唇角流着鲜血,求顾琛给自己收尸,自此入了那人的眼,再也没走出去过。 宋离其实怕死得很,但他别无选择,若是顾琛受伤,不论伤势深浅,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全都没有活路,这是总管大人日日念叨的话,他甚至来不及思考,身体已经做出反应。 就算是死,也要留个全尸才好,他是这样想的。 后来宫人们私下议论,都说他运气好,挨了一剑,却得了太子殿下的青眼,再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。宋离却想,若那剑没有刺偏,若那时他死了呢,世上又有谁会记得宋离这个人。 荣华富贵也好,位极人臣也罢,不若听曲品茗,看月赏梅来的闲适自在,他这一世是要长命百岁的,顾琛,他惹不起。 但是总有些人,既惹不起,也躲不起。 三岁的奶娃娃不安地立在那里,黑密的眼睫微微抬起,眸中闪烁流光,很快又垂下小脑袋,用糯糯的奶音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 顾琛蹙起眉,这孩子瞧着和一般的孩童并无两样,只是…… 叶重锦正在思虑八岁的顾琛有何喜恶,要不要耍些手段让他厌恶自己,却忽然被钳住了手腕,那人只稍稍用力,自己便被他抱在腿上,这人年纪虽小,手臂却出奇有力。 这番动作端的是行云流水,莫说叶重锦吓懵了,就连跪在地上请罪的叶丞相也瞪直了眼,太子也不过是半大的孩子,若是摔到他家乖宝可怎么是好! 却听那人问:“几岁了。” 叶重锦吞了吞口水,佯作天真地道:“三岁了。” 顾琛顿了顿,他虽然知道这孩子该是三岁,但单看个头,再掂一掂分量,总觉得他应该更小一些才是。他道:“相府养不起你吗,怎么只有这几两肉。” 叶丞相闻言便要替儿子解围,却被顾琛一个眼神制止住。叶重锦抿了抿唇,回道:“阿锦生病,吃药,所以不高。” 顾琛颔首,又问:“可读书识字了。” 叶重锦稍放下防备,摇了摇小脑袋,一本正经地道:“阿锦只认得自己的名字,叶是树叶的叶,重是重阳的重,锦是帛锦的锦。” 顾琛眸中闪过笑意,勾唇道:“小东西,你可知你险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。” 这下不仅是叶丞相瞠目结舌,就连顾琛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卫也额角抽搐,太子今日不大对劲,怎的跟个三岁小孩说话,却听出调戏的意味。 叶重锦亦是不知顾琛哪里不对劲,他记得这人幼时最喜欢拿腔作势,因为皇后不受宠,皇帝又与他不亲近,宫妃们皆讨好最受宠的三皇子,说他的储君之位岌岌可危云云,顾琛在人前便越发冷漠,时时端着太子的架子,其实私下里也是会笑的,但远没有到当着人家爹的面,调戏人家小孩的地步。 叶重锦仗着自己是不知事的稚童,眨了眨眼睛,天真地问:“太子妃是什么。” 被那双澄澈的眼眸望着,顾琛没有解释,只是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:“阿锦长大便知道了。” 叶重锦忽略心头掠过的异样,回首看了眼叶岩柏,扯着顾琛的衣袖道:“爹爹会累。” 顾琛揉了揉他的小卷毛,道:“太傅起身吧。” 不是叶大人,而是太傅,这便是要把欺君之罪这一茬揭过不提的意思。叶岩柏连忙谢恩,利落地爬起身,却是巴巴望着自己儿子。 “殿下,犬子瞧着小巧,其实分量沉得很,累着殿下可不好。” 顾琛道:“太傅多虑,孤不觉得沉。”一句话便搪塞回去。 叶岩柏有苦难言,却听太子殿下吩咐一旁的侍卫道:“从宫里带出来的糕点,都送进小公子院子里。” 说着捏了捏小娃娃的脸蛋,道:“芙蓉桂花糕,松子百合酥,椰香糯米糍,还有枣泥酥饼……阿锦瞧瞧更喜欢哪种,孤让人多备些送来。” 叶重锦还没来得及垂涎,忽然心里咯噔一下,方才顾琛说的点心,恰好是他前世爱吃的那几样。 第13章 舍不得 叶重锦冷静下来,觉得是自己想多了。 这几样点心都是御膳房常做的,顾琛自己偶尔也会用一些,赏赐给臣子算不得奇怪。何况,即便顾琛真的有前世的记忆,也不会知道他就是宋离,他何必先自己吓唬自己。这人如今待他特别,也不过是因为他体内流着叶家的血,是叶丞相爱重的孩儿,否则以顾琛的脾性,怎么会主动抱一个三岁大的小孩。 顾琛有好几个弟弟,最小的七皇子如今才两岁,他前世跟在顾琛身边,清楚的很,他很是嫌弃那几个鼻涕虫,莫说抱他们,就是碰一下都是不肯的。 叶丞相瞧自己儿子脸色青白不定,咬咬牙,心想欺君之罪都已经定下,骗骗太子又有何难。 他上前道:“殿下,我家阿锦自小体弱,打从出生起便日日灌着汤药,看着时辰,今日的药也该用了,您看这……” 这是让顾琛放人的意思,太子殿下再有权势,还能阻拦人家孩子喝药不成。 顾琛垂眸看小孩儿略显苍白的脸蛋,微微挑眉,道:“当真?”这话却是问叶重锦的。 叶重锦听到父亲给自己解围,连忙点头应和,道:“阿锦要喝药的。” 顾琛便笑了。他在相府安插了不少探子,叶家二公子每日什么时辰用药,用的什么药,分量是多少,他心里都有数。他记得阿离小时候是很憨厚乖巧的,没想到在叶府被养成了小滑头。 见他勾起唇,叶重锦心里悚然一惊,却听顾琛淡道:“既是如此,把药呈上来,孤亲自喂。” 话音才落,怀中小娃娃白嫩的脸蛋便皱成一团,好似受了极大的委屈,回头怒瞪自己不靠谱的爹,叶丞相看都不敢看他,心想这可不是爹的错。 知道他不靠谱,叶重锦攥着小拳头,抓住顾琛的衣襟,祈求道:“阿锦不想喝药……”嬷嬷才喂过他不久,这个时辰喝哪门子的药! 顾琛淡淡垂下眼睫,掩去眸中的笑意,用自己的手包裹他的,这小拳头又软又嫩像刚出锅的馒头,若不是此时有外人在,他真想咬上一口。 “方才还说要喝,转眼又说不想喝,阿锦莫不是在寻孤开心?” 叶重锦心中一凛,扁扁嘴巴,想哭两声缓解眼前的尴尬,但是情绪酝酿了许久,愣是哭不出来,所以说,太过倔强也是一种罪过。 顾琛见他面露懊恼之色,轻勾起唇,道:“罢了,孤瞧着阿锦气色不差,少喝一次无妨。” 叶重锦便用拳头擦了擦本就不存在的眼泪,糯糯道:“谢谢太子殿下。” 怀里的小孩儿带着哭腔,小奶音有些发颤,用面粉团似的小拳头揉着眼睛,轻抿着唇,让人想抱在怀里好生哄着,舍不得叫他受半分委屈。如果说前世的宋离是捧在掌心里娇养大的花,每一缕香气都带着精心雕琢的味道,眼前的孩童便是未经打磨的玉石,纯然无瑕,处处透着灵气。 顾琛做事从来果决,此刻却犹豫了,他本想把叶重锦握在手心里,就像前世,让他一丝一发都只属于自己,可现在,他忽然有些舍不得这份天然纯稚。 东宫,到底比不得叶府简单纯粹。 ======= 顾琛并未久留,又和叶重锦说了几句话,便带着侍从离去。 在门前遇到了叶重晖,两人早前在宫里打过照面,叶重晖知道这是东宫里的殿下,规规矩矩地行礼,顾琛眯眼打量了他好一会,淡道:“不必多礼。” 叶重晖瞧着他的背影,暗自纳闷,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欢他,可是为什么。 与此同时,他爹叶丞相也很郁闷。 他本以为顾琛此行是为了叶重晖而来,说要见阿锦只是走走过场,谁知道竟真的只陪阿锦玩了会就走了,到底打的什么算盘。 安氏倒是心宽,一边给叶重锦喂饭,一边道:“妾身倒是觉得老爷多虑了,太子殿下既然唤老爷一声太傅,便要尊师重道,老爷告假数日不去上朝,他遵从学生的本分前来探望,实乃合情合理。至于阿锦……” 她笑着捏了捏叶重锦的鼻尖,道:“太子殿下正是贪玩的年岁,咱们阿锦又这样惹人喜欢,爱不释手也是正常的,老爷自己还不是一样,哪次不是抱在手上就舍不得放下了。” “……阿锦是我的孩儿,这如何一样。” 叶岩柏被夫人调侃,难免觉得难为情,转念一想,就算太子再有谋算,也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,或许真的是他想复杂了。 一旁的奶娃娃指着蛋羹道:“阿锦要吃这个。” 于是夫妻两的注意力都被转移到儿子身上,哪里还管太子殿下怀着什么心思。 叶重晖踏进屋子里,将手中的书袋交给刘管事,边洗手边道:“父亲母亲,孩儿方才在门外碰到太子殿下,莫非是特意来探望父亲的。” 叶岩柏皱眉道:“大人的事,莫要多问。” 叶重晖想说那太子也是小孩,怎么就不能问,不过他也知道,跟父亲大人说理是永远说不通的,索性坐在弟弟身边,用白玉瓷勺舀了一勺蛋羹,转头对叶重锦道:“阿锦,哥哥喂你吃蛋蛋……” 叶重锦刚入口的参汤险些喷出来,再看叶重晖满脸无辜的模样,怎么看怎么欠揍。 ========= 回宫的马车里,顾琛闭目沉思。 宋离前世入宫前名叫宋三宝,这件事他是知道的,宋离曾说,他之所以给自己取名叫“离”,是因为他过早领悟到,人和人总有分离的时候,或早或晚罢了。 他派出去的人说,宋三宝死了。顾琛却不愿意相信,因为他的心还在跳动,他能感觉到自己理智尚存,和前世得知宋离死讯时截然不同,他相信自己一贯的直觉。 直到他发现,宋三宝意外暴毙的那日,正是叶家小公子降生的同一天,本该活着的人意外亡故,而本该夭折的人却活得好好的,这其中必然有着什么联系。 叶岩柏愚孝,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怎么比得上敬重的父亲,孩子没了可以再生,毕竟这件事之后,皇家便再无颜面赐第三次婚,叶相那般精于算计之人,绝不可能让这孩子安然出世。 可叶家二公子偏就艰难活下来了,若在前世,顾琛绝不会相信借尸还魂之事,只是如今他自己便是活生生的例子,那么唯有一个解释。 ——他的宋离,阴差阳错成了相府的小公子。 “叶是树叶的叶,重是重阳的重,锦是帛锦的锦……”那孩子如是说。 前世有个地方官员名叫李重,年末递了折子进京述职,他说那个字是恩重如山的重,阿离却说那字是重阳的重,两个人对着那折子吵了许久。 宋离是重阳节那日出生的,他自小便对这个词敏感,甚至到了执拗的地步,他出身贫苦,在不寻常的日子里出生,对他而言是一件尤为特别的事,所以打小就记在心里。 若说先前尚不能确定,今日的问答算是彻底打消了他的疑窦。 华贵的马车缓缓入了宫门,顾琛撩开玄黑锦缎车帘,避开宫人的肩膀,兀自跳下马车。 不远处站着几名半大的少年,中间的少年约十岁出头,穿着一袭明黄华服,腰间挂着皇子环佩,眉眼与顾琛有几分相似,只是神色略显浮躁了些。 三皇子顾贤不知是恰好经过,又或者是等候已久,见状轻嗤一声,嘲弄道:“太子殿下倒是仁慈,不过是个低贱的宫人,父皇又不在,何必做这样子,谁看呢。” 顾琛不理会他,兀自往前走去。 顾贤几步追上,低声道:“听闻太子殿下今日去了相府,怎么也不跟皇兄说一声,也好一起探望太傅,显得我们皇家不失礼数。” 顾琛淡道:“人多不利养病。” 顾贤一噎,只得由着他去。他身后穿着白衣华服的少年劝道:“太子殿下素来是那副模样,三殿下何必与他争口舌之快,何况叶相非轻易讨好之人,他便是把相府的门槛踩塌了,恐怕也捞不着什么好处。” “愚钝!他先是赶走王思齐,又急着讨好叶相,你说是为了什么。” 那少年拧着眉道:“难道是为了叶重晖?……那王思齐是咱们安插的人,如今他被赶走,若是真换了叶重晖做太子伴读,那就难办了,叶家的书呆子可不好贿赂,听我爹说,那叶氏一族都是榆木脑袋,软硬不吃的。” 三皇子回眸不满地瞅他,啧啧两声,道:“莫怀安啊莫怀安,你真该感激自己是嫡子,否则以你的脑子,偌大的越国公府哪里轮得到你继承。”言罢甩袖离去。 有人低声议论道:“听说莫家老二已经被泰安书院录取,虽然是庶子,日后也差不到哪里。” “只怪他不会投胎,若是投进国公夫人的肚子里,以他的才智,岂止是差不到哪里,可惜啊可惜。” 莫怀安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,听得身后传来的嘲笑声,暗自握紧拳头。 顾琛回了东宫,便有宫人来报:“五殿下等候久矣。” 顾琛冷着的脸稍有些缓解,点头挥退了他们,兀自走进殿内,那小孩正伏在案上打瞌睡。 “小五。”他轻唤道:“在这里睡着,可是要着凉的。” 五殿下顾悠睁开眼眸,眼里闪烁亮光,唤道:“皇兄回来了,皇兄回来了。” 顾琛颔首,将披风解下放在一旁,道:“可是有事。” 五殿下挠了挠脑袋,他虽然年纪小,容貌却已初现风华,像极了他早逝却曾经艳冠后宫的母妃,他道:“有的,可是不记得了。” 这孩子素来糊涂,倒也不足为奇,顾琛笑道:“那你先吃点东西,慢慢想。” 五殿下点头,道:“好。” 顾琛便坐在桌案边看书,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进去,书里的文字看到眼里,时而变成阿离前世那张倾国倾城的脸,时而又是阿锦那张纯稚天真的脸,他索性扔了书本,拿起笔墨去描绘。 不知何时,顾悠走到他身后瞧了瞧画,忽然指着画中绝色的少年,笃定道:“这个漂亮哥哥,小五见过的。” 顾琛无奈道:“你认错了。”小五岂会见过阿离。 顾悠道:“真的,我在梦里见过的……对了,小五正是要说这个,我昨晚做了个梦,梦里有个人对我很好……不对,他很坏很坏,总害我哭……” 顾琛神色凝滞,他问:“那若是让你选择,你还想不想遇到他。” 那孩子面露为难,半晌摇摇头,说不知。 顾琛便道:“不过是梦,当不得真,小五忘了便是。” 见顾悠乖乖点头,顾琛却没有半分轻松,前世若说他最对不起的人是宋离,其次便是这个弟弟。今生他要他们两个都好好的。 第14章 宫宴(一) 转眼便是中秋,今年与往年不同,庆宗帝在宫中设宴,京中但凡有些脸面的官员都在邀请之列,天色未暗,各宫殿早已挂上彩色宫灯,宫人们忙忙碌碌准备宫宴。 叶岩柏乃是朝廷重臣,叶家自然是最早到的那一批,否则若是庆宗帝多嘴问一句:“叶卿何在。” 而叶岩柏不能及时回道:“臣在。”那绝对是要命的事,没有哪个皇帝喜欢被拂脸面,庆宗帝尤甚。 宴席的地点在万盛殿,先到的官员及家眷被安排在偏殿休息,叶岩柏便带着两个儿子过去喝茶,安氏则一个人去了后宫。 安家旁支有个庶出姑娘生的不错,几年前被皇帝纳入后宫,如今是圣上的安嫔,虽不得宠,在皇帝跟前倒也有几分脸面。安氏得了母亲嘱托,顺道去探望她,也算全了同族的情分。 叶岩柏怀里抱着伶俐可爱的小儿子,手里牵着才智过人的大儿子,刚踏入殿内,便成为焦点所在。 却说三年前,刚出世的叶家么子病危,需要一味药救命,乃是西域进贡的天山雪莲,据说有起死回生的奇效,庆宗帝的私库里统共就三株,平日里宝贝得很,轻易不肯赐人。叶丞相便在御书房前跪了一天一夜,不食不眠,最终打动了圣上,赐药给了叶家。 当时正是六月酷暑的天,若是稍体弱一些,搭上性命都是有的。这件事之后,叶丞相爱子的名声算是传出去了。 只是这备受宠爱的小公子一直养在深闺后宅,鲜少有人见过,此时终于露了脸,众人难免觉得有些新奇。 叶重锦窝在自己爹怀里打盹,他身上穿着新缝制的衣裳,是一件宝蓝色如意云纹锦衫,一头乌黑的长发被梳理在脑后,柔顺地耷拉在肩上,微抬起头,额前俏皮的小卷毛便显了形。 小孩儿眼里蒙着一层水雾,还带着些迷糊的劲儿,显然才睡醒,他揪着自己爹胸前的衣襟,奶声奶气地抱怨:“阿锦困……” 叶丞相素来严肃的脸瞬间温柔得一塌糊涂,拍着儿子的背,耐心哄道:“阿锦乖,过会就该用膳了,等回府再睡啊。” 叶重锦轻轻应了一声,便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发呆。 他原本把脸埋在叶岩柏怀里,旁人瞧不见,只觉得奶娃娃软糯的声音实在惹人疼,此时得见小奶娃犯傻,板着一张玉雪无暇的脸蛋,黑亮的眼眸扑闪扑闪,顿时心都要化了。 一些同僚见了,便奉承道:“叶相,令公子真真是玉雪可爱,招人稀罕啊。” 叶岩柏连忙摆手说:“哪里哪里。”心里却道,别人家的孩子你们倒是瞧得起劲。 有些规矩不好的,便要伸手捏叶重锦的脸蛋,叶重锦哪里肯让人碰,皆是灵巧地避开,那人非但不恼,反而赞道:“小公子真是伶俐!” 叶岩柏不禁沉下脸,只是这里人多,他不好发作,便把儿子放下,道:“阿锦跟哥哥去外面玩,别走远了,让爹爹找不到你们。” 叶重锦也觉得不耐烦,这些人仗着年纪大一些,便对他动手动脚的,留在此处徒惹自己生气罢了,他点点头,跟着叶重晖去了殿外。 万盛殿的位置比较特殊,在乾正宫与后宫的直线上,而且只隔了一个御花园。叶重锦记得前世每逢中秋时节,横跨御花园的那条河面上会飘满点燃的花灯,就像水上盛开了星星点点的红莲,美不胜收。他被娇惯得厉害,想一出是一出,拉扯叶重锦的衣袖,道:“去那边。”伸出小短手,指向御花园的方向。 叶重晖顾忌父亲的嘱托,摇头道:“不能走远,父亲会找不到的。” “可父亲正忙,顾不上我们,”叶重锦轻唤道:“哥哥……” 阿锦都开口叫哥哥了,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。叶重晖伸手牵着弟弟面团似的小手,大步往御花园走去。 第15章 宫宴(二) 中秋月圆,皎洁皓月当空,照亮刷着朱漆的回廊,依稀可以嗅到月季的浓郁芬芳,粉衣宫婢提灯而行,不知匆匆往何处去。 叶重锦恍然间忆起前世,他也喜欢在黑夜里徘徊,漫不经心地数着长廊上的宫灯,有时也会遇到哪位宫妃——那人的后宫也是有几个女人的,虽然没有得过恩宠,却都有名分。 而他,除了名分,什么都有。 不过要那虚妄的名分又有何用,在这后宫里,除了那人的母妃和祖母,哪个女人没有跪过他,又有哪个女人不是在背地里艳羡他,嫉妒他,甚至是咒骂他。 叶重锦捏着腰间的香囊,安氏亲手绣上的“锦”字依稀可辨,祸福得失,谁又可知。 一列巡逻的侍卫经过,虽不知道二人的身份,却也规规矩矩的行礼,今夜宫里的贵人多,他们是谁也得罪不起的。 眼见万盛殿的宫灯已经瞧不见,叶重晖到底还年幼,压下心里的忐忑,道:“阿锦,若是爹爹怪罪下来,你就说是哥哥的主意。” 身旁的小娃娃皱了皱眉,发出一身轻哼。 其实叶重锦本就是如此打算的,虽然父亲舍不得责怪他,但是念叨起来没完没了,而叶重晖被训斥惯了,挨几句骂想来没什么关系。可是现在由叶重晖主动提出来,他就有些不好意思了。 他抿抿唇,小声提醒道:“父亲舍不得骂我,却舍得骂你。” 叶重晖弯了弯眉眼,捏了捏掌心的小手,道:“那又如何,哥哥说过要保护阿锦的,所以不管是什么过错,都会替阿锦担着。” 穿过朱漆长廊,御花园就在眼前,耳边可以听到潺潺的流水声,数盏灯布上描绘着百花盛放图,夜晚的凉风带来的阵阵花香,叶重锦却蓦地停顿住脚步。 小娃娃道:“前面好黑,阿锦不想去了。” 叶重晖有些意外,摸着小孩的脑袋取笑道:“原来阿锦怕黑,没关系,牵着哥哥的手就好了,哥哥是大人了,什么都不怕。” 叶重锦生出的恻隐之心立刻烟消云散,心说既然你什么不怕,父亲那里就由你担着吧。 御花园里那条河流名叫沐芳河,每到百花盛放的季节,缤纷的花瓣会飘落到河面上,随着流水飘向不知名的远方。 当然,这是宫人们的说法,叶重锦去宫外游玩过,知道这水流最终会通往皇城外的护城河。 叶重锦扯着兄长的衣袖,率先踏上河流上方的石桥,这座拱桥是前朝就有的,有些年份,河水会从桥下流过,因此从这里看花灯的角度是最好的。 此时是初秋时节,水面上落花少见,不远处飘着上百盏花灯,慢悠悠地朝这边摇晃而来,花纸上闪烁着红色的烛火,如揉碎的星光坠落尘世,美好而优雅,河水映着火光,发出金色的粼粼光辉。 叶重晖惊叹不已,京城里放花灯的习俗很多,但是叶家门风甚严,嫡长子更是长辈们严苛的对象,鲜有机会接触市井之物,因此长这么大,竟只从书上见过。 他指着花灯,语无伦次地道:“阿锦,阿锦快瞧啊,水上飘的那是花灯。” 叶重锦便附和道:“真好看呀。” 叶重晖捏着弟弟的软乎乎的小手,道:“阿锦知道吗,这些花灯里都写着每个人的愿望呢,河神看到灯火被吸引来,就会捡走这些花灯,然后替他们实现纸上的愿望。” “……真的能实现吗?”小孩问。 叶重晖正色道:“若是真心祈愿,必定可以实现的,阿锦有想实现的愿望吗。” 小娃娃默了默,忽然咧唇道:“阿锦若是有愿望,就跟父亲母亲说,或者去求祖父,哪个不比河神管用。” “亵渎神灵可是罪过。”叶重晖伸手戳他光洁的额头,见小娃娃瞪自己,便笑道:“回去吧,父亲找不着人该急了。” 两人刚走到桥下,便瞧见一个年幼的男孩蹲在河边,手里捧着一盏简陋的花灯,忽闪的烛火映照出一张稚嫩的面庞,端的是唇红齿白,面若桃色,如此年幼便有这般容色,叶重锦只能想起一人。 ——五皇子顾悠。 这孩子前世走得早,在新皇登基不久便病逝了,可是叶重锦始终无法忘却那张脸,还有他说的那句话。 “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太少,他对我好,我就把命给他。” 五皇子降生时难产,他母妃丽妃为了生下他喝下烈性催生药,最后油尽灯枯而死,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五皇子却心智不全,自小就比别人迟钝,五岁才能开口说话。 尽管世人都说五皇子是傻子,可叶重锦觉得他不傻,他觉得这孩子只是比别人慢一些,其实脑袋是清楚的。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,顾悠的的确确就是个傻子。被伤到遍体鳞伤,却咬着牙不肯松手,不是傻是什么。 叶重晖皱眉,道:“瞧衣着,似乎是哪位皇子,我还以为这花灯都是宫人们放的,原来皇上的儿子也要求河神么。” 别的皇子自然是不必的,只是母妃亡故,没有依靠,而且被圣上厌弃的五皇子,除了神明,也没有别的人可以替他实现愿望了。 其实前世顾琛待这个弟弟是不错的,因着丽妃与皇后有些沾亲带故,丽妃亡故,顾琛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多少照顾他一些,不过那人生性冷漠,除了保证顾悠衣食无忧,再多也是没有了。何况,后来发生了太多事,顾琛已经保不住他。 “哥哥,我们从那边走。”小娃娃指向相反的方向。 叶重晖又瞥了眼顾悠的方向,点头说好。 两人没走几步远,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喧哗声,却是三皇子一行人,叶重晖一眼便认出了这个圣上最为宠爱的皇子,连忙拉着弟弟躲在一边,做出噤声的手势。 顾贤其人最是难缠,他可不想让弟弟被这种人盯上。 那边顾悠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,他还没来得及逃跑,便被三皇子身边的侍从发现,手里的花灯被抢,他想要夺回,只是对方有四五个人,他根本连三皇子的身都近不了,只得急道:“三皇兄,花灯,我的。” 顾贤轻嗤一声,将烛火吹灭,展开花灯里那张心愿纸。 却见上面用歪七扭八的字写着:母后,皇兄,平平安安。却原来是为皇后和太子祈福。 顾贤眸中闪过戾色,幽幽道:“五皇弟,用如此难看的字为皇后娘娘和太子祈福,是不是过于轻率了,若是被父皇知晓,可是要罚你抄书的。” 顾悠脸色发白,颤声道:“我,我只是……”他知道父皇一直嫌弃他愚钝,若是三皇兄告状,他十有八九会被罚,因此便慌了神。 顾贤勾起唇,道:“皇弟不必忧心,皇兄这就替你解决烦恼。”说着他便将那心愿纸撕得粉碎,顾悠想要阻拦他,却被人拉住胳膊,只能眼睁睁看顾贤把纸片洒进河里。 “记住,日后少做这些没用的事。”顾贤拍拍手便要走人。 顾悠抿着唇,在他身后小声道:“皇兄,皇兄知道的话……” 顾贤脸色骤变,他冷笑一声,道:“太子知道又如何,你莫不是忘了父皇有多厌弃你,太子那样聪明,躲着你都来不及,还会为你出气?只有你这样没眼力的傻子,才会巴巴地凑上去讨嫌。” 顾悠欲反驳他,只是他脑子转得慢,口舌更慢,急得扯住顾贤的衣袖,道:“不是,不是这样的……” 顾贤身边的人瞧见了,便猛地将他一推,道:“别碰三殿下。” 顾悠本就瘦弱,哪里受得住大力的冲击,脚下一滑便摔进河里。在场的都是半大的孩子,皆被这变故吓得不轻,三皇子虽已十岁,却并未成熟到哪里去,已经慌了神,只知道辩解:“不是本宫推的,他自己掉下去的。” 躲在暗处的叶重晖也是一惊,匆忙对弟弟说了一声“别出来”,便快步冲过去,只是刚到河边,却见一人已经率先跳进河里,握住了顾悠的手腕,带着他往岸上游。 叶重锦哪里还站得住,跟到河边去看,只见皎洁月色下,抱着顾悠往岸上拽的少年不是旁人,正是越国公家的二公子莫怀轩。 犹记得前世顾悠说过:“他救过我,我怎么能眼看他去死呢。” 原来这段孽缘是从此时结下的。 第16章 没有偷喝 两人回到岸上时,顾悠小脸煞白,趴在河边干呕,只是小手仍旧紧紧扯着莫怀轩的衣袖,好似他是自己的救命稻草,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开。 这沐芳河虽然不深,却淹死过不少人,宫闱内,总少不得上不来台面的腌臜事。顾悠从小就听宫里的人告诫,让他少去河边,水里的精怪会抓他做替死鬼,他方才呛了好几口水,以为自己必死无疑,如今还活着,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。 他到底年纪小,受到恶意的伤害难免觉得委屈,揉着眼睛小声地哭起来。白皙精致的瓜子脸被泪水打湿,微微上挑的眼角红通通的,既可怜,又出奇地漂亮。 莫怀轩被他扯着衣袖,走不开,便道:“殿下,已经安全了。” 顾悠泪眼婆娑地抬眸,待看清少年的脸,稍稍放松一些,呜咽地说:“是梦啊,还好是梦……” 莫怀轩皱眉,五殿下果真是个糊涂的,梦和现实都分不清。 叶重锦走上前,把自己外面的袄子解下来,披在他肩上,道:“衣服湿了,会着凉的。” 顾悠被这么小的娃娃瞧着,便不好意思哭了,这袄子虽然保暖,但他里外衣衫尽皆湿透,风一吹,还是冷得发颤。哆哆嗦嗦地扯了扯莫怀轩湿漉的衣袖,道:“我宫里,有衣服换的。” 莫怀轩垂眸看他一眼,低低应了一声“好”。 叶重晖也解下自己的披风,披在弟弟身上,道:“阿锦会着凉的。” 两人身量差别很大,叶重晖刚好合适的披风,罩在小奶娃身上,就像套了个大布罩子,叶重锦回头看了眼拖在地上的披风,噗嗤笑出声,却没说什么。他忽然觉得多个傻哥哥也并无坏处。 顾贤此时也恢复了理智,见到叶家两兄弟时,脸色微变,道:“原来是叶相家的两位公子,这小娃娃倒是生得漂亮,往日不曾见过,莫非是那位指给太子的叶小公子?” 叶重晖抬手向他见礼,道:“三殿下这话说得蹊跷,我弟弟是男孩,赐婚自然也就不算数了,殿下旧话重提,岂不是打皇上的脸。” 顾贤眯起眼道:“不过开个玩笑罢了,叶公子不必当真。”又瞥了眼一旁的莫怀轩,冷哼一声便走了。 莫怀安等人连忙跟上,刚出御花园,顾贤忽然回身一脚,莫怀安正被踹到小腿上,吃痛之下当场跪伏在地。 顾贤恨道:“别以为本宫不知道,方才是你推的顾悠。你自己蠢就算了,却险些连累本宫陪你受罚,白白担个残害幼弟的罪名,若不是你有个好庶弟,本宫现在就废了你!滚吧,今夜不要出现在本宫面前。” 莫怀安冷汗淋漓,喏喏地退下,心里却把这笔账记在莫怀轩头上。 ======== 丽妃离世后,顾悠仍然住在她生前所居住的庆和宫。庆宗帝的年号里有“庆”字,却毫不避讳地将这个字赐给了丽妃的住处,可见其生前的恩宠。只可惜她离世后,这庆和宫便与冷宫无异。 入了内殿,宫人们瞧见顾悠的模样,全都吓得不轻,太子前几日才吩咐下来,务必好生伺候五殿下,若是主子出了半点差错,庆和宫上上下下十几位宫人,全部要人头落地。 大宫女采娟慌忙迎上去,朝几人行了一礼,便拉着顾悠上下打量,低声追问道:“殿下这是怎么了?这衣衫都湿透了,还能掉进沐芳河不成!” 顾悠怯怯地点头,却不敢说是被人推的,那宫女想发火又不敢,朝身后道:“采莲采荷,还不送殿下进去沐浴更衣,天这样冷,冻着了可如何是好。” 顾悠道:“哥哥救了我,衣服湿了。” 采娟这才注意道一旁的莫怀轩也是衣衫尽湿,面露感激,福了福身,道:“多谢公子搭救,我们殿下素来贪玩,给公子添麻烦了,奴婢这就命人准备合身的衣衫,还请公子先和殿下进内殿沐浴,若是着凉便是罪过了。” 莫怀轩淡淡看了她一眼,道:“并非五殿下贪玩,乃是和三殿下的人发生争执,不慎跌落水中。” 话虽如此,但在场的人都能瞧出顾悠胆小天真,断然不会与人争执,只能是被人推入水里的。莫怀轩这是在提醒她。 那宫女脸色一变,勉强笑道:“原来如此,几位殿下年纪小,偶然起争执也是有的,日后小心些便是。” 顾悠与莫怀轩进去沐浴,叶家两兄弟便坐在前殿喝茶,叶重晖凑到小娃娃耳边,低声问:“阿锦喜欢五殿下?” 在叶重晖眼里,自己弟弟是傲慢又矜贵的,看不上的人别说理会,眼神都不会施舍一个,可是如今却巴巴跟到了庆和宫来,莫不是那五殿下哪里勾起了他的兴趣。 “五殿下很好。”叶重锦点头道。 心里却想,那顾悠是个傻的,既然让自己撞上了,便看顾两眼,免得让他被有心人利用。 他在想心事,完全没注意到兄长眼里流露出的不满。采娟得知他们是丞相大人的公子,越发殷勤,又上了一盘精致的茶点,道:“奴婢采娟,是以往伺候丽妃娘娘的老人了,五殿下命苦,一出生便没了娘,陛下又……”她叹了口气,道:“这几年多亏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照拂,这才相安无事。还望两位公子日后多与五殿下来往,他虽然不聪慧,但心肠是极好的,待人也很温柔。” 叶重晖不咸不淡地道:“我弟弟倒是很喜欢五殿下。” 采娟露出惊喜的神色,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又福了福身,知趣地退下。 一旁啃点心的奶娃娃抬起头,有些诧异地问:“哥哥不高兴吗?” 叶重晖抬手将他唇角的碎屑拭去,恨恨道:“阿锦都不曾说过喜欢哥哥,却说喜欢五殿下,还问我高兴不高兴,从小到大,喂了你那么多好吃的,抵不过人家在你面前哭一场,你个小没良心的。” 胖娃娃嘴角一抽,拿了块点心塞进兄长口中。 莫怀轩换完衣服出来,便匆匆离去,叶重锦见状也拉着兄长告辞,临走前,顾悠往他手里塞了几颗糖果,道:“喜欢,可以再来。” 这是完全把他当小孩哄,叶重锦无语地握着糖果,应了一声:“好。” 顾悠瞧着小孩虽然板着一张脸,脸蛋却泛起红晕,明明是羞恼,看在他眼里却成了不好意思,他抿着唇嘻嘻笑起来,自言自语道:“要告诉皇兄,小五有朋友了。” 顿了顿,他又想,“可这是梦,醒来就不见了。” 为何觉得是梦,自然是因为那位怀轩哥哥是他梦里才会出现的人,所以今天发生的事都是在做梦啊,顾悠如是想。 ======== 万盛殿,眼见宴席即将开始,朝中官员已经到了七七八八,叶丞相四处找不到孩儿,急得满头大汗。就在他打算向皇帝告罪,亲自出去寻找两个儿子的时候,原本喧哗的大殿骤然沉默下来,抬头一看,原来竟是太子殿下到了。 数日不见,顾琛的气势越发逼人,一身玄黑云锦蟒袍上绣着四爪金龙,头戴太子规制的月白冠玉,脚踩龙纹锦靴,稚嫩却冷漠的面庞,叫人不敢直视,端的是天人之姿。 唯一的特别之处是——他此时正牵着个瓷娃娃般漂亮的小孩。 叶丞相当场懵了,那不是他家乖宝么!再看,他大儿子就跟在太子身后,很是不情愿的模样。 “这是谁家的孩子,瞧着便是有福气的,抱上来让哀家瞧瞧。”开口的这位是太后娘娘。 叶重锦听到那熟悉的慈爱嗓音,头皮都麻了,这位老人家前世非常不待见他,但凡寻到机会,都会毫不留情地打压他,并且一再劝宋离剃度出家,去护国寺修行,顺便为皇家祈福。 他自然是不肯的,先不说当了和尚吃不了肉,喝不了酒,单单成为光头这件事,他就接受不了。 于是这老人家更不待见他了。 顾琛牵着小孩的手有一瞬间的僵硬,但也仅仅是一瞬间,甚至叶重锦都没有察觉到,他道:“皇祖母,这是叶丞相家的,小名叫阿锦。” 太后娘娘年近六十,保养得却如四五十的妇人,眼睛精明有神,听说是叶家的,神色越发慈祥,笑道:“相貌好,名字也好,日后必定是位小才子。”这话倒也不算托大,毕竟叶家嫡系就没有不是才子的子孙。 叶岩柏连忙谦虚了两句。 顾琛已经带着叶重锦来到太后身边,皇后在一旁亦是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,叶重锦被前世最恨他的两个女人盯着,不争气地腿软了。 还好太后没有说要抱他,否则叶重锦八成夜里是要做噩梦的。 太后和皇后看完了,庆宗帝也凑热闹,说要瞧一瞧叶卿家的宝贝疙瘩,于是叶重锦便被放到了庆宗帝的腿上,皇帝儿子多,抱小孩倒是得心应手,掂了掂,道:“三岁的娃娃怎的只有这点分量,该补补,李贵,把朕私库里的那几株人参送去相府,算是朕的一点心意。” 皇帝开口赏赐了,太后和皇后便也跟着赏了些补药,高位分的妃嫔们也笑着赏了些小玩意。 于是一向低调的相府,因为么子初次露面好生出了一次风头。 叶重锦被安置在顾琛身边用餐,那人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妥,自顾自往他碗里挑着易消化的食物。 不知是哪位迷糊的宫人,往桌上放了壶上等琼液,叶重锦嗅到那味道,不自觉舔了舔唇,他酒量是不错的,这样的酒喝个三四壶,也还能保持意识清醒,思及此处,他用金边银箸伸到壶里沾了一滴,然后贪婪地送进嘴里,酒香入喉,他咂砸舌,有些上瘾。 见顾琛还在为他挑蟹肉,没注意这边,他抱着那酒壶,就着径口处连灌了两口,刚要再偷喝,却忽然被人夺走了酒壶。 那人蹙着眉,道:“这是酒,不能喝的。” 小娃娃脸颊通红地望着他,轻轻打了个酒嗝,明亮的黑眸蒙上一层潋滟水光,软糯的嗓音听上去竟有些委屈,道:“阿锦没有偷喝……” 顾琛哭笑不得,小孩儿唇瓣上还沾着酒液,酒香四溢,闻着便有些醉人,到底有没有偷喝,难道要他亲一口去检查么。 他倒是想,只是叶家父子一直盯着这边看,他暂且没这个胆量。 第17章 香味 小娃娃醉得晕晕乎乎,趴在案上玩自己手指,嘴里还嘟囔着:“真的没偷喝。” 顾琛勾起唇,把这小醉鬼抱到自己腿上,嗅着他鼻息间传来的酒香,低笑道:“是是,你没有偷喝,是酒主动往你肚子里钻的。” 叶重锦重重嗯了一声,挪了挪小屁股,在顾琛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好,过了许久,他低声道:“想你。” 顾琛没有听清,抬起小娃娃的下巴,道:“阿锦说什么?” 小娃娃抿着唇,唇瓣沾着水光艳丽至极,漆黑的眼睛里闪过茫然,无辜地和他对视。顾琛心头一软,不再追问,轻拍着小孩的背,叹道:“大抵是听错了罢。” 叶重锦眨了眨眼睛,不知在想些什么,顾琛夹了块蟹肉送进他嘴里,他便张嘴小口小口地咀嚼,要多乖巧有多乖巧。 顾琛瞧着他白皙粉嫩的脸蛋,似玫瑰朝露般的红唇微启,浓密卷翘的眼睫不经意地颤了颤,这样的宝贝,谁能忍住不亲近的。太子殿下无视叶家父子炙热的目光,垂首在小孩鼻尖上亲了一下。 叶重锦连忙用手挡住鼻子,顾琛只看着他笑,又夹了块鱼肉递到他嘴里,小孩犹豫了一下,仍旧张开嘴巴吃下去。 叶丞相坐不住了,他自己都没亲过乖宝几次,别人怎么说亲就亲,未免失礼。叶夫人连忙拉住他,低声劝道:“老爷且慢,到底在宫宴上,太后娘娘,皇上,还有文武百官那么多双眼睛都瞧着呢,闹出笑话可不好,何况过了今日,咱们把阿锦藏在后院,便是太子殿下也别想看一眼,如何?” 叶丞相犹豫片刻,终究应了一声好。 叶重晖暗自握紧拳头,对太子越发不喜。 先前在庆和宫外偶遇顾琛,他心里便有些异样,因为素来冷漠的太子殿下竟主动弯下腰同阿锦说话,阿锦也不像对其他人那般冷淡敷衍,甚至有一些熟稔,他第一次产生如此强烈的危机感——弟弟可能要被抢走了! 不仅仅是叶家人,离顾琛不远的几位皇子也很是讶异,低头议论,说皇室漂亮的小孩多了去了,怎么太子偏喜欢叶家这小娃娃,莫不是有什么缘由在其中。 顾贤暗自咬碎一口银牙,他这四皇弟真是好计谋,知道叶重晖不好收买,就从叶家最宠爱的么子下手么,不择手段,倒是他一贯的作风。 顾琛懒得理会他们的心思,这一世,除非他死,否则谁也别想动他的小孩一根头发丝。 等喂够了,叶重锦便抿着唇不肯吃,顾琛停下动作,从衣袖里掏出锦帕替他擦拭唇角,见小孩始终握着那枚浅紫色的香囊,便问:“阿锦喜欢这香囊?” 叶重锦点头,说:“娘亲做的。” 顾琛伸手将那只小手包住,连带着香囊也在掌中,他凑到鼻尖嗅了嗅,勾唇笑道:“和阿锦一样的香味。” 虽然明知他指的是药香,叶重锦还是忍不住小脸一红,小小年纪不学好。 第18章 帝王心 宴席过半,太后便已乏了,她早已过了喜欢热闹的年纪,硬撑到现在,也不过是为了叫文武大臣们瞧瞧皇家母子情深的戏码。 皇帝要亲自送她回宫,被太后阻拦:“国宴岂可无主,皇帝留下主持大局,让皇后送哀家回宫便是。” 穆皇后称是,起身搀扶她。这对皇家婆媳的关系其实一般,当年太后相中穆家女的端庄贤淑,亲自做的媒,不想这女孩儿是个好女孩,偏不知道怎么讨好男人,叫皇帝对她离了心,先有兰贵妃,后有丽妃,皇帝的心上人换了一茬又一茬,却始终没有她穆娴雅的丁点位置。 太后也知道,男人的心不是女人做的了主的,何况这男人还不是一般的男人,是真龙天子,可她还是怒其不争,若不是穆皇后肚皮争气,早早诞下嫡子,这婆媳俩只怕早维持不了明面上的和颜悦色。 大邱最尊贵的两个女人离去,最舒心的反而是庆宗帝,对着皇后一整晚的冷脸,他早就腻烦了,朝下座扫视一眼,便把兰贵妃叫上前去服侍。 兰贵妃是他身边的老人了,在庆宗帝尚为太子时便极受宠爱,虽为五品官员的女儿,偏就直接封了侧妃,如今皇后之下,唯贵妃独大。她已是近三十的年华,一颦一笑依然俏丽动人。 兰贵妃身着一袭烟罗紫的牡丹花纹锦衣,梳着如意高寰髻,斜插着一支五蝠捧寿簪,抬起衣袖,青葱似的手指捻起一壶御用桂花酿,优雅地斟了一杯酒。 庆宗帝望着她的侧脸,沉默片刻,忽然抬眸道:“怎么不见五皇子。” 顾贤心中一惊,他今日害老五落水,那傻子身体本就不好,就算不因此大病一场,也是要喝碗参汤,在被窝里躺一夜的,自然不会来宴席受罪的,何况老五一直没什么存在感,再重要的场合,少了他,也不会有人在意。 可……父皇怎么忽然问起他来? 他连忙道:“启禀父皇……” “父皇,小五今日在御花园不慎落水,如今正在宫中休养,不能与父皇共度佳节,还望父皇恕罪。”却是顾琛在一旁淡淡答道。 庆宗帝拧起眉头,拍桌道:“怎么落水的,宫里的侍卫都是摆设吗,那么多人,一个七岁小孩都照顾不好!” 他一发火,在座的官员皆是大气不敢出,生怕被帝王之怒波及到。 然而最害怕的要数顾贤,那件事是由他挑起来的,若是顾琛说出真相,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是一定要给老五讨回公道的,否则明日皇帝苛待五皇子的名声便会传出去。他暗自握紧拳头,对叶家两兄弟恨之入骨,若非他们二人多嘴,顾琛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,一定是他们。 顾琛停顿半晌,才淡淡接口:“小五偶然听宫人们说起花灯祈福的习俗,感念父皇隆恩,便避开宫人,偷去沐芳河替父皇祈福,那河边湿滑,小五又迟钝,便跌落水中。还好越国公家的二公子路过,搭救了他。” 顾贤蓦地松了口气,他虽然不明白顾琛为何要歪曲事实,但他也不会傻傻去拆穿他。 庆宗帝听到“花灯”二字时微微有些发愣。 那年中秋丽妃有孕,他带她去了沐芳河边放花灯,祈愿未出世的皇儿能够平安快乐。 他说,若非父皇有命,皇储非嫡子不可,他是定要他们的孩儿做太子的。 丽妃是与世无争的性子,闻言便笑道:“臣妾不要皇儿做太子,做太子多累啊,陛下日日看公文到深夜,臣妾瞧着都心疼呢,而且咱们的皇儿定同臣妾一样,是好吃懒做的性子,只要他过得悠闲自在,臣妾便心满意足了,等他长大了,陛下封他做个逍遥王可好。” 她说要他们的孩儿活得悠闲自在,以后要封他做逍遥王。 庆宗帝忽然觉得心头骤痛,丽妃离世后,他恨极了这弑母的孩儿,他的丽妃,他的婉颜,就是因他而死的,他怎能不恨!可那孩子的身体里终究流着她的血…… 顾琛垂眸,掩去眼底的幽深,其实他的父皇真心喜欢过的女人,从来只有一个,那区区太医之女——陆婉颜,也就是后来的丽妃。 兰贵妃,不过是个替代品罢了,从一开始便是。 当年皇后,也就是如今的太后,逼迫尚为太子的庆宗帝娶尚书之女穆娴雅,当时朝局不稳,太子别无选择,后来太子近二十年华无有所出,太后便又替他纳了兰欣,这兰欣虽然出身不高,却有一个优点,与陆婉颜长得有几分相像,于是直接封了侧妃,在东宫一时风头无两。 又过了几年,先帝驾崩,庆宗帝终于得偿所愿,把陆婉颜纳入后宫,封为丽妃,赐住庆和宫。 而孕育了三皇子的兰侧妃,在皇帝登基后,只草草封为兰嫔,这件事一直为后宫妃嫔所耻笑。那丽妃与兰嫔站在一起,谁还猜不出真相,原来陛下心里有颗朱砂痣,这兰嫔不过是个替身罢了。可笑这替身太把自己当回事,在后宫树敌不少,若不是有皇子傍身,只怕早死在这深宫里了。 后来真身没了,替身才又值钱起来。 不过兰贵妃却不敢如从前那般嚣张跋扈,因为她知道,日后若有更像陆婉颜的女人出现,她还是要地位不保,她只能处处学陆婉颜,神情,仪态,乃至于性格,庆宗帝便也自我麻醉,这些年就这么混混沌沌地过来了。 这些旧事,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提起,一来是提起丽妃,皇帝会龙颜大怒,二来,如今后宫是兰贵妃一家独大,谁也没那个胆去揭她的底。顾琛之所以清楚,乃是前世皇后告知他的。 那时小五离世,他甚为自责,皇后劝道:“皆是命罢了。他母亲福薄命浅,却得圣上一世情深,他如今离世,那莫怀轩怕也是牵挂一生的,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。哀家这辈子母仪天下,世人都道尊贵无双,其实什么也不曾拥有过……宁为庸人妇,夫妻两白头。” 推己及人,顾琛笃定庆宗帝对陆婉颜有情,小五是二人的结晶,父皇再迁怒于他,也是舍不得他真丢掉性命的。 果然庆宗帝沉吟片刻,道:“让孙太医去庆和宫瞧瞧,莫让五皇子留下病根。” 内侍领命而去,庆宗帝却再无心思饮酒,亦起身离去。 兰贵妃撩开水袖,自顾自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,仰首饮下,这酒,当真刺喉啊。 ======== 宴席结束,叶重锦早睡得迷迷糊糊,他原以为前世的酒量会带到今生,不料两口酒下肚,已然醺醺然,何况顾琛身上的味道太熟悉,让他不自觉卸下所有的防备。 即便知道身边卧着一匹恶狼,但习惯了狼的气味的小羊羔,会逐渐忘记逃跑这件事。叶岩柏施施然走近,先行了一礼,然后把趴在顾琛腿上的小娃娃抱起,道:“多谢殿下照料犬子,时间不早,臣先行告退。” 顾琛微抿薄唇,道:“孤有一事想与太傅商议,可否借一步说话。” 叶岩柏下意识升起防备,正在剑拔弩张之时,他怀里的小娃娃轻声嘟囔了一句:“好吃……” 丞相大人嘴角一抽,转身把怀里的小馋猫交给叶夫人,顾琛瞧着小孩露在外面乌黑的小脑袋,直到安夫人匆匆离去,才移开视线,朝叶岩柏做了个请的手势。 月光明朗,此时万盛殿外正齐齐放着烟火,整片夜空都被点亮。 顾琛道:“太傅可还记得,孤问过你,谁人堪任孤伴读一职。” 叶岩柏谨慎道:“记得。” “那时太傅推荐了莫怀轩。” “正是。” 顾琛忽然轻笑一声,道:“可孤看,叶公子似乎更合适,非但才名在外,而且与孤年龄相仿,想法也相近一些,日后替孤做事,倒是省去许多不便。” “这,”叶丞相连忙躬身道:“犬子性格顽固,若是冲撞了殿下惹得殿下不快,岂不是罪过,何况犬子喜好舞文弄墨,志不在官场,还望殿下明鉴……” 顾琛抬手打断他,道:“孤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。丞相有两个儿子,总该舍得一个,是不是。” 第19章 父与子 次日。叶重锦醒在福宁院,安嬷嬷见他醒了,便招呼丫头服侍他洗漱。 小娃娃脸上还带着些迷糊的劲儿,白雪似的肌肤上染着一抹胭红,眼神有些呆滞,一副没睡好的傻样,安嬷嬷一边替他揉按太阳穴,一边问:“小主子昨日可是饮酒了。” 叶重锦神色一僵,连忙摇头,满脸无辜地道:“阿锦不知道,只喝了两口清水。” 安嬷嬷停下手里的动作,板着脸道:“小主子最是聪慧不过,岂会分不清酒和水,只怕是明知故犯,想尝尝鲜吧。” 被拆穿,叶重锦却不服气,狡辩道:“酒壶放在桌案上,不就是让人喝的么。” 安嬷嬷气结,缓了缓,方语重心长道:“小主子不要嫌老奴啰嗦,那酒可不是什么好物,大人喝多了都要受罪,小主子病才痊愈,若是伤了身,可不是让咱们这些人跟着心疼么,先前夫人为小主子流的泪,您可还记得。” 叶重锦自知有错,只得乖乖应承道:“日后再也不敢了,嬷嬷莫生气。” 小娃娃揪着她的衣袖,软糯的声音钻进耳朵里,安嬷嬷哪里气得起来,只得叹了口气,却不自觉弯起唇来。 这件事算是暂且揭过去,叶重锦晃晃小脑袋,昨夜他睡得沉,许多事都不记得,隐约记得父亲被顾琛找去谈话,那人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,也不知有何阴谋。 安嬷嬷呈上一碗汤药,笑道:“府里新来的厨子自制了一种方糖,融入药汁非但缓解苦味,连药味也去了不少,问过李大夫了,说是此糖不会克制药性,是极好的,小主子尝尝如何。” 叶重锦一愣,用兰花白瓷勺舀了一勺褐色药汁,谨慎地凑到鼻下轻嗅,苦腥味确是淡了,还有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。他舔了舔唇,好似不经意地问:“嬷嬷,那厨子姓什么。” 安嬷嬷想了想,道:“好像是姓姚。是个极开朗的年轻小伙,笑起来两颊都有酒窝,讨人喜欢得很,难得的是做的一手好菜,小主子午膳时就可以尝到他的手艺了。” 叶重锦默默把药汁咽下去,心想,果然是姚珍啊。他说年轻时曾经在大户人家做厨子,没想到这大户人家指的是相府。 姚珍前世是宫里的厨子,后来做到御膳房总管,可以说是宋离一手提拔起来的,这小子会点功夫,尤其刀工一流,难得的是快意恩仇,宋离对他有恩,他便不管外面的风言风语,一心一意对宋离好。 前世在宫里,只有从姚珍手里出来的食物,宋离敢安心入口。 他放下兰花瓷勺,道:“嬷嬷,我喜欢他做的方糖,赏赐他一些银钱可好。” 安嬷嬷连连点头,笑道:“好嘞,小主子说赏,咱们就赏。” 叶重锦又道:“可我想亲自赏。阿锦不讨厌喝药了,这都是小姚师傅的功劳,嬷嬷让我见见他可好。” 安嬷嬷有些为难,那小姚师傅是厨房里的粗人,他们小主子又是顶顶金贵的宝贝疙瘩,哪能说见就见呢。 她这一犹豫,那小娃娃便板起脸来,不高兴地说:“嬷嬷不答应,阿锦就去找母亲,母亲最疼阿锦,肯定会答应的。” 安嬷嬷是安氏从娘家带过来的,自己家小姐是什么性子最清楚不过,既善良又心软,闹来闹去还是要让这小祖宗遂了意,倒不如索性答应了他,也省去许多麻烦。 见她应了,叶重锦这才展露笑颜,乖乖让人替他更衣。 因着提前遇到姚珍,他心里高兴,一路小跑去了前厅,正好听到安氏忧心地问:“此事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吗?便是太子殿下……” “正因为是太子殿下,此事才麻烦,若是换做大皇子,三皇子,甚至是五皇子,陛下都不会批准,可若是太子殿下说想要晖儿,陛下是求之不得的。” 安氏又道:“便是做几年伴读,也不能说明什么,如今太子尚且年幼,陛下也正当身强体盛之际,或许是老爷想得太长远了。” 叶岩柏叹道:“非我想得长远,自从七年前丽妃娘娘病逝,陛下的龙体已经大不如前,而今大皇子已经十四,过两年便要出宫建府,他母族虽然出身低微,到底是皇长子,拥护他的大臣其实不少。这皇城……也只是看上去平静,实则暗流涌动啊。” 叶重锦站在厅外,暗自心惊。 前世顾琛的伴读是王思齐,这个不顶用的纨绔子是三皇子的人,其实早露出了马脚,顾琛一直佯装不知,不过是乐于欣赏这些跳梁小丑的表演罢了。而且敌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,所以越容易得意忘形,在这种情况下,顾琛只需要在适当的时机出手,无需费什么力气就能击垮对方。 可这一世全然不同,顾琛早早地替换了王思齐,满朝文武都在猜他会选谁,不曾想竟是盯上了叶家长子。 叶重锦心有惶然地想,莫非是因为他在这里,所以连累了叶氏一族?莫非无论他怎么伪装,怎么躲避,都注定逃不出那人的掌心?难道果真是命中注定,他要和那人纠缠不清,至死方休么。 此时安嬷嬷等人已经追上,喘着气道:“小祖宗您可慢些,若是摔着碰着哪里,要心疼死嬷嬷唷。” 夏荷性子敏感,一眼便瞧出小主子脸色不好,刚要开口询问,便瞧见老爷夫人急匆匆走出来,几人连忙福了福身,退到一边。 安氏已经收敛情绪,弯腰在宝贝儿子跟前,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,柔声问道:“阿锦喝过药了?何时来的,可是听到了什么?” 叶重锦抿了抿唇,问:“哥哥要进宫么。” 安氏面露为难,竟不知如何回答,叶丞相走上前道:“阿锦不要多想,一切言之尚早。” 话虽如此,其实三人皆心知肚明,此事只在顾琛的一念之间。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服侍下用过早膳,夏荷几个说起后院里的几株瑶台玉凤已经开了花骨朵,花心抽着黄色的嫩芽,瞧着甚是喜人,安氏为了哄他开心,便着人移栽了一盆摆在福宁院里。 叶重锦蹲在盆栽前,用手指去戳那嫩黄的小团儿,在菊花里,瑶台玉凤算是很珍稀的品种,安氏随随便便就拿来给他赏玩,难道不担心他一时兴起,把这花给折了。 ======= 姚珍踏进福宁院时,正听到几个丫头娇声嬉闹的声音,连忙低下头,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放。 于他而言,福宁院里的小主子是遥不可及的存在,有时内院的大丫鬟们进厨房查看菜品,姚珍瞧到她们的穿着打扮,与外面大户人家的闺女也是相差不离的,更遑论丞相大人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小公子,这样的贵人,怎么会想见自己。 进入院子里,却听安嬷嬷道:“小主子,那人便是小姚师傅。” “就是他啊。” 是孩童的嗓音,软软的,直暖到人的心里,姚珍这辈子也没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,像是从蜜罐里浸泡过一样,带着甜丝丝的味道。他不敢抬头,俯身跪在地上,磕头道:“小的姚珍见过小少爷。” “噗……” 周遭都是女孩儿们嬉笑的声音,这是在嘲笑他?可是为什么,莫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对?姚珍清秀的脸蛋立刻通红一片。 安嬷嬷也笑了,解释道:“姚珍啊,咱们福宁院是没有这些规矩的,小公子年纪小,经不起你这样大的礼,快起来吧,莫折了小主子的福气才是。” 姚珍赶紧爬起身,仍是不敢抬头。 叶重锦却直直地打量他,若不是这张脸是一样的,他几乎要怀疑眼前这个姚珍和他前世认识的那个,是不是同一个人了。 他认识的那个姚珍,是被人欺骗银钱,玩弄了感情后,提着两把菜刀闯进那男人的婚宴上大闹一场,将那一家人闹得鸡犬不宁,直到那男人在十里八乡臭名远播才罢休的豪爽男人,可不是眼前这扭扭捏捏的小白脸。 他问:“那方糖是你做的?” 姚珍点头说是。 叶重锦原本因为叶重晖的事就不太欢喜,前世挚友又是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,他心里不悦,便故意为难道:“你怎么证明那是你做的。” 姚珍垂眸,道:“家母在世时常年流连床榻,药汤不止,小的为了让母亲少受些苦,便研制了这种方糖,我家邻居还有药房的大夫都可以作证。” 叶重锦面色一僵,他不曾想到一时的幼稚,会勾起姚珍的伤心事,见他面露黯然,心里便愧疚起来,迈着小短腿走到他跟前,道:“你蹲下。” 姚珍不妨瞧见个瓷娃娃般漂亮的小孩出现在视野中,怔愣了一瞬,却听到他唤自己蹲下,便跟着指令乖乖蹲下。 却见这小娃娃踮起脚,伸手拍拍他的脑袋,小大人似的道:“以后我照顾你。” 以后我照顾你。 前世他把姚珍从刑部大牢里接出来时,也是说的这句话。灰蒙蒙的天飘着大雨,姚珍站在雨里无声地哭。 此时,不同的时间地点,他说了相同的话,而年轻了十岁的姚珍却开心地笑了起来,那笑容充斥着阳光的味道,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。 ======= 庆和宫。 顾悠趴在桌案上,手里握着狼毫在宣纸上书写。采娟瞧了一眼,叹了口气,道:“殿下这字,比娘娘还不如。” 早逝的丽妃娘娘不善书画,此事也只有庆和宫的老人们才知道。 顾悠抿抿樱唇,撅嘴道:“母妃比我大,等我和母妃一样大,字就好看了。” 刚进殿的庆宗帝听到这句话,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,似乎是酸涩,也有无奈。自从丽妃离世后,他已经七年没有踏入这座宫殿,原来这里的摆设一如往昔,不曾改动过。他们的皇儿也很乖巧,可惜他不是个好父皇。 趴在桌案上的男孩见着他,手一抖,蘸了墨汁的狼毫直接落到纸上,污了字。 “父,父皇……”顾悠竟是连行礼都忘了,可见是吓傻了。 庆宗帝也未追究,只轻轻颔首,这些年他不曾细看过这张脸,如今来看,比起兰贵妃,他的五皇子更像他母妃。 “在练字?”皇帝问了句废话。 顾悠却是老老实实地说:“是在练字。” 皇帝走到他身后,扫了眼他写的那些鬼画符,难得露出笑,道:“还敢大放厥词,就你这字,只怕一辈子也赶不上你母妃。” 顾悠挠了挠脑袋,不吭声了。他以为父皇又要罚他,所以乖乖等着处置。 只是今日却没有等到,皇帝自顾自铺开一张干净的宣纸,拿起狼毫,蘸上墨汁,挥笔写下三个字——陆婉颜。 他拍拍顾悠的脑袋,道:“这是你母妃的闺名,旁的字写不好无妨,这几个字是要会写的。” 顾悠呆呆地张着嘴,好一会,应了一声好。 “往日朕待你不好,你可怨朕。” 顾悠摇摇头,他知道自己不聪明,别的皇兄会吟诗作赋,会舞文弄墨,还会骑马射箭,而他什么都做不好,父皇不喜欢他也很正常。 庆宗帝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,心里不自觉柔软下来。太子说,他若是多来庆和宫几次,必舍不得丢下小五,倒是被那孩子说中了。 第20章 过渡 凤羲宫。穆皇后手里捻了串紫玉佛珠,喃喃念了句阿弥陀佛。 比起兰贵妃的娇俏动人,她的容貌便显得寡淡许多,三十出头的年岁,眼角已经可以瞧见些许皱纹。眉目温柔,像尊悲悯人世的菩萨。但在这后宫里,从来没有真正悲悯之人。“琛儿近日很关心悠儿。” 顾琛只淡淡抿了口茶水,道:“略尽绵薄之力罢了,丽妃娘娘在世时,待母后有如亲生姐妹,如今她去了,孩儿替她看顾些小五,也算有个交代。” 皇后微微蹙眉,道:“既是如此,那日在中秋宴上为何说谎,你明知推悠儿入沐芳河的人是谁,却故意隐瞒,莫非想包庇犯人不成。” “母后果然什么都清楚。” 穆皇后微微阖眸,转了转手里的佛珠,道:“本宫是后宫之主,眼皮底下的事,岂有不清楚的道理。” 顾琛放下手里的茶盏,道:“敢问母后,此事说出来有何益处。父皇固然会处置顾贤,但他素来宠爱老三,事后难免心疼,届时迁怒起来,遭罪的还是小五,何不借此事让小五走进父皇的眼里,只要父皇开始注意他,日后他便不会再被欺负,岂不是上上之策。” “他是走进陛下的眼里了,可你呢?琛儿,你与你父皇感情原本就不深厚,此举无异于把你父皇往外推,陛下往日极宠爱老三,宫里的人便总爱说三道四,说陛下有意废储。如今又多了个悠儿,你这太子,其实是有名无实,便是你不觉得委屈,母后也要替你委屈的。”言罢眼眶已泛红。 顾琛沉默片刻,道:“母后尽可放心,那位子儿子要定了,谁也抢不走。” 出了凤羲宫,天色已晚。 顾琛步入浓浓夜色中,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册深棕色画卷,他小心纳入袖中,问:“他今日如何。” 阴影中有人低声回答:“小公子先前厌恶喝药,如今有姓姚的厨子制的方糖,倒是不排斥了,还亲自接见了姚珍,属下瞧着,小公子倒像是有些喜欢那厨子的。” 顾琛微微颔首。 他虽然不喜姚珍在宋离心里占据了过多分量,但看在那厨子前世待阿离一片赤诚的份上,尚可容忍他留在叶府。 他抬起脚步,往东宫去。 其实他并不打算让叶重晖进宫,他也知道叶家舍不得阿锦,故意为难叶岩柏,不过是提醒那只老狐狸,所谓独善其身不过是痴人说梦。在这皇城里,人人都要选一棵大树乘凉,若是叶岩柏足够聪明,就该知道哪棵树适合他。 ======== 叶丞相躲了顾琛小半个月,眼看到了九月初,却是再也躲不得了。 上完早朝,他犹犹豫豫,终于还是往上书房走去。几位殿下还在等着他授课,去迟了固然不会有人责怪他,但是那些个心高气傲的皇子,谁知道会不会记在心里,待日后报复他。 别人他不敢说,但是如顾琛这般年少老成的少年,谁若得罪了他,怕是会被他记恨一辈子。 转过回廊,忽然撞见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儿郎,穿着一身浅蓝色的水纹锦衫,眉目间渲染着书香气。叶岩柏认得这孩子,是与他长子重晖同样有着天才之名的莫怀轩。 外面的人常说,这莫怀轩投错了胎,他这样的人,应该是生在叶家这样的文曲星世家,而不是越国公府这样荒唐的府邸。 越国公夫妻俩的荒唐事迹,叶岩柏亦有所耳闻,不久前因为一名歌姬大打出手,甚至闹到了太后跟前。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侄女,越国公则是功勋之后,太后只好两边安抚,谁也不得罪。 有这样的父亲和嫡母,身为庶子的莫怀轩有多难熬,其实不难想象。叶岩柏固然怜惜他,只是别人的家事不好插手,爱莫能助。 莫怀轩也瞧见了他,躬身行了一礼,问安:“叶相好。” 叶丞相难得柔和了一些脸色,道:“莫贤侄早,这是要去上书房?” 莫怀轩颔首,道:“承蒙太子不嫌弃,即日起,怀轩便是太子伴读,同在上书房听先生们授课。” 莫怀轩回答得不卑不亢,清晰明朗,叶岩柏却怀疑自己听错了,或是这孩子在骗他——他成了太子伴读,那他家晖儿岂不是…… “莫贤侄,叶伯伯有句话问你,请你务必老实回答,这件事……究竟是陛下做的主,还是太子殿下自己开口要的你。” 莫怀轩眸中闪过诧异,顿了顿,仍是规规矩矩地道:“怀轩听闻是太子殿下主动要求的,可是有何不妥。” 叶岩柏摆手道:“无碍,无碍。” 思及中秋宴那日太子的言行,叶岩柏如遭五雷轰顶,莫非太子殿下早有打算要莫怀轩,却故意拿他两个儿子试探他……为的是敲打他,逼他看清朝中局势,让他早做打算。 可……一个八岁孩童当真有如此谋算么。 叶岩柏惊出一身冷汗,莫怀轩见他脸色不对,问:“叶相可是身体不适?” 叶岩柏摇摇头,正色道:“莫贤侄,让殿下们久候可就不好,这便与叶伯伯一道去上书房罢。”究竟是谋算,还是孩童的恶作剧,一见便知。 ======== 叶府。福宁院里一片祥和。 叶重锦趴在红楠木雕花罗汉床上,懒懒地瞧着一旁的小孩。自打进门起,这陆子延除了吃便没干别的事了,莫非他舅舅能饿着他了不成。 安嬷嬷倒了一杯水,递给小孩,温声道:“慢点吃,别噎着了。” 叶重锦更不悦了,安嬷嬷往日只对他这样温柔,今日怎的偏心起来。 不过这陆子延确有几分叫人偏心的资本,虽然同样是三岁,健康的小孩和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小娃娃总归是有些不同,这陆子延瞧着便有着一股机灵劲,生得肉嘟嘟的像个粉团子,脸蛋还没张开,一双水汪汪的黑眸衬得肤白胜雪,就连叶重锦瞧了,也想捏捏试试手感的。 陆子延喝了些水,拿了块糕点递给叶重锦,道:“你怎么不吃,这个很好吃的。” 叶重锦想,这是我家厨子做的,好不好吃我能不知道吗。 “你在家吃不饱吗。”他故作天真地问。 谁知陆子延竟是重重一点头,道:“我舅舅不让我吃甜的,说坏牙齿。”说着又啃了口手里的芝麻糖酥。 他的贴身丫头喜冬插嘴道:“那是因为主子前些日子把糖当正餐吃,后来又哭着说牙疼,侯爷才下的禁令,可不好乱说的。” 陆子延装作没听到,对叶重锦道:“真羡慕你,有吃不完的甜点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道:“你可以打包带回府上。” 陆子延刚要说好,转念一想,若是被他舅舅发现了,怕是又要挨训,便摇头:“不用,不用,那多不好意思。” 他话才说出口,一旁的喜冬又是噗地笑出声,却是没拆他的台。 叶重锦暗自寻思,等你回府,我就让人送一盒点心过去,顺带把你今天的作为告诉你舅舅,看你好不好意思。 想到这里,他笑得越发人畜无害,又往陆子延跟前递了一盘糕点,自顾自坐到一旁去翻阅画册。 “阿锦,看哥哥给你带什么了。”叶重晖踏入屋内。 听到叶重晖的声音,小娃娃脸色一变,他哥哥最喜欢给他寻摸一些好吃好玩的,偏今日有个馋虫在屋里做客,他可不想都进了别人的肚子里。 叶重锦一咕噜从罗汉床上爬下去,没来得及穿鞋,光着小脚丫子跑去外间,把人往外推,道:“回去回去,晚些时候再来。” 叶重晖直接把小奶娃拎起,抱在腿上,拿手帕给他擦拭沾了灰尘的脚心,笑道:“哪来的小疯子,亲哥哥都不认了。” 第21章 白鹿为聘(捉虫) 安嬷嬷追到外间,手里拎着小孩的鞋袜,忍不住唠叨:“小祖宗哎,天冷了,这地面上尤其凉气重,可不好光着脚乱跑的,若是有个头疼脑热的,岂不是受罪。” 叶重晖坐在黄花梨木靠椅上,捏了捏弟弟的小脚丫子,笑道:“不打紧的,过几日在屋里铺上虎皮软毡,阿锦就是在地上打滚都不妨事。” 腿上的小娃娃回过头白了他一眼,哼道:“谁会在地上打滚,我又不是……”他想说自己又不是三岁小孩,可偏偏他就是,于是改口道:“我又不是不懂事。” 叶重晖“哦?”了一下,道:“那方才把哥哥往外赶的人是谁。” 这会喜冬也牵着陆子延从里屋走出来,叶重锦抿抿唇,不好说自己是在防备这馋猫抢自己的点心吃,只得鼓着腮生闷气,就是不言语。 叶重晖见着陆子延,便道:“这是镇远侯府的子延弟弟吧,方才在前厅瞧见了陆侯爷,正在与我父亲说话,应该是来接你的。” 陆子延听到自己舅舅到了,连忙擦了擦嘴,又清理了一下衣襟上沾着的碎屑,这才兴冲冲跑出去,过了片刻又回来,朝叶重锦道:“阿锦弟弟,我改日再找你玩。” 叶重锦应了一声,心里却是很清楚,这厮就是来蹭吃蹭喝的。 等人离开了,叶重晖轻轻戳他脑门,问:“阿锦不喜欢陆子延?” 叶重锦有些无语,不过是个贪吃的熊孩子罢了,谈何喜欢不喜欢,不过他哥哥这话里透着的欢喜……是他听错了? 却听叶重晖道:“阿锦不喜欢他也是应当的,陆家这孩子不安分,这么小的年纪就敢爬树,爬到枝头下不来,最后还是被侯爷的侍卫给救下来的,听说他在家里淘气得没边,连院子里看门的狗都怕他,带坏阿锦可不好。” 在他眼里,自己弟弟是千好万好,别人家的小孩便是没错也要挑出点错处来,总之都会教坏他弟弟,都是深交不得的。 安嬷嬷在一旁听着,惊得捂住嘴巴,连连点头,道:“正是这个理,小孩都是有样学样的,咱们小主子可不能学。” 叶重锦被这一大一小二人盯着,只得开口保证道:“阿锦不会学的。” ======== 这几日府里在清理莲花池里的腐坏根茎,叶重锦趴着窗户往外看,便能瞧到几个小厮手里持着工具,在池边忙活。 其实宫里也有一池开得极好的睡莲,是艳丽的紫红色,就在乾正宫外。到了莲花开放的季节,池水被点缀得格外热闹。 入了夜,荷花池里会有萤火虫飞舞,莹绿色的光点缀着漆黑的夜,平白增添了神秘的趣味。他被人推下池水中的时候,其实多少是有些惋惜的,他若是死了,以那人的脾性,这方莲花池怕也是要消失的。 可惜了这样好的花。 他之所以有闲心想这些,是因为他会游水,自从第一次被人推下水,他便特地学了这项技能,所以在夏夜的池水里泡一会,不过是白泡个凉水澡罢了。 不曾想,扑通一声,竟是有人跟着跳入水中,在黑夜中无法辨认相貌,直到那人到跟前了,他才发现这人是叶重晖,这倒是极大出乎宋离的意料。 夜色很深,池水也不算浅,文弱的男人就这样跳进水里,让自己抓住他的手,带着他往岸上艰难挪动,这场景莫名有些滑稽。 宋离甚至坏心眼地想,叶重晖,名满京城的恒之公子,文人口中的标杆,这样的人若是因他而死,他这人人唾骂的奸佞只怕又要加上一条残害忠良的罪名。所谓债多不压身,他其实真的不介意。 书生多文弱,叶重晖这样的尤甚,他虽然会游水,体力却不足以支撑携带一个宋离上岸,见他越发吃力,宋离便对他道:“叶公子,其实宋离是会游水的。” 叶重晖怔愣了一瞬,便松开了他的手腕,自顾自爬上了案。 宋离也随之上岸,顾琛派遣的暗卫早等候在一旁,立刻送上暖茶和干净的衣物,他问:“人抓到了吗。” 有人回道:“抓到是抓到了,不过已经服毒自尽了。经核实,是静妃娘娘宫里的洒扫宫女。” 静妃那女人还没有笨到这个地步,应该是有人蓄意陷害,不过他已经懒得追究真凶,这后宫里谁都想让他死,不过是看谁先按捺不住罢了。 他转身朝叶恒之道谢,那男人面色复杂,却是冷冷道:“宋离,你当真不怕死。” 他那时是如何回答的? ——恒之公子说笑了,在下其实怕死得很。 然后那男人便拂袖而去。 回过神来,下人们已经清理完莲花池,安嬷嬷正指使丫鬟们送上糕点茶水犒劳,小厮们拿了点心欢欢喜喜地出去,胆大的便朝窗户这边张望,想瞧瞧丞相大人的宝贝么子究竟是什么模样。 自然是瞧不见的,因为叶重锦已经合上窗户。 他前世其实怀疑过叶重晖对他有些意思,非他自恋,而是他的相貌原本就极出色,加上顾琛娇惯了他十几年,吃穿用度皆是最好,那张脸也称得上倾国倾城了。 只是,后来被这叶重晖接连几十份奏折狠狠打了脸。 ======= 转眼便是年底,这几个月来,除了太子殿下时常送些小玩意儿到福宁院,陆子延偶尔过来蹭吃蹭喝,倒没什么特别之事。 不过听说晟王爷的爱女安成郡主闹了大笑话。 这晟王爷乃是太后娘娘最疼爱的一个儿子,不过他自小爱舞刀弄枪,不喜文墨,最后求娶了将门虎女,这夫妻俩都是烈性子,生下的女儿自然也是个小辣椒,小小年纪便传出了刁蛮的名声,动不动就喊打喊杀。 不过此番闹的笑话,倒不是误伤了谁,而是这安成郡主瞧上了镇远侯,竟是进山里猎了只白鹿,径自去侯府提亲。自前朝起,白鹿便有着吉祥如意的寓意,因此男儿若是有心仪的女子,便猎一只白鹿作为求娶的聘礼之一。倒是不曾见过女孩猎白鹿,求娶男人的,难怪镇远侯把安成郡主关在门外,任由她喊破嗓子也不开。 夏荷还在道:“听说那日侯府门前挤满了围观群众,热闹非凡呢,可惜没能够亲自见一见。” 叶重锦想想陆凛平日里的为人,打了个冷战,心说看谁的热闹也不敢看这位的,日后被报复起来,可不是开玩笑的。 于是转移话题,道:“白鹿肉好吃吗。” “这事简单,孤去王府替你要来便是。” 听到那人的声音,叶重锦小脸一僵,果不其然被人托着小屁股抱起来,这几个月他没长多少,顾琛却又高了半个头。男孩垂眸看着他,唇角露出浅笑,姿态竟是十足的宠溺。 顾琛似开玩笑一般,说了四个字:“白鹿为聘。” 第22章 礼 白鹿珍稀,世代深居东峄山的涧泉下,可遇而不可求,安成郡主也不过是运气好,恰巧得了那么一只,便亟不可待地去找陆凛献宝,全然不顾大家闺秀的教养,可见已经高兴得失了理智。 以白鹿为聘礼,于时人而言,算得上至高的诚意。 顾琛这简短有力的四个字,其实分量很重。 只是他这话也不会有人当真,且不说他们年纪小,就说都是男人,也不会叫人产生什么联想。大邱并非没有男妻的先例,到底是少数,且汉族以子嗣传承为大,极少有人愿意舍弃娶妻生子之正道,与同性结合。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太子殿下,而叶家的宝贝疙瘩又与他有婚约在先,这出乌龙也不过是三年前的事,如今旧话重提,到底是有些尴尬的。 这几日天寒,偶尔会飘几片雪花。屋里烧着暖炉,青花缠枝香炉冒着袅袅烟气,小娃娃包裹在雪白的兔皮夹袄里,一张玉雪无瑕的脸蛋冻得有些泛红,直想让人亲上一口。 顾琛怀里抱着个香软的糯米团子,被那双湿漉漉的黑眸瞧着,不自觉想逗他一逗。 他捏着小娃娃的脸颊,轻勾起唇道:“太子哥哥把安成郡主的白鹿要来,送给阿锦可好。” 叶重锦眼底闪过流光,随即垂下浓密的眼睫,小声嘟囔道:“阿锦只是好奇而已,又不想要那稀罕物,娘说白鹿吃的是山里的仙草,喝的是山里的灵泉,是有灵气的,若是真吃了,神仙都是要怪罪的,阿锦才不敢吃。” 他故意曲解顾琛的意思,把白鹿当成顾琛平日里送来的吃食,其实谁舍得吃那价值千金的灵物,但他如此一说,倒是缓解了先前的尴尬。 安嬷嬷松了口气,笑道:“太子殿下勿怪,小主子素来贪食,眼里唯有吃食占在首位,便是老爷夫人都是要往后排的。” 顾琛倒是不介意,抱着小娃娃径直坐到榻上,道:“不吃也无妨,养在院子里便是,左右是个灵物,给阿锦添些福气也好。”说着又捏了捏小孩嫩白的脸蛋,道:“怎的总也不长肉,孤送来的那些吃食,莫不是进了旁人的小肚子里。” 小娃娃摸摸自己的小肚腩,觉得这人就是睁着眼说瞎话,姚珍来了相府之后,整日钻研好吃的喂他,宫里御厨为了讨好太子,更是挖空心思研制新点心送来,眼看肚皮都鼓了,亏得顾琛能视而不见。 他蹙着眉,认真地辩解道:“都是阿锦吃的。” 顾琛便勾唇笑了,那笑里带着说不出的意味,道:“孤不信,除非亲自查验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正待要说什么,便被这不讲理的人放到软榻上,他今日穿的兔皮夹袄,外面是一层鲜艳的红绸锦缎,脖颈处围着一圈雪白的兔毛,四脚朝天地仰躺在床榻上,白皙的脸蛋透着粉,因穿得多,怎么也坐不起来,圆滚滚的甚是憨态可掬。 安嬷嬷本想救他,可一瞧,竟是忍不住噗地笑出来,夏荷几个丫头也都憋着笑,别开眼不敢瞧。 顾琛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肚腩,道:“原来都长在这里了。” 叶重锦肚子上有一圈痒痒肉,被人又是捏又是揉的,哪里受得住,憋笑憋得小脸通红,险些把眼泪逼出来,连忙唤道:“嬷嬷,救救阿锦……” 安嬷嬷见不得小主子受罪,但又慑于太子威势,犹犹豫豫不敢上前,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,道:“我道是谁敢在福宁院里欺负我弟弟,却原来是太子殿下,莫不是太子殿下太闲了,怎的三天两头往我相府跑,不知道的,还当太子殿下与我们叶家有何交情呢。” 说着已经把叶重锦从顾琛的魔爪下解救出来,小娃娃用小拳头揉着泛红的眼眶,见顾琛在瞧他,便气恼地瞪回去。 顾琛神色越发温柔,待看向叶重晖时,眼中已不见温度。 “大公子言重了,孤与叶府自然是没什么交情的,只是单纯喜欢阿锦罢了。若是大公子不想在府中见到孤,倒也简单,孤把阿锦带回宫便是。” “你休想!”叶重晖握着拳头,咬牙道:“太子殿下有这么多弟弟,偏要来抢我家阿锦,岂不是可笑。” 顾琛道:“阿锦就是阿锦,即使孤有一百个弟弟,只要不是阿锦,便没有意义。” 叶重晖一噎。 顾琛却已经在小娃娃跟前弯下腰,快速在他侧颊上掠过一吻,笑道:“孤改日再来看阿锦。” 叶重锦微微一怔,那人已经大步走了出去。 其实他知道,顾琛说的改日,没有十天也有半个月,并非他兄长口中的“三天两头”。身为储君,大到帝王心术,小到农耕水利,都是要学的,哪里有空时时陪着他玩耍。 叶重晖没瞧见方才那一幕,回过头见弟弟正发呆,便蹲在榻前,揉他的小脑袋,道:“都怪阿锦太招人稀罕,招惹了那样难缠的人物。” 叶重锦满脸无辜,心说他可什么都没做,那人就自己找上门了。 ======== 又过了几日,晟王爷亲自来到府上,送来一只千金难求的白鹿。 叶丞相傻眼了,安氏也傻眼了,就连老太爷也彻底傻眼了,相府可没有与安成郡主适龄婚配的男子,那这白鹿是何意? 晟王爷道:“本王的皇侄甚是喜爱府上的小公子,特意托本王送来这只白鹿,说这灵物有福气,保佑身体康健的,养在小公子的院子里,于养病有利而无害。” 叶丞相嘴角一抽,为难道:“此物虽珍稀,只是这寓意似乎不大合适……” 晟王爷不耐烦地摆手道:“别跟本王提什么寓意,实话说了吧,本王那丫头把王府的脸面丢尽了,她倒贴便也罢,偏那陆凛还不领情,如今本王是面子里子都没了,平白让满京城的人看笑话。昨天已经连夜把那丫头送进宫让太后管教,趁她没回府,须尽快把这只小东西处理了,叶相,今日你是收也得收,不收还得收。” 叶岩柏:“……” 晟王爷的暴脾气满朝皆知,谁让他不痛快,他是不会让那人高兴到下一刻的,直闹得人不得安宁才肯罢休,正所谓“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”,为了一家老小不受惊吓,叶丞相咬咬牙,还是将礼物收下了。 “那……那就有劳王爷走这一遭了。” 晟王爷摆摆手,哈哈大笑道:“收下就好,收下就好,本王改日请你吃酒。”说罢大摇大摆地就走了。 竟是毫无愧疚地把烫手山芋扔给了叶家。 等人离去,安氏蹙着柳眉,不解道:“太子殿下送了只白鹿给咱们家阿锦,这是何意?这,这不是求娶婚嫁的吉祥物么……” 叶丞相亦是一头雾水,上座的老太爷捋着胡须,道:“或许是一时兴起。总不能是因为太子瞧上咱们家阿锦,用作聘礼。这八岁和三岁,还都是男娃……”老太爷摇摇头,道:“贵人所赐,好生养着便是。” 叶丞相口中称是,却总觉得心里头有些异样。 第23章 年末 眼看到了年尾,往年叶老太爷都是要回津州老家祭祖的,只是今年不慎受了风寒,喝了几日汤药也不见好转,这一来一回少说也需半个多月,而且路途颠簸,老人家哪里受得住,叶岩柏好说歹说才劝他打消了念头。 本来叶丞相该替老父走这一遭,但他如今身居要职,庆宗帝事事都要仰仗他,根本抽不开身,只得修书一封,遣人送回津州,给几位叔伯堂兄弟告罪,日后必定携家带口回乡给老祖宗赔罪。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。 寿康苑里,安氏系着一条蓝紫色水纹围裙,亲自在小厨房给老太爷煲汤,这方子是跟宫里的太医要的,加了一些治风寒的草药。 安嬷嬷眼见四下无人,便凑到跟前小声问:“夫人,先前老太太的嘱托您可还记得。” 安氏柳眉微蹙,轻叹道:“母亲想见晖儿和阿锦,想一家人团聚,我又何尝不想,只是公公病情反复无常,老爷又公务繁忙,我哪里敢提,若是将老人家气出个好歹来,老爷怕是要休妻的。” 安嬷嬷知道她素来是个软和的性子,耳根子又软,只消哄两句便服服帖帖,亏得丞相没有纳妾,否则以她这脾性,在后宅被磋磨死也是有的。 “夫人,老奴服侍在您身边已有二十余年,如今有些心里话,虽然知道说出来会惹得夫人不快,却不得不说……” 安氏知道她一心为了自己好,连忙拉住安嬷嬷的手,亲切道:“嬷嬷直说便是,绮容是您亲自喂养大的,嬷嬷待绮容有如亲生母亲,如今阿锦也交托给嬷嬷照顾,你我之间,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。” 提起那宝贝疙瘩,安嬷嬷脸上也显出些笑意,道:“夫人信任老奴,老奴便倚老卖老一回,若有言辞不当之处,还望夫人见谅。回想初进门那几年,夫人不受老太爷喜欢,连晨昏定省也免去,甚至不许夫人踏足康寿院,此事夫人可还记得?” 思及往日的委屈,安氏拧了拧手里的帕子,微微颔首。 安嬷嬷又道:“后来夫人生锦少爷时受了大罪,好在母子平安,老太爷也知道女子孕育子嗣的不易,自那以后,待夫人和善了许多,夫人或许未曾察觉,但仔细想想,如今您就在康寿院的小厨房煲汤,往日您可有机会接触老太爷的吃食?” 见安氏面露恍然,她又接着道:“夫人嫁入叶府近十年,一直贤惠孝悌,任谁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,人心都是肉做的,老太爷哪能不动容,只是拉不下脸罢了。夫人您为全丞相大人的一片孝心,因此不敢在叶府提安家一个字,过几年锦少爷大了,连自己外祖父外祖母长什么样都不清楚,哪里能亲昵得起来,老太太日日翘首盼着女儿和外孙,您这样可对得起她?” 安氏惭愧道:“嬷嬷说的有理,我尚在闺中时,爹娘将我当做掌上明珠疼宠,吃穿用度比得上王公贵女,如今嫁为人妇,为讨公公的欢心,不得不与娘家疏远,我心里又何尝不难受,只是老爷那里实在难办……” “夫人,老爷是至孝之人,自然事事以老太爷为先,只是若老奴记的不错,当年是老爷千方百计求娶夫人的,既是如此,夫人何必如此委屈自个儿,偶尔娇蛮一些也是无妨的,您不争取,只一味退让,叶家与安家便只能做世仇,如何化干戈为玉帛。” 安氏虽然性子软,到底也是饱读诗书的女子,略一思量,心里便有了谱,道:“嬷嬷一席话,倒是点醒了绮容,此番若是老爷不应,我便自己带晖儿阿锦回安府,叫他一个人过年。” 安嬷嬷这才笑着点头。 ======== 卧房里,老爷子刚服了药,正躺在榻上休憩。他到底上了年纪,这一病竟像是衰老了十多岁,整个人都显得憔悴虚弱。 朱漆雕花木门吱呀一声,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探出小脑袋,确定屋内没人,这才轻手轻脚地踱进屋,莲藕似的手臂撑在床榻上,两手托腮,呆呆望着熟睡中的老人。 他前世与叶家不熟,因此不清楚叶老爷子是哪一年离世的,约莫是顾琛登基前几年的事,算一算也不过剩下几个年头。老爷子身体一向硬朗,这次的风寒怕是种下病根,才会一日不如一日。 刘管事走进屋里,一眼便瞧见了趴在床边的小孩,赶忙把小娃娃抱到外间,低声道:“小少爷,此处可不是玩闹的地方,老太爷刚用了药,正在休息,您在这里会打搅老太爷休息,老奴陪你去偏厅玩捉迷藏可好。” 老爷子不允许孙儿们靠近他的病榻,担心过了病气,尤其叶重锦原本身子就不好,自然更得小心谨慎些。 叶重锦皱眉看他,道:“放我下去,我不会吵闹的,何况祖父都病了,阿锦哪有心情捉迷藏,我要留在这里陪祖父,刘管事要是实在想玩,就找别人玩去。” 刘管事额角抽搐,却只得赔笑,道:“小少爷莫要任性,这屋里药味重,小主子待久了头晕,若是老太爷知道也是会心疼的,待老太爷痊愈,小少爷您想待多久都好,如何?” 叶重锦想了想,把自己腰间的浅紫色香囊摘下,递给刘管事,道:“把这个挂在祖父床头。” 刘管事连忙小心接过,见到那香囊的背面绣着一个“锦”,便知道小孩是想用香囊代替自个儿陪伴老人,心头一软,哑声道:“小少爷有心。” 叶重锦想着,这香囊里的药香有凝神静气之效,挂在床头刚好驱散屋里的汤药味,这才轻手轻脚地出去。 刘管事瞧着小孩的身影消失,这才进室内去挂香囊,却见老太爷已经睁开眼。 “是老奴吵醒您了?” 老太爷摆摆手,道:“年纪大了,本就睡得不熟,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,不怪你。”他瞥到刘管事手里的香囊,认出是叶重锦常挂在腰间的那枚,忍不住笑道:“阿锦来过了吧,那孩子也不知是随了谁的性子,说他乖巧,偏又喜欢胡来,说他任性,却又长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。” 刘管事将那香囊系在床前,躬身笑道:“老奴听人说,孩童一出生就是一张白纸,这纸上所描所绘都取决于教养他的人,如今小公子这般伶俐懂事,乃是叶家门风好,更是老太爷和老爷夫人教养得好。” 老太爷叹了口气,“我倒希望他像陆家那孩子,贪吃贪玩,天性自然,也好过小小年纪事事周全。凡事皆有度,人亦是如此,一个人若是过分完好,便也成了不好……”所谓慧极必伤,并非没有道理。 刘管事低垂着脑袋,细细聆听,过了好半晌,才道:“老奴虽然不懂什么道理,但也知道否极泰来的说法,小公子不过三岁有余,却已经吃过许多苦头,如今健康平安,可见经受住上苍的考验,日后只有享不尽的福,再没有受苦的道理,老太爷该放宽心才是。” 老太爷微微一怔,自从知道这孙儿尚未出世,便被拎不清的父母算计,险些胎死腹中,他一直觉得愧疚,更时时担忧,怕这孩子又被老天收回去。 可如今听刘管事开解,他转念一想,孙儿自小汤药不断,的确是吃了许多苦,莫非他的天资是以此为代价换来的?如今他苦也吃够了,剩下的就只有福气了。 老太爷灰败的脸色渐渐退却,眼底又掀起光亮,他道:“老刘,你这老伙计……”却是大笑起来。 刘管事也跟着笑,知道老爷子的心结算是解开了,痊愈也是早晚的事。 ======== 年末是最繁忙的几日,六部送来的统筹文书皆要丞相过目,叶岩柏忙得几乎脚不沾地,好在老爷子的病情逐渐好转,他也不用两边着火,晕头转向,倒是有闲暇喝两口热茶了。直到天黑,他忙完回到府上,安氏便让人热了饭菜送来卧室,亲自伺候他用膳。 烛火微微摇晃,几盏美酒入喉,身旁女子温婉的笑容越发迷人,叶岩柏心里一热,便道:“夫人,你看阿锦和晖儿两兄弟,是不是相处得很好。” 安氏点头称是。 叶岩柏便拉着她的手,道:“再给他们添个妹妹,岂不是更好。” 安氏脸颊一红,随即蹙了眉,娇声道:“妾身有晖儿和阿锦已经足够了,老爷想要女儿,自个儿生去。” “当真?” 叶丞相正是虎狼之年,经不起挑逗,转眼便将爱妻打横抱起,往床边去。却被安氏抵住了胸膛,道:“老爷,妾身有一事相求,你可答应?” 若是在平日里,他自然是要问一句何事,可如今三两杯酒下肚,美色当前,便也顾不得多问,只急躁道:“应应应,什么都应了你。” ======== 那边夫妻俩正是浓情蜜意,这边叶重锦和叶重晖却是大眼瞪小眼。 “哥哥,深更半夜不睡,来我房里作甚。”某娃娃质问。 叶重晖面露尴尬,捂着脸道:“阿锦,我若是说了,你可不要笑话哥哥。其实,我今日不慎翻阅了个话本子,是什么精怪志异,现在一合眼,眼前就浮现可怖的画面,所以……” “所以怕得睡不着觉了?” 被弟弟毫不留情地拆穿,叶重晖倒是不矫情,立刻点了下头。 叶重锦噗嗤一笑,道:“你这个哥哥还真是没用。” “这么说来阿锦不怕鬼怪之事?”叶重晖爬到床上,挤进弟弟的被窝里,挨着香香软软的小娃娃,心里一本满足,道:“可我这个故事是真的很吓人的,阿锦想不想听。” 叶重锦诧异地转头看他,他怎么觉得叶重晖不是因为害怕过来的,而是为了说鬼故事吓唬他才来的。 第24章 药 叶重晖的小心思其实很简单,小孩都是害怕鬼故事的,若是阿锦受了惊吓,往他怀里钻,再眼泪汪汪地喊两声哥哥,便是因此被父亲责罚,叫他在祠堂跪上两日也是值得的。 他从卖杂书的李老头那里搜集来了好些个精怪志异话本,据那李老头所说,就数这个故事最吓人,而且小孩也能听得懂,叶重晖凡事求妥当,因此事先找了几位泰安书院的同窗测试过,那几个十多岁的少年都吓得不轻,他家阿锦才三岁,便是再聪慧,也不可能不害怕的。 只是没想到在最后一环出了差错,因为这故事才说了一半,身旁的小娃娃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,凑近了听,就像小奶猫打呼噜似的。叶重锦愣了愣,试探地唤:“阿锦,你睡下了吗?” 等了片刻,没有得到回答,叶重晖挫败地扶额,果然他弟弟是百毒不侵的体质。不过到底挤进了阿锦的被窝里,还能跟弟弟一起睡,姑且算成功了一半。 ======== 次日,叶重锦是被风雪敲击门窗的声音吵醒的,京城迎来了五十年难得一遇的暴雪,不过一夜,地面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花,叶重晖将窗户打开了一条细缝,正在查看外面的情况。 回过头,见弟弟醒来了,脸上便绽放了大大的笑容。 “阿锦,昨夜睡得可好,外面下了好大的雪,还好有哥哥搂着你睡,不然阿锦可是要冻坏的。” 叶重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他爹娘怕他着凉,这屋里的地热早早就供上了,屋里屋外又有好几个暖炉,再大的风雪也是不惧的,到叶重晖这里,就全成了他的功劳。 叶重锦晃了晃馒头似的小脚,道:“嬷嬷怎么还没来。” 叶重晖道:“你平日都要睡到辰时才起,这才卯时过半,昨夜当值的丫头都还没醒,嬷嬷兴许也在睡觉,阿锦要不要再睡会。” 叶重锦摇头,他清醒过来就很难再睡着,便伸手掀开被子,叶重晖知道他要起床,便坐在床边的杌子上,捏着他的小脚丫子给他套鞋袜。 他自己也是孩子,平日的起居都是下人在打理,自然不怎么会伺候人,叶重锦的两只袜子都穿歪了,好不容易才把红绸璎珞虎头鞋给套上,他自己瞧着没什么问题,叶重锦却难受得很。 他踢了踢脚,道:“歪了,不舒服。” 见叶重晖面露窘色,叶重锦轻哼了一声,自己又重新穿了一遍,叶重锦在一旁瞧着,讶异道:“阿锦真厉害,什么都会。” 叶重锦竟然因为他这句话感到莫名自豪,他晃晃脑袋,自顾自跳下床,顺手打开窗户,叶重晖没来得及阻拦,木栓刚除去,雕花木窗便如同受了重力一推,猛地撞击在墙壁上,发出砰的一声响。 然后便是混杂着雪花的狂风卷进屋内,那风声听着竟有几分凄厉的错觉,叶重锦身量太小,竟是被风刮得往后退了好几步,叶重晖瞧见了,赶忙过去把弟弟揽进怀里,担心小孩被风给吹跑了。 外面当值的丫头听到动静,赶忙进来把窗户合上,又把外间的暖炉挪进屋里,就怕小主子一个不小心挨冻着凉,旧疾复发。 叶重锦捧着热茶,抿了一口,小声道:“好大的风。” 他这副做错了事,却又不好意思承认的模样,瞧着实在好笑,叶重晖附和道:“是啊,那么大的风,差点把我们阿锦吹跑了。” 叶重锦瞪他,却又不好反驳,便又低头喝着热茶。 未到辰时,风雪便堪堪止住,府中的下人拿着扫帚清扫路面的积雪,叶重锦蹲在门前看,时不时拿手碰一下,待看到安嬷嬷过来了,赶忙把手放回暖炉上,做出一副乖巧的模样。 安嬷嬷见到叶重晖,不知道他是昨夜来的,只当他是早起来探望弟弟,便笑道:“这么大的雪,大少爷比老奴起得还早呐。” 叶重晖朝她微微颔首,眼看时候不早了,才蹲在小孩跟前,道:“哥哥要去书院了,晚点来陪阿锦玩,阿锦可不要趁嬷嬷不注意,偷跑出去玩雪,当心着凉。” “知道了。”叶重锦皱了皱鼻子,道:“哥哥别忘了添衣服。” 叶重晖咧开唇笑了笑,认真地点点头,这才转身跑出院子。 安嬷嬷在一旁摇摇头,感慨道:“也就是在小主子这里,能看到大少爷的笑了。” 叶重锦撇撇嘴,很是无语,心想他的笑有什么稀罕的,他捉弄我的时候,笑得最开心。 ======== 庆和宫。顾悠趴在窗前瞧外面堆着雪的树枝,采娟走进内殿,见状便问:“殿下有心事?” 顾悠道:“采娟姐姐,你会做梦吗?” 采娟蓦地笑出声来,道:“殿下问的什么话,世上有几个人是不做梦的。要奴婢说,那些说自己不做梦的人,也只是醒来后,忘了梦里的事罢了。” 顾悠皱起眉头,道:“那梦里见到的人,如果真的出现呢……那是不是很奇怪,还是说,我一直在做梦……” 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,采娟压根听不明白,却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,她问:“殿下可是梦到谁了。” “那位怀轩哥哥。”顾悠郁闷地说:“就是皇兄新来的伴读,他在我梦里出现,白天还出现,我都糊涂了。” 采娟把一个小巧的紫金手炉塞进他手里,道:“奴婢想,或许是因为莫公子救过殿下,正所谓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殿下总记着那件事,所以夜里才会梦到他。” 顾悠觉得她说的不对,但他脑筋转得慢,一时也想不出哪里不对,只得闷闷地应下。 “对了殿下,今早皇上派李公公送来了一些西域瓜果,这时节难得见到,听说珍稀着呢,可要尝尝?” 顾悠眨眨眼,道:“皇兄喜欢的,采娟姐姐,替我装进书袋里好不好,我带去给皇兄。” 采娟心里清楚,太子殿下那里必然分到了这些瓜果,而且分量只多不少,但是五殿下傻乎乎去示好也不是什么坏事,毕竟圣上的宠爱昙花一现,如今在意了,谁知道哪一日又给忘到天边去,只有低谷之时伸出援手的太子殿下,才是五殿下真正的靠山。 采娟笑着应好,转身出去准备。 ======= 上书房距离东宫不远,顾琛缓缓踱步前行,路面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,只是道路两旁还留有痕迹,看上去斑驳凌乱,叫人心头平添几分焦躁烦闷。 他不喜欢下雪的日子,因为会让他回想起非常糟糕的回忆。 即便此刻闭上眼睛,他仍旧可以回忆起,那日清晨,宋离在他怀里醒来,和平时没什么两样,只是眼里多了些东西。 每当他想从自己这里获得些什么的时候,就会不自觉带上这种情绪,就像宋离养的那只番猫,恃宠而骄,仗着有人疼宠,所以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的野心和欲望,偏叫人拿他没有办法。 宋离说,他想要出宫。宫外有人题字赞誉他,他要亲自去瞧瞧。 说这话时,他的嗓音还有些低哑,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清浅笑意,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上,樱色的唇优美而饱满,骄矜而蛊惑人心的模样,即便是神仙,也是要为他折腰的,他没有办法拒绝那样的宋离,宋离也没有给他拒绝的余地。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,所谓出宫看字,不过是一个借口,宋离总是会找各式各样的借口,从他的身边逃开,找寻一丝喘息的机会。 他就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,宋离是他的药,他离不开,离了便会疯,会死。 而宋离,怕他。 顾琛垂下眼睫,前世是他太急躁了,这次他会拿出所有的耐心。 走过长廊,忽然听到假山后传来一阵嬉闹的声音,上书房就在眼前,他本不欲理会无聊的事端,却恰巧听到小五笨拙的辩解声。 脚步一顿,刚要转身,却有人比他速度更快,率先冲了出去。顾琛看着自己伴读略显急促的步伐,微眯起眼。 假山后,顾悠想要抢回自己的书袋,道:“这,这是给皇兄的,还我……” 有人轻嗤道:“真是个傻子,太子殿下岂会稀罕这些东西,西域此番进贡来的瓜果,除了太后的慈宁宫,和皇后的凤羲宫,其次就是东宫最多,剩下的才会分配到别的宫里,你莫不是当真以为自己比太子受宠,真把自己当回事了?” 片刻后,顾贤阴鹜的嗓音响起:“本宫只问你一个问题,父皇最近因何频繁去庆和宫,说了,这就还你。” 顾悠哪里知道为什么,只摇摇头,道:“三皇兄,你问父皇,他一定知道的。” 他是真心实意的建议,却刚好触到顾贤的逆鳞。因为最近庆宗帝明显疏远了兰贵妃母子,就连来上书房查验皇子功课,也不会如同先前那般格外照顾三皇子,宫里的人都隐隐有种预感,这兰贵妃母子只怕是要失宠了。 因此顾琛的建议听起来更像是一种讽刺。 顾贤恨得咬牙切齿,他走上前,道:“你这是在嘲讽本宫?” 顾悠眨眨眼,他虽然知道嘲讽是什么意思,但并没有掌握这种高端的技能,只好无辜地摇摇头。 顾贤看着更来气,他是真的不知道这傻子到底哪点讨人喜欢,怎么父皇忽然重视起他来,甚至为此忽视了他们母子二人。 他正待说什么,却忽然从假山后转出一个半大少年,却是越国公家的庶子,亦是如今的太子伴读。 莫怀安脸色一变,道:“你怎么会来这里!” 莫怀轩没有理会他,朝在场的两位皇子各自抱拳行了一礼,而后走到顾悠身边,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让在场的人皆可以听清楚。 “五殿下,太子殿下四处找你,请随我去。” 顾悠抿抿唇,委屈地道:“可是,可是我的书袋,还没有拿回来。” 莫怀轩垂眸瞧着他扑闪的眼睫,那双眼睛当真是好看,就像琉璃掺了星光似的璀璨夺目,走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,他转身走到嫡兄跟前,将他手里的书袋夺过。 莫怀安没有想到他在外人面前如此不给自己脸面,抓住他的肩膀便要训斥,莫怀轩淡淡道:“上次在御花园发生的事,兄长是希望父亲和嫡母知道么。” 莫怀安脸皮一抖,讪讪缩回了手。莫怀轩便带着顾悠离去。 顾贤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,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岩石,“如今连小小伴读也敢不给本宫面子。” 顾琛就在不远处的凉亭,见顾悠小鸡仔似的跟在莫怀轩身后,小手紧紧揪着莫怀轩的衣角,顿时脸色有些不好看。 “皇兄……” 见到信任的兄长,顾悠便把方才救了自己的英雄扔在了一边,献宝似的把自己的书袋打开,把里面的瓜果拿出来,一样一样数给顾琛看,“这是皇兄喜欢吃的,这个也是,还有这个……” 他在熟悉的人跟前说话还是很顺畅的,只是遇到陌生人,便会迟钝一些,但不妨碍交流。 顾琛点点头,道:“都是皇兄喜欢吃的,小五怎么知道的。” 顾悠甜甜笑起来,道:“上次西域使臣来的时候,父皇办品鉴大会,小五一直在看皇兄,有的水果皇兄吃得多,有的吃的少,有的没动,就知道哪些喜欢吃,哪些不喜欢吃了。” 顾琛挑眉,道:“这是一年前的事了,小五还记得。”“记得的,皇兄的事小五都记得的。”顾悠认真地回答。 顾琛眉眼柔和了一些,他弟弟就是这样的孩子,不论是谁,只要对他好,他就会全心全意地回报,只消给他一点恩惠,就能轻易得到他的真心相待。 他瞥向一旁的莫怀轩,曾经顾悠的真心就是这么被他骗走的,这次,他倒要瞧瞧,这人要如何骗走第二次。 莫怀轩垂首敛眉,好似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,只是手掌覆在方才顾悠揪过的那片衣角上。 第25章 教坏了 越国公府,一辆棕黑色马车缓缓停在侧门前,车夫唤了声“公子,到了”,蓝色帘幕掀开,莫怀轩从马车跳下,径直去了偏院。 一路遇见不少丫鬟小厮,见到他虽然不同于见到莫怀安那般处处小心,倒也有了几分恭谨。 这庶出的少爷虽然在府里不得宠,在外边却很是有几分本事,先是考进了泰安书院,给国公府大大挣了脸面,接着又做了太子伴读,还于五皇子有救命的恩情,如今五皇子正得圣上欢心,这日后还不是平步青云。 他这一争气,连带他母亲的日子也好过起来。 他母亲秦氏乃是越国公的小妾,容貌是极美的,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舞姬,一曲霓裳舞不知迷倒了多少王臣公子,越国公见过一次后就迷了心,千方百计给人弄进了府里,很是宠爱了几年,后来有了新人,便忘了旧人。 秦氏是个安分的性子,也不觉得怨恨,给大户人家做小妾,总要比流落风尘要好,若是她没被越国公相中,待名气一过,红颜褪去,少不得也和那些秦楼楚馆的姑娘一样,日日做皮肉买卖。 相比之下,自然是在这后宅里简朴度日更划算。 但做妾室也有做妾室的不好,比如她生下的孩儿,一出生便低人一等。大邱的嫡庶之分不似前朝那般严重,外人倒不会瞧不起,但继承家业的只能是嫡子,庶子只有叫人磋磨的份。 莫怀轩推开门,他母亲正在泡茶。 秦氏是典型的柔美娇弱的美人,穿着白锦缎子罗衫裙,胸中有几分算计,但凡能在国公爷面前露个脸,必然能讨得几日恩宠,这也是她在这后宅立足的本事。 “轩儿回来了,过来尝尝娘亲泡的茶如何。” 莫怀轩便乖乖坐下,抿了一口,道:“初入口有几分涩,待茶水入喉,便又有几分甜,清香留在唇齿间,此茶极好。” 秦氏颔首,笑道:“这茶乃是宝塔山茶,一两值千金,怎能不好。” 莫怀轩微微蹙眉,道:“不知是何人所赠。” “你父亲着人送来的,过了这许多年,亏他还记得我喜欢茶。”秦氏垂下眼睫,从容沏了杯茶水,启唇道:“你可知你父亲的意思。” 莫怀轩放下手中杯盏,道:“嫡兄如今在三皇子跟前做事,父亲是想要孩儿帮衬他,对付太子。”最后几个字咬的格外清晰。 秦氏不做评价,只微微抬眸,问:“轩儿,你跟着太子已有小半年,觉得太子比之三殿下如何。” “此二者,不可相提并论。” 见秦氏面露讶异,他淡道:“顾贤,有些脑子,却没有为君者的气度和容量,自作聪明而已。至于太子……”他停顿许久,才接口道:“出鞘之宝刀,开刃之利剑,与他为敌,非明智之举。” 秦氏葱白的手指抚着杯沿,道:“可你父亲和兄长选的是三殿下,身为莫家子嗣,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这道理你可明白……” “娘,朝堂之事自有儿子费心,您不必牵挂。”说着将杯中剩余的茶水饮下,“儿子先回房中温书。” 他站起身,忽然又道:“这宝塔山茶虽好,却要与山泉配合才能使其香气弥散,井中枯水无法提炼其千金的价值,倒是娘往日泡的清茶,滋味虽淡,却自有其风骨韵味,儿子觉得很好。” 待他离去,秦氏垂眸轻叹一声,抬手将杯中的茶水浇灌在炉火中。 ======= 相府。 仆人们打扫了半天,总算是把路边的积雪清除了,只是福宁院里的积雪留了一大半,小娃娃穿着一身狐裘锦缎小袄,头上戴着雪白的兔皮帽子,小脸冻得泛红也浑不在意,兴冲冲指挥道:“再给它做个眼睛,还有尾巴,要再长一些威风一些。” 却原来是夏荷几个在堆雪人,本就是随意玩闹,这小祖宗瞧见了,偏嫌人家没新意,吵着要做只大狗。 等那狗做出来,他又嫌弃不好看,叫人拿布遮起来,免得叫别人瞧去了笑话。 在外头疯够了,一群人又围在暖炉旁,一起玩猜字谜游戏,几个丫头被这小孩耍得团团转,都面露不悦,叶重锦却是高高兴兴地往她们脸上粘白条,胖乎乎的小手还往人脑袋上拍。 “来来继续。” 夏荷撕下脸蛋上的纸条,气哼哼道:“不玩了不玩了,反正也赢不了小主子,平白给你欺负。”其他几个丫头也都连声说不玩。 小娃娃一板小脸,道:“你们比我大,怎么能说是我欺负你们。” “奴婢们认输了还不成,反正就是不玩了。” 几个人收拾收拾都去忙活了,叶重锦坐在罗汉床上哀声叹气,安嬷嬷在旁边笑道:“小主子若是让她们一点,给她们两颗甜枣吃,也不至于落到这田地。” 叶重锦嘟着唇,哼道:“可我也不想被她们贴白条啊。” 他正郁闷,却见方才那几个丫头又匆匆跑进来,顿时眼睛一亮,道:“你们是不是又想玩了,我这次让着你们……” 夏荷重重喘了口气,道:“大事不好了小主子,夫人,夫人她和老爷吵起来了!” 小娃娃眼皮一跳,随即笑了,摆手道:“不可能不可能,夏荷姐,就算你想诓骗我,也要编个像样点的话,我母亲怎么会与人争吵,她连骂人都不会,平素说话也是温声细语的,还能跟父亲吵起来?”说着又连说了两句不可能。 夏荷气闷道:“千真万确的,小主子不信夏荷,总该信翡翠姐姐吧,她着急上火地找来咱们院子,难道只是为了寻小主子您开心。” 叶重锦蹙起眉头,安氏身边的大丫头翡翠一向是个稳重的,倒是不会胡言乱语。 安嬷嬷也道:“小主子,瞧这丫头的模样不像说谎,您还是快些去瞧瞧,老爷夫人平日里最疼小主子,您的话他们必是肯听的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丫头们给他披上狐裘披风,脚上穿着雪地白绒靴,包裹得严严实实才带出门,可一阵风刮过,他还是打了个冷战,正下雪时不算冷,冰雪消融时才是最冷的时候。 一行人刚进叶岩柏夫妻俩的同心院,便见到十多个下人守在院门口,时不时朝院子里张望,只是谁也没胆子靠近卧房,一副想偷听又不敢的样子,叶重锦看着都着急。 小娃娃轻咳了一声,这些人便都规规矩矩低下头,唤了声:“小少爷好。” 叶重锦道:“我去瞧瞧,你们别跟着。” 他一个人往卧房走去,这斯文人吵架就是不一样,离得这般近都听不到动静,换做越国公夫妇俩,那吵嚷的声音怕是能传出好几里。 他推开门,正好听到安氏哭哭啼啼地道:“老爷昨夜明明应得好好的,怎么醒了就出尔反尔,难道当时只是敷衍之词,并未往心里去……早知道昨夜不与你欢好,让你自己去生闺女。” 叶岩柏道:“夫人,我是男儿身,如何自己生闺女,何况昨夜正在兴头上,夫人说什么,我自然都是要应下的。” “你……” 叶重锦脚步一顿,却已经来不及停下,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,夫妻俩双双回过头,见到门前的小孩皆是面露窘色,安氏更是面颊发烫,这孩子打小就鬼灵精,该不会听得懂吧。 叶重锦哪里敢听得懂,他爹他娘的面子不要了么? 他板着小脸,指着他老爹道:“父亲是坏人,欺负母亲,还把母亲欺负哭了。” 叶岩柏嘴角一抽,屈身把这宝贝疙瘩抱起来,哄道:“没有没有,父亲正在和母亲商量要紧的事,阿锦回自己屋暖着,这么冷的天,别在外面着凉了,瞧这小手冻的。”说着把小孩冰凉的小手塞进自己胸膛焐着。 安氏也抹去眼泪,朝儿子笑道:“母亲是太着急了,不是你父亲的错,阿锦乖,让嬷嬷带你回去吃桂花羹可好。” 这夫妻俩一唱一和,摆明了是要把这件事蒙混过去,可叶重锦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事争吵。 先前安氏说叶岩柏答应了她什么,如今又出尔反尔,其实是很罕见的,因为叶岩柏素来重守承诺,即便昨夜昏了头答应,事后清醒,也不会做出反悔的事来,除非此事让他十分为难。 可安氏知书达理,凡事以丈夫为先,又怎么会提出让他为难的要求。思来想去,唯一的可能就是与安家有关。 说起来,他来这里快四年,也不曾去过外祖家。安氏也是家里捧着宠着养大的娇娇女,如今嫁为人妇,儿子们却与娘家疏远,她虽然嘴上不说,心里也是会难受的。 叶重锦拧着眉,凑到他爹耳边小声告诫:“父亲要多让着母亲,男人是不可以让女人流泪的。” “……” 看着一本正经的小儿子,叶丞相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自己大儿子揍一顿,让他没事净给他弟弟看些没用的书,乖宝都给教坏了! 第26章 拐走 叶家这场闹剧并未持续多久,他们一家子都是斯文人,哪里吵得起来,互相抱怨个两句也就顶天了,等到用午膳时,叶岩柏便在安氏的眼神催促下,向老太爷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。 叶丞相道:“父亲,再过几日就是新年,孩儿想着阿锦和晖儿还不曾见过他们的外祖父外祖母,若是传出去,旁人还当咱们叶家没有规矩。再者,夫人这些年操持家务,甚是辛劳,岳父岳母惦记也是人之常情,不如今年互相走动走动,也好叫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闭嘴。” 他这一开口,屋内就安静下来了。 当年叶岩柏为了娶安绮容,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三日,仍是不肯悔改,老太爷盛怒之下,又给了他一顿家法,眼看命都要丢了,老太太当年还在世,见唯一的孩儿这副光景,险些哭断肠,这才劝得老太爷同意了这门亲事。 安氏入门后,事事尽心尽力,孝敬公婆,操持家务,在外更是多方应酬,即便如此,老太爷还是不满意。 其实哪里是对安氏不满意,他就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。 当年被安家人打死的那书生名叫李默言,是叶老太爷的得意门生,悉心教导了许多年,那情分与亲生儿子也差不离,分离时,李默言信誓旦旦地说要把老师的思想传承下去,他日金榜题名,在朝廷做了官,也必定是个无愧于心的好官。 叶老太爷知道他学问好,人品亦难得,满心等着他的好消息,结果人说没就没了,叫他如何不恨。 后来安太师一脉逐渐落败,只是子孙后代还在京城做官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叶家是平步青云,而安家却越发落魄,安家指望这门亲事化解两家的恩怨,因此才同意把闺女嫁过来,谁知道闺女送出去了,这恩怨还是恩怨,仇家还是仇家,怕也是后悔得紧。 叶老太爷放下手里的碗筷,看都没看自己儿子,冷哼道:“便是有人想嚼舌根,也已经嚼了许多年,如今想掩人耳目,不嫌迟了些。” 叶岩柏素来是不敢跟自己父亲顶嘴的,闻言便讪讪笑了下,“父亲说的有理,有理。” 安氏在桌子下面扯了扯他的衣袖,叶岩柏只好又硬着头皮道:“有理是有理,但孩儿以为,冤家宜解不宜结,夫人嫁入叶家已有十年,处处周到,前些日子父亲病重,夫人日日早起为您熬汤端药,凡事亲力亲为,不敢假手于他人,她这般孝心,父亲可能怜悯一二。” 老太爷看了眼低眉顺眼的安氏,道:“你说这话,莫不是在指责我亏待了你媳妇。” 安氏连忙道:“父亲误会了,老爷并无此意,而且父亲待儿媳很好,儿媳感怀于心。” 老太爷便拿起筷子,道:“都用膳吧,饭菜凉了,孩子们还怎么吃。” 叶岩柏见老爷子一直避重就轻,再看自己媳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,咬咬牙,道:“父亲难道忘了,晖儿和阿锦身体里流的是谁的血。” 老爷子动作一僵,却听这不肖子道:“父亲虽不愿与安家有所往来,却改变不了晖儿和阿锦身体里流淌着一半安家的血脉,父亲怨恨安氏一族,莫不是要连两个孙儿也一起算进去么。” “住口!你这逆子!”老爷子一拍桌,怒道:“简直一派胡言。” “敢问父亲,血脉亲情能否斩得断?安侍郎夫妇本就是两个孩子的外祖父母,此事无可更改,他们想见孙儿更是无可厚非,父亲又有何资格夺走两个孩子的血脉亲情,阻止他们亲人相见,这些年是否过于霸道了。” 叶丞相在朝堂上素有“狡狐”之称,善言辞多机变,便是庆宗帝也时常被他气得脑袋疼,却拿他毫无办法,叶老爷子一直以为是外人夸大其词,如今才知道,是他低估这不肖子了。 他重重喘了口气,冷笑道:“丞相大人当真好口才,竟连老父也要顶撞!” 见老爷子气得不轻,叶岩柏连忙倒了杯温水递过去,却被他一把推开,只好放下杯盏,告罪道:“父亲息怒,孩儿不欲顶撞父亲,只是过完年晖儿便满九岁,阿锦也到了入学堂,明事理的年纪了,儿子不希望他们日后得知真相,怨恨我们这些长辈,父亲以为呢。” 老爷子一抬眸,却见两个孩子都关心地看着他,顿时心里一软,再难说出狠心的话来。 叶重锦从椅子上爬下去,跑到老爷子旁边,叶老爷子弯腰把他抱在腿上,摸着他软乎乎的小脑袋,叹道:“阿锦也想劝爷爷?” 叶重锦摇摇头,道:“阿锦没见过外祖父外祖母,如果爷爷不喜欢他们,那阿锦也不喜欢他们,因为阿锦最喜欢爷爷了。” 老爷子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,抱紧腿上的小孩,道:“爷爷不喜欢他们,是有爷爷自己的原因,与阿锦无关,阿锦可不能根据别人的评价来评判一个人,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,用自己的耳朵去听,用自己的心去感受,不要轻易被别人所影响,阿锦可明白?”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老爷子怔了怔,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,顿时哭笑不得。他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,满肚子都是大道理,随口便能说出几句来,却往往做不到。他教导阿锦去用眼睛看,用心去判断,却不曾给过他这个机会,正如他儿子说的,他过于霸道,剥夺了两个孩子与亲人接触的机会。 那安家人究竟好与不好,是恶还是善,应该让孩子接触过后自行判断,而非阻碍他们见面。 过了片刻,他捏了捏小孩白糖糕似的小手掌,道:“也罢,既然你们已经打定主意,也不必询问我的意见,只要我乖孙儿开心就好,只有一点,你们要往来是你们的事,不必打搅老头子我的清静日子。” 安氏面露欣喜,叶岩柏也笑道:“多谢父亲成全。” ======== 用完膳,叶重锦摸着小肚子,慢悠悠地往福宁院走,他用完膳是不喜欢有人抱的,容易积食。 安嬷嬷牵着他的手,夸道:“今日多亏有小主子,否则老爷子哪能轻易改口。” 叶重锦佯作不知,却是问:“嬷嬷,外祖家有哪些人,他们好吗?” 安嬷嬷噗嗤一笑,心想果然还是孩子,耐下心说给他听:“您外祖家有小主子的外祖父外祖母,还有两个舅舅,都已经成亲,大爷有一对儿女,表少爷比咱们家大少爷稍年长一些,表小姐则年幼几岁,二爷只有一个宝贝儿子,不过天生患有腿疾,不良于行,若是见了面,您可不要看他的腿,那孩子虽然年纪小,心思却极细腻的。” 叶重锦乖乖点点头。 “小主子也不必管他们是好是坏,您是丞相大人的公子,是叶氏的嫡系子孙,他们见了您,只有讨好的份,不敢惹小主子不高兴的。” 叶重锦哦了一下,便垂着脑袋去踩路边的碎雪,见那白色无瑕的雪团一下子被踩瘪,心里莫名地感到痛快,正专心着,忽然眼前多了一双黑色的雪地高筒靴,抬起眼,却是他兄长。 叶重晖从安嬷嬷手里接过小孩的手,道:“阿锦今天说的话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嗯?什么话……” 叶重晖拧着眉道:“就是那句,阿锦最喜欢爷爷了,这是什么意思,阿锦最喜欢的人难道不是哥哥吗。” “……”叶重锦道:“那句话是哄爷爷的,但也不是你。” 叶重晖问:“那阿锦最喜欢谁?父亲,母亲,安嬷嬷,总不会是太子殿下。” 小孩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咪,猛地甩开他的手,气哼哼地道:“反正不是你。”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补充道:“自然也不是太子。” 叶重晖在他身后纳闷,不是这几个人,那还能是谁? ======= 天色渐晚,屋外又飘起雪花,倒是不似前天夜里那般狂风怒号,反而有几分唯美意境。 叶重锦趴在窗户前,趁没人瞧见,伸手接住一片落雪。那晶莹的一朵雪花便化作水珠,将他的手心打湿。 正待收回手,那只沾了水的小手便被另一只手给包裹住。 “被孤抓了个正着。”有人低声调笑道。 那人一身玄黑华服站在窗前,身后是悠悠飘落的雪花,隔窗握着他的手,唇角挂着似有若无的浅笑。 “太子哥哥……” 顾琛微勾起唇角,探过身把小孩抱起来,用狐裘大氅把这娇贵的小娃娃包裹住,挡住纷扰的雪花,道:“孤来接你。” “去哪?” 他话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措,顾琛难得起了捉弄的心思,他半真半假道:“自然是去宫里,孤的东宫里有吃不完的糕点,阿锦会喜欢的。” 小娃娃抿着唇,瞪他道:“我爹娘知道的话……”是会与你拼命的! 顾琛往他光洁的额上吻了一下,道:“孤想要的人,没有到不了手的道理。” 言罢抱着小孩大步离去,竟是明目张胆掳走了丞相家的宝贝疙瘩。 第27章 留宿 因着在下雪,天色又甚是昏暗,顾琛竟是避开了院子里的小厮,把人给顺利带了出来,不料刚出福宁院,便远远瞧见安嬷嬷一行人,夏荷手里提着紫檀木膳盒,八成是来给小孩送汤药和晚膳的。 其实此刻便出去说明缘由未尝不可,只是偷来的这小宝贝实在有趣,叫顾琛一时舍不下这兴味。 他回转身,快速躲到假山后面,夜色愈沉,他又穿着一身黑衣,安嬷嬷并几个丫头都低着头赶路,并未注意到此处的动静。 察觉到怀中的小东西有动静,他掀开狐裘氅袍,奶娃娃正抬着小脑袋看他,眼眸里蒙了一层水雾,色厉内荏地道:“若是叫我爹娘发现,定饶不了你的。” 顾琛勾起唇,道:“好,孤且等着。” 叶重锦气得说不出话来,他虽然知道顾琛素来任性妄为,凡事都爱随着自己性子来,但是没想到,他自己还是半大的孩子,竟就敢明晃晃跑来丞相府偷小孩。 他老爹可不是吃素的,若是惹急了,告御状都是能做出来的,届时事情闹大,便是废不了他的储君之位,也少不得要吃些苦头。 见小孩板着小脸生闷气,顾琛往他脸蛋上亲了一下,接着又盖好披风,闪入茫茫夜色中。 ======== 雪花簌簌地落着,丞相府前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,四角挂着金色铃铛,是精心雕琢的样式,厚重的绣金绸缎挂帘阻隔了车外风雪,四匹高头大马套着金色挽具,远远瞧着很是打眼。 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被放进马车里,顾琛道:“孤知道你身子金贵,特意跟母后借了銮驾,可喜欢。” 车里有一盏精致的琉璃灯罩,叶重锦借着烛火稍稍打量,皇后所乘车架自然不是普通官宦之家可以比拟的,装饰华美,处处透着凤仪之威,只是他前世在宫里住得久了,也不觉得新奇,倒是矮桌下摆着两个精巧的暖炉,热烘烘的很是舒服。 他向来惧寒,不自觉往暖炉边靠了靠,嘟囔道:“你骗我。” 銮驾都到了,他爹娘岂有不惊动的道理,只怕是早打了招呼,他才去院子里接人的。 顾琛略一挑眉,道:“孤何时骗了你。” 叶重锦一噎,仔细回想,这人的确没有说一句抢人的话,全是他自己吓唬自己。小孩脸颊泛红,轻哼一声,窝在角落里不吭声了。 顾琛把这小娃娃拉到自己边上,问:“阿锦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。” 叶重锦想了想,道:“腊月二十六,还有四天是除夕。” 顾琛嗯了一声,过了片刻才缓缓道:“是腊月二十六,也是孤弟弟的诞辰。阿锦每年生辰会有亲人为你庆贺,给你准备生辰礼和长寿面,可孤的弟弟什么都没有。他出世的那日,他母妃难产离世,父皇因此记恨,从不为他庆贺生辰,甚至每到这日便厌烦见到他,久而久之,那孩子就喜欢一个人躲在寝宫里,不愿与别人相见。” 顾悠的生辰,正是丽妃的忌日,即便庆宗帝愿意疼爱顾悠,但每逢挚爱离世之日,仍旧心痛难当,到底摆不出笑脸为他庆贺,更无法说出那句“生辰快乐”。 叶重锦道:“那你弟弟真是可怜。”可这又与他何干? 顾琛捏捏他面团似的小手,道:“孤的弟弟阿锦是见过的,上次中秋盛宴,阿锦在沐芳河畔遇到的那孩子,就是孤的弟弟小五,他说很喜欢阿锦,阿锦可愿去宫里陪他说说话?哪怕只是说一句祝他生辰快乐,想必也能叫他开怀一些。” 话说到这个份上,便是没有留给他拒绝的余地。叶重锦鼓了鼓腮,轻声应喏。 叶家都是善良之辈,顾琛搬出这套说辞,他那对同情心泛滥的父母自然只有答应的份,叶重锦却是不信的,顾悠再喜欢他,还能越过他皇兄?他劝说千句百句,都没有顾琛的三两句话管用。如此一来,他去作甚?卖萌吗? 身旁的小孩撅着唇,歪着脑袋靠在车壁上,精致的脸蛋如同南海明珠无瑕莹润,灵动的双眸映照烛火微光,如同从画里偷跑出来的仙童,一颦一笑都带着氤氲灵气,叫人挪不开眼,又舍不得触碰,怕他受了惊飞回画里去。 顾琛眸中闪过柔色,他原以为等待是一件难熬的事,如今却觉得,能够亲自陪伴他长大成人,真真正正地疼宠呵护他一生,未尝不是幸福。 ======== 到了庆和宫,叶重锦才发现顾琛并未夸大其词,顾悠果真把自己关在丽妃生前居住的寝宫,采娟几个正站在门前发愁。 见到他们二人,几人连忙行了一礼,道:“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,叶公子安好。” 顾琛皱眉,“小五还是不肯出门用膳?” 采娟摇摇头,小心翼翼地道:“今日是腊月二十六,五殿下在这一日……素来是不用膳的,他心里把娘娘的过世怪在自己头上,心中有愧,以为用膳便是对不起母妃的孕育之恩,因此要断食一日。” 叶重锦瞥了眼一旁已经冷了的饭菜,悄悄咽了咽口水,他原本到用晚膳的时间,却被这人拐出家门,因此还饿着。顾琛见了,便道:“把饭菜热一热,孤还未用晚膳,今日便就在此用膳吧。” 采娟连忙称是,着人去准备膳食了。虽然太子殿下说把饭菜热一热即可,但他们哪里真的敢让主子吃回锅的食物,自然是要重做的。 趁着膳食未妥,顾琛便牵着小孩进了丽妃的寝宫。虽然陆婉颜离世时只是妃位,但庆宗帝早有打算,待她产下麟儿,便晋升她为贵妃,所以宫殿里的一切陈设都是按照贵妃位份置办的。 这女人虽然红颜早逝,却得到无数女人梦寐以求的帝王专宠,在这偌大的后宫里,或许算得上幸运。 往里走,越过两道明黄罗帐,顾悠正抱膝坐在美人椅上。抬眸,眼眶早已通红。 他委屈地唤了声:“皇兄。” 顾琛应道:“皇兄在,皇兄把你的朋友带来了,你不是说喜欢阿锦么,他如今人就在这里,难道你要在他面前哭鼻子吗。” 顾悠见小娃娃正在好奇地打量自己,连忙抬手把眼泪抹去,两人已经走到他跟前,叶重锦伸手摸顾悠的脑袋,他身量小,哪里够得着,踮起脚尖才勉强碰到人家前额,只得转而用手指戳顾悠的脑门,奶声奶气地道:“爱哭鬼。” “我,我不是……”顾悠想要辩解,但他两次哭鼻子都被小孩逮了个正着,竟是不知该如何解释,急得脸颊泛红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不哭了,我不是爱哭鬼。” 叶重锦觉得他很有趣,便笑道:“生辰快乐。” 顾悠微微一愣,随即失落道:“我没有生辰。母妃走了,小五也就没有生辰了。” 叶重锦有些犯难,他其实不大会安慰人,顾悠又是一根筋的倔脾气,怕是很难说动,可是人既然已经到了,怎么也得说几句,意思意思也好。 他道:“每个人都是有生辰的,我娘说,她生我的时候受了很大的罪,所以我的生辰是她的难日,但是我娘还说了,虽然是难日,她心里也是高兴的,因为在母亲的心里,再没有什么比迎接孩子来到世上更幸福了。” “你娘真好。”顾悠羡慕地说。 叶重锦道:“你娘一定也是这样想的,你不肯用膳,她知道的话肯定会很难过的。” 顾悠揉了揉眼睛,仍旧垂着脑袋不说话。 顾琛便道:“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儿,父皇责怪你,不过是因为在他眼里,丽妃娘娘比你重要,可是在丽妃娘娘眼里,你却比她自己的性命重要,否则也不会强行生下你。若她泉下有知,她拼了性命生下的孩儿,不爱惜她赐予的身体,岂不是要失望难过。” 顾悠闻言连忙道:“小五不要母妃难过失望,小五要用膳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这顾悠果然最听他皇兄的话,那么……他特意跑来宫里的意义是什么? ======== 陪五皇子用过晚膳,天色已经不早,顾琛便直接把小娃娃带回了东宫,对宫侍道:“着人去相府传话,就说风雪太大,孤不放心让小公子独自回府,待明日雪停了,孤亲自送回。” 宫侍领命退下,叶重锦想拒绝已然迟了,一回头,正对上那人含着笑意的眼眸,忽然有种落入圈套的感觉。 雪还在簌簌地落,地面已经铺上浅浅的一层白霜,脚踩上去,发出咯吱的声响,叶重锦原本待在顾琛的臂弯里,此时想下去走走,便道:“阿锦方才吃了许多。” 他这是要下来消食的意思,顾琛却笑道:“孤不觉得沉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摸不准他这是真的不明白,还是故意调侃他,却也不再提这茬,垂着眼睛自顾自把玩手指,错过了那人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。 绕过覆盖冰雪的鲤鱼池,越过刷着朱漆的百米长廊,再往前走个半盏茶的功夫,便是储君所居住的东宫。叶重锦前世在这里住了许久,对此处的一草一木皆是熟悉。 东宫外墙墙角那株黄色腊梅花,到了初春时节,会有几只鸟雀在此处流连;王总管的私房钱就埋在内院的罗汉松下,有次被陈妃娘娘养的小狗给挖了出来,他才挪了位置;还有他亲自照看的那株桃树,也不知长势如何,到了来年春,可有果实…… 顾琛凑他耳边问:“阿锦,可是乏了。” 小娃娃面露茫然,白嫩的脸蛋冻得泛红,无辜地朝他眨眼,一双黑眸沁着水光,却原来是走神了。 第28章 东宫天上飘着雪,东宫的宫人们低垂眉眼,恭谨地站在宫门前,候着主人归来,落了满身的飞絮而不自知。 叶重锦不自觉回想起前世,好似也是如此,富丽堂皇的宫殿,一群身穿锦衣的美貌宫娥娇声问安,机灵的宫侍们跪成一排,他们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那小小稚童,一行人浩浩荡荡踏入殿内。 而他因冒犯了太子殿下,被侍卫们押解在其后,眼巴巴地望着小孩的背影,心里又惊又惧。 不过瞬息间,竟已是前世今生。 而这一次,他初入东宫,乃是被太子殿下珍而重之地抱入宫殿中。 顾琛喜欢漂亮的事物,这是他的老毛病了,除了他那几个不省心的兄弟,别的小孩,若是长得有几分伶俐可爱,他少不得要瞧上几眼,例如前世的宋离,例如继承了丽妃美貌的顾悠。 叶重锦心里是有数的,顾琛此时待他好,大约是他生得不错,等他的兴味过去,所谓的恩宠必定会全数收回。他其实不必急着躲避,等他自己腻烦了便好。 顾琛刚踏入殿中,几名宫婢便上前,欲替他除去被雪打湿的狐裘披风,那披风今日包了叶重锦一路,不可避免沾染了小孩身上独有的药香,顾琛顿了顿,抬手挥退了宫人,将那披风折叠好放在一旁。 叶重锦见状撇撇嘴,心说这人洁症愈发严重了,从前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贴身物便也罢了,如今连外衫也不让碰。 顾琛回转身,蹲在小孩跟前,体贴地道:“阿锦的衣摆也沾湿了,孤替你沐浴更衣可好。” “我不脏的。”他认真嗅了嗅身上的气味,确定只有香味没有难闻的味道,又肯定地点点头,道:“明日回府,安嬷嬷会替阿锦沐浴,可不敢劳烦太子殿下。” 他说客套话时给人一种极为认真的感觉,顾琛忍不住一笑,捏着小孩软乎乎的脸颊,调笑道:“可孤不想跟脏娃娃一道睡。” 他说得轻巧,叶重锦却瞪直了眼,东宫里这么多空闲的屋子,难道还装不下他一个三岁小孩么,为何偏偏要跟太子殿下同榻同眠。 他晃晃脑袋,道:“嬷嬷说阿锦睡相不好,夜里还总说梦话,扰得人不安呢,还是让阿锦自己睡吧……” 顾琛道:“可孤不放心。东宫虽然在皇宫内院之中,其实并不安全,阿锦又是叶相的心肝肉掌中宝,若是出了差池,只怕叶相是要与孤拼命的,阿锦以为呢。” “……”虽然不想承认,可他说的确实字字在理。 见他不说话,顾琛便当他答应了,转身吩咐婢女去准备沐浴事宜,叶重锦红着脸揪自己的衣袖,心想顾琛才八岁,总不能对他做什么,想这些时,他却忘了自己还是个穿肚兜的奶娃娃,夏季在自己院子里,光着屁屁在罗汉床上爬,随丫鬟婆子们瞧个够,那会倒是没有半分羞涩。 王管事办事效率极高,很快便准备好了沐浴用具,其实东宫是有浴池的,只是叶重锦这身量,若是入水,怕是要直接沉底的。 顾琛挥退宫婢,亲自替小孩除去衣物,叶重锦只是抱着轻,其实全身都是软肉,香香软软的像个面团,小肚腩更是圆润,顾琛忍不住笑,轻轻拍了几下,道:“阿锦这肚子,许是快熟了。” 有经验的老农喜欢用手掌拍打西瓜,来判断成熟程度,他这分明是调侃叶重锦的肚子圆滚滚的像个小西瓜。 叶重锦郁闷道:“晚膳用的多了,而且,谁小时候都是显胖的。” 顾琛噗嗤一笑,见小娃娃瞪自己,连忙神色严肃道:“的确如此。” 先用手试过水温,顾琛才敢把小孩放入桶中,这木桶的高度刚好,水没过肩膀处,叶重锦舒服地呼了口气,顾琛替他解了发带,一头柔顺的黑发便披散而下,漂浮在水上。 顾琛趴在桶外替他搓洗头发,他其实不擅长这些琐碎杂事,不过胜在细心周到,叶重锦竟被他服侍得很舒服,他年纪小,没一会便开始犯困打盹。 顾琛替他洗好发丝,转身去拿洁净的衣物,回过头,那小孩已经靠在桶壁上睡了起来。他趴在旁边瞧了一会,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,然后把人从水里捞了出来,就这么光着抱到床上去了。 正如叶重锦所想,顾琛还这么小,什么都做不了,然而事实上,面对这么个小娃娃,顾琛又不是禽兽,能起什么心思,无非是觉得小孩肌肤实在嫩滑,忍不住亲了好几口罢了。 临睡前,顾琛捏着小娃娃的鼻尖,笑道:“孤的童养媳。” ======== 次日,叶岩柏刚下早朝,便亟不可待地去了东宫,接自己的宝贝儿子。 雪下了一夜,天总算是放晴,太阳暖烘烘的,顾琛起得早,正在尚武阁练武,听宫人禀告叶相求见,冷淡的面容闪过一丝戾气。 他其实不大乐意把小孩交出去,以他的手段,从丞相家抢一个孩子倒也不难,而且还能叫叶岩柏有苦难言,但小孩已经记事,他不愿被怨恨,何况,宫里的确不是养孩子的好去处。 “有请。” 回到寝宫,顾琛掀开明黄的绫罗纱帐,小孩睡得正香甜,歪着脑袋,白皙的脸蛋透着淡粉,微微启着唇,凑近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。 他放低声音道:“告诉叶相,就说小公子还未睡醒,且先在外候着。” 宫婢屈身领命。 过了片刻,宫婢前来通传,道:“启禀殿下,丞相大人说,他家小公子不娇气,直接唤醒便是。” 顾琛眉头一蹙,不悦道:“丞相真是片刻都等不得,如此心急,难不成孤会吃了他家乖宝。” 太子动怒,宫人们尽皆伏身跪地,喏喏不敢言语。 床上的小孩刚好醒过来,揉了揉眼睛,迷迷糊糊地道:“顾琛,大清早吵什么。” 他声音小,离得近些方能听得清,先前传话的宫婢脸色一白,这丞相家的公子当真胆大包天,竟敢直呼太子名讳,莫不是被宠得过了头。她连忙低垂下脑袋,装作什么都不曾听到。 顾琛却是好笑地勾起唇,他坐到床边,俯身看着刚刚转醒的孩子,挑眉问:“阿锦方才唤孤什么?” 第29章 心机(一更) 叶重锦几乎是瞬间惊醒,他睡蒙了头, 只当自己还活在前世, 竟是直接唤起那人名讳。 四目相接,那人的黑眸恰如前世, 深沉而光华内敛,只有领教过他厉害的人才知道, 这无波无澜的眼神里藏了多少杀机。 这一刹那,叶重锦竟然分辨不出, 前世的顾琛与眼前这个八岁稚子有何区别。怪不得他爹如此忌惮顾琛, 猛兽再年幼,也存有兽性, 也有夺人性命的本事。 顾琛又凑近了一些,问:“阿锦方才唤孤什么?” 叶重锦眼里显出一丝慌乱,手指揪着帘帐,糯糯地道:“阿锦不记得了。” 他惊慌的模样像极受了惊吓的猫崽儿,惹人怜爱得紧,顾琛立刻便心软了,抚着他的脸蛋,轻声哄道:“说实话, 是何人告诉阿锦孤的名讳的。” 这话乍听上去没有什么问题,实则暗藏杀机, 若他说是家中长辈告知,只怕叶家人要担个背后议论储君的大不敬罪名,太子名讳可不是臣属可以随口提到的, 可他自小养在院子里,并无机会接触外人,因此找不到旁人做借口。 他索性耍起无赖,无辜道:“阿锦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讳,大约是梦里说胡话,太子殿下听岔了。” 顾琛素知他是个机灵鬼,却没想到他有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,竟是生生气笑了,道:“不肯说便罢了,也不必编谎话骗孤,总归孤是舍不得责罚你的。” 其实他并不在意谁唤他的名讳,名字取来就是让人叫的,他在意的是阿锦初醒时,唤他那熟稔的语气,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,就好像……就好像他的阿离回来了。 那个被他在后宫的角落里捡回去的小太监,与他朝夕相伴十余年的宋美人,大约是这世上唯一会唤他名讳的人。 即便过去经年,他只要闭上眼睛,便能回想起宋离垂眸浅笑,对他道:“顾琛,你要做个好皇帝,所以奏折须得亲自批阅,偷不得懒。” 他说好,阿离的话他都是肯听的,在御案前一坐便是大半宿。 他从后宫回来,拉着阿离索要亲吻,却被一把推开,阿离面带薄怒,道:“顾琛,你身上的脂粉味,很不好闻。” 虽被拒绝,他心里却是极高兴的,自那以后再不踏入后宫一步,门面功夫也不再做,前朝后宫怨声载道,说皇帝被妖精迷了心,他只充耳不闻。 后来,宋离说:“顾琛,若你要了我,便再没有别人。” 这是自然,阿离占了他的心,没有给别人留一丝空隙,让他们二人都没了退路。 只是,他到底还是把人弄丢了。 顾琛抬起小孩的脸蛋,望入那双纯洁无垢的黑眸中,试图找出一丝半点往日的痕迹,却只从他的眼中读出无措和慌乱,宋离久居深宫,最擅长掩藏真实情绪,眼前这个,显然还是个稚嫩的孩童。 虽然知道内里是同样的灵魂,到底未曾经历那一切,所以还是有些不同的。前世那些过往,好的坏的,全部都只有他一个人记得。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,只是在听到小孩唤他的姓名的那一瞬间,他心里是抱有一丝幻想的。 他自嘲地想,即便世上当真有奇迹,又怎么会赐给他这样满身杀孽的人,他甚至忍不住想,今生六岁的阿离意外暴毙,在叶家小公子身上重生,或许是天意在阻碍他延续前世的情缘,可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。 既然被他找到,那么哪怕付出一切代价,哪怕死后入无间炼狱,永不堕轮回,他也要得到那个人。 顾琛把小孩从被窝里挖出来,紧紧抱在怀里,深吸一口气,道:“你父亲此时就在殿外,等着接你回府,孤替你更衣。” 叶重锦乖乖应好,顾琛却迟迟没有动作,嗅着小孩身上淡淡的药香,舍不得松手。 “新年前后孤很忙……”他闷声道。 叶重锦是知道的,大邱开朝不过十余年,皇家琐碎事务繁忙,祭祀祈福,行善布施,乃至于安抚宗亲和功臣后代,太子虽年幼,却少不得要露脸。 顾琛又道:“下次见面便是年后,届时孤送你一份礼物。” 言罢拿起宫人备好的衣物,一件一件替小孩穿上,叶重锦好奇地追问:“是什么礼物。” 顾琛只笑笑,半跪在地,手里握着叶重锦白皙柔软的小脚丫,替他穿上鞋袜,分明是尊贵的身份,做起这些事却是得心应手,好似已经做过千百遍。 东宫里的宫人们暗自心惊,太子殿下平日冷僻孤傲得很,便是在皇上和皇后娘娘面前,也不曾好声好气说过话,怎的在叶家小公子跟前,就像变了个人似的。 小娃娃踢了踢脚,撇嘴道:“你不说,我也能猜到,约摸是好吃的点心。” 顾琛站起身,点了点小孩的鼻尖,取笑道:“可见阿锦心里只有吃的,再装不下别的。” “……” 顾琛磨磨蹭蹭许久,终于还是把小娃娃还给人家爹了,叶丞相早已等的不耐烦了,一见着人,立刻便把小孩抱在怀里,“心肝宝贝”地叫起来,好似他家阿锦在东宫住了一夜,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。 叶重锦连忙捂着他的嘴,提醒道:“爹爹,咱们回家说。” 叶岩柏说:“好,都听阿锦的。”然后朝顾琛冷淡地一点头,道:“谢太子殿下昨夜照顾犬子,只是不便继续叨扰,臣下先行告退。” 顾琛微眯起眼眸,道:“太傅慢走,雪天路滑,路上仔细些。” 叶丞相气结,他还能摔着自己儿子不成?这顾琛小儿,实在可恨! 见自己爹气得连客套话也不愿说了,顾琛也是一副被人夺走心爱之物的阴郁神色,叶重锦抠着手指,小声打圆场道:“谢谢殿下挂心,我爹爹会仔细的,天气严寒,殿下也要保重身体。” 顾琛脸色好转一些,两人这才顺利从东宫出来。 坐上回府的马车,叶岩柏便亟不可待地问:“昨日进宫,太子殿下可有为难阿锦。” 小娃娃眨了眨眼,问:“太子殿下为何要为难阿锦。” 叶岩柏语重心长道:“傻孩子,太子为难人哪需要理由,他们这些皇室亲贵,最喜欢捉弄人取乐,阿锦切不要把他当成好人,被欺负了可没地找理,日后且远着些,别着了道才是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若他记得不错,初次被顾琛传召时,他爹口口声声说“太子殿下是好人”,让他别害怕,怎的转眼就换了一副说辞,欺负他年幼不知事么。 叶岩柏显然已经忘了自己随口说的场面话,继续教育儿子:“这宫里的皇子数三殿下最难缠,可他忌惮爹爹,不敢欺负咱们乖宝,太子殿下则不同,他做事全看心情,可不管咱们家是何背景,阿锦又这样惹人疼,如果被他记挂在心上,往后爹爹连睡觉都不能安稳。” 小孩瞧着自己爹眼底的青黑,总算知道他为何如此憔悴了。 “阿锦知道了,日后一定远着太子殿下。” 得了儿子的保证,叶丞相这才有了笑意,从食盒里拿出安嬷嬷提前备好的糕点,一块一块地喂他吃。 ======== 回了相府,叶重晖早等在正门前,见着自己弟弟,便急急迎上去,问:“太子可有欺负阿锦?” “……”叶重锦递给他一个白眼,心说不愧是父子,说话都是一个样。 叶重晖早习惯被弟弟嫌弃,自顾自抱着小娃娃掂量了一下,确定没有消瘦,似乎沉了一些,这才放下心。 叶重锦任他掂量,问:“哥哥今日不去书院?” 叶重晖笑道:“过几日便是新年,书院要停课一月,哥哥在家陪阿锦。”这两兄弟正聊得起劲,叶岩柏却重重咳了一声,于是叶重晖又补充道:“除了陪阿锦,还有温习功课,跟母亲学作画,跟祖父学棋,还有跟武堂的师傅学些强身健体的功夫。” 小娃娃听罢,咧唇一笑,“哥哥要学这么多东西,哪还有时间陪阿锦。” 叶重锦却是极认真道:“那些虽然也要紧,但都没有陪阿锦重要。哥哥学习这些,都是为了日后好照顾阿锦,不让阿锦被人欺负了去。”他在心里暗自补充,尤其是东宫里那位。 “好了好了,站在门外说什么浑话,快进屋去,别把你弟弟冻着了。”虽是责怪的话,话语里却带了些笑意,显然对大儿子的乖觉甚是满意。 刚进院子,安嬷嬷便带着丫头们迎上来,好一顿嘘寒问暖,接着便呈上刚热好的汤药,焦急道:“小主子昨日走得急,汤药还不曾喝,还好今早回来得及时,没错过这第二次。” 叶重锦拧着眉头,轻哼了一声,不甘不愿地将那碗褐色汤药喝下,虽说加了姚珍的方糖,可药终究是药,多少还是有些苦味的。叶重晖适时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,及时压下药味。 见小孩两颊鼓鼓,一副偷吃的小仓鼠的模样,叶重晖弯了弯唇,问:“阿锦,宫里好玩吗?” 叶重锦默了默,道:“还算好玩吧,只是待久了会累。” 叶重晖点点头,拍着小孩的脑袋瓜,道:“那日后便不去了。五皇子的生辰与我们家有何相干,依我看,不过是太子的计谋,他想骗阿锦去宫里,却拿五皇子作筏子,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利用,心机不可谓不深。” 小娃娃嚼着蜜饯,在心里暗自赞同,那人打小就是个心机深沉的主。 但是他还有个问题,他是不去宫里了,可那人若是找来府上,该当如何,还能拿扫帚赶出去不成。 第30章 贺新岁(二更) 在热闹的炮竹声中,叶重锦迎来了在叶家的第四个年头。 叶氏族亲皆远在津州, 虽有书信往来, 却极少互相走动,只在年末回乡祭拜先祖。这是叶老太爷的意思, 他这一系无奈沾了仕途官场,却不愿玷污族人清贵名声。 虽说族亲不在, 每年新春却是极热闹的。 叶氏门人遍天下,这朝中但凡有些才名的官员, 追根溯源, 必能找到与叶氏一族的干系,或是曾受教于叶氏门人, 抑或是聆听过叶氏学问,或者干脆就是叶家人教出来的学生。 因着这些原因,新春自然是要相互走动走动,互相赠送些墨宝手记,也算作雅谈。 大年初五,正是亲友互相拜访的日子,朝中好些个名仕便相携而来,人人手里都提着礼盒。刘管事在门前笑脸相迎, 因叶相不爱结交官员,门庭素来冷清, 只在这几日有些热闹。 安氏并安嬷嬷正在将礼物清点登记,叶重锦和叶重晖跟在二人身后,一道品鉴赏玩。 安氏笑道:“你们随意看看, 若是有瞧中的便拿回屋里去收藏。” “是,母亲。”二人乖乖应道。 叶重锦兴冲冲地饶了一圈,结果败兴而回,这满屋子包装精致的礼盒,竟全都是书画墨宝。 想当初他在宫里当总管时,哪年新年底下人孝敬来的不是价值千金的珍宝,什么南海夜明珠,紫金珊瑚,还有碧血如意,便是有字画,那也是前朝名家的大作,堪称当世无价,哪像眼前这些墨宝,人都还活着,想来卖也卖不了几个钱。 他前世被人视为奸佞,自然不是没道理的,他小时候吃苦吃得多,所以格外爱财。但凡有人孝敬,他就敢收,便是无处可用,摆在屋里瞧着也舒坦些。这世上谁会嫌银钱多呢? 他原本是这样想的,只是瞧着眼前的叶家人,他心想,大约还是有的。 叶重晖正捧着一位名仕的字画双眼发光,他素来喜欢笔墨纸砚的香气,不像他弟弟,只喜欢食物的香味。 安嬷嬷瞧出叶重锦眉宇间的不耐,便问:“小主子可是没有喜欢的。” 叶重锦哪里敢说自己嫌这些官员寒酸,来做客却送些不值钱的字画,只道:“阿锦瞧不懂这些。” 安嬷嬷便笑道:“老奴也瞧不明白,不过都是些有才名的大人所赠,想来是极珍贵的,小主子不妨先挑选一件收着,待日后入了学堂,听先生讲过学问就明白了。” 叶重锦觉得有理,现在不值钱,日后可说不准,毕竟他还小,待过去几十年,那人去世,生前墨宝便跟着升值。 他询问:“这里面,可有年纪稍长一些的老先生所作的书画。” 安氏闻言温婉一笑,道:“娘的阿锦真是聪明,竟知道以年龄阅历来挑选字画,喏,这是翰林院大学士刘大人的字画,刘老虽然到了耳顺之年,却极为乐观豁达,笔触有力而坚韧,意境悠远,可见其心性开阔,阿锦必定会喜欢。” “刘老……”叶重锦打开那幅《笑春图》,果真在左下角瞧见了刘百岁的印章。 刘百岁真名叫刘岑,乃是京城有名的长寿老人,前世宋离死的时候,他已经八十有五,依旧老当益壮,每日准时去翰林院点卯,活得那叫一个快活自在。 面对这样的老人家,叶重锦没有把握自己能活得比他久。 但他娘这样说了,他只好收了那字画,道:“谢谢母亲,阿锦觉得这画很好看。”就是不怎么值钱。 叶重晖也挑了一幅,好似是他所喜爱的名仕的字画,看模样甚是欢喜。 几人一道往前厅走,安氏对安嬷嬷道:“明日便要回安府,哥哥们并侄儿侄女的礼物可有备好?还有两位嫂嫂,近日京中贵妇偏爱那套翠玉头饰,她们二人要各备下一套才行,我母亲喜欢玉佛,先前宫里娘娘赐下的玉佛挂坠,此番便带回去吧,还有父亲那里,他素来好酒,老爷珍藏的那坛女儿红想必合他的心意……” 安嬷嬷笑着应道:“备好了备好了,皆是按照夫人吩咐准备的,不曾有遗漏。” 安氏这才放下心,面上露出欢喜的神色,道:“虽说这几年也回府探望,可带上阿锦和晖儿却是头一遭,可不能出差错。” 叶重晖闻言皱了下眉,想说什么,终究闭上了嘴。 ======== 初六这日,叶岩柏夫妇俩带着两个孩儿去安家拜访。 其实叶重锦心里是欢喜的,倒不是他对安家有何期待,只是他自打出世便被关在院子里,除了相府,便只去过宫里,这繁华的都城,竟不曾好好看过。 他掀开厚重的车帘,还没看清外面是什么光景,一阵冷风吹进来,叶氏忙把这淘气鬼抱回腿上,温声呵斥:“莫要胡闹,呛了风可怎么是好,回头让嬷嬷给你煮姜茶,可不要哭闹说不喝。” 小孩抿了抿唇,不言语了。 叶岩柏在一旁笑道:“阿锦是男孩,总是好动一些的。” 安氏轻叹一声,抚着儿子柔软的发丝,道:“前些日子妾身回娘家探望母亲,见到大哥家的薇儿,五六岁的小姑娘,很是活泼好动,咱们阿锦若是有她那样的身体,妾身便心满意足了。” 叶岩柏沉默片刻,开口道:“李大夫不是说了,阿锦的身体再养几年,便也和常人没甚区别,夫人不要胡思乱想。” 这话是家里人常挂在嘴上的说辞,好似说得多了,便会成真一般。 叶重锦心不在焉地听着,他也知道,家人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痊愈,不必困守在一方小天地里,但他心里其实是不在意的,这一世本就是平白得来的,多活一日都是赚的,痊愈固然是好,可若是一直病着,他也觉得无碍。 能吃能睡不是很好,为何偏要能蹦能跳,不嫌累得慌吗。 一直沉默的叶重晖忽然开口道:“父亲母亲,孩儿以为阿锦这样很好。” 叶岩柏眉头一蹙,道:“休要胡言乱语。” 若是别的事,叶重晖听到自己父亲呵斥,便会立即住口,可事关弟弟,他自然是要争辩到底的。 叶重晖板着脸道:“父亲,阿锦虽然虚弱一些,可于性命无忧,吃喝玩乐也不耽误,我觉得阿锦和常人并无分别,你们总拿他与别的小孩比,阿锦比别人差在哪里,活泼又有什么好,不嫌闹腾么。” “你懂什么,阿锦若是一直这般虚弱,日后如何成家立业?” 叶重晖强硬道:“有孩儿在,阿锦便有家,立不立业有何关系,阿锦只管享福就好,建功立业,光耀门楣的事孩儿去做。” 能言善辩的叶相被自己年幼的儿子说得一愣,安氏见状,便开解道:“可阿锦日后总要娶妻生子的,这种事,你这兄长总不好代劳。” 叶重晖刚要梗着脖子说他怎么不能,可一细想,的确是不能,一时间竟是无话可说。 小孩见自己哥哥面色涨红,噗嗤一笑。 安氏也用帕子捂嘴轻笑,道:“到外祖家可别说这些浑话,免得叫你舅舅们取笑。” 叶重晖握着拳应了一声,却是闷着头烦恼起来,他可以替阿锦做所有事,可等阿锦长大,总是要成亲的,这该怎么办。 ======= 安家近些年虽然越发落魄,到底是两朝臣子,先老太爷曾经官拜太师,底蕴深厚,这座老宅竟是比相府还要气派。 安成鑫和安成磊两兄弟早等候在正门前,叶家的马车一到,两人便领着家仆前去迎接。 “叶相安好,妹妹回来啦。” 安氏见着自己兄长,亲切地笑道:“两位兄长安好,父亲和母亲近日身体如何。” 安成磊笑道:“父亲还是老样子,倒是母亲原本头痛的旧疾复发,整夜睡不着觉,后来听到晖儿和阿锦要来,什么毛病都没有了,整日念叨着,今日总算是可以见着面了。” 安成鑫在一旁点头称是。 安氏面露愧疚,道:“是绮容不孝,没有早些带两个孩儿回来探望爹娘,晖儿阿锦,这两位是大舅和二舅,快过来叫人。” 叶重晖板着脸微微颔首,他在外人面前素来不苟言笑,冷淡道:“大舅,二舅。” 叶重锦被风吹得直哆嗦,也跟着叫了声:“大舅好,二舅好。” 他今日穿着红绸狐裘袄子,脚上是一双绣金边虎头小鞋,嫩白的脸颊冻得泛红,一双水汪汪的黑眸,瞧着便让人又是心疼又是心软。 安成鑫和安成磊连忙点头说好,安成鑫道:“好好,两个孩子都很好,父亲和母亲见了,一定会高兴坏的。” 几人一道从正门进去,叶岩柏道:“夫人命人备了一些薄礼,都是我夫妻二人的心意,望两位大舅爷不要推辞。” 他是叶氏嫡系子孙,又是当朝丞相,皇帝都不敢在他面前拿乔,这两兄弟哪里有别的话,只连声道:“妹妹有心了,妹夫有心了。”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花坛后冲出来,从后面抱住安成鑫的腿,道:“爹爹,爹爹,猜猜我是谁!” 一行人都在瞧这边,安成鑫面露尴尬,却还是配合地猜了一句:“莫不是潘儿?” 安灵薇道:“猜错了猜错了,爹爹笨,是薇儿,才不是哥哥!” 因着连生了两胎儿子,安氏一直想要一个女儿,因此格外喜欢这个活泼的侄女,弯腰将她抱起,道:“让姑姑瞧瞧,薇儿是不是越发漂亮了。” 叶重锦咂舌,他竟忘了,这丫头今生是他表姐来着。 第31章 渊源(三更) 安灵薇前世是顾琛后宫众多女人中的一个,位份还不低, 是个妃位。 不过她与其他女人不同, 她不喜欢顾琛,她喜欢宋离。她初入宫时不懂规矩, 加上性情直率,不小心惹祸上身, 宋离顺手帮了她一次,安灵薇就这么陷进去了。 她之所以能在后宫步步高升, 大约也是因为她是这后宫里, 少有的没有动过心思害宋离的人,因此顾琛不觉得她碍眼, 反而愿意给她脸面。反正四个妃位总得有人,给谁不是给。 安灵薇大约也不明白,为何自己一次没有侍寝,位份却一直在升。直到后来听宫人们碎嘴,说这后宫三千佳丽,都是给一个人做幌子,那人就是大内总管,宋离。 那男人的相貌叫人不得不服气, 后宫粉黛无数,谁有自信胜得过他? 安灵薇却是不服气的, 她觉得那人这样好,皇帝也是配不上的,倒不是说她觉得自己配得上, 只是心里不甘。 宋离察觉到这女人对自己有意,乃是在一次国宴上,他在顾琛身边伺候,附属国东郎国的太子酒醉后,望着他起了色心,出言不逊道:“皇上身旁的这位美姬堪称绝色,可否舞一曲助助兴。” 他是外来者,自然不知道朝中的弯弯绕绕,更不知道他口中的美姬是皇帝的心头肉,让别人瞧一眼都觉得吃亏,想让他当众跳舞,简直是嫌自己命长。 只是朝中众臣皆是沉默不语,一介宦官迷惑圣心,他们早已心生不满,如今有个番邦皇子替他们出气,他们看热闹还来不及,哪里会解释。 在场的妃嫔更不必说,哪个不是看好戏的嘴脸,好似宋离跌了面子,她们便跟着长脸一般。 就在顾琛冷笑一声,待要开口时,安灵薇道:“启禀陛下,宋总管不善歌舞,不如让妾身替之,妾身刚学会一套祈天舞,乃是千年前夏朝皇室祭祀所用,也好叫东郎国王子瞧瞧,我汉族千百年的底蕴。” 她这舞选得极好,舞姿曼妙,却不同于舞姬的搔首弄姿,倒像是巫女祭祀的仪式,庄严神圣。东郎国的属臣皆是心服口服,道:“天朝圣恩浩荡,臣等拜服。” 此事之后,宋离少不得要私下跟她道谢,谢她解围之恩。 沐芳河畔,安灵薇红着脸问:“不知宋总管觉得,灵薇这舞跳得如何?” 她是妃位,理应自称本宫,却唤起自个儿的闺名,其含义昭然若揭。 周遭都是顾琛的眼线,宋离被顾琛的女人表白,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,客套地说:“安妃娘娘的舞自然是极好的。” 安灵薇却步步紧逼,走到他近前,问:“宋总管为何害怕,莫不是灵薇做错了什么,惹得宋总管要如此小心,还是说,宋总管觉得灵薇相貌丑陋,不愿与灵薇站在一起。” “……没有没有,娘娘自然是国色天香。” 她越靠越近,宋离匆匆说了几句场面话,便落荒而逃。以后见着这位安妃娘娘就躲得远远的。 后来先受不了的是顾琛,他随意找了个借口,把这安灵薇赶回家,让她自行婚嫁。大邱民风开放,女子和离后,亦能找到好归宿,只是皇帝与妃子和离,倒是头一遭,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人还是情敌。 按照顾琛原本的想法,索性把安妃打入冷宫罢了,不过被宋离劝住了,说这安妃总归是叶丞相的侄女,叶大人的表妹,总不好做得太过,惩戒一番赶走便是。 后来听说安灵薇又嫁了良人,宋离没有打听,他也不敢打听。 ======= 此时,六岁的安灵薇搂着自己姑姑撒娇,道:“薇儿最喜欢姑姑,姑姑待薇儿最好了!” 安氏被她哄得喜笑颜开。 叶重锦望着前世欠下的情债,心里稍稍有些忐忑,他前世那样的名声,这姑娘都敢芳心暗许,可见是个肤浅的,他这辈子又生的好看,岂不是有危险,日后远着安家一些,可不能叫这花痴表姐瞧见了。 叶重晖却是撇了撇嘴,拉住叶重锦到一边,说:“阿锦跟着哥哥,这小妮子不是好人,不要被她蒙骗了。” 叶重锦觉得他哥哥当真独具慧眼,只是这安灵薇花痴归花痴,说她不是好人又是怎么一回事。 那安灵薇回过头来,待看清叶重晖的相貌,脸色一僵,随即鼓着腮匆匆躲在他爹身后了。 安成鑫道:“薇儿不得无礼,这是你重晖表哥,还有重锦表弟,快叫人。” “爹爹,他就是先前在书斋欺负我跟哥哥的人,我不要叫他。”安灵薇道。 安氏转过头看自己大儿子,见他也是一脸不悦,便问:“晖儿,说说是怎么一回事。” 叶重晖板着脸,冷冷道:“孩儿在书斋听到薇表妹和潘表哥谈论弟弟,说阿锦带不出门,八成是相貌丑陋,怕吓着人,这才藏在院子里的,孩儿气不过,就上去与他们理论了几句。” 安灵薇气愤道:“你分明说我是丑八怪,比不上你弟弟千分之一好看,喜欢嚼舌根,长大后必定是个长舌妇,还说我哥哥资质平庸,活该十二岁还考不进泰安书院,就是考到二十岁也是考不进去的。” 她说完一席话,在场的大人都愣住了,就连一向冷静自持的丞相大人也有些震惊。叶重锦嘴角一抽,原来他哥哥嘴这样毒,字字句句戳到人家肺管子上,难怪安灵薇如此生气,他那未曾谋面的潘表哥只怕要被活活气死。 片刻后,安氏打破一片沉寂,道:“晖儿,你这话说的过了,还不快给表妹赔不是。” 叶重晖分毫不让,道:“除非薇表妹和潘表哥先向阿锦道歉。” 叶重锦想着自己是大人,何必跟小姑娘计较,便道:“不用的,阿锦不介意,只是哥哥也是为了阿锦才说那些过分的话,也请表姐原谅他。” 这样小的小娃娃如此通情达理,安灵薇哪里好意思,便低声说了一句:“对不起。” 此事暂且揭过,叶重锦却一直抿着唇偷笑,叶重晖凑他边上,小声问:“阿锦在笑什么。” 小孩道:“从前竟没发现,哥哥是这样的人。” 谁能想到,前世那位超然脱俗,不落凡尘的恒之公子,竟是个名副其实的毒舌。 第32章 探亲 他这话说得蹊跷,叶重晖弯起唇, 追问:“那在阿锦心里, 哥哥是什么样的人?” 叶重锦心想,反正是做不出与小姑娘拌嘴这样的事来。 在他记忆中, 叶家公子的传言有许多,有人说他是当世谪仙人, 不食五谷杂粮,渴了饮山间朝露, 饿了便作几首诗词饱腹, 许是文曲星下凡历劫的,虽说听着离谱, 但这人的气质确如天山雪水,冷而不凝,与凡尘俗世格格不入。 总而言之,与宋离这等俗人是截然相反的。 想起这些,小孩咧唇笑道:“阿锦更喜欢现在的哥哥。” 谪仙虽好,总归缺了几分人气,叫人望而生畏,哪有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哥哥好呢。 叶重晖面露惊喜, 阿锦是鲜少把“喜欢”和“哥哥”两个词语放在一起搭配的,至于小孩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, 他压根想不起来深究,只要知道弟弟喜欢他,旁的还有什么要紧。 ======= 一行人入了正厅, 安家老太爷早候在堂前。 安氏的父亲名叫安世海,乃是礼部侍郎,大小是个三品京官,在外头很能唬着人,不过在这皇城脚下,随手扔块石子都能砸着贵人,便也算不得什么。 因此见到叶岩柏,他倒也不敢端岳父的架子,一言一行都显得极亲切。 安氏把儿子推到父亲跟前,道:“晖儿阿锦,这位就是母亲时常提起的外祖父,快叫人。” 眼前的老者发须皆白,瞧着比叶家老太爷还显老,叶重晖难得端正了脸色,唤道:“外祖父。” 叶重锦也是乖乖道:“外祖父好。” 见着两个外孙,安世海笑得甚是和蔼,连连颔首,道:“两个孩子都养的极好,不错不错,我在外时常听人说起晖儿,说他小小年纪就考进泰安书院,日后必定有出息,瞧着便是个天资聪颖的孩子,阿锦也甚是讨人喜欢。” 说着他拉起小娃娃的手,见小孩正好奇地打量他,不免眼眶发涩。 安成鑫见状便道:“父亲,这大过年的,一家团圆是高兴的事,你这样,不是叫妹妹心里不好受么。” 安成磊也说:“父亲,难得见到阿锦和晖儿,可别吓着孩子。” 安世海忍下眼泪,不理会两个儿子,却是对叶重锦道:“阿锦这都快四岁了,瞧这小脸蛋,与你母亲年幼时竟有几分相像,尤其是眉眼,长大后必是个俊俏的儿郎。外祖父找了有名的工匠师傅,专门给你打了个长命锁,若是不喜欢佩戴,就放在枕下吧。” 叶重锦听出他这话是真心实意,便点点头,道:“谢谢外祖父,阿锦会佩戴的。” 安世海欣慰地点点头,又对安氏道:“你母亲早早便念着你们,只是她近日身体不适,此时在院子里静养,你两个嫂子也在左右服侍,你带孩子们去瞧瞧吧,她见着你们,心情也能好些。” 安氏颔首,又劝慰了父亲几句,这才领着两个儿子往后院去。叶岩柏便留在前厅,与岳父和两个大舅哥周旋。 ======== 老太太住的院子有些偏,胜在清静,她是个信佛的,到了这把年纪别无他求,惟愿家庭和睦,团团圆圆,因此待两个儿媳都是极好的,与亲生女儿也无甚差别。 只是安家这些年门庭落败,他们夫妻二人又越显苍老,偌大的家产便成了心病,只怕他们刚一撒手,这个家便要分崩离析。 安成鑫和安成磊兄弟俩,虽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,但各自有了家室,一个住在西院,一个住在东院,妯娌间难免有摩擦,何况两家的孩儿渐渐大了,便都有了自己的盘算。 这些事老太太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 安氏虽然知道母亲的忧虑,只是常言道,嫁出去的女儿如同泼出去的水,她已嫁为人妇,哪里敢插手两位兄长的事。 当年安绮容嫁入叶家属于高攀,因此安家准备的嫁妆是极丰厚的,这里头虽有讨好叶老太爷的意思,但安世海夫妇也是真心疼爱闺女,怕她进婆家受委屈,给她撑场面的。 此事本无可厚非,但安绮容的两位嫂嫂皆不是省油的灯,至今还时有微词,说两位老人偏心小姑。她偶然回家探望,老太太给她塞一些体己钱都要避开两位嫂嫂,怕让她们知晓,又要闹得家里不安生。 娘家这些烦心事,安氏只藏在心里,给两位嫂子备礼仍是挑选上等的头面。 她虽然性子柔,内里却是要强的,她如今是丞相夫人,京中贵妇哪个见了她不是客客气气,晟王妃尚且与她姐妹相称,她不能做出小家子气的后宅妇人模样,平白跌了夫家脸面。 进了屋,老太太正在问安成磊家里那位,道:“雪莹,容儿和两个外孙可到了。” 孟雪莹回道:“母亲,哪就这么快,总要在前厅跟父亲说会话,您呀放宽心,一会就到。” 老太太道:“这倒是,总要说会话的。晖儿是年初生的,过不久该九岁了,也不知长得像谁,倒是阿锦,听说生得极好看,去年中秋宴上,太子殿下抱着他不肯撒手,就连皇上也亲自抱过,这孩子,日后必定是有大福气的。”说着又咳了两声。 孟雪莹给她顺着气,无奈道:“您且少说两句,别累着自己。” 安成鑫家里那位名叫刘淑云,见状倒了杯参茶,递给老太太,道:“那孩子自然是有福气的,父亲是当朝丞相,祖父又是当今圣上的老师,这样的家世,可不就是大福气,便是生的不好看,谁又敢多嘴一句。” 她声音不大,屋外刚好听得清,安绮容眼里闪过不悦,握紧儿子软乎乎的小手。 等屋里的声音逐渐平息,她才掀开帘帐走进去,笑道:“母亲,容儿带晖儿和阿锦看你来了,您身体可好些。” 老太太见着女儿和外孙,脸上的灰败之气一扫而光,慈爱地瞅着叶重晖和叶重锦两兄弟,笑道:“好了好了,见到你们就什么病症都好了,这便是晖儿和阿锦?” 叶重晖便牵着弟弟到床前,两个孩子齐声道:“外祖母好。” 老太太连声应好,眼瞅着玉雪可爱的小娃娃,笑道:“早前便听人说,咱们阿锦生得极好看,如今见着,竟不像吃人间五谷长大的孩子,好似观音座下的仙童,灵气又通透。” 在母亲跟前,安绮容便也放纵撒娇道:“母亲说的什么话,阿锦生得再好,那也是从女儿肚子里爬出去的,也是您的亲外孙,怎么就成了仙童。” 老太太被逗得呵呵直笑,道:“你呀,都是做母亲的人了,怎么还是口无遮拦。” 说着又拉着两个孩子问了些话,叶重锦惯会讨人喜欢,只三两句便逗得老太太喜笑颜开,拉着小娃娃的手不肯松开,埋怨道:“你那祖父读的书虽多,却是个野蛮人,阻碍我们祖孙相见,这么些年,外祖母竟是没抱过阿锦乖孙。” 老人家在许多时候,和小孩没什么两样,都是要人哄的。叶重锦只好道:“等外祖母身子养好了,再抱阿锦就是,就怕阿锦胖了,外祖母嫌沉不肯抱。” 小娃娃嗓音软糯,好似泡了蜜糖,老太太笑眯了眼,道:“只要是咱们小阿锦,再沉,外祖母也是不嫌的。” 待到午膳时间,安绮容见老太太露出疲倦之色,知道她是乏了,便让她好生休息,几人暂且先出去用膳。 孟雪莹和刘淑云在她面前都是极规矩的,连声夸赞这两个孩子生得好,讨人喜欢得紧,又说自己家的孩子如何顽劣,比不上叶重晖和叶重锦乖巧懂事。 安绮容配合着谦虚了几句,道:“妹妹此番回来,给两位嫂嫂和侄儿侄女备了些薄礼,希望两位嫂嫂莫要嫌弃才是。” 两人口称不敢,心里也是清楚,安绮容拿出手的东西,必然差不到哪里去。 安绮容心里其实是畅快的,原先这两个嫂嫂可以拿来编排她的,唯有她体弱的小儿子。薇儿和潘儿尚且年幼,哪里知道阿锦养在后宅不曾见过人,说到底,还是他们母亲碎嘴,被孩子们听到了,这才在背后议论。 这些人满心以为她儿子相貌丑陋带不出门,她也无需反击,带儿子走一遭,便让她们自个儿脸疼。 ======== 餐桌上,安灵薇的兄长安启潘倒是露面了,见到叶重晖仍是愤愤难平,显然还记恨那日在书斋被羞辱的事,连带着对叶重锦的态度也很不友好,不过叶家两兄弟都不介意就是。 叶重晖往弟弟碗里夹了块翠玉蛋卷,道:“阿锦,多吃蔬菜和鸡蛋,会越变越聪明的。” 叶重锦一边往嘴里送,一边哼道:“我已经够聪明了。” 叶重晖摸着弟弟的脑袋,道:“这是自然,若是咱们阿锦的话,七岁就能考进泰安书院的。” 安启潘就坐在这兄弟俩旁边,听得一清二楚,顿时气得吃不下饭。 这叶重晖分明是拿话刺他,偏他还没法发作,因为人家又没指名道姓,只怪他耳力太好,把人家的悄悄话听得太清楚。 他这一撂筷子,便惹得满桌的人看他,他最是惧怕祖父威严,何况今日还有丞相姑父在场,就连他父亲都是谨言慎行,他哪敢撒野,慌忙解释道:“祖父,孙儿,孙儿已经吃饱了。” 安老太爷皱了皱眉,却是问:“怎的不见启明,那孩子又闹脾气了?” 女眷那桌只隔了一道屏风,孟雪莹恭敬地回道:“父亲,启明早膳用得迟了,此时还不饿,等晚膳再用也是一样,您不必担忧。” 安老太爷叹口气,道:“也罢,晚些时候让人把饭菜送去他房里。” 叶重锦咬着玉白的瓷勺想,按照安嬷嬷的说法,这安启明应是他二舅安成磊的独子,听说是不良于行,所以性情有些孤僻,大约是不想见他们一家子,这才推脱不愿出来用膳。不过这与他何干,小娃娃拿起勺子准备继续奋斗,却发现面前已经摆好了两大碗白米饭,还有各色菜肴,一时间竟不知从何处下手。安启潘和安灵薇兄妹俩正用某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向这边。 叶重晖毫无所觉,夹起一块剃了刺的鱼肉,递到小孩的唇边,道:“阿锦,啊——” 小娃娃嘴角一抽,故作天真道:“哥哥,你忘了,阿锦饭量小,这么多是吃不完的。” 叶重晖顿了顿,想说你在家可不就是吃这么多,可被弟弟这么直直地瞪着,他有些惊疑不定,呐呐道:“是……吧?” 第33章 好歹 用完午膳后,稍作歇息, 叶岩柏便拜别安家二老, 带着妻儿返程。 安老太太盼了许久才盼到两个外孙,哪里舍得, 把叶重锦搂在怀里,红着眼眶道:“老婆子也不知还有几日好活, 阿锦那祖父又是个不讲理的,过了今日, 也不知还有没有下次, 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了,且让老身好生瞧上几眼, 便是闭眼,也能安心了。” 安绮容无奈道:“母亲,您身子硬朗着呢,何况公公是一言九鼎的人,他既然答应,就绝不会反口,您且放宽心养好身子,过些日子, 女儿再带孩子们回来探望您。” “是啊母亲,您先把身子养好要紧, 这京城就这么点大,抬头不见低头见的,何愁日后见不着。”安成磊劝道。 两个儿媳也跟着劝慰了几句, 这些道理老太太都明白,可就是心里不甘。她自己的亲外孙,迟了这么些年才见着面,多留几日又何妨? 安世海坐在一旁淡定喝茶,任由自己老伴胡闹,他们外孙被叶家扣押这么些年,总要出口气的,何况他心里也想多留女儿外孙几日,让女婿自个儿回去就是。 叶重锦眨了眨眼,哪里还瞧不出他们的心思,八成是被叶家老爷子欺压太久,逮着机会就要给他添堵。 这些老人家,一个比一个不懂事。 他扯了扯老太太的衣袖,俏皮道:“外祖母生病了,阿锦也生病了,不如我们比比看谁先养好病,输的人要学小狗叫。” 小奶娃一开口,屋里的长辈又是好笑又是心疼,安绮容摸着儿子的脑袋瓜,温声道:“阿锦,怎么跟外祖母说话的,若是外祖母输了,难道你真的要她学小狗叫唤么。” 小孩皱了皱眉,似是有些烦恼,片刻后嘟囔道:“那我让着外祖母一些,总可以吧。” 老太太更心疼了,想起这孩子打小泡在药罐子里头,不知吃了多少苦头,难得出趟门,她这年过半百的人却耍起性子,实在不应当。她弯起眉眼,道:“外祖母可不要阿锦让,只要阿锦能养好身子,外祖母学多少声狗叫都是值当的。” 叶重锦凑到老太太耳边,小声说了句话,接着狡黠地眨眨眼,小娃娃的相貌本就精致,此时更是灵动,一双漆黑的明眸充盈着活泼与朝气,老太太受了感染,笑着应道:“好好好,就依咱们阿锦的。” 两人勾起小拇指,认认真真打了个印章。 ======= 从安家回来的路上,叶重锦窝在自己爹怀里睡觉。 叶重晖托着腮望着自己弟弟的睡颜,安氏却是在一旁纳罕,道:“阿锦今日跟母亲说了什么,怎么母亲笑得那般开心,先前还愁眉苦脸,舍不得放人呢。” 叶重晖道:“外祖母会笑,不是因为阿锦说了什么,而是因为阿锦的体贴。” “晖儿知道阿锦说了什么?” 叶丞相捏捏儿子的小脸蛋,道:“这有什么难猜的,无非是说,若是岳母大人输了要学狗叫,便只学给他一个人听,咱们阿锦最是机灵,哪会让老人家难堪。” 叶重晖点点头,“正是。” 安氏默然,京中贵女人人羡慕她寻了门好亲事,谁又知道她的无奈,她夫君是才子,夫君的父亲是当世大儒,夫君的兄弟姐妹各个都是才华横溢的有名之士,就连她生下的孩儿也比常人聪慧,都说相夫教子,可她去教谁? 好在叶重锦没一会就醒了,安氏的失落情绪只持续到儿子睁开眼的前一刻,她如今是有子万事足,旁的过过脑子,也就忘了。 她从叶岩柏怀里接过儿子,道:“阿锦醒了,冷不冷。” 小娃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,嗓音尚且有些喑哑,奶声奶气道:“不冷,怎么还没到家。” 叶重晖把窗帘掀开一条细缝,匆忙瞥了眼便又合上,道:“过了这条街便到,依我看,阿锦不是冷了,是饿了吧。” 小孩抬眸瞪他一眼,却是没有否认,今日在安府,他被安家那两兄妹瞧得不好意思,只吃了个半饱。 叶重晖调侃道:“哥哥竟是忘了,阿锦饭量小,已经吃不完两碗白米饭了,等回府就告诉安嬷嬷,让他少给阿锦备些吃食,免得阿锦吃不完,白白浪费粮食。” “……” 安氏今日在女眷那一桌用膳,自然不知道兄弟俩在说什么,叶岩柏却是知道的,今日大儿子听到小儿子说自己饭量小,吃不下的时候,可是生生愣了好一会。 他睨了叶重晖一眼,道:“说不让安嬷嬷准备吃食,你这个哥哥送去的还少?” 叶重晖一噎,不说话了。 ======== 回到府上,便有人来传话,说老太爷身体不好了,一家人哪里还顾得上其他,都往康寿院去。 叶重锦心里慌得很,前世这个时候,叶家老爷子该是缠绵床榻,可前些日子见他身体大好,还以为阴差阳错改了他的命数,此时才惊觉,许是他想得简单了。 老爷子屋里摆着一对镏金鹤擎博山炉,暖炉的热气混着草木熏香的淡雅怡人,让人联想不到屋里住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。 叶岩柏冲到老父的病榻前,急切道:“父亲,您这是怎么了,早上出门前还好好的,可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您?” 叶老太爷蹙了蹙眉,气若游丝道:“你这不肖子,老夫若是遭遇不测,便是被你气的。”言罢视线往叶丞相身后飘,虚弱道:“阿锦和晖儿回来啦。” 两个孩子连忙上前,叶重锦趴到床边,唤道:“爷爷……” 叶老太爷连忙应了一声,道:“阿锦今日去外祖家,玩得可开心?” 叶重锦下意识点点头,想起老爷子不喜安家,又赶忙摇摇头,道:“外祖家虽好,却比不得自己家。而且外祖家又没有爷爷,阿锦不喜欢,阿锦最喜欢爷爷,爷爷不要生病好不好。” 听着小娃娃关切的嗓音,老爷子心里那叫一个熨帖,险些就点头应下了,还好理智尚存。他轻咳两声,道:“爷爷年纪大了,不中用了,也不知道能陪咱们阿锦几年……” 叶岩柏在一旁插嘴道:“父亲您快别说这些丧气话,大夫就快到了,您一定能长命百岁,平平安安,看着阿锦和晖儿娶妻生子的。” 老爷子瞥他一眼,道:“你这不肖子若是少气我几次,老夫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几年。” 于是叶丞相不敢说话了,老爷子又对叶重晖道:“晖儿以为外祖家如何?” 叶重晖板着脸道:“外祖家曾是两朝元老,宅邸自然是气派,亭台水榭,雕栏画栋,无处不精,论风光景致,比相府只好不差。只不过……孙儿到底更喜欢笔墨书香,不爱品鉴景色。” 老爷子点点头,轻咳两声,刚要发表几句言论,却听这嫡长孙淡淡开口:“所以祖父您大可放心,不必装病吓唬我们。” 老爷子原本是假咳,听他说完,却是真的咳了起来。 叶重锦回过头瞪自己哥哥一眼,他其实刚进屋子就发现了,老爷子虽然装病装得像,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,他前次病重,眼底的灰败是真,此次虽然面色苍白,眼底却是烁烁有神,哪里有病人的模样。 但是他忍着没说,就是怕把老人家气出个好歹,熟料他这傻子兄长,竟是直接给拆穿了,岂不是叫老爷子难堪? 老爷子自顾自咳了好一会,叶岩柏没敢接话,大约也是早早发现,憋着没敢说。 屋里一时寂静,只有刚熬好汤药,迟迟进来的安氏不清楚缘由,端着药碗道:“父亲,这是上次大夫留下的药,说若是病情复发,可以再服用一帖,儿媳伺候您用药吧。” 良久,老爷子应了一声好,叶岩柏便端起药碗喂他喝,叶重锦见状便把他哥哥给拽出去。 甫一出门,小娃娃气闷道:“哥哥真是木讷,祖父便是没病,也是要被你气出个好歹来。” 叶重晖道:“我知道,但若是由着他,日后我们去一趟外祖家,他便要病一场,爹娘岂不是遭罪。” 叶重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,但他之后自会寻机会与祖父商议,当众拆穿总是不好的,何况老爷子素来爱面子,此番在儿孙面前下不来台,怕是要抑郁许久。 想到这里,他却是忍不住一笑,道:“哥哥且小心些,按照祖父的性子,日后必定是要给哥哥好看的。” 叶重晖却是无所谓,他只是看不惯这些老人家,一个两个都喜欢拿自己的病症做筹码,来抢他弟弟。若真有本事,何不比比谁对阿锦更好,就知道装可怜,无趣。 ======= 眼看到了元宵节,天还未亮,便处处是炮竹声。 叶重锦睡得不好,坐在床榻上发呆,圆眸蒙着一层朦胧水雾,连额前的小卷毛也耷拉起来。 安嬷嬷拿起一件宝蓝色对襟云锦缎的夹袄,好不容易才给小孩套上,心疼地哄道:“小主子且再忍耐几日,等过完年,小主子就能睡个好觉了。” 叶重锦恹恹地嗯了一声。 夏荷解开小孩的发髻,拿起红杉木梳小心梳理他柔顺漂亮的黑发,道:“说起来倒是有件怪事,小主子可记得养在后院那只白鹿,就是先前太子殿下托晟王爷送来的那只。” “……那白鹿怎么了?”小孩问。 夏荷道:“昨夜听饲养的人说,那白鹿流泪了。” 叶重锦一惊,他原先是不相信神灵神佛的,只是自从亲自经历了死而复生这等奇事,也由不得他不信了。 安嬷嬷在一旁道:“听说这白鹿是灵物,莫非到了团圆的日子,它也思念亲人?” 沉默片刻,叶重锦道:“嬷嬷,阿锦想去瞧瞧。” 安嬷嬷连忙应好,给他穿上鞋袜,又在外披上一件兔绒氅袍,这才领着小孩往后院去。 那白鹿叶重锦早前是见过的,极漂亮的品种,修长的四肢,姿态甚是优雅,就连眼睛都是罕见的琉璃色,不过想到它是顾琛送的,他一个男孩养在后院不太像话,便交给别人养了。 如今几个月未见,这灵物却是消瘦了许多。 白鹿住的窝棚是精心布置过的,即便在腊月,也没什么寒意,反倒如暖春般舒适。平日供给的水和饲料也都是专门请的师傅打理,这鹿却毫无生气地趴在角落里,好似了无生趣一般。 小娃娃蹲下身抚着它黯淡的皮毛,低喃道:“莫不是真的想家了?” 那鹿抬起眼皮,瞥了他一眼,而后又继续合上眼假寐。 夏荷在一旁道:“这白鹿平日里的吃住比人都好呢,便是放回山野,哪里就比得上咱们相府,还需要自己找寻食物,若是运气不好,被山里的虎狼给吃了都是有的,偏它不识好歹。” 叶重锦想,或许真的是不识好歹吧。只是何为好,何为歹? 不知何时,窝棚外站着一位穿着玄黑锦袍的少年,他沉默地望着屋内,瓷娃娃般的小孩蹲在那里,小手轻轻抚着那匹白鹿,莫名的,这场景竟叫他感到心疼。 这孩子总有法子牵扯他的心。 第34章 哭 世间万事万物各有其秉性,灵鹿原本可以漫游山水间, 活得逍遥自在, 如今被困在方寸之地,又怎么能称得上“好”。 小娃娃抚着掌下雪白的皮毛, 白鹿的皮毛其实算不得柔软,反而有些刺手, 正如它的生活习性,分明是如此优雅漂亮的生灵, 却偏好险峻的山涧, 世代隐居山野间,可见其脾性是倔强坚韧的。 他弯下腰, 把这消瘦的灵鹿搂着怀里,小声道:“我也想放你归家,可你是太子殿下所赐,若是弄丢了,便是对贵人的大不敬,是要论罪的。阿锦不能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顾,你可明白。” 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,便是丞相家的公子, 也有力所不及之事。 年初严寒,这窝棚又不是什么干净的地方, 安嬷嬷难免不喜,温声劝道:“小主子,这白鹿也见了, 何不回屋用早膳,再晚些饭菜可就冷了。” 叶重锦摇摇头,垂下眼眸,却是继续念叨:“不如这样,等下回见着太子,我再为你求情。只是……只是他有些时日不曾来相府,许是有些困难,他不来寻我,我是见不着他的面的。” 说完这话他有些发愣,莫非他心里是想见到那人的?怎么会,他那样怕他,又怎么会期待与他相见。 这白鹿就像前世的他,人人都道他过得好,可光鲜之下,总是藏污纳垢的,待在那人身边十余年,经历过的刺杀暗害数都数不清。 虽然顾琛不曾拿他当做宠物对待,可他却是把顾琛当做饲主的,那人掌管着他的生死,他的荣辱,甚至是一丝一发,他是顾琛的所有物,若有朝一日,那人收回宠爱,他在宫中便活不过一日,不是饲主又是什么? 这世上人人都需要安身立命的根本,若只能攀附他人而活,便如同水上浮萍,风中飘絮,难求心安。他问那白鹿:“你也是这样想的,是不是?” 夏荷蹲在一旁,听到小孩的话,捂着嘴偷笑,道:“小主子怕是馋得厉害了,竟是提起太子殿下,莫不是想念宫中御厨的手艺来了。” 安嬷嬷戳她脑门一下,道:“都怪你这妮子多嘴,提起什么白鹿落泪,依我看八成是看错了,虽说是灵物,可到底也是牲畜,哪里会和人一样难过欢喜呢,没的给小主子添堵。” 夏荷撅嘴,道:“奴婢哪知道是真是假,图个新鲜罢了,哪知道小主子当真了。” 安嬷嬷正要教训她,却见夏荷忽然福了福身,道:“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,太子殿下万福金安。” “别以为你搬出太子殿下,我就治不了……你……老奴给太子殿下请安,太子殿下万福金安。”安嬷嬷顺着她的视线,正瞧见矗立在寒风中的黑衣少年,连忙也福身行礼。 顾琛只微微颔首,视线落在一旁的小娃娃脸上,小孩仍旧抱着那只鹿,漆黑的明眸中显出些许诧异。 他几步跨上台阶,道:“孤送你的东西就这么金贵,抱着不肯撒手?” 他锐利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畜生身上,那白鹿确有几分灵性,察觉到危险,当下挣扎着从小奶娃的怀里钻出去,躲到角落里了。 叶重锦力气小,拦不住它,等怀里空了,只好规规矩矩站起身,道:“太子殿下安好。” 顾琛拉住他莹白的手腕,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,细细替他擦拭掌心,那手实在是小,只有他手的一半大小,软乎乎的,就像宫里御厨做的桂花白糖糕,带着香气,让人想咬上两口。 他捏了捏那小爪子,道:“这大冷的天,阿锦若是冻着,孤是会心疼的。” 叶重锦抿抿唇,没接这茬,却是试探地道:“太子哥哥,听下人们说,那白鹿昨天夜里流泪了,你说它是不是想念亲人了。” 顾琛略一挑眉,道:“如此,孤命人将它的亲人老小一起抓来作伴,想来它就不会孤单了。” “……” 小娃娃气愤地抽回自己的手,转身欲走,顾琛拎着小孩后颈的衣衫,把人扯到自己怀里,笑道:“阿锦抱了那只白鹿许久,太子哥哥吃味了,不煮了它煲汤算是客气,还想放它归家?” 这算是顾琛式撒娇?叶重锦眨眨眼,道:“那……那太子哥哥要怎么才不吃味?” 顾琛抬眸轻笑,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侧颊,道:“阿锦亲孤一下,孤就考虑考虑。” 叶重锦回头瞧那只鹿,此时正恹恹地趴在墙角,原本剔透的眼睛里蒙着灰尘,惹人怜惜……只是亲顾琛,他又是万万做不到的。 他两世都被娇惯得厉害,无论是万人之上,位极人臣的九千岁,还是被叶家宠上天的小公子,都不是能吃亏的性子,哪里会为了不相干的事物委屈自己。 小娃娃略一思索,朝顾琛哼道:“罢了,我不依。” “当真?便是孤要宰了那白鹿炖汤,阿锦也觉得无所谓?” 叶重锦蹙着眉,忽然瞥到回廊处的一片衣角,他抿起唇,抬起两只面团似的小拳头捂住眼睛,带着哭腔指责道:“太子哥哥是坏人,呜呜,阿锦最讨厌太子哥哥了……” 小娃娃的嗓音本就软糯,此时带着哭腔,像小猫崽儿似的挠人心肝,直哭得人心都化了,顾琛一时间手足无措,他从未见过阿离掉眼泪,在他印象中,阿离总是带着清浅的笑意,就连动怒都少有,他瞧着柔弱,内里却比谁都坚强。 可他忘了,那是经历了被家人遗弃,经历了阉割之刑的宋离,不是眼前这个未经世事,被叶家上下疼爱到大的宝贝疙瘩,小孩是经不起吓的。 堂堂一国储君,曾经的帝王,在一个三岁小孩面前俨然乱了方寸。 顾琛半跪在小娃娃跟前,揽着他软软的身子,哄道:“阿锦莫哭,太子哥哥只是与你开个玩笑,这就命人把这白鹿送走,让它与家人团聚可好?只要你停下不哭,孤什么都应你……” 叶重锦哪里肯听,哭声越发大了,心里却在想,方才明明瞧见哥哥的身影,怎么还不到,他还想跟嬷嬷回院子里用早膳呢。察觉到怀中的小身子轻轻颤了颤,顾琛只当他在抽噎,连忙亲了亲他的鬓角,越发温柔地哄。 “阿锦,怎么回事?” 叶重晖一进门便见着自己弟弟在哭,也是一愣,他弟弟养到这么大,何曾掉过一滴眼泪,这顾琛到底对阿锦做了什么! 他咬牙道:“这好好的元宵佳节,太子殿下不在宫中陪伴皇上和皇后娘娘,却跑来我叶家欺负我弟弟,当真是太闲了不成。” 顾琛见着叶重晖便满心烦躁,收紧怀里的小孩,沉声道:“孤想来便来,叶相尚且不敢多言,叶大公子倒管束起孤来,可还有君臣礼仪,可把孤这储君放在眼里。” “即便是储君,也没有欺负三岁稚子的道理!” “孤心疼尚且来不及,自然不会欺负阿锦。” 叶重晖一字一顿地道:“在下的弟弟,还用不着太子殿下您来心疼。” 顾琛眯起黑眸,冷声道:“心肝长在孤身上,孤想为谁疼就为谁疼,叶大公子怕是管不着。” “我是管不住太子殿下,”叶重晖两步上前,把自己弟弟拉扯出来,道:“可自己弟弟,却是管得着的。” 顾琛眼底一片晦暗,拉住叶重锦另一只手腕,两人都不敢用力,怕弄疼小孩,一时间僵持不下。 被兄长和顾琛扯住手臂,小娃娃被迫放下小拳头,露出嫩白的小脸蛋,那明亮璀璨的黑眸里哪里有一滴水花,却原来只打雷不下雨,装哭吓唬人来的。 顾琛蹙起眉头,叶重晖亦是眨了眨眼,两人同时道:“阿锦?” 小娃娃撅起唇,嘟囔道:“你们自个儿笨,可怪不得我。” 第35章 蟠龙玉佩 回到福宁院,早有仆人摆好早膳, 叶重锦在安嬷嬷的伺候下喝了汤药, 夏荷拿起他惯用的银制雕花小碗,盛了碗甜粥, 递到小孩手里,小声叮嘱道:“主子, 小心烫。” 叶重锦接过甜粥,却迟迟没有动勺, 任谁身旁站着两尊门神, 而且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脸蛋,怕都是吃不下去的。 他抿抿唇, 讨好地问:“太子殿下,哥哥,你们用过早膳了吗,要不要坐下一起吃。” 顾琛拉开他左边的圆凳坐下,接过小孩手里的银碗,拿起白玉瓷勺轻轻搅拌了几下,勾唇道:“孤来时已经用过膳,不过见到阿锦就又饿了, 一起吃也好。” 说着舀起一勺甜粥,轻轻吹了两下, 递到小孩唇边。 叶重锦刚要张嘴,叶重晖却已经伸手挡下这一勺,嘲讽道:“太子殿下许是误会了, 我弟弟有洁症,是不喜欢和别人共用同一副碗筷的,不如让丫头们给您再准备一副碗筷,让阿锦自己用膳吧。” 顾琛不咸不淡道:“孤怎么不知道阿锦有洁症,不说前次中秋晚宴上,孤喂了阿锦一整晚,就说叶大公子平日里,没少给阿锦添置膳食吧,难道阿锦的洁症是单单针对孤。” 叶重晖道:“那时没有,不代表此时没有,阿锦这个年纪,脾性上发生什么变化都不是没可能的。” 两人争执不下,就是不让小孩吃一口,叶重锦巴巴地望着那碗粥,后知后觉地发现,太子殿下跟他兄长分明是在借机报复他。 要说这两人都是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,满朝文武,谁人见了不夸赞一声少年英才,却被一个小娃娃玩弄于鼓掌间,难免羞恼,所以打定主意要给这说谎的孩子一点教训。 叶重锦饿得眼花,也不要那碗甜粥了,趁着他们不注意,伸出小爪子从餐盘里偷了一块馒头,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,他这一举动惹得众人一惊,顾琛连忙放下粥碗,去给他倒水。 叶重晖也重新给他盛了碗热乎的甜粥,好笑道:“慢些吃别噎着了,又没人跟你抢。” “……” 小娃娃奋力咀嚼,看都不看他一眼,他长这么大,还是头一次啃这些硬邦邦的馒头,都是这两个坏人害得。 他们这样的人家,难免都有些富贵的病症,因着平日入口的吃食需要精细,煮粥的米都是磨碎后才下锅,长此以往,难免消化不易,后来便有在膳桌上摆些粗粮的习惯,不过吃与不吃还两说。 反正叶重锦是不曾动过的,厨房的人瞧见了,便也敷衍起来,送过来的粗粮是下人们都不肯吃的。 顾琛试过水温,把杯盏放在小孩手边,叶重锦本是不想喝的,可那馒头实在太硬,他受不住那滋味,只好捧起来喝了一口,安嬷嬷见状忙让人把那馒头收了,暗道作孽,她家小主子身子金贵,何曾用过这种吃食。 一顿早膳用完,小孩已经恹恹地不想动弹,自顾自趴在罗汉床上玩九连环。 顾琛坐在他边上,抚着小孩额前的卷毛,问:“阿锦今晚可有安排?” 叶重锦道:“不曾有安排,往年阿锦都是在院子里跟爹娘还有祖父一起过节的,外面冷,不如屋里暖和。” 这是不想出门的意思,叶重晖暗自点头。 顾琛微微颔首,良久,道:“今晚晟王府有场宴席,孤同几个兄弟需要代替父皇出席,孤也知道阿锦不想去,皇叔是个爱热闹的性子,只怕请了全城的名门望族,阿锦若是过去,难免被人瞧了去,孤心里也是不愿的。也罢,一起用过早膳,也算是一起过节了吧。” 叶重锦心里微微一顿,莫非他这大清早的过来,就是趁着宴席未开始,特意来跟自己过节? 顾琛探入袖中,拿出一枚皎洁剔透的蟠龙玉佩,放在小孩的掌心,道:“早前说过,过完年孤要送一件礼物给你,这是孤命人打造的环佩,你好生收着,日后可是很值钱的。” 他虽然是开玩笑的口吻,可谁都能瞧出这块玉佩价值不菲,环佩上雕刻的龙形印记已经昭示了其尊荣和贵重。叶重晖神色凝重道:“太子殿下,家弟尚且年幼,如此重礼恐有不妥,还望三思。” 顾琛只淡淡一笑,道:“孤觉得并无不妥,这玉佩本就是为阿锦准备的。” 言罢起身,拂袖离去。 叶重锦却捧着那枚玉佩久久回不过神来。前世,他咽气的时候,这玉佩就挂在他的腰间。 顾琛说这玉佩值钱,其实何止是值钱。 每位皇子降生时,皇帝都会命人打造一枚代表其身份的皇家环佩,但储君是不同的,在太子册封大典上,皇帝会将帝王自小携带的玉佩传与储君,那是与一般皇子环佩不同的,带有真龙印记的环佩,见玉佩如见天子,具有号令天下的威能。 而他手里的这枚,不是庆宗帝传给顾琛的那枚,却是顾琛后来命人仿制的,无论是质地,色泽乃至雕工都是完全一样的环佩,只是比那枚真的要小了一圈。 顾琛说过,皇族世代相传的玉佩不能给他,可他却愿意将那份权利给宋离。 前世,顾琛将玉佩交给他的时候,是先皇逝去,他刚继承皇位的前几年。那人漫不经心地掏出一枚玉佩,道:“阿离,朕送你一件礼物,你不是最喜欢收集珍宝么,这枚玉佩可还能入你的眼?” 他那时皱眉道:“不得胡闹,帝王环佩岂有相赠的道理。” 顾琛却弯起唇,道:“你再仔细瞧瞧。” 他细细打量过后才发现,虽然瞧着是一样的,但眼前这枚比顾琛那枚小了整整一圈。 “先皇的遗物不能给你,所以朕另造了一枚,与朕那个刚好配成一对,阿离挂在腰间,世上便再无人敢欺负你,便是在母后跟前,你也可以不讲道理,左右她拿你没辙。” 叶重晖见自己弟弟脸色不对,抚着小孩的脑门,问:“怎么,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 叶重锦心跳得极快,为何他不曾想过,这个顾琛,就是那个顾琛。 第36章 安成郡主 小娃娃掌心躺着一枚玲珑剔透的玉佩,两只小手有些发颤, 漆黑的眼眸盯着玉佩, 却不知在看向何方。 如果说这枚玉佩是物归原主,那么, 是不是有朝一日,他也要物归原主? 虽然早前他疑惑过, 为何顾琛送来的点心都是他前世喜好的那几种,还有那人的过分亲密, 分明不是喜欢小孩的脾性, 却唯独对他特别,以及将伴读换成莫怀轩的事, 都叫他百思不得其解,如今全都有了答案。 ——那人是带着前世的记忆转生的。 因为带着前世的记忆,所以才知道他喜欢的口味,所以对他特别,所以及早将莫怀轩置于掌控之下,以防止顾悠被那人伤害。 若这个顾琛是前世的那个人,以他的城府,的确是可以轻易找到他, 别说他躲在丞相府,就是他躲在荒山野岭, 也总有一日会被他找到。 那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,叫人相信他无所不能。 他忽然想起几个月前,太子殿下驾临相府, 召见他这个三岁孩童。在不成曲调的琴音中,他见到了八岁的顾琛,那人把他抱在腿上,笑着调侃叶重锦险些成了他的太子妃。或许自那刻起,他便已经露了馅,只是他傻傻不自知。 院子里的小厮来报,说太子殿下遣人过来,说要把那只白鹿带走。 小娃娃眨了眨黑眸,好似没有听懂他的话,那小厮只好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,道:“小主子,方才太子殿下遣人来窝棚,说要把白鹿带走呢,负责照看的师傅对那鹿有感情,正阻拦着,您看该如何处置。” 他说这话时却是瞅着叶重晖,显然不觉得一个稚童可以处置此事。 叶重锦握紧手中那枚玉石,冰凉的触感叫他稍微清醒一些,片刻后,他点头道:“让他们带走吧,那鹿心里是想走的,又何必强留……难得太子殿下开恩。” 那鹿不是他,顾琛愿意放走那白鹿,却不会放走他。小厮应了一声退下。 叶重晖捧起小娃娃的脸颊,笑道:“怎么,都说玉石有灵性,阿锦莫不是被这破石头勾去了魂。” 满屋的丫头婆子尽皆吓得脸色大变,这玉佩是太子殿下所赠,上面还刻着皇家的龙纹印记,说不得有什么尊贵的寓意,大少爷却说那是破石头,便是他敢说,他们这些下人也是不敢听的。 叶重晖瞧着他们战战兢兢的模样,暗自冷笑,一块石头,把他弟弟吓得失神,满屋的下人也都惧怕成这副模样。这顾琛,当真好手段。 小娃娃抬起眼眸,对上他兄长的眼睛,软声道:“哥哥,阿锦也想去晟王府的宴席,你可有什么办法。” 他如今只想知道,顾琛是完全认出了他,还是只认出了一半。 叶重晖沉吟片刻,终究抵不过小孩眼中的祈求,道:“晟王爷的确是遣人递来了请柬,不过这种宴席,父亲素来是婉拒的,你若是想去,只能从父亲那里要来请柬。” 叶重锦抿抿唇,道:“父亲是不会同意的。” “你知道就好,这大冷的天,在屋里做什么不好,偏要去凑那热闹,今夜晟王府与平日里不同,处处是人,也不知会生什么事端,父亲哪里能放心你过去,就算是平日,天黑后,也不会准许你出门的,若是被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如何是好。” 小孩闷声道:“哥哥也一起不就好了,就算他们不认得我,总是认得哥哥的。” 他这话确有道理,即便是皇宫里最骄纵任性的三皇子,见着叶家两位公子,也不敢稍有为难。 叶重晖对上那双澄澈的黑眸,认真道:“要哥哥陪你去晟王府也未尝不可,只是有两个问题要问你,你老实回答,哥哥便应了你。” “你问。”小孩连连点头。 叶重晖道:“其一,阿锦忽然想去晟王府,可是为了太子殿下。” 小孩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。 叶重晖压下胸中的郁愤,又问:“其二,阿锦找太子殿下,是因为这块蟠龙玉佩。” 这次叶重锦却没有立刻回答,是,却也不完全是,是因这蟠龙玉佩所起,只有见着顾琛的面,才能解答他心中的困惑。 其实他心底最疑惑的,是顾琛若是当真认出了他,为何没有把他带进宫里。叶岩柏虽然难缠,可若是顾琛的话,一定会有办法,可他没有,宁愿两头跑,也没有耍那些手段,这才是最令他不解的事。 他心里其实还是带有一丝期盼的,希望是他多虑了,此事不过是巧合。 “是,或不是?”叶重晖又问了一遍。 小娃娃撅起唇,道:“先前太子殿下送给阿锦一只白鹿,阿锦无意间听到父亲和祖父谈起此事,似是有些烦恼,阿锦想,这玉佩比那白鹿还要珍贵,拿着烫手,不如还给太子殿下,哥哥以为呢。” 叶重晖眼底的阴霾一扫而光,抚着小孩的脑袋,无奈笑道:“却原来阿锦在忧心这件事,不过是块值钱的石头,便是日后皇上追究起来,那也是太子殿下的过失,与相府无关,更与阿锦无关。不过还回去也好,免得日后再有牵扯。” 这玉佩是什么贵重物什并不打紧,他只是不希望顾琛再有借口纠缠他弟弟。 叶重锦也配合地弯起眉眼,心中却道,日后怕是少不了牵扯。 ======== 晟王府。韬馨园内,十多个娇美的女孩儿围坐在红衫木八仙桌旁,各个穿着妍丽的衣裙,面若桃色,桌案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瓜果点心,只是谁也没动,三三两两地品茗聊天。 安成郡主领着几个丫头进去,女孩们见了她,便恭恭敬敬道:“给郡主请安。” 安成郡主名叫顾雪怡,已是十六七岁,正是找婆家的年纪,偏与一般的闺阁女子不同,日日抛头露面,骑马射箭,时常在街头教训一些纨绔子弟,剽悍的名声盛传在外,京中尚未婚配的男儿各个惧她如猛虎,她却毫不在意,我行我素。 其实以她这门第,要找个寒门子弟也不难,她是晟王爷的亲闺女,谁敢说个不好,不过顾雪怡自己是个有主见的,不要别人指,就要自己找,以至于耽搁到如今。 晟王和王妃为了她的亲事,夜夜睡不好觉,别人家的女儿到这个年纪,即便没有婚配,也都订了亲的,偏他家这姑娘嫁不出去,可不是愁人么。 这不,前些日子把她送去太后那里教导了一些时日,人总算规矩一些了。 她这刚一进门,方才那些个聊天的声音便歇下去了。母老虎的名声男子都惧怕,女孩们能不怕? 顾雪怡走到上座坐下,懒懒地托着腮,道:“你们只管说你们的便是,本郡主喜欢听女孩们娇滴滴的嗓音,听着便心情好。” 话虽如此,谁也不敢开那个头,听闻这郡主最是娇蛮,她爹晟王爷是皇帝的亲弟弟,太后最宠爱的儿子,若是被她无故责打一顿,找谁说理去。 顾雪怡等了半天,见这群女孩都跟哑巴了似的,顿时觉得没趣,道:“也罢,本郡主去隔壁墨竹园逛逛,免得我在这里,打搅你们说话的兴致。” 她这话才说完,便有胆大的女孩问:“敢问郡主,这墨竹园可是男宾所在之地。” “是又如何?”她抬眸问。 她身后的嬷嬷重重咳了一声,小声道:“郡主可还记得太后娘娘的教诲,正所谓男女七岁不同席,往日年岁小便也罢了,郡主如今是即将婚配的年纪,还是避嫌为好。” 她噗嗤一笑,道:“有何好避嫌的,京中但凡叫得出名字的公子哥儿,有哪个是本郡主没见过的,何况墨竹园里一半是本郡主的亲戚,太子堂弟抢走了本郡主的白鹿,这笔账还没算呢,我倒要问问,他把那求亲的白鹿,送给丞相家的宝贝疙瘩是何用意。” 说着她拍案而起,大步转出去。 留在韬馨园里的女孩们你望望我,我看看你,都是心痒难耐,要说这闺阁女子谁没有点八卦之心,郡主求亲的那只白鹿更是人尽皆知,不过没人敢提罢了,如今有好戏看,自然是按捺不住,亦步亦趋地跟过去。 墨竹园里,的确有一半是郡主的亲戚,宫里的几位皇子都到了,晟王爷虽然平日不理朝政,但是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很有些分量,这个脸面还是要给的。 顾琛手执白子,略一思索,走了一招险棋。对面的莫怀轩微微蹙眉,片刻后却是笑道:“在下甘拜下风。” 一旁喝茶的顾悠“唔”了一声,鼓了鼓腮,道:“还没下完,怀轩哥哥就认输了。” 莫怀轩眸中闪过柔色,很快又垂下头,恭谨道:“五殿下,虽然棋局未走完,但胜负已定,太子殿下确实棋高一着。” 顾琛抬眸道:“并非孤棋高一着,而是你退缩了。此局虽然危险重重,却未必没有可能翻盘,你不试试,怎么知道不能反败为胜。” 顾悠跟听天书一般,晃晃脑袋,转身去拿柑橘吃。 莫怀轩瞥了一眼男孩的背影,淡道:“执着于胜负,往往会一败涂地,我只愿,一切安好。” 顾琛知他说的不是棋局,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顾悠正在剥桔子,汁水溅到手指,他便伸出舌头将指尖的汁水舔去,那桔子甚酸,男孩被酸得眯起杏眸,像只贪吃又迷糊的猫崽儿。 他勾唇道:“有孤在,自然一切安好。正所谓在其位谋其政,不该你管的,就不要插手,这样对所有人都好。” “太子殿下话说得漂亮,敢问您自己可否做得到。听说殿下来王府之前,先去了一趟相府,总不会是去看望叶相,给叶相拜晚年吧。” 顾琛眯起黑眸,没有接话。 莫怀轩接着道:“在下不敢痴心妄想,不过是想对曾经亏欠的人好一些,仅此而已,还望殿下莫要阻碍。” “仅仅是亏欠?” 莫怀轩蓦地攥紧拳头,道:“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干系,这世上终成眷属的有情人有几个,大多数人不过是求而不得,正如叶恒之,正如安成郡主,也正如殿下您,多莫某一个不多。” 顾琛被他生生气笑了,好一个求而不得,正戳在他的伤口上。 他道:“既然你看得如此透彻,就该知道,小五的劫,就是因为你待他太好。若你希望他一切安好,就更应该远离他才是。口中说着不敢痴心妄想,却管不住自己的心,莫怀轩,即便给你一万次机会,你也不过就像这盘棋,满盘皆输而已。” 话已至此,多说无益,他站起身往外间走去。 莫怀轩对着那盘棋,良久,忽然执起一枚黑子,竟是要破解顾琛的棋局。 顾悠捧着果盘走进来,不见自己皇兄有些失望,莫怀轩望着他微垂的眼睫,想起前世这傻子追在他身后,一声声地唤他“轩哥哥”,他一低头便能瞧见他眼底闪烁的流光,黑密的眼睫轻扇,乖巧得叫人心疼。 那时他是如何狠得下心,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开的。 “殿下……” 顾悠回眸看他,问:“怎么了?” 莫怀轩正待说什么,忽然听外间传来一阵喧哗,顾悠被吸引了注意力,推开门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内侍在门外道:“五殿下,莫公子,听说安成郡主闯进这墨竹园了,口口声声说要找太子殿下理论呢。” 顾悠大惊,道:“不好,雪怡堂姐很凶的,会不会打皇兄,我得去看看。” 莫怀轩蹙眉道:“殿下莫急,安成郡主虽然性子急躁,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,何况太子殿下武功高强,便是十个安成郡主也是打不过的。” 顾悠用不赞同的眼神看着他,用慢悠悠的语调说:“堂姐比皇兄年长许多岁,肯定是皇兄更吃亏的。” “……”莫怀轩竟然不知如何反驳,只好点头称是。 第37章 阁楼对峙 先皇本是前朝武将,后来因皇帝昏庸无能, 奸臣把持朝政, 使得民不聊生,他在心腹的劝谏下接杆而起, 取而代之。 他造了前朝的反,心里自然是怕别人来造他的反, 所以登基后一直重用文官。 几十年过去,京城里随便拉出个公子哥, 都能随口吟几句诗词, 说几句典故,但凡遇到宴席, 必缺不了那些个卖弄才华的文人学士。 王府的宴席自然更不会少,京中的文人学子数不胜数,缺的只有机会,晟王爷交友遍天下,他为了给自己撑场面,对外声称自己邀请了叶相,可想而知,会有多少人趋之若鹜。 晟王爷想, 本王虽然是邀请了,可来不来可不是本王能管的。 了解叶岩柏的人都知道, 这人孤傲又脾气硬,极少与朝中官员有所往来,这种场合肯定是不愿来的, 但不知情的外人,却是卯足了劲往王府里钻,在叶相跟前露个脸,日后便多一份机遇。 是以今日墨竹园的人实在不少,但凡有株花草,就必然有人站在那花草跟前吟几句诗,感怀几句时节,顺便表达一下不得志的抑郁心境。 顾琛从内室出来,心中烦闷,不为其他,就为莫怀轩口中那“求而不得”四个字。 他曾为帝王,贵为九五至尊,所谓天子,天底下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,阿离自然也是他的。 可他心里清楚,阿离是他的,却又不完全是。 忽然见安成郡主领着一群闺秀往这边来,顾琛微微蹙眉,这堂姐惯会惹是生非,还是早早避开为好。 不等他转身,顾雪怡已经几步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,原来是冲着他来的。 “雪怡给太子殿下请安。” 她身后的闺秀们也皆是袅袅娉婷地福了福身,心里却在叹,难得见着东宫太子,可惜个稚童,白瞎了这身妆容。 顾琛挑眉道:“免礼吧,堂姐会主动给孤请安,倒是难得一见。” 顾雪怡也不在意他话里的调侃,道:“回禀太子殿下,堂姐近日跟随太后学了些礼数,自然是要有些变化的,否则不是与顽石无异。”她说话素来是直来直往,啰嗦了这么几句已经是极限,直截了当道:“我那匹白鹿,敢问太子殿下如何处置了。” 顾琛早料到她是为了此事来问罪,只淡淡一笑,道:“那白鹿,放归山野了。” 他这一笑可不得了,顾雪怡却是生生往后退了半步,她这太子堂弟平时最爱端着架子,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,轻易是不肯笑的,此时微勾唇角,那其中竟还有些宠溺的意思,如何叫人不惊讶。 她顿了顿,才接着道:“胡说,你分明送去了丞相府上,竟还想蒙骗我。” 二人的动静早已惹得许多人围观,本来顾雪怡这一出现,身后带着好些个名门闺秀,仅仅是气势就很唬人,此时她一吼,惹得人频频侧目,暗道母老虎的传闻果然不虚,太子面前就敢大呼小叫,在别人面前还得了? 顾琛理了理衣袖,淡道:“既然堂姐早知道,又何必多问。孤的确是送人了,不过那孩子可怜白鹿孤独,求孤给放了。” 顾雪怡原本就没打算要回来,她爹娘都把那件事当做家丑,气得把她送去太后身边教养,要是再见到那只小东西,岂不是要把她送去尼姑庵,她不过是气愤自己辛苦寻来的东西,被别人借花献佛罢了。 “那孩子,可是丞相家的宝贝疙瘩?”她明知故问。 安成郡主用白鹿求亲许多人都知道,但是后来那只白鹿被如何处置了,倒是无人得知,此时她这么一说,便有人心思活络起来。 有人窃窃私语道:“丞相家的宝贝疙瘩不就是叶家二公子么,听说很得太子喜欢,可终究是个男娃,怎么能送白鹿呢。” “太子虽然年幼,可连叶相都赞过他天纵之才,总不会不清楚白鹿的寓意,这……” 顾雪怡眉头一蹙,她只想挤兑一下这目下无尘的堂弟,并不想听别人乱嚼舌根。她转过身,朝那两个胡言乱语的男子道:“还不住口,什么玩意儿也敢编排太子殿下,一只白鹿也能叫你联想这许多有的没的,难怪你二人对着一盆没甚滋味竹子吟了半天诗文,既没才学,又没规矩,这样的庸人是谁带进我晟王府的,还不给本郡主赶出去。” 那二人是某位官员家的幕僚,本想借机露个脸,不成想宴席还没开始就被赶了出去。 也怪他们倒霉,偏碰着安成郡主杀鸡儆猴,如此一来,谁还敢胡言乱语,可不就是成了郡主口中那等只会对着竹子浮想联翩的庸人,才会连小孩的想法也要揣摩来揣摩去。 顾雪怡道:“太子殿下莫怪。” 顾琛道:“堂姐维护,孤甚是感激,不过……”他忽然垂眸轻笑,道:“孤的确是过于喜欢叶二公子,这才送出那只白鹿,并不介怀旁人如何揣度。” 顾雪怡越发气闷,道:“你若是实在喜欢,就该亲自去猎一只,怎的拿我的鹿去卖人情,莫非你日后娶妻,也要借别人的聘礼不成,堂堂太子,也不嫌丢份。”说来说去还是在心疼她的鹿。 顾琛知道今日不遂她的意,便难以脱身,他也不爱被这么些人瞧热闹,平白丢了皇家的脸面。 “如此可好,日后堂姐出嫁,孤替你出嫁妆,便算扯平了。” 换做别的女孩早羞红了脸,顾雪怡却是认真想了想,这笔买卖不亏,这才放人。 顾悠朝莫怀轩道:“你瞧,皇兄吃亏了不是。” 莫怀轩弯起唇,点头称是,想的却是,即便顾琛不出这份嫁妆,以后也是太后和皇上出,这二者有何区别?说了半天,安成郡主没讨着半点便宜,却自以为占了好处。 ======== 却说安成郡主要到嫁妆,心中欢喜,一转头便瞧见镇远侯抱着外甥路过,连忙跟上去。 她仅有的女儿家的娇羞都给了陆凛,此时难得有些难为情,道:“陆凛,你何时来的,怎么不叫我一声。” 陆侯爷冷着脸道:“方才郡主正在与太子殿下讨论嫁妆的事,臣不好打搅。” 这话说完,安成郡主脸都绿了,他怀里的陆子延却是捂着嘴咯咯直笑,他舅舅最是好面子的人,前次被安成郡主堵在府前求亲,之后被朝中同僚笑话了好久,此时自然不会给她好脸色。 “郡主若无别的事,臣要去前厅了,告辞。” 顾雪怡来不及挽留,人已经转身走了,那调皮的小孩趴在他舅舅的肩上朝她吐舌,郡主殿下被气得当场发作,直接砸了手边的青花瓷瓶。 陆凛拍拍他肉呼呼的小屁屁,道:“不许胡闹。” 陆子延缩回他怀里,哼道:“你为了别人打我。” 陆凛绷不住冷脸,却是往小孩脸蛋上亲了一下,方才还闹脾气的小孩瞬间消停下来,窝在他怀里傻傻地笑,外人都说他外甥调皮,其实这孩子最好哄。 忽然陆子延指着一旁的回廊,道:“舅舅,我看到阿锦了。” 陆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果真是叶丞相抱着他家乖宝,正被一群文人学子堵在花园的回廊处,天气正寒,那孩子身子又不好,窝在他爹爹怀里发抖,小脸蛋冻得通红,黑葡似的眼里沁着星星点点的水光,惹人怜爱得紧。 镇远侯府与相府有些渊源,他外甥又时常送去人家府上叨扰,陆凛自然不能坐视不理。 尚未走到近前,却见回廊拐弯处立着一位身着玄黑锦衣的男孩,他蹙着眉,面沉如水,道:“你们,挡着孤的道了。” 他声音不大,却如同平地惊雷,方才墨竹园那场闹剧,众人已经见过他,都知道这位年幼却眼神锐利可怖的男孩,是当今的太子,是未来的君主,连忙自觉让开,府中侍卫连忙将人驱散。 顾琛走到叶岩柏面前,叶岩柏连忙微微屈身,道:“太子殿下。” 顾琛却冷声道:“叶相,你今夜不该来的。晟王爷是什么性子你该知道,今夜王府中,至少有一半是冲着你来的,你若是自己一个人便也罢了,偏带着阿锦。” 叶岩柏也很是无奈,告罪道:“臣知罪,只是犬子吵嚷着要见太子殿下,臣万不得已,才来此赴约。” 见小孩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,顾琛瞬间收敛了寒意,道:“外面冷,阿锦身子受不住,进屋说。” 眼见三人进了阁楼,陆凛抱着外甥站在不远处,黑眸中闪过一抹深思,太子殿下与相府似乎有些牵扯。 ======== 甫一进屋,顾琛便把小孩拉到跟前,往他怀里塞了个镂金汤婆子,问:“可有冻着?” 叶重锦抱着手炉稍稍回暖,摇了摇头,眼前的男孩和前世那个男人逐渐重合在一起,兜兜转转,他又回到了原点。 顾琛露出些许笑意,用自己的手去焐小娃娃冻得通红的脸蛋,冰凉的触感叫他心疼得厉害,方才那些人,真是该死。 叶岩柏算是瞧出来,太子殿下是真的把他家阿锦放在心尖上疼宠,而不是一时的兴趣,把他儿子当作玩具。 他轻叹口气,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,道:“殿下,这枚蟠龙玉佩,可是您赠与阿锦的。” 顾琛淡淡一瞥,捏着小孩软乎乎的小手,无所谓道:“是又如何。” “若臣记得不错,殿下您储君册封大典时,圣上亲手为您佩戴的玉佩,可是与这一枚并无差别……请恕臣冒犯,太子殿下此举着实不智!帝王信物岂可转赠,此乃大不敬之罪,殿下糊涂了。” 顾琛轻轻一笑,道:“叶相好记性。不过这枚玉佩确实不是那枚,这是孤命人给阿锦打造的,与孤的那枚只差了个尺寸,算是一对。” “……一对?”丞相大人脑袋懵了一瞬。 顾琛道:“帝王信物固然不可转赠,孤日后即位,孤赠与阿锦的这枚,便也是帝王信物,虽是不同的两枚玉佩,效用却并无差别,叶相,你可明白孤的意思。” 叶岩柏自然是听明白了,可是他不敢相信,顾琛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,他把一道帝王御令赐给了阿锦。 此时此刻,叶岩柏只能想到两种可能,一是顾琛傻了,二是,他喜欢阿锦喜欢得傻了。 素来果决的叶相也难免犹疑起来,道:“殿下此举,单单是为了拉拢我叶氏?” 这间阁楼在墨竹园的西边,周遭的闲杂人等已经被驱逐,四处一片寂静,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,室内弥散着暖香,竟有些冷冽的味道。 良久,顾琛笑道:“先前那白鹿,叶大人收的爽快,如今倒犹豫起来。” 第38章 元宵宴席 叶重锦万万没有想到,这人胆量如此之大, 当着叶岩柏的面就敢大放厥词, 莫不是前世当皇帝当久了,将那无法无天的臭脾气也给带了过来, 他急的直想伸手捂住这人的嘴,以免他再语出惊人。 顾琛却毫无所觉, 反而拉着小孩软乎乎的小手蹭了蹭自个儿脸颊,眼里带着浅笑, 好似他方才不过说了一件极寻常的事。 小孩忐忑地瞥向一旁的父亲, 却见丞相大人并不意外,反倒有种早已勘破真相的淡定从容。 叶岩柏的确是不意外, 先前那白鹿送到府上的时候,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,再联系后来顾琛的所作所为,他隐约有了猜想,只是不敢确信而已,此时听顾琛提起,只觉得“原来如此”。 皇家的小孩虽然普遍开窍早,十二三岁通人事亦是寻常事, 可这太子殿下未免早得过头了,这才几岁, 就想着找媳妇了,还把主意打到他家阿锦身上。 只怪我家乖宝太讨人喜欢,谁都想惦记, 丞相大人如是想。 既然话说开了,叶岩柏也再没有顾虑,直接了当道:“太子殿下,阿锦是个男孩,日后也是要成家立业,光耀门楣的,还望您尽早歇了这心思,蟠龙玉佩也请收回,如此贵重之物,我家阿锦怕是承受不起的。” 顾琛敛了笑意,接过那枚玉佩,淡道:“孤知道阿锦是男孩。” 就在叶重锦心中纳罕他怎么会如此乖觉时,那人却弯腰蹲在他面前,细致地将那枚玉佩系在他的腰间。 “可是孤送出的礼物,从未有收回的道理。” 他抬眸望着小孩莹白的脸蛋,温声道:“阿锦不是最喜欢宝物么,过个几年,此物就是世间至宝,阿锦拿着它,天下人皆要惧怕你讨好你,都要对你好,无论你想要什么,都会有人争着抢着送到你眼前,难道不好么?” 他这哄孩子的语气,叫叶重锦哭笑不得,却也暗自庆幸,顾琛如此待他,可见尚未发觉他是前世的那个宋离。 他怯生生地道:“可是它太贵重,阿锦不敢要。” 顾琛望着小孩眼中的惊惶,轻声道:“先前叶大人说,阿锦吵嚷着要来见孤,孤心里很高兴。孤已经许久没有如此高兴了,上一次,还是半年前在相府见到阿锦的时候。” 小孩垂下眼睫,不敢看他眼里的失望。 却听这人伸手比划了一下,道:“阿锦当时只有这么点大,孤可以轻而易举抱在怀里,比瓷娃娃还精致漂亮,还有独特的药香味,孤当时想,这样小的奶娃娃,险些就成了孤的太子妃,若是真的该有多好,孤一定将世间最好的宝物奉到他的面前,只为叫他一直幸福快乐。” 小孩懵懵懂懂地眨眨眼,心里却是咯噔一声,顾琛这是在套路他爹呢。 果然叶丞相有些许不忍,劝道:“太子殿下,您如今年纪尚幼,怕是分不清喜欢不喜欢,阿锦更是年幼,您说这些他也听不懂,何不等过个几年,年纪大了再做考虑。” 叶重锦在心里把他爹骂了几百遍,拒绝就要干脆,缓兵之计怕是正中顾琛下怀。可他不敢说,他身上统共披着两层外皮,一层已经被扯开,剩下的一层若是再被揭开,就真的逃无可逃了。 只见顾琛面露惊喜,道:“叶大人此话当真?” “自然,等过个几年,无需臣多言,殿下您自己就能想明白。” 叶岩柏是打从心里不觉得一个八岁孩童有什么深情可言,无非是觉得他家阿锦讨喜,把这种喜爱当做情爱,等大了开窍了,便也知道此时的坚持不过是个玩笑话,那时怕是他自己嫌丢人,先躲着他们家阿锦了。 再有,他还是忌惮这位太子的城府,不想过早撕破脸面。 这个结果顾琛满意了,丞相大人也还算满意。 出了阁楼,顾琛被大皇子派来的人叫走,丞相大人抱着儿子去吃宴席。 见那人走远了,叶重锦窝在他爹怀里,气鼓鼓地瞪他,叶岩柏一头雾水,亲亲儿子的脸蛋,道:“爹爹带乖宝去吃好吃的去。” “唔……好。”看在有好吃的份上,暂且放过他好了。 ======== 宴席就摆在王府宴客厅,摆了好几十桌酒菜,场面十分热闹。 叶岩柏特意从侧门进,不惹人注意,谁知刚进门就被晟王爷逮了个正着。 晟王爷只有一个闺女,自然是想要个儿子的,奈何晟王妃生安成郡主的时候吃够了苦头,不愿再这份受罪,加上晟王爷又是个惧妻的,别说纳妾,就是成亲前那几个通房都早早送走了,只能眼巴巴望着自己皇兄一个儿子接一个儿子地生。 然而庆宗帝其实也是羡慕晟王爷有闺女的,他儿子生了七个,除了早夭的二皇子,也还有六个儿子,偏偏没有女儿,故而把顾雪怡当成亲闺女似的疼,大皇子还没封王,就先给这个侄女封了个安成郡主。 安,稳定顺遂之意,成,完好圆满之意,可见他有多喜欢这个侄女。 却说晟王爷羡慕别人家有儿子,叶相自然也是他羡慕的对象,往日他就极喜欢叶重晖,说这孩子比他家闺女都省心,此时见到叶重锦,少不得要逗弄一番。 “叶相,本王瞧着令郎甚是讨人喜欢,可否让本王细细瞧瞧。” 这是要抱他儿子的意思,叶岩柏虽然明白,可心里是不愿的,晟王爷是个大老粗,给他家乖宝抱疼了怎么办? 他客套地笑了笑,道:“喏,您瞧。”说着抱着叶重锦往晟王爷跟前凑了凑,却没有松手的意思。 晟王爷脾气直,平日最不耐跟文官打交道,满口的诗词文章,猜都猜不懂什么意思,此时也不绕弯子,直接道:“本王想抱抱令公子,不知叶相舍不舍得。” 叶岩柏当然舍不得,可又说不过去,只好托词道:“这孩子怕生,王爷您长得又威武,若是给吓着,回去怕是要被他娘好一顿念叨,现在的女人啊可不好惹。” 他这么一说,晟王爷果然深有同感,压低嗓门道:“正是如此,现在的妇道人家哪还有未出阁时的文静,比男人还凶,活脱脱就是只母大虫。” 叶岩柏心说我夫人那是温柔似水,发脾气都跟撒娇似的,别提多贴心,面上却是应承了几句。晟王爷因为惧妻之事没少被人笑话,难得有人肯听他抱怨,还顺着他,自然是高兴,拉着他入了上座。 其实按照叶岩柏的身份,本来也该去上座。不过他怕被人发现,引来麻烦,是想躲在角落里蹭一顿宴席就走的,左右那些个没有官职的素人,也不会发现,这个带孩子的二十四孝奶爹其实是权倾朝野的叶相。 他这一坐到显眼的位置,立马就被认出来了,晟王爷倍感有面子,拉着叶岩柏劝他喝酒。 叶岩柏为官十来年,可以说不曾怕过谁,唯独怕跟武将打交道,因为他们不会跟你讲道理,直接就上手。今日在场人多,少不得应酬一番,也不再推辞,连着喝了好几杯。 叶重锦怕他被灌醉,忙伸手扯住他衣袖,道:“爹爹,阿锦不喜欢酒味。” 他的小奶音虽然不大,却是清晰明朗,晟王爷一听就乐了,道:“令公子倒是有趣得紧,小小年纪就管着你喝酒了。” 叶岩柏道:“这孩子被我给宠坏了,王爷见谅。” “什么见谅不见谅的,本王还能跟个三岁小孩较真不成,”晟王爷豪爽一笑,说着凑到叶重锦跟前,笑道:“叫重锦是吧,今日是元宵佳节,是高兴的日子,该与朋友齐聚一堂喝酒庆祝,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。” 叶重锦暗自翻了个白眼,却是露出懵懂无知的表情,道:“可嬷嬷说酒喝多会伤身,跟朋友相聚本该是高兴的事,可若伤了身,不就是把高兴的事,变成了伤心事么。”晟王爷听着一愣,他是没想到小奶娃能说出这么一段,反将他一军。而且这孩子嗓音天真稚嫩,跟桌上的酒酿圆子似的软糯,叫人心里头发软,根本舍不得反驳他。 “哈哈,小娃子说得有理,是本王错了,叶相身子文弱,不可多饮酒。” 晟王爷是出了名的倔脾气,让他承认错误可是件了不得的事,很快便传到内室的那桌宴席上。 坐在这里的都是皇室亲贵,宫中的几位皇子坐在最上首,顾琛与大皇子顾鸣坐在中间位置,满桌的佳肴皆是御用膳食,特地从宫里的御膳房加急送来的,只怕冷了过味。 顾贤放下手中的镶玉银箸,轻嗤一声,道:“皇叔可是在父皇面前都不会轻易服软,不愧是能叫太子殿下上心的孩子,竟是叫皇兄我刮目相看。” 他这一开口,满桌的人都看向沉默用膳的太子。 顾琛没说话,却是顾悠开口道:“阿锦弟弟说得有道理,皇叔父自然就肯听。” 顾贤看到他那张漂亮到不像男孩的脸蛋,就气闷不已,父皇已经几个月没有去过他母妃的宫里,更不似从前那样看重他,这个顾悠就像他那个早逝的母妃,惯会装可怜博取同情,只恨他不似丽妃那般短命。 他嘲讽道:“你一个傻子懂什么。” 顾悠小声辩解道:“我不是傻子,父皇说我不是傻,是乖。” 他这般的言论停在顾贤耳中,无异于耀武扬威,他嗤笑道:“你若是不傻,倒是先把三字经背下来,皇室中,就没有出过如你这般愚钝之人,若我是你,只怕早后悔生在这个世上,平白给皇家血脉蒙羞。” 顾悠嘴笨,一着急更是不知如何辩驳。 一直沉默用膳的顾琛放下漱口的杯盏,道:“皇室中,最愚蠢的人当属三皇兄你。” 顾贤猛地拍案:“你说什么!” 顾琛勾唇道:“孤说你蠢,你大可以继续闹下去,搞砸了皇叔的元宵宴,且看倒霉的是谁。” 见他起身离去,顾贤恨得咬牙切齿,却忌惮晟王爷不敢发作,一旁的顾鸣放下碗筷,温和一笑,道:“本宫也用完了。” 说着带着心腹离开了宴席。 出了门,转入无人小径,他轻嗤道:“三皇弟确实是蠢,父皇疼宠顾悠又如何,难道还能把皇位传给一个痴儿,他屡屡针对顾悠,传到父皇耳中,只会叫父皇心生不喜,往日的感情早晚也要被消磨殆尽。” “殿下说的是,三皇子到底不够火候。” “他虽然不够火候,却是父皇亲自教养到大的,情分到底与旁人不同,要知道,本宫这父皇最是重情重义。不说他,倒是太子,这些日子竟是疏远了许多。” “算一算,太子殿下已有大半年没有来过殿下宫里了,莫不是发现了什么,所以提防起殿下了。” 顾鸣眯起眼,笑道:“他能发现什么,本宫自小对他照顾有加,又不曾加害过他,他又有何好提防的。” 过了许久他低声喃喃道:“只是这兄友弟恭的戏码,本宫也腻烦了。” 他身后的侍从连忙垂下脑袋,低声应喏。大皇子过完年已经十五,也该到出宫建府的年纪了,这京里怕是要起风云了。 ======= 另一边叶岩柏被一群文人堵在饭桌上,这个说请他指教,那个又请他不吝赐教,叶重锦才不管他呢,自己捧着小碗趴在桌上可劲地吃,趁着没人注意他的食量,多吃些才是正经。 忽然碗里被放了一块剃了刺的鱼肉,他抬眸看去,顾琛正托着腮微笑着瞧他,那模样好似在欣赏什么赏心悦目的事物。 小娃娃抬手抹了把嘴上的油渍,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。 “我,我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的。”他没有底气地解释。 顾琛颔首,笑道:“孤知道。” 他的阿离是从骨子里透出的矜贵,哪怕是粗俗的举动,他做出来,那也是淡雅脱俗,清新不做作的。 第39章 三年后 宴席结束,叶岩柏被一群人拉去偏厅鉴赏诗作, 他难得在外面露面, 别说这些个晚生后辈,就是同朝为官的同僚也觉得稀奇, 皆是挤破脑袋在他跟前露个脸,来年晋升, 万一就有机会呢。 万般无奈之下,丞相大人只好把儿子托付给太子, 千叮咛万嘱咐, 务必把他家乖宝安全送回相府。 顾琛求之不得,笑道:“叶相走好。” 叶岩柏怒瞪虎眸, 只是眼下有求于人,只好憋着口气,道:“切勿在外面多加逗留,近日京中有小孩走丢,怕是有人贩子,我家阿锦又生的好,若是被盯上……”话未说完,已经被晟王爷和几位朝中重臣拉走。 小娃娃窝在宽大的黄花梨木椅中, 摸摸圆滚滚的肚皮,小声打了个饱嗝, 眼皮已经耷拉下来。 他吃饱了容易犯困,往日这个时辰,应该已经安歇了。 顾琛从袖中掏出一块锦帕, 把小孩油乎乎的唇角擦干净,问:“阿锦可有想去的地方?今夜是元宵佳节,城中有许多热闹的集会,灯会,游船,还有舞狮舞龙,阿锦打小养在院子里,想来都不曾见过,不如趁此机会去瞧瞧看。” 叶重锦有些心动,别说这辈子,就是上辈子活了快三十年,也不曾看过热闹的集会,心里自然是想的,可是和顾琛一起……不妥不妥。 小孩脆生生地道:“方才爹爹说,不可在外逗留。” 顾琛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逗乐了,捏着那软乎乎的小爪子,道:“阿锦莫不是在怕人贩子?若是果真有人敢偷孤的阿锦,孤便是上天入地,也是要把那人找出来,碎尸万段的。” 他说这话时,唇边带着笑,眼里却透着一股狠意,那是经历数不清的杀戮方才沉淀出的麻木不仁。 叶重锦垂下眼睫,掩去眸中的思绪,前世那些所谓的忠臣良将,视他为社稷毒瘤,恨不能将他除之而后快,只愿宋离死后,那盛世如他们所愿,而不是——彻底崩坏。 失去束缚的野兽,到底存有多少良知,谁知道呢。 见小孩垂眸不语,顾琛顷刻又恢复了人畜无害的模样,笑道:“阿锦若是实在不想去,孤这就送你回相府,来日方长,日后总有机会去看的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。 顾琛笑得越发温柔,俯身把小奶娃抱起,大步往外走去。其实他对热闹的集会不感兴趣,只是想借机与阿锦多待一会,毕竟回到相府,那个碍事的叶恒之一定又会出现坏他好事。 顾琛道:“你兄长今夜怎么没来,他放心阿锦来见孤?” 叶重锦眨了眨眼,道:“哥哥原本是想来的,只是父亲不许。” 顾琛了然,今夜人多,叶重晖到底还是小孩,叶岩柏一人照顾两个小孩必定分身乏术,所以把大儿子留在家中。 “如此说来,孤还要感谢叶相。” 叶重锦忍不住弯了弯唇,道:“太子殿下怕我哥哥么。” 顾琛垂首,正瞧见小孩窃喜的模样,心里一软,应和道:“是啊,孤很是怕叶家大公子。”未来大舅哥,不能打不能杀,自然棘手。 出了晟王府,银色的月辉洒在小孩玉雪无瑕的脸蛋上,圆润的脸颊透着淡粉,小娃娃合着眼眸,长而密的眼睫轻颤,微微张着唇,发出轻微鼾声,竟是睡着了。 顾琛朝车夫小声道:“去相府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慢着些。” 车轮碾碎月光,缓缓朝相府行去,顾琛抱着怀里的孩子,听着他小奶猫似的呼噜声,只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。 梦里,叶重锦抱着一只撒娇的小猫,那是他前世养的爱宠,而身后,顾琛正抱着他,这是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到的安心。 ======== 三年后。 京城外的官道上,几辆简朴的马车缓缓行过。最前方的那辆马车里坐着一对父子,皆是儒雅的衣着风范,穿着一袭青色长衫,手里捧着书卷,慢悠悠地品读。 那少年不过十来岁的模样,撩开车帘,往外看了看,回头朗声道:“爹,你说丞相叔父会不会嫌弃咱们,这许多年都不曾往来,人家许是不想认咱们这门穷酸亲戚了。” 他身旁的男子捋了把胡须,笑道:“莫要胡说八道,你这丞相叔父与爹自小一起长大,一起读书识字,不过后来他这一支走了仕途,你爹我留在津州做了个教书先生罢了。我早前修书一封给他,说要带你们来,他很快就回信,说一切已经备好,只等咱们到。” 少年面露期待,道:“爹,你说京城是什么样的,比津州好么?” 男子略一思索,道:“我年轻时倒是来过,犹记得那繁华景象,津州是万万比不上的。不过此行是给你姐姐寻亲事,可不好贪恋此地奢华,咱们叶氏子孙,别的不多,唯有志气最高。” 少年轻哼一声,道:“爹,你这话儿子是不赞同的,志气又不能当饭吃,你看叔父一家,人家还是嫡系子孙呢,怎么也不见简朴度日,反而高官厚禄,名扬四海。” “那是因为当年出了些意外,老太爷欠下皇室恩情,不得已才入了仕途……” “爹,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,这世上哪有皇帝求百姓当官的,谁求谁还不一定呢。” 男子拿书卷敲了敲少年的脑袋,道:“休得胡言。你到底年岁小,许多事,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 言罢继续埋头看书。 随后的那辆马车里,一名妇人竖着眉,道:“京城可不比津州,仗着叶家的名声由得你胡闹,此处遍地是权贵,你若是惹了事端,是会连累全家人的,可听明白了。” 叶若瑶咬着唇,道:“娘,你和爹这是要把女儿逼到绝路。” 叶王氏道:“我们是为了你好,不想让你作践自己。身为叶家女,怎能去给人做妾室,何况那甄旭除了会赚钱,别的一无是处。士农工商,自古商贾最为卑贱,你若真的嫁过去,我们这一家子在族中便再也抬不起头来。若任你一意孤行,图一时的快意,日后年岁大了,是要后悔的。” “娘!” “勿要多言,眼看着便要入京了,切记谨言慎行,不要给家族蒙羞。” ======== 相府。几位锦衣少年相携而入,皆是十多岁的模样,唯有当中一位最为年少。 叶重晖穿着一袭月白锦衫,面若冠玉,眉目清明冷冽,淡道:“我父亲今日不在,几位师兄怕是要失望了。” “哎,叶兄说这话可就见外了,我等同窗数年,今年秋便要离开书院,参加科举,若是落榜了,日后怕是不得相见,思及这些年,竟是不曾来叶兄家里走过一遭,岂不是遗憾。” 说这话的是尚书之子罗衍。 其他人皆是连连附和,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 叶重晖没甚表情,只冷哼一声。照他们这说法,满书院的师兄弟,难道要一家一户地拜访。何况,从泰安书院走出的学生,皆是出身名门,且天资极高,哪有落榜的说法,日后只会在朝堂上见到腻烦为止。 他带着人往里走,道:“我叶家清贫,没什么好茶招待,几位师兄不嫌弃就好。” 罗衍笑道:“有口清茶即可,叶相为官清廉,我等知晓。” 穿过前厅,一路往叶重晖的院子走,途径莲花池旁,此时正是初夏时节,池上覆盖着满池的碧叶,还有抽着花骨朵的淡粉色睡莲,清雅怡人,一叶扁舟顺着水流缓缓飘过。 有眼力好的人纳罕道:“咦,那船上似乎有个小孩。” 几人望过去,只见那简单的小木舟上躺着个六、七岁的小孩,穿着淡青色的衣衫,看不清楚相貌,在满池的碧叶映衬下,竟不似人间的孩童。 “叶兄,这位莫非便是令弟?” 叶重晖道:“是家弟不错。” 一般人说起自己亲人,怎么也得顺口介绍两句,例如今年几岁,有何脾性,为何在这小木舟上,可是叶大少爷说完这几个字便不再开口,这几人虽然好奇得抓心挠肺,却不好贸然提起,只得作罢。 罗衍却是多看了几眼,意味深长地勾起唇。他是知道叶重晖有多宝贝这弟弟的,只是没想到,竟稀罕到连向别人提起都舍不得的份上。 叶重晖的院子叫墨园。他自小爱笔墨香味,故而取的这名字,与叶重锦的福宁院不同,下人们皆是规规矩矩,不敢稍有逾矩,服侍久的人都清楚,大少爷只有在小少爷跟前是好相与的,别的时候,与冰块没什么差别。 几个文人凑在一起,无非是聊些诗词歌赋,下棋作画。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,有人来通传,道:“大少爷,津州那位堂老爷一家子到府上了,夫人请你去前厅见客。” 叶重晖蹙眉,道:“不是说明日才能到么。” “听说是路上没有休息,赶夜路来的。” 有位师兄道:“津州来的,莫非是叶氏本家的人?真是稀罕,听闻叶氏族人是不喜踏入京城这块地的,嫌我们京中人士生活奢靡,腐坏人心,怎的又来投靠相府了。”叶重晖冷声道:“叔父一家只是来府中做客几日,师兄却思虑这许多。” 那人自知失言,忙赔笑道:“是,是,是师兄糊涂了,叶师弟万勿见怪。” 人是罗衍领来的,他怕惹叶重晖不喜,连忙和稀泥道:“他素来是没脑子的,叶兄不必当真,既然叶兄家里来客人了,我等不便打搅,这便告辞。” 叶重晖连客套话都懒得说,直接道:“来人,送客。” 罗衍:“……” 这几位几乎是被驱赶出来的,却不敢发脾气,谁让人家有这底气。刚走到院门,却见先前那青衣小孩从旁边跑过,只匆匆一瞥,还以为青天白日看到了精怪。 第40章 远亲 墨园的布置完全随着主人的脾性,虽是初夏时节, 满园见不着几株花草, 一年到头都是冰冷乏味的,没有可赏玩的景致。 叶重晖端坐在凉亭内, 也不急着去前厅见客,悠悠饮了口凉茶, 他的相貌是承袭了叶岩柏的俊逸无尘,可比起叶相的圆滑机变, 他却是规矩板正的性子, 就连在自己院子里品茶,也是一板一眼。 他放下手中的杯盏, 一抬眸便瞧见他弟弟正朝这边走来,眼里立时露出一丝笑意。 三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奶娃娃,身量已经抽高一些,却仍是娇小精致,此时蹙着眉,莹白的脸蛋透着薄怒,如同用最飘逸的笔墨勾勒出的神韵,清亮的黑眸在光辉的映照下, 似藏着漫天星辰,灵气逼人, 叫人移不开眼。 哪怕日日瞧着这张脸蛋,叶重晖还是忍不住放缓了呼吸,这孩子不像是人间的小孩, 倒似是仙君座下的灵童,只怕他受到惊吓,乘着云雾跑了。 他起身迎上,道:“阿锦怎么会来哥哥院子。” 男孩抿着唇,抬手拭去额上的细汗,道:“哥哥,这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。” “这是为何。”叶重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锦帕,抓着男孩玉白莹润的指尖,将他手背上沾着的汗珠擦拭干净。这孩子自小泡在药罐子里头,就连汗水也散着药香,这夏日里闻着甚是怡人。 “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冲撞了阿锦,哥哥替你出气可好?” 叶重锦气闷道:“谁敢冲撞我,就是借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,还不是父亲和母亲!这都六月的天了,父亲还不准我摆冰盆,夜夜热得睡不着觉,这日子还怎么过。” 却原来是天气炎热,让素来娇惯的叶家二公子吃尽苦头。 叶重晖劝道:“那是因为阿锦身子不好,不可贪凉。” 又是这套说辞,叶重锦愤愤挣开他的手,坐到一旁的石椅上,道:“若是在病死和热死二者间择其一,我是宁愿选前者的。” 叶重晖弯起唇,道:“可若是让哥哥来选,这二者都是不愿的。再者说,阿锦不是让人造了一只木舟,在莲花池里避暑,还觉得难熬么?” 不提此事还好,提起这件事,叶重锦越发来气,道:“傍晚倒还好,这大中午日头毒,池水都是热的,船都要起火了,若是再多待一会,我怕是要被生生烤熟了,哥哥晚膳也不用别的,直接把阿锦吃了就是。” “噗……” 叶重晖转过头,以免笑得太明显叫弟弟发现。 叶重晖撩开衣袖,抿了口凉茶,哼道:“别遮掩了,我知道你在笑话我,在外人面前惯会装模作样,一到我这里就现形了,日后逮着机会,一定要揭开你的真面目,叫外面那些人瞧瞧,我哥哥是个什么假正经的人。” 叶大公子轻挑俊眉,“原来阿锦是这样看哥哥的。” “那不然呢。”小孩打了个哈欠,懒懒地趴在石桌上看他。 叶重晖坐到他身旁,瞧着男孩微垂的眼睫,片刻后,轻声道:“因为阿锦是特别的。” 兄弟二人正在说着话,先前的小厮又来催促,道:“大公子,二公子,夫人派小的来催,说堂老爷一家子还等着,勿要失了礼数……” 叶重晖跟弟弟说话时,最不喜被人打搅,闻言面色一冷,那小厮连忙垂首不敢言语。 却听一旁的小孩插嘴道:“堂伯父一家子已经到了吗,父亲高兴了好几日,总算是盼到了,哥哥不跟阿锦一道去拜见么。” 叶重晖道:“自然是要瞧的,只是总该换身行头,阿锦的衣衫都汗湿了。” 男孩点点头,道:“这倒是,那我这就回屋换身衣裳,一会在前厅见面。”他起身往亭外走,走到亭外他忽然回转,趴着红漆雕花栏杆俏皮一笑,道:“哥哥,等见过堂叔,你替阿锦求求母亲,往我屋里也摆几盆冰盆可好。” “哥哥不说话,阿锦就当你答应了。”说罢一溜小跑,已然没了人影。 叶重晖刚被弟弟的笑容晃花了眼,转眼那小孩已经跑得没影了,只得无奈叹息,免不得要被爹娘训斥一顿了。 ======== 前厅。屋里摆着冰盆,窗前两株罗汉松,遮住了日头的光影。 叶老太爷坐在最上首,手里捧着紫砂壶,神态和蔼慈祥,他上了年岁,与族中后辈相见,心里多少有些欣慰。客座上是叶明坤夫妇俩,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。 安氏坐在二人对面,笑得温和:“晖儿今日请了几位师兄弟在府中做客,许是一时间抽不开身,这才有所怠慢,堂兄堂嫂切勿往心里去。几年不曾见过二位,族中可一切安好?” 虽唤他们堂兄堂嫂,可她到底是丞相夫人,有诰命在身,叶明坤恭谨道:“劳弟妹挂念,一切都好。文翰这些年在京中做官,却不曾忘记照拂我们这些亲族,津州又是我叶氏的祖地,只有越来越好的道理,不曾有过短缺什么。” 文翰是叶岩柏入仕前用的表字,满朝堂也没几个人知道,可见这堂兄弟二人往日情谊深厚。 叶老太爷颔首,道:“我这几年身子不中用,因而回去得少了,只望老祖宗不怪罪才好。” 叶明坤连忙道:“叔父您虽然少有回去,却年年派人回乡祭拜,心意已经传达到,咱们叶氏传承至今,自然不会被这条条框框的旧俗所束缚,心至诚则通达,老祖宗如何会怪罪,眼下养好身子才是要紧。” 老爷子欣慰地点点头,道:“你素来是个懂事的孩子,哪里像你那堂弟,一把年纪还叫人不省心。”说着看向一旁的叶云哲,道:“云哲这孩子如今已十五了吧,有你父亲年轻时的风范,对将来可有何打算。” 叶云哲连忙起身回道:“回老太爷的话,云哲想参加今年秋的乡试。” 他话音刚落,室内便蓦地沉默下来。 叶氏族人不出仕乃是祖宗定下的规矩,叶老爷子这一支已经踏上这条不归路,这些年远着族人,便是想着,待日后他闭了眼入了土,便把这一系迁出族谱,也好全了族人清白的名声。他是怎么也没想到,如今竟有子嗣想走仕途这一条路。 叶云哲的母亲叶王氏脸色大变,扯着儿子的衣袖,道:“在老太爷跟前胡说什么,还不快赔礼。” 叶明坤也是难得板起脸,呵斥道:“长辈面前,岂容得你胡言乱语,再说一遍,你有何打算。” 他是个温和脾性,鲜少在孩子面前黑过脸,此时动了怒,叶云哲到底年纪小,被唬得一愣,呐呐道:“老太爷,云哲知错了,云哲并无打算。” 老爷子活了这许多年,眼光极准,这孩子瞧着像叶明坤,气质也温和有礼,只是骨子里是有功利心的。即便此时认错,日后却是不会甘心,在津州那小地方做个教书先生。 说是教书先生,其实哪里是寻常的教书先生。 津州那地方,走几步便能瞧到一间书院,在路上撞到个路人,都是读书人,天下学子对此地趋之若鹜,冲的就是“叶家”这两个字。叶氏有教无类,教化天下学子,备受文人尊崇,哪怕是京中权贵,到了那个地盘,也得尊敬地唤叶明坤一声“先生”。 叶明坤是希望儿子继承他的衣钵的。他父亲本是庶子,这一支只能算作旁支,如今因为叶岩柏这一支走了仕途,他们日后转为嫡脉,乃是天赐的机缘,如今这孩子却不争气,想走仕途,败坏祖宗规制,日后必为族中长老所不能容。 他万分后悔,往日总跟儿子提起这京中当大官的叔父,使得这孩子起了心思。 安氏连忙转开话题,道:“我瞧着若瑶这丫头生得极标致,瞧这年岁,也该婚配了吧,可找好了人家?” 叶若瑶蓦地抬眸,待要启唇,却被她母亲捏住了手腕,只好不甘不愿地低下头。 叶王氏替她答道:“若瑶尚未婚配,说来不怕弟妹你笑话,此番来京城,除了叙旧,其实还想替这孩子寻个好夫婿,我与她爹人生地不熟的,还望弟妹你帮忙关照一些。” 安氏心里诧异,以叶若瑶的家世和品貌,在津州找一个好夫婿再简单不过,却大老远跑来京城,其中必定有何缘由。 她却是笑道:“这是自然,堂兄堂嫂的事,便是我跟老爷的事,一定替若瑶侄女好生相看,必叫你们满意。” 叶王氏连忙道谢。 正在此时,下人通传:“大少爷与小少爷到了。” 叶重晖牵着弟弟的小手,踏入室内,屋里点着熏香,叶明坤一家子皆往这边看,待见到这对兄弟,都是愣了愣。 这兄弟二人,一白一蓝,竟像是从画里走出的人物。 老爷子原本满心的忧虑,见到乖孙时立刻便抛却到脑后,笑呵呵地唤道:“阿锦,来爷爷这里。” 叶重锦便甩开他哥哥的手,跑到老爷子跟前,甜甜唤道:“爷爷好。”说着又看向叶明坤夫妇俩,道:“这二位想必就是伯父和婶婶了,阿锦见过二位长辈,还有堂兄堂姐好。” 叶若瑶脸蛋一红,道:“阿锦弟弟好。” 叶云哲也跟着傻傻的道:“你好。” 这姐弟二人不约而同地想,若是将姐姐(弟弟)换成这位弟弟该有多好。 第41章 莲花池 夏日清风微拂,携着一丝凉意钻进室内, 因着叶家两兄弟的到来, 气氛再次热闹起来。 叶重晖略一作揖,道:“重晖见过祖父, 母亲,见过伯父婶婶。” 老爷子对这个嫡长孙素来要求严格, 此时当着远亲的面,少不得要责问两句:“怎的来的这样迟, 让你伯父一家在此久候, 成何体统。” 叶重晖面色不变,回道:“回祖父的话, 因着书院里几位师兄弟在孙儿院子里做客,谈论诗作一时入了兴,这才耽误了时辰,让长者久候,是孙儿的不是,还望祖父与伯父婶婶原谅则个。” 他说这话时,举止端正恭谨,神态自若, 好似口中所言皆是事实,只有叶重锦暗自翻了个白眼, 他哥哥惯会睁着眼说瞎话。 这侄儿虽然年纪小,却自有一股矜贵冷清的气质,叫人忽视不得。叶明坤忙道:“重晖侄儿言重了, 同辈间交流诗作,一时忘了时间实属寻常,不必介怀的。” 老太爷这才颔首道:“既然知错,便要改正,”说着却是牵着叶重锦的小手,笑眯了眼,道:“多学学咱们阿锦,小小年纪就知礼懂礼,明辨是非,谁见了都要夸声好。” 叶重锦眨了眨眼,若他记得不错,方才他该是跟他兄长一起进来的,怎么叶重晖是错,而他却成了知礼懂礼的孩子了,然而在座竟无人发觉老爷子话里的偏颇,就连叶重晖也是一脸的信服。 男孩嘴角微抽,转眼便做出一副矜持的模样,爬到座椅上给老爷子捶背揉肩,撒娇道:“哪里是阿锦懂事,这都是爷爷教导得好。” “你这机灵鬼,惯会哄人开心。”话虽如此,老爷子眼里已经全是笑意,回过头朝叶明坤道:“你身子羸弱,又连日舟车劳顿,先带妻儿回屋歇息吧。早前你堂弟已经备好下榻的院子,就在西院,那边景致好,也安静,你和云哲读书写字正适用,让刘管事领你们过去。” 叶明坤拱手道:“那侄儿先行告退,回头再向文翰当面道谢。” 叶若瑶和叶云哲也连忙躬身行礼,一道退出门外。 等他们一家子出了门,老爷子这才拍着小孩的手背,笑道:“好了,若是累着阿锦,爷爷是要心疼的。” 叶重锦嘟囔道:“哪里就这么娇弱了,阿锦又不是女孩。” 谈起此事,安氏也笑着道:“近些日子,阿锦的身子确是好了许多,多亏太子殿下送来的药丸,听说是宫里的御医开给太后养身子用的,咱们阿锦是沾了太后娘娘的光,福泽深厚。” 她说罢,叶老太爷没甚反应,倒是叶重晖面露不喜,道:“母亲,太子殿下与我叶家非亲非故,一再承他的恩情,怕是不大好,若是传出去怕是会落人口实,让父亲不好做。” 安氏只拧眉道:“这些我又何尝不知,可外人的流言飞语,怎么比得上我阿锦的身体重要,他们爱说便说去,母亲只要阿锦平平安安,健健康康,旁的,就叫你父亲烦恼去。” 她未出阁时,事事听从父母和两位兄长,后来嫁入叶家,便以丈夫和夫家的名誉为先,如今身为人母,心里挂念的无非是两个儿子。 尤其是阿锦,因她当年怯懦顺从,平白遭受许多磨难,眼看这孩子一日日大了,像是从蜜糖罐子里捞出来,甜得叫人心都化了,可她心里的疼惜只增不减,只要能换得阿锦平安,她是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。 叶重晖默了默,也道:“母亲说得有理。” 虽然不愿承认,却也是事实,这几年若没有顾琛帮忙照看,他弟弟怕还在院子里将养身体,出不得门。 男孩跪趴在座椅上,上身伏在黄花梨木桌案上,委屈巴巴地道:“母亲,既然阿锦身子已经好了许多,那屋里是不是可以摆冰盆了,天气燥热,阿锦夜里总睡不着,眼看着都消瘦了呢。” 安氏最受不得儿子撒娇,让她生不出别的心思,只想一一满足了他。 但思及三年前,阿锦偷吃冰碗导致旧疾复发,在床上躺了小半个月,一年前的夏季,阿锦去他哥哥屋里蹭冰盆,结果又病了一场,惨痛的教训尚且历历在目,便是再不忍心,也不能应了他。 她为难道:“此事……日后再议,日后再议。”叶重锦见他母亲这里说不通,便转过头看老爷子,软声唤道:“爷爷~” 他这一声爷爷直把老爷子叫的心颤,老人家心里那个气啊,都怪那个不成器的不肖子,害他乖孙落到如今这田地,可骂归骂,原则问题却是不能碰的,他默默端起杯盏喝了口茶水,装作没听到。 叶重锦便又唤道:“爷~爷~你不是最疼阿锦了么~” 这世上最煎熬的折磨怕就是此刻了,乖孙儿本就生得玉雪可爱,此时软下嗓音跟人撒娇,清亮的黑眸里盛着委屈,真真是要人命,叶老爷子刚入口的好茶顿时没了滋味,心里苦啊。 怕老爷子受不住儿子的强大攻势,安氏忙道:“父亲,今日想必您也累了,不如让儿媳送你回屋歇息吧。” 老爷子眼睛一亮,连连道:“好,好,老夫是有些累了,回屋歇息也好。” 说着两人如逃一般出了前厅,往寿康苑去了。叶重晖噗嗤一笑,他这祖父平日里最爱端着威严的架子,但每逢阿锦闹腾,他就变成了老小孩,幼稚得厉害。 趴在桌案上的男孩瞪着眼,片刻后摸摸自个儿水嫩的脸蛋,哼道:“我就这么吓人么,一个个跑得这么快,我还能吃了你们不成!” 叶重晖淡定围观弟弟发飙现场,反正不管阿锦怎么样,他都觉得可爱。 ======== 另一边,叶明坤一家到了西院,刘管事正着人替他们收拾行李。 他们这种家世,虽说不是锦衣玉食,却绝不会短缺银钱,几箱行李里,多是诗文画册,瞧着穷,其实从当中随便抽出一册,便是名家字画,抵得上寻常人家一年的食宿。 都说叶氏清贵,所谓清贵,便是品性清高傲然,却也不会被民生疾苦所为难。 比起相府的两兄弟,叶明坤这对儿女,才是真的不识生活艰难,活在诗情画意中的自在人。 叶安氏担忧儿女闯祸,私下请教刘管事,略一福身,道:“管事大人,不知这府中可有何禁忌,可否提点两句,妾身必定感激不尽。” 刘管事连忙侧身避开她的礼,惶恐道:“叶夫人莫要折煞老奴,有何问题只管问老奴便是,为人奴仆的,岂敢不答贵客之问。” “只因妾身那两个孩儿不是安分的性子,怕惹了事端,使丞相与相爷夫人不喜。” 刘管事了然,这虽说是远亲,却已有许多年不曾联系,情分再深厚怕也要生疏了,这位夫人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。 他便恭谨道:“叶夫人不必担忧,丞相治下有方,府中奴仆皆守本分,有何难处只管吩咐我等即可。只是……这偌大的相府,有一处是禁区,便是小少爷的福宁院。先前您也见着小公子了,他素来开朗乖巧,全家人都宠爱着,就连老太爷也是爱若珍宝,视若命根,只是小公子他生来有体弱之症,大到出门游玩,小到入口的吃食,皆要慎之又慎,我们府中的人知道如何伺候,故而相安无事,但云哲少爷和若瑶小姐初来乍到,若是不小心……” 叶王氏连忙道:“您请放心,妾身必定约束两个孩儿,不准他们在小公子跟前胡闹。” 刘管事道:“如此老奴也可安心了。此外,还有一事,宫里的贵人偶尔会来府中探视小公子,朝堂上的事老奴不懂,故而不好多嘴,但私以为明哲保身的最好办法,便是——谨言慎行。” 他最后四个字咬得尤其重,叶王氏面色一凛,虽然不知宫中的贵人是谁,却是下意识绷起脑中的弦,郑重道:“妾身多谢管事大人指教。” 她虽然早料到京城不比津州平静,却没料到内藏玄机,叫人心惊,往日也不曾听说相府与哪位皇室中人有牵扯,莫不是他们津州太偏远,抑或是这位贵人,保密做得太好。 送走了刘管事,叶王氏将此事告知叶明坤,道:“夫君,妾身的意思是,尽快将瑶儿的婚事定下,也好早日回津州,这相府并非久留之地。” 叶明坤却是笑着摆手道:“哪里就有你说得这样吓人,咱们不过是借住,少听少看,过咱们自己的日子便是,这天上还能下刀子不成。我与文翰堂弟数年未见,还想叙叙旧呢。” 叶王氏也不反驳,心里却是打定主意,早些把女儿婚事了结,回津州过她的逍遥日子。 ======= 傍晚时分,日头敛了火气,只留下一片橘色光辉,叶重锦总算又能回小木舟了。 他闭着眼睛躺在船上,白皙的脚丫子伸在水里,用脚去划水,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叮咚声,不知何时,那船陷在茂盛的荷叶丛中,被阻拦了去路,他也懒得动弹。 “这夏天,要什么时候才过去啊……” 莲花池旁的凉亭之上,一白一黑两名少年正相互对峙,皆是眉目俊逸出尘,只是一个冷漠,一个深沉,黑衣少年瞥了眼船上的男孩,挑眉道:“你拦得住孤?” 叶重晖眯起狭长的眼眸,并不言语。 顾琛微勾起唇,转身跃入莲花池中,脚尖轻点水面的一朵淡粉莲花,池水散开一圈淡淡的波纹,转眼间已经到了对面的木舟之上,竟是施展了轻功。 船上的男孩淡淡睁开眼,好似已经习惯了他的到来,只轻哼一声:“你又来气我哥哥。” 顾琛坐在他边上,闻言轻笑:“孤怕他都来不及,哪敢气他。” 第42章 试探 夕阳余晖中,池中碧叶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。男孩仰躺在船上, 精致的脸蛋白皙胜雪, 微弯唇角,叫人感到岁月静好, 不忍打破此刻的安宁。 可惜顾琛没这等闲情逸致,他已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小孩, 想得紧,又靠得近了些, 关怀道:“药可按时吃了。” 叶重锦坐起身, 没精打采地伏在船沿,望着荷叶丛里的一株睡莲, 嘟囔道:“吃了,母亲每日亲自盯着我服下才肯罢休。原本要喝苦腥的药汁就很受罪了,如今又加一味药,还好那药丸味道不差,否则我必是要找你理论的。” 顾琛抵唇笑道:“那药里可都是些稀罕物,千金也难求,味道自然不差,孤早料到你不会乖乖服用, 这才嘱托你母亲监督你。” 男孩轻哼一声,却是没有反驳。 顾琛又道:“阿锦下个月该满七周岁了, 该懂事一些,不要总亏待自己的身子,阿锦每次生病, 孤都要跟着担惊受怕。” 他说这话时叶重锦正从臂弯处悄悄瞄他,刚好逮了个正着,小孩心里一慌,只胡乱点头道:“阿锦知道了,不会乱来了。” 顾琛眸色越发柔和,拾起他落在肩头的一缕黑发置于掌心把玩,道:“说起生辰,阿锦今年想要什么礼物?” 叶重锦道:“和往年一样便是,不必特别费心的。” 正说着话,那边叶重晖已经叫人划着另一只木舟靠近,少年冷着脸站在船头,一袭白衣镀上金色的光辉,身后是碧叶粉莲,端的是遗世独立,儒雅脱俗。 叶重锦道:“我哥哥真是好看,就像天宫里的谪仙,是吧。” 顾琛应和了一声,却是想,再好看又如何,终究是嫡亲的哥哥。 待那只木舟靠近,叶重锦起身,一跃跳上他哥哥的船,顾琛欲阻拦,男孩却灵活避开他的手,回过头狡黠一笑,道:“殿下,其实这船卡死在荷叶丛里了,烦请您替阿锦将船划到岸边。” 阿锦的请求他自然不能不应,顾琛只得眼睁睁看那孩子溜走,而他那位谪仙似的哥哥,在回转身时,露出了小人得志般的笑。 他冷笑一声,总有一日,叫他再也得意不起来。 太子殿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,却不曾学过划船技巧,拿着船桨摆弄了好一会,才总算回到岸边,此时天都暗了。 夏荷一直在岸边候着,见到他,连忙福身行礼,道:“奴婢奉主子之命在此等候殿下,主子有话,今日津州的堂老爷一家在府中做客,一家人吃团圆饭,难免寒暄一番,大约要很晚,还请殿下早些回宫。” 顾琛道:“孤若是不肯呢。” 夏荷垂着脑袋,露出苦哈哈的表情,结结巴巴地道:“主子有话,若是殿下不肯的话……” 夏荷硬着头皮道:“主子说,殿下若是不肯,他也是没法子的,只是今年西山围猎,别拉他凑热闹了,他身子不好,怕熬不住山里的风,胆子也小,害怕山里的野兽,免得受惊。” “……” 顾琛竟是不知该摆什么表情,去年那个趁人不注意,偷跑去摸虎屁股的小崽子不是他?还好那虎受了重伤,只剩下甩尾巴的力气了,否则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,如今倒是敢说自己胆小。 想到那孩子娇憨的模样,眼里不禁露出一丝笑意,似假似真道:“敢在孤面前大放厥词的,也就他这独一份。”言罢甩袖离去。 夏荷暗自抹了把冷汗,望着太子殿下的背影,腿肚子还在打颤。 回到院子时,叶重锦正坐在树下荡秋千,几个丫头在一旁给他摇扇子,她连忙走过去,哭丧着脸道:“主子,殿下似乎生气了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暗道他生气才好呢。那人留恋前世的宋离,他今生偏要做个任性的纨绔,叫他幻想破灭。 夏荷又道:“主子,下次这种差事就交给别人吧,奴婢真的是怕极了太子殿下,跟他说话都怕,别说往老虎头上拔毛了,方才还以为没命回来见小主子您了呢。” 叶重锦噗嗤一笑,道:“这差事旁人可做不了,谁让我院子里,数你胆子最大。” 这丫头确是个胆大的,直接就道:“那主子您自己说不就好了。” 小孩笑容一僵,他要是敢说,还用得着别人去么。那个人可是顾琛,动辄就要人命的阎罗王,他有时候撒娇闹一闹便也罢了,真的惹怒他是没胆子的。 其实这几年,他一直在试探顾琛的底线,他想知道,顾琛到底能包容他到什么地步,可惜收效甚微。 他老神在在地摇摇头,道:“不妥不妥,风险太大。” 夏荷在心里哭泣,您倒是知道风险大,回回在太子殿下跟前讨喜,转头就叫奴婢们去送死,不带这么坑人的。 ======== 次日清晨,叶重锦还未睡醒,屋里的人知道他素来苦夏,昨夜不知几时才睡着,因此谁也不敢吵他。 倒是叶若瑶与叶云哲两姐弟前来探视,他们先前去见过老太爷与叶岩柏夫妇,叶重晖又早早去了书院,所以直接来了福宁院。 先前叶王氏特地叮嘱过他们二人,切不可在小堂弟面前胡闹,那孩子身子弱,见过礼直接回来便是,不可吵到他静休。 叶若瑶道:“先前见到阿锦弟弟,竟是没瞧出他有病症。” 叶云哲也道:“他生得那般好看,谁能瞧出有什么不足,只觉得样样都好。” 叶若瑶难得赞同弟弟的话,道:“那待会见了阿锦弟弟,你可不许说些惹人厌的话。” “我何时说惹人厌的话了?” “哼,你平日说得少了?明明身为叶家子嗣,还口口声声说要入朝堂做大官,如今叔父就是顶顶厉害的大官,你倒是去他面前说,看他会不会笑话你。” 叶云哲到底年纪小,被姐姐这般取笑,气得脸色涨红,道:“那你呢,你还不是天天吵嚷着要嫁给那个甄旭,真是瞧不出他有哪点好,要相貌没有相貌,要才华没有才华,你就是没见识,这才随便就被人哄骗了去。” “你!不准你如此说甄郎!” “你的甄郎都有家室了,你还要去给他作妾,这就是傻。” “他妻子是他娘在世时以命要挟他娶的,他根本就不喜欢,他还说会抬我做平妻。” 叶云哲道:“有家室就是有家室,你嫁过去就是给人做小,便是平妻也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,你能受得了吗。” “我……我怎么就不能!”在弟弟面前,便是不能也要争口气,气势是不能输的。 眼看到了福宁院,这两人才止住争吵,却显然都动了怒气。安嬷嬷着人给他们看茶,道:“两位见谅,我们小主子素来苦夏,夜里热得睡不着觉,所以早晨会起得迟一些。” 叶若瑶奇怪道:“可是昨夜不是送了冰盆,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热。” 安嬷嬷道:“这是因为我家小主子受不住寒气,便是天热,也不能摆那些物什,小姐可不要在他面前提起‘冰盆’这两个字,昨日还为此跟夫人和老太爷闹呢,才歇了心思,又想起来可不大妙。” 叶若瑶连连点头,叶云哲也是一脸的慎重。 安嬷嬷笑了笑,福身退下。 约莫过了一刻钟,叶重锦悠悠转醒,安嬷嬷指使夏荷几个丫头给他更衣,道:“堂老爷家的云哲少爷和若瑶小姐来了,此时在屋外喝茶,小主子您快些梳洗,别叫人久等了。” 小孩愣了好一会,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,点点头,道:“好。” 他只穿了件蓝色薄衫,打着哈欠走出去,一头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肩上,整个人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,夏荷手里持着紫檀木梳跟在他身后,唤道:“主子,还没梳理好呢。” 他道:“没事,堂兄堂姐又不是外人。” 夏荷无奈,小主子这讨厌梳理发髻的坏习惯何时才能改。 外屋的两人见着他,眼睛都挪不开了,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,起身唤道:“阿锦弟弟。” “阿锦起得迟了,叫堂兄堂姐久等了。可用过早膳?” 两人都摇头,叶若瑶道:“娘亲说,等见过阿锦弟弟后,再回去用膳。”叶重锦闻言抿唇一笑,道:“我年纪小,怎么也不该是你们来见我,不过既然来了,就一道用膳可好,也别白走这一遭。” 虽然叶王氏千叮呤万嘱咐,不可在福宁院里久留,可面对叶重锦盛情邀请,这两个人是谁也说不出个不字,反而心里是有些窃喜的。 安嬷嬷着人摆上膳食,三人正待用膳,却见几个丫头慌里慌张地跑进来,道:“小主子,殿下来了,已经进院子了。” 啪嗒一声,叶重锦手里的玉白瓷勺掉进碗里,昨日才开罪了这位,今日来,莫非是为了教训他? “就说我不在……” 他吓得往卧房跑,一眼便瞧见了那扇敞开的梨木雕花窗,急匆匆爬上去,刚稳住身形,一抬眸,却见那人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,抱胸看着他。 六、七岁大的漂亮男孩,披头散发,蹲在窗沿上,眨眼道:“殿下好。” 第43章 婚事 却说那姐弟俩仍旧坐在膳桌前,面面相觑, 反应不能。 叶若瑶是个单纯性子, 直接就问:“敢问那位……殿下是何人?怎么阿锦弟弟给吓成这样。” 屋里的下人们早前都受过管教,小少爷院子里的一切都是不可外传的, 若是不小心说漏了嘴,那不是打断腿发卖了就能了结的, 事关东宫的贵人,那是要株连九族的, 因此一个个垂眸敛眉, 不敢吭声。 叶云哲比他姐姐多几分见识,知道但凡能称做“殿下”的, 必然是皇室贵胄,如皇子公主,龙子龙孙,这般贵重的身份,哪里容得他们多问。 他伸手扯住叶若瑶的衣袖,道:“姐姐莫不是忘记母亲的嘱托了。” 叶王氏除了叫他们少打搅阿锦堂弟,还一再强调,在这里居住的日子一定少听少看少问, 莫要把好奇心带进相府里来,免得给家里招惹祸端。 叶若瑶显然想起来了, 不悦地哼了声,倒也不再问了,只拿起汤匙默默喝甜汤。 安嬷嬷暗道这叶王氏是个有见识的妇人, 略一福身道:“二位慢用,老奴去瞧瞧小主子。” 她快步走进卧房,一眼便被蹲在窗沿上的男孩吸引去了注意力,小娃娃身量不高,披散着一头乌黑发丝,直垂到墙角,那黄花梨木窗就像个精致的画框,把小孩框在了里面。 她好气又好笑道:“小主子此时知道害怕了,早干嘛去了,作甚惹殿下不快,便是躲得了初一,也躲不了十五,躲得了和尚,那也躲不了庙,何不乖乖认错,殿下素来待小主子宽和,想来不会为难于小主子的。” 见小孩不应声,心下诧异,锦哥儿是极听她话的,便是心里害怕,也不会不应一声的。 她两步上前,正好瞧见桃树下的顾琛。那树上的花瓣早落光了,此时只剩下葱茏的翠叶,玄衣华服的少年立于树下,眉目已初现俊朗,只是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,叫人打从心底里发寒。 两人对视良久,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功夫,叶重锦抿抿唇,软声道:“殿下,阿锦腿酸。” 顾琛一个不妨,险些没破了冷脸。他大步走到窗前,道:“阿锦这是演得哪出戏?” “闻风丧胆,落荒而逃。”小孩说。 顾琛知道他在刻意讨好卖乖,强忍住笑意,仍是板着脸问:“那你可知孤用的是何对策。” 叶重锦默了默,道:“守株待兔,瓮中捉鳖。”他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蠢兔子,就是逃不出他手心的笨乌龟。 太子殿下夸赞:“孺子可教。” 叶重锦小心打量他的神色,道:“太子谬赞,那……那阿锦可以下来了吗?” 顾琛挑眉,“孤拦着你了。” 叶重锦委屈得不得了,顾琛是没有拦着他,可他一脸冷漠地盯着自己,跟拦着有什么区别,难道他还敢当着太子殿下的面爬窗不成。 他挪着小短腿,打算往下跳,顾琛忽然往前一步,抢先一步把人抱在怀里。 近几年,顾琛已经很少抱他,小孩在一日日地长高,顾琛在欣慰的同时,偶尔也会怀恋当初那个小小的奶娃娃,那时,他可以轻易把整个小家伙抱在怀里,那般精致小巧的阿锦,就好像可以揣在兜里带走一样。 顾琛垂眸望着他显尖的下颚,道:“阿锦可是瘦了。” 说起这件事,小孩真是满腹的委屈,道:“夜里热,阿锦整夜睡不着觉,天将亮时才有睡意,连日下来,可不就消瘦了。” 顾琛略一沉吟,抱着他往屋里走,道:“阿锦这样金贵,既受不得寒,又受不住热,容孤想想,该拿你怎么办才好。” 被娇惯得不成样子的叶少爷想,你若是真的无所不能,干脆让这一年四季跳过炎夏,直接入秋,那才算是真本事呢。 还好顾琛不知道他心中所想,否则非把这讨嫌的小孩扔下去不可。 ======== 进了屋子,顾琛把叶重锦放下,院子里的人都认得他,不敢如平日那般放肆,都规规矩矩地立于一旁。叶云哲与叶若瑶姐弟两哪里敢继续用膳,连忙站起身行礼。 顾琛瞥了一眼,淡道:“免礼。” 言罢自顾坐下,给小孩盛了一碗银耳蜜枣粥,叶重锦接过去,道:“谢谢殿下。”说着又看向自己堂兄堂姐,道:“堂兄堂姐还没用完吧,快坐下吃,别凉了。” 叶若瑶连连点头,拿起勺子却是有些哆嗦,这位殿下虽然相貌出众,可瞧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。 叶云哲也随之坐下,不动声色地打量顾琛,他往日在书院听师兄弟们说过,当今皇上统共生了七个儿子,其中大皇子已经出宫建府,二皇子早逝,五皇子痴傻,六皇子和七皇子皆年幼,而眼前这少年瞧着约有十二三岁,不是三皇子,就是身为太子的四皇子。 只是到底是哪一个,他也摸不清。 外面都说叶相品性高洁,为官只是为民请愿,绝不掺和朝堂争斗,如今看来却是未必,他这丞相叔父怕是早站好了队,否则宫里的殿下怎么会与堂弟如此熟稔。 他到底年纪小,有些小聪明,却不知遮掩,而他面前的两个人都是活了两辈子的人精,一眼便瞧出了他眼中的深思。可对于这种小孩子家的心思,谁都懒得搭理。 用完早膳,送走那姐弟俩。顾琛道:“你这堂伯父一家何时离开。” 叶重锦手里握着玉杆狼毫,在洁白的宣纸上胡乱涂抹,随口道:“听母亲说,好像是要替堂姐寻婆家来着,该是等亲事定下才离开。” “寻婆家?”顾琛轻笑,这倒是有意思,叶氏本家女孩儿,有才有貌,竟是千里迢迢进京寻亲事,说没有猫腻都是没人信的。 小孩画废了一张,夏荷连忙换上一张新的,他又继续糟践这上好的宣纸,故作无知道:“这有什么好笑的,津州那样的乡下地方,想来也没什么好人家,还是京城里好男儿多,比如我哥哥,比如罗尚书家的衍哥哥,还有别的,阿锦都数不过来了。” 顾琛道:“原来阿锦的眼中有如此多的好男儿,那孤呢,在阿锦心里可排的上号?” 叶重锦笔尖一顿,抬眸道:“你是太子。” 太子,是日后的帝王,自古至今,哪位帝王不是佳丽三千,粉黛无数。无论愿与不愿,身为帝王,注定是要辜负的。 顾琛沉吟片刻,道:“这答案,倒是出乎孤的意料。因为孤是太子,所以在阿锦眼中,并非良人?” 天子,又岂会是良人。叶重锦这样想着,却是弯起眉眼,打趣道:“太子哥哥怎么忽然纠结起这个来,莫不是瞧上了我堂姐了,只是堂伯父就堂姐一个宝贝闺女,怕是不会肯的。” 他这么一打岔,顾琛无法继续追问,只得扶额轻叹道:“也罢,此等佳人,孤就不肖想了。” 叶重锦暗自松了口气,又继续拿笔胡乱涂抹,顾琛瞧了两眼,只觉得被伤到了眼睛。从身后执起小孩软乎乎的手,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: ——叶重锦。 ======= 却说安氏这几日四处打听,就为了给这远房侄女寻一门好亲事,可惜往西院送去了好几拨画像,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,只说若瑶小姐没瞧上,她去西院追问缘由,她那嫂子听说后,指着侄女骂起来,说她不懂事,是要气死她这个做娘的,干脆剃光了去庵里做尼姑罢了。 如此一来,安氏也不好责怪,只得回来接着找。 见她心里忧虑,安嬷嬷遣退了屋里的下人,道:“夫人,依老奴之见,这若瑶小姐怕是心里有人了。” 安氏一惊,蹙眉道:“嬷嬷,这话可不好胡说,若瑶侄女还是闺中女孩,怎么会与外男有牵扯,若是传出去,怕是要损坏女儿家的名声,以后难找婆家的。” “正是这个理,夫人您想啊,若不是津州待不下去了,怎么会千里迢迢来京城找夫婿呢?怕是她相中的这夫婿,不合堂老爷的心意,若瑶小姐脾气又倔,闹得满城风雨,不得已才拖家带口来京城。” 安氏拧着眉不说话,其实她心里早有猜想,只是没敢说出来罢了。 她叹道:“可如此一来,这件事便难办了。固然可以找到令堂兄堂嫂满意的好男儿,但若瑶侄女那里一直不点头,总不能把她绑上花轿,这亲事还是成不了。嬷嬷您向来足智多谋,可有什么好法子,教教绮容。” 安嬷嬷笑道:“夫人言重了,老奴哪里有什么好法子,不过瞧着若瑶小姐是个性子单纯的,年轻小姑娘,难免冲动,时间久了,便也冷静下来了,她对那人倾心,无非是平日见不着外男,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好男儿,谈吐好相貌好的男儿比比皆是,届时见着了广阔的苍穹,谁还会眷念一口枯井呢,咱们京城只有一样好,机会多,下回等晟王妃宴客,您带上若瑶小姐,有安成郡主打头阵,还愁见不着外男么,相中谁定下就是。” 安氏连连点头,道:“想来也是,堂兄堂嫂都反对的亲事,那男人必定有不妥之处,要找个比他好的,应当不难。” 安嬷嬷笑道:“夫人所言极是。” 回头,安氏将此事告知叶岩柏,叶相叹道:“兄长是个脾性温和的,嫂子虽然时常管束却不得其法,这才使得侄儿侄女各个不省心。” “老爷的意思是……” 叶岩柏道:“今日与兄长饮酒叙旧,他喝醉了说了几句心里话,依为夫看,若瑶侄女这不过是小问题,云哲那里才是大问题,好在他年纪小,走歪了也能引回正道。” 安氏想起那日在前厅,叶云哲说他要考乡试,全家老小皆是如临大敌,好似他做了大逆不道之事。其实少年人有自己的抱负本无可厚非,怪只怪他生在了叶家。 ======== 天色渐晚,叶重晖从书院回来,刚下马车,便被人从身后蒙住了双目。 他淡道:“罗兄,玩笑开得太过了。” 罗衍笑着松开了手,道:“叶兄还是如此敏锐。”他视线锁在叶重晖手上提着的精致木盒,似不经意地问:“寻香阁的点心,给你那神仙似的弟弟带的?” “你见过阿锦。”叶重晖面色一冷。 “是啊,前几日来府上做客时见到的,不过只瞧见一眼,果然叶兄这般姿容,你弟弟也不会差。” 叶重晖好似没察觉到他话语里的奉承,只道:“再好看,也与你无关。” “哎,多年同窗,凭你我之间的交情,你弟弟不就相当于我……”话未说完,却是在叶重晖的冷厉眼神中硬生生咽下去了,罗衍道:“你弟弟还是你弟弟,总行了吧。” “你来找我,究竟有什么事。”罗衍其人,无利不起早。 罗衍轻咳一声,理了理衣襟,恢复了正经模样,道:“其实,我听说你家里有位未出阁的堂姐。” 第44章 难得真心 相府前,叶重晖眯起眼打量这位师兄, 罗衍不过十六七岁, 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或许急着找婆家,男人却是不急的, 多的是等及冠了再寻亲事,何况罗衍平素风流, 不像是个安定的人。 他问:“难道罗兄想做在下的姐夫?” 罗衍被他瞧得俊脸一红,连忙摆手道:“我才几岁, 哪里就急着找媳妇了, 是我兄长。你也知道他来年春将去江南任职,待历练个两三年, 有了功绩,再调回京里,大小也是个从四品,他年纪轻,前途也还算明朗。” 见叶重晖皱眉不语,又道:“我罗家虽然比不得叶氏清贵,到底是,我哥哥你也见过, 模样并不差,行事也周到, 想来应配得上叶氏本家的好姑娘。” 叶重晖道:“你先随我来。” 罗衍也知道在人家府门前谈论婚事有失体统,应了声好,高高兴兴地跟着他进去了。 天色已晚, 早有小厮候在墨园前,见着叶重晖便道:“大少爷,老爷夫人还有小少爷,已经在膳厅候着了。” 他道:“请父亲母亲先行用膳,我暂且有些事要处置。”至于为什么不提阿锦,那小馋猫怕是早按捺不住动筷子了,哪里会等他。 想到这里,他脸色柔和了一些,领着罗衍进了书房。 几个丫头点上灯盏,规规矩矩退下。 叶重晖自顾坐下,倒了一杯热茶,道:“罗兄,你兄长是真心实意想娶我堂姐?” 罗衍道:“自然是真心实意,不过……他尚有些顾虑。不知你那堂姐相貌如何?”叶重晖冷笑一声,道:“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,我堂姐相貌才华样样拿得出手,之所以千里迢迢来京城,是因为此地才子众多,有可挑选的余地,不是因为相貌丑陋,嫁不出去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罗衍松了口气,笑道:“如此一来,我兄长必定更加真心实意。” 叶重晖抿了口茶水,道:“素未谋面,谈何真心。” 罗衍噎住,坐在他对面,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,递到唇边却未饮下,他放下杯盏,沉声道:“重晖师弟,我知道你是个直率的性子,所以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,咱们这样的门第,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实在是难,趁着年轻时还能潇洒些,年纪稍大一些,还不是家里让你娶谁就得娶谁,哪怕对方是安成郡主那样的母大虫,为了家族的欣荣,也容不得咱们说一个不字。” 叶重晖抬眸道:“所以,你兄长想娶我堂姐,仅仅是为了你罗家的欣荣,并无半分真情。” “便是成婚前没有真情,相处久了,总是会有的,所谓日久生情,不就是如此么。” 叶重晖道:“若是成婚后也还是没有呢,可是要接二连三地纳妾,置原配于不顾?” 罗衍皱眉道:“男子三妻四妾乃是寻常事,便是夫妻和睦,为了子嗣昌盛,也少不得要纳几房妾室,你看我爹娘成婚这么多年,始终相敬如宾,和和美美的,后院里还不是有三个姨娘,可她们只有任人拿捏的份,谁又撼动得了正室的地位。这京城里头,除了晟王爷和叶相,怕是寻不出第三个不纳妾的男人来。” “师兄说的这些,在下都懂,可惜无法苟同。你还是请回吧,不必浪费口舌,这亲事怕是成不了的。” 罗衍着急道:“叶兄!” 叶重晖道:“罗兄误会了,此事不在我,而在我堂姐,她自小生活的环境单纯无垢,凡事率性而为,一心只认真心,你兄长既无真心,就别来凑这热闹了。” 罗衍闻言一愣,却是无奈地笑道:“若是如此,那位叶姑娘怕是只能做个老姑娘了。毕竟这座繁华的皇城,最缺的就是真心。” 叶重晖又抿了口茶水,淡道:“总是有的。” ======== 谈完话,天已经黑透了。叶重晖亲自送罗衍出门,刚到院门前,正遇到叶重锦来送晚膳。 夜色正浓,叶重晖却一眼看到了他弟弟,走过去问:“阿锦怎么来了。” 叶重锦指着身后丫鬟拎着的食盒,道:“你晚膳没用,母亲让我来瞧瞧,到底是什么要紧事,耽误到这么晚,连饭也顾不上吃。” 叶重晖弯起眉眼,道:“算不上要紧事,只是有些麻烦,已经处理妥善,哥哥给你买了寻香楼的点心,就在屋里。” 罗衍抱胸立于一旁,略一挑眉,他还是第一次瞧见叶重晖笑,没想到,这师弟笑起来竟比平日还要好看许多,那模样,恰似兰花盛放,儒雅贵气,叫人不敢冒犯。 叶重锦听到“寻香楼的点心”,眼眸蓦地一亮,转身就要进去找,却听一旁的少年笑道:“又见面了,阿锦弟弟。” 罗衍的相貌不差,但是跟叶重晖站在一起,就显得有些过于平凡,但他的笑容富有感染力,叫人瞧着极舒服,叶重锦顿住脚步,朝他轻轻一点头,道:“衍哥哥好。” 叶重晖抿着薄唇,皱眉道:“阿锦认得他?” 叶重锦道:“就是上次来找哥哥,恰巧遇到的。还有其他几位哥哥,唔,先不说了,我进去找点心。”说着跑进屋里去,已然忘了自己是来送晚膳的。 他刚一走,罗衍便不敢笑了,讪讪地解释道:“叶兄,其实我跟你弟弟不熟的。” “阿锦叫你衍哥哥,你教的?” 罗衍默了默,嗫嚅道:“是我。” 叶重晖冷笑一声,片刻后,墨园前的莲花池里扑通一声响,却是罗家大少爷落水了。 罗衍泡在池水里,狼狈不已,却升不起半分怒气,因为岸上的白衣少年正勾唇瞧着他,眯着狭长的黑眸,皎洁皓月下,那张出尘的面庞蒙着月色,似梦似幻。 罗衍猛地撩起一抔池水泼在脸上,低声呢喃:“我怕是失心疯了。” ======== 处置完罗衍,叶重晖回到墨园,叶重锦已经找到点心,自顾自吃了起来,他坐在一旁,抬手拭去小孩嘴角的碎屑,沉声道:“总有不怀好意的人,想接近哥哥的阿锦。” 叶重锦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神经,把膳盒推到他跟前,道:“饭菜都要凉了,你快吃,吃完我好回去跟母亲交差。” 叶重晖应好,打开食盒慢悠悠吃起来。他想多留弟弟一会。 叶重锦问:“罗衍这个时间来找哥哥做什么。”虽然不知道缘由,可他哥哥似乎不喜欢他唤别人哥哥,所谓吃人嘴短,吃了这些点心,只得暂且顺着他一些。 听小孩改口,叶重晖眼里显出一丝笑意,道:“他已然学成,进不了泰安书院,要寻我,只有等我下学这段时间,故而到这么晚。他是为了堂姐的婚事而来。” 叶重锦有些惊讶,道:“他想娶若瑶堂姐?” 叶重晖摇头,道:“不是他,是为了他兄长,他兄长罗文清前年科考考中了进士,如今在朝中谋得了一官半职,来年春就要外派江南了,熬个几年回来,倒是有些前途。这人我也认识,姑且算是个不错的人。” 他哥哥的眼光是极挑剔的,连他也说好,那应当是真的不错。叶重锦道:“如此说来,那罗文清倒不失为良配。” 叶重晖却道:“他是不是良配有什么要紧,重要的是若瑶表姐是什么心思,母亲给她寻来那么多的好人家,里头比罗文清有出息的大有人在,她瞧不上,便都是空谈。此事,还要看堂姐自己的意愿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道:“还是哥哥看得透。”只是谈何容易,那叶若瑶怕早有心上人了,哪能轻易变心呢,依他看,把人绑上花轿才是最好的主意。 两人正说着,却是夏荷闯了进来,她在福宁院里没规矩惯了,直接就道:“小主子,太子殿下遣人送来了一堆石头,您快去瞧瞧。” “石头?”叶重锦把手上剩下的半块绿豆糕塞进嘴里,含糊不清道:“是什么稀罕的石头,难道是金子做的。” 顾琛送来的,肯定不会是普通物什。 夏荷道:“听来人说,那石头是从深潭底下挖上来的,凉气很重,摆屋里可以避暑,奴婢摸过,的确是冰凉温润的,却不怎么冻手,小主子一定会喜欢的。” 叶重锦一愣,想起前几日他跟顾琛抱怨苦夏,顾琛说他来想法子,竟真的叫他想到了。他朝叶重晖道:“哥哥,我回去瞧瞧,你记得把晚膳吃完,别叫母亲担心。” 说着带着夏荷跑了出去,叶重晖望着小孩略显急促的脚步,却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,寒潭石子,常年浸泡于冰水中,虽有凉气,却不似冰的寒气冷入骨髓,的确是极好的主意。 那个顾琛,总有法子给他添堵。 第45章 生辰礼 转眼到了七月二十八,是叶重锦的七岁生辰。 这日一大早, 他迷迷糊糊被唤醒, 换上一身红色的如意云纹衫,屋里的几个丫头笑着说了几句吉利话, 叶重锦说了句赏,案上有备好的碎银锦囊, 安嬷嬷着人分发下去,各自讨个喜。 小孩伸了个懒腰, 抱怨道:“这么早, 笼子里的鸟都没醒,我这个寿星反而要早起。” 安嬷嬷笑道道:“一年就这一次, 小主子且忍耐些,老太爷一早派人送来了一套岱山玉砚做生辰礼,从前老爷跟他要了好几次,他都舍不得给呢,可见有多疼咱们小主子。” 叶重锦自然是欢喜的,道:“那等下先去康寿院,跟爷爷道谢。” 夏荷正在给叶重锦梳理发髻,闻言笑道:“只可惜那么好的砚, 给了咱们小主子,怕是暴殄天物。” 她这是在笑话叶重锦的字拿不出手, 屋里的丫头都捂着嘴笑起来。 谁叫叶岩柏夫妇俩素来心疼这心肝,迟迟不让小儿子入学,到了今年年初, 眼看拖不下去,夫妻俩才轮流教他识了几个字,小孩倒是勤奋,时不时拿笔墨练一练。搁在别人家里,长辈们不知多高兴,搁在这丞相府里,却是一家老小轮番来劝,一个个睁着眼说瞎话,曰:阿锦的字已是极好,不必再练的。 说来说去,还不是怕他累着。 安嬷嬷眉头一拧,指头戳在夏荷的脑门上,训道:“你这妮子,小主子平日惯着你,你便越发没大没小起来,老太爷尚且没说小主子的字不好,你也敢拿来取笑,再敢胡说,仔细你的皮。” 夏荷知道她在吓唬自己,缩着脖子,告饶道:“嬷嬷,你可错怪夏荷了,夏荷是在激励小主子呢,哪里是取笑啊。” 叶重锦哼道:“取笑便取笑吧,我的字现在是拿不出手,等过些时日,便叫你们瞧瞧,什么叫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!” 他前世的字还算过的去,可字迹一露,最后一层面纱就要被揭开了,他的字是顾琛教的,不可避免有那人的影子,旁人认不出,顾琛是一眼就能瞧出来的。 改变笔迹固然容易,书写的一些小习惯却是极难纠正的,他如今是把自己当做不识字的孩童,抛却前世的经验,真正地从头学起,难免吃力些,不过假以时日,必有所成。 安嬷嬷闻言露出笑意,夸赞道:“正是这个理,小主子身体里流着叶家的血脉,自然是文曲星的命数,即便字不够好,那也是年岁未到,早晚也能如大少爷那样,写得一手好字,不会枉费老太爷送的这稀罕物。” 夏荷也连忙道:“是了是了,我们小主子最是聪慧不过的,早晚能写出一手好字的!” 几个人插科打诨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,生怕他往心里去,真的去刻苦练字,要是累坏了身子,院里的下人谁都甭想好过。 ======== 清晨还不算很热,枝头几只鸟雀叽叽喳喳地叫唤,老爷子坐在窗前,翻阅一本古朴的棋谱,对着棋盘摆弄棋子,忽然听得屋外婢女道:“小少爷到了。” 门吱呀一声响,小孩乌黑的小脑袋探了进来,看到他,立刻露出甜甜的笑,道:“爷爷,阿锦喜欢爷爷送的礼物。” 老爷子顿时笑眯了眼,把小孩拉到跟前,道:“阿锦喜欢就好。” “可那么好的玉砚,给阿锦用,是不是浪费了,听说父亲一直想要,阿锦赠给父亲可好。” 老爷子竖起花白的浓眉,道:“给阿锦用怎么能说是浪费,爷爷的阿锦是天赐的福星,合该用最好的,至于你父亲那里,”老爷子轻哼一声,“他是堂堂丞相,要什么好砚没有,哪里就缺这一方砚台。” 叶重锦吐吐舌,心说这可不是我不割爱,老爷子不许我也没法子。 他鬼灵精怪的模样惹得老爷子一乐,大手掌抚着小孩的脑袋,感慨道:“一转眼,咱们阿锦都七岁了。记得你刚出生那会,只有这么点大。” 老爷子伸手比划了一下,似追忆,又似叹息:“像只猫崽儿似的,哭声都像小猫儿叫,比你哥哥降生时小了整整一圈,脸上也皱皱巴巴的,活脱脱就是个小老头,谁能想到,会长成如今这样好的相貌。” 小孩依偎在老人怀里,俏皮地眨眨眼,道:“爷爷年轻的时候,相貌也一定是极好的,我跟哥哥都是随了爷爷。” 老爷子先是一愣,随即哈哈大笑起来,道:“可不是,你那早逝的祖母,当年可是津州城第一美人,却对爷爷一见倾心,乞巧节那日,她在茶楼上,我恰巧路过,她把贴身的帕子往我头上扔,还装作是不小心遗失的,其实我都知道,她就是有意的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想,老太太是实打实的名门闺秀出身,即便对老爷子一见倾心,也做不出当众扔帕子的行径,应该是真的不慎遗落,不过看老爷子这般欢喜,他也不好拆台,只点头应和:“祖母一定是瞧上了爷爷的英俊潇洒。” 这祖孙两个聊得不胜开怀,一直到叶岩柏派人来催早膳。 平日里叶岩柏要上早朝,叶重晖又要去书院,一家人都是各自在院子里吃早膳,午膳和晚膳在一起吃,老爷子喜欢清淡口味,又有诸多忌口,因而不和子孙们一起,康寿院里有小厨房,专门准备他的吃食。但今日是叶重锦的生日,一家人难免要热闹热闹。 老爷子牵着小孩往前厅走,路上遇到叶重晖,他几步走上前,规规矩矩地道:“祖父早,阿锦早。” 老爷子颔首,道:“今日不去书院?” 叶重晖道:“回祖父的话,今日是弟弟的生辰,孙儿昨日跟夫子请了假,想在家陪阿锦。” 老爷子满意地点点头,他这嫡长孙样样都好,就是漠然的脾性叫他不喜,成才固然重要,可若是没有人情味,满腹才华也是枉然。还好这孩子心里有他弟弟,不算真正的冷漠。 小孩歪了歪脑袋,露出狡黠的微笑,道:“那哥哥可有准备礼物?” 叶重晖嘴角弯起一抹弧度,道:“哪年少过你的生辰礼,方才去你院子想给你,谁知道你先去了祖父那里,这才错过,我交给了安嬷嬷,你用完早膳回屋里找找看。” 比起老爷子出手大方,他哥哥每年送的礼物未必贵重,却一定是合他心意的,叶重锦故作矜持道:“多谢哥哥。” 几人一道入了膳厅。叶岩柏和安氏,还有叶明坤一家子都已经坐在席上。 叶明坤作为长辈,出手很是大方,送了侄儿一副前朝名家的字画,正是叶重锦喜欢的那种作画者已逝,价值连城的字画。叶若瑶送了个亲手缝制的香囊,里面装了宁神的草药,她的手极巧,竟比得上京城里顶好的绣娘的手艺,叶重锦当即就给挂在腰间,诚心道谢。 倒是叶云哲的礼物有些神秘,拿了红布遮盖着,一掀开,却是一只蓝绿色的小鹦鹉,有嫩黄色的尖喙,还有一对鲜红的小爪子。 叶云哲提着那鸟笼,兴冲冲地道:“阿锦弟弟,我想你什么都不缺,可平日里都闷在院子里出不来,肯定无聊得厉害,这小鹦鹉会说话,拿来解闷该是很不错的。” 屋里一时有些安静,只有那只鹦鹉扑扇翅膀的声音。 他们这样书香世家,对于玩鸟斗蛐蛐之类的娱乐是看不上的,觉得是玩物丧志,只有纨绔子弟才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,拿来送礼都上不得台面,何况还是重要的生辰礼,就连素来温和的安氏都敛了笑。 叶云哲不明就里,却也知道自己大约做错了什么,心里委屈极了,这小鹦鹉花了他不少私房钱,若不是阿锦弟弟的生辰,他才舍不得呢。叶明坤蹙起眉,刚要训斥他,忽然瞥见一旁的小寿星咧开唇,竟是笑了。 那张白皙精致的小脸一下子绽开一抹笑,甜得像蜜糖,方才还严肃的气氛瞬间消弭,只剩下小孩温暖的笑颜。叶重锦接过那个红木鸟笼,伸出食指戳鹦鹉的小脑袋,那鹦鹉还很小,比他的小手掌大一点点,被他戳的一歪,晃了晃脑袋又站直,挪着小爪子往里面靠了靠。 叶重锦噗嗤一笑,抬头看向这位堂兄,认真地说:“谢谢云哲哥哥,阿锦很喜欢小鹦鹉,一定会好好照料它的。” “不客气,你喜欢就好。”叶云哲呐呐地道,整个人如坠云雾里,他还以为少不得挨一顿骂,忽然情况就反转了。老太爷也慈祥地笑了笑,道:“云哲有心了,这礼物竟是把老夫的那份给比下去了,早前阿锦还说最喜欢爷爷送的礼物,如此一来,怕是要变卦了。” 小孩怀里抱着鸟笼,嘟囔道:“这可是爷爷自己说的,阿锦可什么都不曾说。” 老爷子哈哈一笑,抱着小孩入了席,道:“开席吧,几个孩子都要饿坏了。” 对于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家而言,什么俗世礼节,都比不得他乖孙的一个笑脸重要,阿锦开心了,那就是极好的。 老爷子都发话了,谁还敢说这礼物不好,不就是跟老爷子唱反调么。安氏虽然不悦,却也勉强露出笑,谁让她儿子是个小蜜糖罐子,叫人不舍得在他跟前动怒,转身吩咐人把长寿面呈上来。 叶若瑶是个活泼性子,跟小堂弟一起教鹦鹉说话,场面又恢复了热闹,叶明坤夫妇却是松了口气,对这小侄儿又多了几分喜爱。 ======== 叶重锦是真的喜欢这只鸟,他也知道,叶家这样的门第难免瞧不上遛鸟逗狗的行当,可他偏偏喜欢。 他戳了戳小鹦鹉嫩黄的尖喙,惹得那鸟“唧唧”地叫唤了两声,他笑道:“说句大吉大利来听听。” “唧唧。” 叶重锦又道:“说,大吉大利,大吉大利。” 那鹦鹉还是:“唧唧,唧唧……” 又教了几遍,这笨鸟还是学不会,叶重锦也不恼,反而饶有兴趣地想,这叶云哲兴许跟他是一路人。 贪图享乐有什么不好,人生在世,不就是为了活得开心,处处克己守礼,做那品性高洁的圣人,等到老了才会后悔,老爷子到了这岁数,想来该是参透了,这才替叶云哲解围。 回到福宁院,安嬷嬷正守在院门口。虽然还不到正午,太阳却已经很烈了。 他连忙迎上去,掏出帕子,踮起脚给她擦汗,道:“嬷嬷是傻了么,日头这么毒,您不去屋里歇着,在这里硬晒什么。” 安嬷嬷心里熨帖,却是福了福身,惶恐道:“小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,老奴自己来便是,”她接过帕子擦了擦额上的汗,犹犹豫豫地道:“其实,先前太子殿下派人送来了生辰礼,只是那礼物……” 见小孩疑惑地眨眨眼,安嬷嬷无奈道:“老奴实在说不上来,小主子且进屋,您自己瞧吧。” 她这么一说,惹得叶重锦更是好奇,应了一声,把手上的鸟笼交给她,道:“这是云哲哥哥送阿锦的,嬷嬷帮我照料一下。” 他先前是称叶云哲“堂兄”的,如今改成“哥哥”,可见对这礼物很满意,安嬷嬷掀开那红布一看,当即脸色就变了。 “云哲少爷送了只鹦鹉?” 小孩笑道:“这鹦鹉还会说话哩,等我得空了来教它。” 夏荷几个丫头听到了,都觉得新奇,凑过来瞧,安嬷嬷却是蹙起眉,堂少爷送了只鸟,太子殿下又送了那样的玩意儿,一个两个都想把她家小主子往纨绔的道路上拐。 她心中再不喜,到底没敢说出来,小主子虽然年纪小,却是个有主意的,既然他肯收下,老太爷和老爷那里应该已经同意,还轮不到她这个为人奴仆的指手画脚。 叶重锦率先进了屋,只见桌案上摆了一本装订精美的书册,他抬手翻开,只见第一页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,穿着红肚兜,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傻笑,端的是憨态可掬,灵气逼人。 往后翻阅,那小孩在一天天长大,每一页都是不同的穿着和神态,有蹲在花丛里,有立于雪地上,有的在笑,有的在撅嘴,有的在皱眉气恼,却都是惹人喜欢的,即便知道这都是自己,叶重锦还是被逗得一笑。 直到最后一页,小娃娃长成了一个七岁小男孩,坐在秋千上,回眸浅笑,纯稚天然。 末尾题字: 只令耳无俗声,眼无俗物,胸无俗事。将几枝随意新花,纵横穿插。 叶重锦将这书册合上,眼中的笑意久久未褪,这是他哥哥送的生辰礼。顾琛没有这等别致的心思,从前世起,那人给他的东西,都是直接而蛮横的,财物乃至于权势,一直如此。 他刚这样想,忽然耳朵里钻进一声奶声奶气的“嗷呜”,他还以为听错了,略一垂眸,却见一只小家伙正趴伏在他脚边,用小脑袋轻轻地磨蹭他的腿,模样很是亲昵。 小孩张大嘴巴,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,抬起小拳头揉了揉眼睛,再去看,那只小东西还在脚边,瞪着一双灿黄色的眼睛看他,甚至还甩了一下尾巴,又“嗷呜”了一声。 “嬷、嬷嬷!!” 安嬷嬷提着鸟笼跑进来,连声应道:“老奴在老奴在,小主子这是怎么了。” 叶重锦深吸一口气,抬手指向脚边这小东西,安嬷嬷会意,苦着脸解释:“回小主子,这便是太子殿下派人送来的生辰礼。” 小孩沉默良久,眼前这模样像猫,却异常爱撒娇的小东西,该是一头幼年白虎。 小白虎瞧见安嬷嬷手里的那只鹦鹉,灿黄的圆眸蓦地一亮,只当又到加餐的时候,猛地扑过去,它虽然才半岁,力道却不容小觑,红木鸟笼啪的一声落到地上,那只娇弱的鸟立刻在笼子里胡乱扑腾,“嘎嘎”地怪叫起来。 “大吉大利,大吉大利!!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道:“这不是会说么。” 第46章 大老虎 福宁院一向是安宁的,最多只有几个丫头的说笑声, 今日却是吵闹不已。 叶重锦坐在罗汉床上, 怀里抱着一只瑟瑟发抖,嘎嘎乱叫的鹦鹉, 脚边卧着一只乖巧的小白虎,正歪着毛茸茸的脑袋奶声奶气地“嗷呜”, 叶重锦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孩在跟他撒娇要吃的,乖巧的模样叫人难以拒绝。 小孩眯起眼认真地打量起怀里的笨鸟, 那鹦鹉浑身一抖, 又扑腾翅膀叫唤:“大吉大利,大吉大利!!” 安嬷嬷呈上今日的汤药, 摆在桌案上,笑道:“这鹦鹉倒是只聪明的鸟,还知道说吉祥话讨人喜欢。” 叶重锦无语得很,因为这笨鸟只会说这一句。 忽然瞥见门外乌压压的一片,却是夏荷几个丫头打头阵,后面跟着一帮小厮奴仆,大约听说小少爷得了只稀罕的白虎,又是好奇又是害怕, 这才躲在门外偷看,搁在别的院子里, 都是没这胆量的,也就他院子里的人没规矩,胆子也大。 叶重锦把怀里的小鹦鹉放进鸟笼里, 让嬷嬷挂在高处,别叫这小老虎给吃了。朝外道:“进来吧,这老虎是不咬人的。” 夏荷嘿嘿一笑,带头走进来,后面跟着几个丫头,旁的人不敢进屋,就在门口张望。 “主子,您说殿下是从哪寻来的这小白虎,皮毛这么好看呢。” 这个叶重锦还真知道。去年西山围猎,他恰好被顾琛带去凑热闹,在狩猎的最后一日,威武大将军孟霆威在山林深处猎到一头成年猛虎,献给了皇帝。因为是罕见的白虎,庆宗帝没有让人杀虎取皮,而是带回宫里养,不曾想,几个月后那头白虎诞下了子嗣,便是眼前这小家伙。 寻常母虎一胎能产下三到五只幼崽,这只白虎却只产下一只白虎幼崽,也是白色皮毛上嵌有黑色纹络,既威风又漂亮,当时有几位皇子都想要它,就连太子殿下也难得夸赞这幼虎伶俐。 最后,庆宗帝将它赏赐给了太子。 听他说完,夏荷恍然大悟:“殿下跟皇上讨要它,肯定就是想拿来送给小主子的。” 叶重锦眸光微闪,不置可否,弯下腰抚着小家伙的皮毛,显然顾琛把它照顾得很好,皮毛没有野生虎的粗硬,反而很顺滑温暖,一张嘴便能瞧见粉色的舌,还有雪白的尖牙,利爪已经被修剪干净,从外表来看,的确是无害的。 小白虎瞪着一双灿黄的圆眸,蹭了蹭他的掌心,很是乖巧,也不知顾琛是用的什么法子,这小东西才第一次见他,就这样亲近。 他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,笑道:“这哪里像老虎,比猫还会撒娇。” 回想去年在西山围场,那头威风凛凛的成年白虎被困在七尺高的铁笼中,叶重锦和顾琛并坐在骏马上,远远地望着,他第一次瞧见那样好看的虎,忍不住趁顾琛不注意,偷偷跑去摸它,结果刚摸到虎屁股,就被那受伤的白虎甩了一尾巴。 虽然不算疼,但他却吓得够呛,顾琛看到后,难得重声呵斥他,他那时又后怕又委屈,气嚷道:“阿锦就是喜欢大老虎,被它吃了也甘愿,才不要你管。” 想起那人面露愕然的模样,叶重锦忍不住弯起唇,也许,还是有些变化的。 他往掌心里倒些清水,伸到小家伙面前,小白虎伸出淡粉的舌头舔了舔,它的舌苔粗糙而温暖,舔在掌心有些麻又有些痒,更多的是新奇。 安嬷嬷大惊失色,连声道:“小主子使不得啊,万万使不得,这可是老虎,发起疯来是会咬人的……”这小白虎虽然小,但若是立起来,也跟她家小主子差不多高,瞧着就吓人。 叶重锦却无所谓道:“没事的。”那人既然敢送来他身边,肯定是训练好的。 夏荷瞧见了也想摸摸看,刚靠近小白虎,那小家伙忽然升起防备的姿态,龇牙咧嘴,目露凶光,正当众人以为这小老虎也会发威的时候,它却“嗷呜”一声,躲进了小孩的怀里。 叶重锦被它撞得一趔趄,直接坐在地上。 “……” 屋里屋外都是笑声,说他们家小主子养了只大猫,猫急了还会伸爪子挠几下呢,而这小东西受了惊吓,只会往主人怀里钻。 叶重锦深以为然。 有人撺掇道:“小主子,给这大猫取个名字吧。对了,还有那只鹦鹉,既然要养,总该有名字的。” 叶重锦略一思索,那鹦鹉倒还好说,叶云哲已经送给他,那就全凭他处置了,不过小白虎却不好处置,它已经半岁多,在宫里肯定有专门的人训练它,说不定早有名字了,得先问过顾琛才能做决定。 “鹦鹉就叫小吉利。” 夏荷问:“那这小白虎呢?” 叶重锦道:“这个还没想到,我再想想。” 眼看汤药快凉了,安嬷嬷把看热闹的人驱散,服侍小孩喝药。她照顾叶重锦有好几年,有没有心事一眼就能看出来。 叶重锦完药,拿帕子擦干净唇,道:“嬷嬷,你有什么话,只管说就是,阿锦还能不听么。” 安嬷嬷福了福身,道:“老奴知道小主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,用不着旁人啰嗦,只是有些话,不说出来心里憋得难受,还望小主子恕罪,容老奴倚老卖老一回。云哲少爷送的这鹦鹉,其实已是逾矩,在咱们这种,本不是什么好物,既然老太爷不追究,咱们也暂且不论。但太子殿下送的这老虎……纵观皇城脚下,再不成器的纨绔,多的是遛鸟逗狗玩蛐蛐儿,却没见过养老虎的,日后若是传出去,怕是于名声不大好。” 叶重锦早知道她要说这些,安嬷嬷是安太师府邸的老人,在后宅蹉跎了大半辈子,最是重规矩的,若是不把她劝服,日后怕是会念叨个没完没了。 小孩揉着小白虎的脑袋,抬起眼眸,故作天真道:“可皇上不是也养了只大老虎么。” 安嬷嬷一噎,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。她若是再说养老虎是不务正业,那不是把当今圣上也给骂进去了么。 第47章 兄弟(捉虫) 到了用午膳的时间,叶重锦只匆匆吃了半饱, 接过婢女呈上的漱口清茶, 漱完口,一边拿帕子擦手, 一边道:“父亲,母亲, 哥哥,我吃完了, 你们慢用。” 见叶岩柏点了头, 就迈着小短腿往自己院子跑。 叶重晖瞧了眼弟弟座位上的碗碟,微微蹙起眉。阿锦比平时少用了一碗白米饭。 安氏纳罕道:“阿锦这是怎么了, 因他生辰,我特地让厨房多做了几道他爱吃的菜,平日里怕他吃多了积食,都不敢多备的,还以为他今天会敞开肚皮吃,他倒自己乖觉起来。” 叶岩柏替她盛上一碗汤,笑道:“许是急着回去逗他那只会说话的鹦鹉吧,小孩么, 贪玩也是正常。” 安氏嗔怪道:“就老爷心大,咱们阿锦若是被人带坏了, 就都是老爷的错。” 知道她还在介怀那只鹦鹉,叶岩柏笑道:“夫人,云哲也是个好孩子, 我看过他作的文章,小小年纪很是有些见解,只是年纪轻,锋芒太露,还需磨砺一番,阿锦与他多相处,也不全是坏处。何况,咱们的儿子你还不知道么,只有他对别人耍坏的份,谁能带坏那个鬼灵精。” 安氏睨了他一眼,却是忍不住笑了。 叶重晖冷着脸放下碗筷,道:“父亲,母亲,孩儿也用完了,您二位慢用。” “晖儿这是怎么了?” 叶岩柏看着他的背影,无奈摇摇头,“八成是不高兴了,在他心里,他弟弟就只能跟他玩,旁的人靠得近些都碍眼。阿锦喜欢云哲送的鹦鹉,他当然不高兴。” 安氏打趣道:“这护犊子的脾性,也是随了老爷。” 叶重晖前脚刚走,刘管事便匆匆走进来,俯身在叶岩柏耳边低语几句。 叶丞相听罢老脸一黑,原来阿锦急着回屋不是为了鹦鹉,而是因为一只小白虎,老虎也好,狮子也罢,他真正在意的是,送那只虎的人,是当今的太子殿下,是大邱皇朝的储君,未来的帝王。 犹记得几年前,晟王府墨竹园内,八岁的太子向他表露心迹,少年神色倔强而固执,似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,把他家阿锦娶回宫里去,他劝说无果,只好拿年纪小敷衍过去。 他是打从心里不相信小孩子能动什么真情的,只消过个几年,顾琛自己就能断了心思。只是,如今太子年岁愈长,对阿锦的喜爱只增不减,叫他如何安心。 见他闹心得吃不下饭,安氏问:“老爷,发生什么事了?” 叶岩柏恨恨道:“一失足成千古恨。”当年就该断得干干净净。 ========= 叶重晖没有回自己院子,而是直接去了福宁院。他早膳结束就想来陪他弟弟,只是被叶岩柏叫去书房谈话,这父子俩聊天,无非家事国事天下事,一直到午膳才放他离去。 他加快脚步,临近福宁院,远远就听到了嬉闹声。 他弟弟虽然年纪小,管束下人却自有一套,福宁院里的奴仆看似没有规矩,却极有分寸,遇到大事从不糊涂,难能可贵的是,对主子忠心耿耿。今日敢如此喧哗,只能说明是他弟弟带的头。 果不其然,一进院门,就瞧见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孩,正骑在一只威风的“大狗”背上,脸上扬着灿烂的笑,高兴地呼喊:“哇,好厉害——” 院子里的下人见着大少爷,哪里还敢跟着胡闹,连忙用眼神提醒自家小主子——你那冰块兄长来了! 见夏荷朝这边挤眉弄眼,叶重锦一愣,一回眸便瞧见自己哥哥,连忙从小白虎身上爬下来。叶重晖已经走到近前,眯起眼打量这一人一兽,猛地一蹙眉:“是东宫的那只白虎。” 叶重锦低低应了一声。他哥哥不喜欢顾琛,正如顾琛不喜欢他,这两人好像天生就不对盘。 叶重晖意味不明地问了一句:“阿锦很喜欢?” 因着天气炎热,小孩脸颊上盈着薄汗,沾湿了前额一缕发丝,轻轻点了点小脑袋,又很快补充了一句:“不过最喜欢哥哥送的画册。” 明知这孩子惯会哄人,叶重晖还是一瞬间熄了火,从袖中掏出一块淡青色的锦帕,拭去小孩额上的细汗,道:“不是说怕热,日头这么烈就敢在外面疯,进屋说。” 叶重锦笑着应好,率先往屋里去,那小白虎好似认准了他,一直跟在小孩左右,寸步都不离。 叶重晖看得明明白白,一时间恨得牙根发痒,那个顾琛,隔三差五过来找他弟弟就够膈应人了,现在又送来一只小白虎,不理会别人,就黏着他弟弟,叫他怎能不恨。 进了屋,安嬷嬷亲自呈上两杯凉茶,恭谨地退下了。 叶重锦光脚坐在榻上,那只小白虎就乖乖趴在他身旁,用尾巴蹭他嫩白的脚丫子,小孩被逗得嘻嘻直笑。 “这么热的天,哥哥不在自己屋里纳凉,来我这里蹭热气么。” 叶重晖抿了口茶水,道:“本就是为了陪你才跟夫子请的假,这点热倒是不惧的。” 小孩眨眨眼,噗嗤一笑道:“我还以为哥哥自己想躲懒,拿阿锦生辰作筏子呢,再说,谁家的哥哥为了陪弟弟特意请一天假,你那夫子还允了,可见泰安书院也是言过其实。” 叶重晖一愣,眸中显出一些笑意,道:“反正在阿锦眼里,哥哥总不是什么好人。” 小孩抱着小白虎,一本正经地道:“是不是好人有什么要紧,哥哥对阿锦好就够了,对旁人好不好,我才不管呢。” 叶重晖眼中的笑意更甚,在别人听来或许会觉得这孩子离经叛道,自私骄纵,他却觉得可爱至极。 他叶重晖的弟弟,无需有圣人的胸怀,只需骄纵任性,被人捧在手里放在心上,被人百般娇宠呵护,足矣。 他坐到小孩旁边,抬手把那小白虎赶到一边,捏了捏那只白皙柔软的脚丫子,温声道:“哥哥永远只对阿锦一个人好。” 叶重锦皱了皱鼻,他哥哥现在是只对他好,可日后总要有妻儿的,到那时,他最疼爱的人肯定是要换成别人的。 叶重锦前世早早被家人抛弃,已然忘记与亲人相处是何滋味了,对于亲情的感悟,全部源于这一世的短暂几年,因此不清楚寻常人家的兄弟是如何相处的。 不过前些日子回安府探望久病的外祖母,老人家病在床榻上,两个舅舅却在为家产而担忧,安成鑫和安成磊不也是亲兄弟,年幼时想必关系也融洽,可随着年纪大了,各自有了家室,难免生出龃龉来。 他知道以叶重晖的品性,断不会为了家产权势跟他闹不和,但世事无常,谁又能说准以后的事。 若是日后他那嫂子不好相与,冲着他哥哥这些年待他的好,他大不了搬出去,自己寻个清静住处就是。 叶重晖又捏了捏小孩的脚丫子,道:“阿锦不相信哥哥的话?” “信的,哥哥此时说的话,一定是发自真心的。”叶重锦皱着小脸,嘀咕道:“可是哥哥已经快十三了,过个几年也该定亲,若是未来嫂嫂不喜欢阿锦,哥哥总不能为了阿锦休妻。” 他说这话,并非挑拨离间,而是有自知之明。他这个金疙瘩自小被一家老小宠着,恨不能给他捧到天上去,可是他身子弱,在外人看来,就是个没用的药罐子,在家里吃白食,现在他母亲当家还好,日后嫂子当家,还能不嫌弃他么。 说嫌弃都算客气的,他每日用的那些汤药,都够买座金山银山了,搁在寻常人家,他这样的小孩,怕是会被视为眼中钉,肉中刺,看着都生厌的。 叶重晖何等聪慧,略一思索便已想明白,只当弟弟在介怀自己体弱,暗暗自卑。 他拧着眉,沉声说道:“阿锦想岔了,对于祖父,爹娘,还有哥哥而言,阿锦就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,千金不易,万金难求,这世上,谁都没资格嫌弃我们叶家人捧在手心里的宝贝,谁都不行。” 谁都喜欢听好听的话,叶重锦尤甚,被他哥哥夸得小脸一红,故作矜持地摆摆小手,道:“我虽然好,可总有不识货的。万一未来嫂嫂不识货,哥哥总不能把她赶回娘家去。” 叶重晖勾唇一笑,反问:“怎么不能。” 他答得干脆,叶重锦被唬的一怔,随即便想通了,他哥哥才十二三岁,情窦未开,怕是还不知道媳妇是一种怎样的存在,所以才敢说这样的大话。 他黑亮的眼眸里闪过一抹狡黠,笑道:“哥哥的话我先记着,等你成亲了,我就找嫂嫂告状去。” 叶重晖并不作答,只宠溺地拍拍他的脑袋。 小孩的笑脸蓦地僵住:“你的手,方才摸过我的脚。” 叶重晖:“……” ======== 天色已晚,叶重锦趴在窗前,小白虎趴在他身旁,夜色深沉,看不清外面的景色,但叶重锦知道,窗外那株桃树葱葱郁郁,里面藏着鹌鹑蛋大小的果实,比起半个月前,茂盛了许多。 安嬷嬷走进内室,手里持着灯盏,道:“小主子,该歇息了。” 叶重锦应了一声,道:“知道了,嬷嬷也早些歇息吧,今晚有春意当值。” 春意是他院子里的一等丫鬟,平时不爱说话,但性子比夏荷要稳妥得多。安嬷嬷听到这句话,便也安心退下了。 屋内又恢复了宁静,只有烛火轻轻晃动的影子,没了白日的喧闹,竟显得格外冷清。 叶重锦抚着小白虎柔软的皮毛,自言自语道:“你说他会来吗?往年我生辰他都会来的,可是今年只送了你过来,兴许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手脚,他是太子,要做的事有很多,抽不出空也属寻常。罢了,不来也罢,省的我还要费神应付。” 小孩打着哈欠爬到床上,小白虎也跟着跳到榻上,被小孩给推了下去:“你的皮毛太热,别靠我太近。” 小白虎委屈地“嗷呜”了一声,不明白抱了自己一天的人,怎么转眼就嫌弃起它来。 第48章 因果 一连几日都是高温,叶重锦苦夏, 很是吃了些苦头。 先前顾琛送来的寒潭石子, 在酷暑之下,已然失了效用, 该怎么热还怎么热,小孩夜里睡不着觉, 白天也打不起精神来,活脱脱一个小炮仗, 一点就燃。院子里伺候的下人都是提心吊胆, 就怕一个不小心,就把小主子给气坏。 夏荷见他心情不佳, 便教小吉利说话,想逗他开心,谁知道先前教的好好的,一到叶重锦跟前,那鹦鹉就只会说“大吉大利”几个字。 夏荷气闷道:“难怪小主子说你是笨鸟,真是没说错。” 安嬷嬷笑着戳她脑门,道:“傻妮子,这小白虎盯着它呢, 它哪里敢说旁的话。” 叶重锦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,把鸟笼打开, 想逗逗这只笨鸟,小吉利却缩在角落里发抖,不肯出来, 显然还惧怕老虎的威严。 小白虎蹲在小孩身旁,歪了歪脑袋,瞪着灿黄的圆眸瞧了好一会,许是看出这鹦鹉害怕它,忽然把爪子伸进鸟笼里,胆小的鹦鹉被吓得花容失色,哀叫连连,小白虎来了兴致,乐此不疲拿爪子拍它。 叶重锦捂着嘴偷笑,怕把这笨鸟吓坏,忙让人拿远些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小白虎没玩够,委屈地朝主人:“嗷呜——” 叶重锦捏了捏它软软的小耳朵,哼道:“你这欺软怕硬的假老虎,昨天是谁被一只小狗崽儿给吓跑的,就知道欺负鸟,算什么好汉。” 小白虎听不懂,就用小脑袋蹭他。 安氏正好进屋子,被眼前的情形吓得心里一颤,虽然都说这老虎比猫还胆小,可乍一看,还是吓人的。 “母亲。”小孩抬眸唤道。 安氏几步上前,拉着儿子的手坐到榻上,打量他越显消瘦的面庞,眼眶一红,道:“怎么又瘦了许多,母亲真恨不能把天上的日头射下来,让我家乖宝少遭些罪。” 叶重锦无奈道:“哪有消瘦,不过睡不好觉,气色不好,等天气凉下来就好。” “母亲眼神好着呢,别想蒙骗我,分明是瘦了,这才八月初,还有些日子要熬。”她抚着儿子的脸颊,忍住眼泪,道:“琉璃,把瓜果呈上来。” 叶重锦头疼道:“母亲,我真的吃不下。” 琉璃已然往桌案上摆了一个玉白的瓷盘,盛着一串紫红的葡萄,几片切好的西瓜,还有削过皮的香梨,紫红白三色相衬,果肉晶莹剔透,果香弥散开来,叫人垂涎。 琉璃朝小孩福了福身,软语劝道:“小少爷,这些瓜果用井水冰镇了大半个时辰,清凉爽口,便是看在夫人的良苦用心上,多少也用一些吧。” 叶重锦抿抿唇,用木签叉起一块香梨,送入口中。笑道:“母亲,这梨真甜。” 安氏弯起眉眼,柔声道:“乖宝喜欢就好,这梨是城郊的庄子送来的,今日刚到,这几日城门戒严,还好你父亲清名在外,守城的士兵肯通融,放了他们进来,不过想出去却是不能,只能先安置在府中。” 叶重锦叉起一颗葡萄送到他母亲唇边,问:“外面发生什么了,怎么还要封锁城门。” 安氏就势吃下那颗紫红葡萄,却是眼神闪躲,不肯开口。 安嬷嬷答道:“老奴听说现在刑部、大理寺还有孟家军的将士们,在满城地搜查,似乎在抓什么江洋大盗,不过哪个江洋大盗有胆子来京城闹事,这不是嫌命长么,怕是有什么内情。” 叶重锦狐疑地看着安氏,问:“母亲可是知道什么?” 安氏被他瞧得没法子,把下人们打发出去,这才小声道:“母亲也是昨日才听说,宫里的太子殿下遇刺了,如今还生死未卜,外面闹得满城风雨,其实是在抓刺客余党,储君遇刺不是小事,怕动摇民心,这才拿抓贼做借口。” 叶重锦手一抖,刚叉起的一颗紫红葡萄掉到地上,沾染了灰尘。 “母亲,这些话母亲是从何处听来的,会不会有误……” 那人是何等的机敏,怎么会被宵小算计。 安氏道:“我是妇道人家,从哪里知道这些秘辛,自然是听你父亲说的。前几日,晟王妃还邀我们几个去慈心庵吃斋避暑,忽然就爽约了,如今想来,也是因为此事。说起来,好似就在阿锦生辰那日,过了门禁,太子不知为何在宫外逗留,这才让人得了手。” “我生辰那日……” 见小孩眼中流露惊诧,她连忙温声安慰:“阿锦不必担忧,宫里的御医良药数不胜数,太子殿下又吉人天相,该是无碍的。你父亲不愿告诉你,就是怕你担心,乖宝日后且远着些太子,这皇室啊,可不像看起来的风光,内里的龌龊多着呢,母亲怕阿锦也着了道。” 叶重锦脑中嗡嗡作响,已然听不清耳边的谆谆教诲。 他想起来了,前世顾琛也是在这一年遇刺的,不是在宫外,而是在太子东宫,是他挡下了那致命的一剑。 有些事,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,他也该忘记,只可惜渡过忘川河时,未饮下那一口孟婆汤。前世那些过往,他竟连细枝末节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。 倒在血泊中的内侍,眼神涣散,用尽力气说下那一句: ——求太子殿下,为宋离收尸。 穿着四爪蟠龙锦袍的少年,紧紧握着他的手,黑眸里闪烁着光彩,直把人的心魄都吸引进去,道:“原来你叫宋离,你要孤为你收尸?可孤从不在意死人,你有想得到的东西吗,那就活下去吧,只要你活着,孤就满足你,如何。” 那时他想,原来所谓天之骄子,是可以如斯任性的,阎罗王也能被他吓退。 安氏把儿子揽在怀里,道:“阿锦,乖宝,你这是怎么了,忽然不说话,不要吓唬母亲。” 叶重锦蓦地抬眸,道:“母亲,阿锦想进宫。” 安氏蹙眉:“这是为何,如今东宫正乱着,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。” 小孩轻轻地,却不容置喙地道:“母亲,小白虎的名字,孩儿还没有问过太子殿下,孩儿得去东宫,必须去。”这孩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,凡事心里都有数,只是如此坚决地要做某件事,还是头一回。 安氏沉默良久,终究点了头。 ======== 傍晚时分,夕阳染红了半天天,叶家的马车往皇城方向驶去,叶丞相亲自送小儿子进宫。 “父亲,太子遇刺,您心里有何想法。” 叶丞相眉头一跳,他是真的后悔一时嘴快,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,否则也不会惹来这些麻烦。 他斟酌片刻,道:“阿锦,你自小就天资极高,我与你祖父其实都清楚,若是好生教导,日后的成就只会比你哥哥更高,可是我们迟迟不肯教你读书识字,不让你入学拜师,你可知其中缘由。” 小孩垂下眼睫,乖乖答道:“因为祖父和父亲心疼孩儿的身子,怕累坏了阿锦。” “此为其一,其二,则是这世上最容不得的,就是聪明人。从古至今,有多少人有着天纵之才,却过早陨落,徒叫后人扼腕叹惜,所谓慧极必伤,并非没有道理,父亲和祖父都想保护阿锦,不要沾染世俗朝堂,只愿你开开心心地过活,做个逍遥自在人,哪怕目不识丁,未尝不是一种福气。” 小孩抿抿唇,道:“父亲说了这许多,却不曾回答阿锦的问题。” “阿锦!”叶岩柏难得动怒,“父亲说了这许多,你也不曾往心里去,太子遇刺之事,并非你该过问的,此行来,只为谢恩,还有询问白虎的名字,旁的一概不许多说,可明白?若是你不听话,我们即刻回程。” 叶重锦握着腰间的玉石,轻声道:“父亲,您说的阿锦都懂,可阿锦有一事不明,父亲心里装着江山社稷,装着黎民百姓,为何唯独待太子殿下严苛,甚至到了,宁愿他失势的地步。” 叶相第一次认真审视自己这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儿子,这孩子只低垂着脑袋,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,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。 即便是他那位被人夸到天上去的大儿子,也不曾发觉他这深藏在心底的隐秘想法,如今,却被眼前这孩子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。 他是不愿顾琛得势。 当今圣上有六子,排除绝无可能的五皇子,也还有五位。这其中,无论哪一位最终坐上那个位置,他都有自信掌控得住,让他叶家全身而退,唯独顾琛是个例外。 不仅仅是他对阿锦的心思,更是因为他过于深沉的城府,叫人心生畏惧,叶岩柏不怕赌,但他输不起,他身后是家族百年的根基,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。 老爷子常说,待他死后,把这一支迁出族谱,死后不入叶家祖坟,免得这一脉的不肖子孙气坏老祖宗。然而读书人最是讲究落叶归根,若是当真如此,怕是老人家死后都闭不上眼,他叶岩柏又何尝不是。 当年入仕是情非得已,如今想抽身更是难上加难。叶岩柏乃至孝之人,自然不希望老父抱憾终身,临了还要以族中罪人自居。 他不仅要保全族人,还要保全他这一大家子,从这场朝堂争斗中全身而退,日后回津州,做个洒脱的教书先生,含饴弄孙,管他龙椅上坐的是谁。 说句不好听的,圣上这几位皇子,没一个是好东西,谁坐上那个位置,还真没什么分别。 他叶氏的祖训是教化世人,又不是普度众生。 面对幼子的质疑,叶岩柏只摇摇头,道:“太子失势与否,非我所能决定,阿锦,也许你觉得父亲冷血,但是这皇家事,咱们家还是少插手为好。” 叶重锦默然,他不知该如何告诉叶岩柏,顾琛注定是那个位子上的人,此时施以恩惠,总比袖手旁观要好。顾琛如今手中没有实权,能做的事有限,此时小小的恩惠,以顾琛的性子,是一定会铭记在心的。 毕竟旁人猜不出来,叶岩柏却是一定能猜到,派来刺客的人,是大皇子——顾鸣。 顾鸣的舅舅在边关接连击退外敌,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候,他下意识为顾琛着想,却是忘了,现如今在外人看来,即便是大皇子,也比顾琛有胜算。 ======== 入了宫,叶岩柏到底是外臣,被拦在外殿,眼看儿子被东宫的内侍领走。 算起来,叶重锦已有三年不曾来过东宫,陈设竟与以往并无分别,粉色罗裙的婢女,蓝色锦衫的宫人,只是比以往多了些难闻的汤药味。 五殿下顾悠正呆坐在殿内,一双兔子眼哭得红红的,他如今已有十一岁,相貌只比从前更美,只微微蹙眉,瞧着便叫人心碎,他身旁立着十五六岁的英俊少年,长身玉立,紧抿着薄唇,却是莫家二公子。 见着小孩走进来,顾悠好不容易憋住的眼泪又掉下来,抽抽噎噎地道:“阿锦,皇兄受伤了,流了好多血,呜呜……” 叶重锦蓦地攥紧拳头,好声安慰了几句,转身朝室内走去。 的确是流了许多血,已经过去几日,还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。几名宫婢正拿着熏香遮掩气味,见到他连忙福身行礼:“给小公子请安。” 叶重锦点了下头,却听里面传来那人粗哑的嗓音,隐约还带着笑意:“孤这伤不亏。” 小孩眉头微蹙,快步上前,掀开明黄的纱帐,那人憔悴的面庞便出现在眼前。 “阿锦,你来啦。”那人笑道:“抱歉,孤还欠你一句——生辰快乐。” 叶重锦心底一疼,随即骂道:“谁稀罕你的祝福,你都快要病死了……”却是说不下去了。 他到底不是真的孩子,做不出无理取闹的事,尤其在虚弱憔悴的人面前。 顾琛哪里会在意,轻笑道:“过来孤身边,叫孤好好瞧瞧阿锦,好些日子没见,想得厉害。” 小孩挪到榻前,嘟囔道:“我是来问白虎的名字的,它很乖,我想肯定有人训练过,应是有名字的,不好乱取。” 顾琛只望着他笑,也不知听进去没有,叶重锦又道:“你是怎么受伤的,你不是武功极高,谁能伤得了你。” 顾琛抬手握住小孩玉白的指尖,见他没有躲闪,这才满意地勾起唇,轻声道:“孤只是怕,若是孤不受这伤,会落到阿锦头上,索性还是受着吧。” 若因果循环,有些事注定躲不过,不如都由他来受。 第49章 君臣 叶重锦指尖一颤,他仓皇抽回自己的手, 却被顾琛紧紧握着。那人勾起一抹浅笑, 黑眸里藏着叫人心惊的执着,问:“阿锦怕了?” 小孩瞪起眼, 咬唇道:“我为何要怕,你是傻子么, 我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人物,谁会对我不利, 哪里用得着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。” 那人仍是笑, 道:“孤是傻了,可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, 孤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。” 叶重锦默然不语,顾琛不是傻子,他是疯子,比从前更疯。 顾琛拍了拍床榻,道:“上来,孤想跟阿锦靠得近一些。” 叶重锦有些犹豫,他答应了父亲,不能逗留太久, 只好小声道:“父亲还在外殿候着,天色也不早了, 我要回去了。” 床榻上的少年蓦地起身,长臂一伸,圈住了小孩的腰, 直接把人带床上去了。叶重锦来不及反应,已经躺在他身边,抬眸一看,那人洁白的衣襟上已然染上一抹嫣红。 奇_书_网 _w_w_w_._q i_s_u_w_a_n_g_._c_o_m 他大惊失色:“你的伤……” 顾琛只微微蹙眉,道:“不碍事,阿锦陪着孤,孤就不觉得疼。” 这苦肉计是极好用的,小孩紧盯着渗血的伤口,根本不敢乱动,连说话都放缓了语调,轻声道:“要不要让御医瞧瞧。” 好不容易把小孩拐到身边,顾琛哪里肯松手,轻轻吻了一下小孩的鬓角,道:“孤的身子又不如阿锦金贵,这点小伤,哪里用得着左瞧右瞧的,等晚些时候,让人重新包扎一下就好。” 叶重锦见他面色如常,想着习武之人,该是比寻常人底子好一些,便也不再啰嗦。 “那小白虎,本就是为你养的,名字自然也要等你来取。” 说起这件事,他心里其实是不愿的,前世阿离养了一只猫,那小东西还算伶俐,就是太黏人,阿离陪那只猫的时间,比陪他的时间都长。如今猫没了,他又送了只虎,可不是自虐么。 只是去年秋猎,小孩望着那只大老虎,眼睛里迸发的神采的画面,总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,脑子一热就跟父皇要来了那只幼虎。 也罢,只要是这孩子的愿望,他都愿意替他完成。 果然叶重锦听到小白虎还没有名字时,开心了许多,道:“那我好好想想,取名是大事,可不能马虎。”说这话时,他倒是忘了家里那只鹦鹉,就被他随便取了个俗气的名字。 顾琛笑道:“好,阿锦慢慢想。” 两人正说着话,几名宫婢快步踏入殿内,躬身行礼,道:“启禀殿下,皇后娘娘到。” 这宫里的女人,大多是母凭子贵,穆皇后更是如此,她父亲早逝,娘家全靠一个不成器的兄长撑着,如今已经沦落为二流世家,在京里头根本排不上号,娘家指望不上,她只能把余生的希望都寄放在儿子身上。 好在太子是成器的,自小就天资聪颖,用不着她操心,这些年虽然皇帝重用顾鸣,疼爱顾悠、顾贤,但也不曾亏待了太子,储君该有的尊荣都有,让她安心了不少。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,竟有人明目张胆地痛下杀手,要置太子于死地,那人会是谁,她想来想去,最有可能是兰贵妃母子!兰欣那个贱人,最是心肠歹毒,什么下作事都是做得出来的。 当年丽妃小产,说不得也有她的一份功劳。 穆皇后恨得咬牙切齿,恨不得把那个黑心肝的女人挖心掏肺,方解她心头之恨。 心里再恨,在宫人面前,她还是那个温和端庄的皇后娘娘,亲自准备了补血益气的药膳,送来东宫给太子,现如今,从旁人手里过的食物,她是放心不下的。 “琛儿,母后来看你,你可好一些了?” 掀开帘帐,借着明晃晃的烛火,却见儿子床上躺着个小孩,那孩子生得极好看,目若曜石漆黑明亮,雪肌玉脂,樱红的唇瓣像是沾了雨露的月季,精致漂亮的五官,叫人心跳生生漏了一拍。 穆皇后愣了好片刻,才问:“这莫非是……叶家那孩子?” 顾琛道:“回母后,是阿锦不错。” 叶重锦想下来行礼,顾琛却没有松手的意思,他只好这么躺着,不伦不类地问安:“重锦见过皇后娘娘,皇后娘娘万福金安。” 穆皇后也不在意,反而打趣道:“好几年不曾见,这孩子竟是越发水灵了,可惜不是个姑娘,否则跟太子倒是极般配的。”她微微一顿,忽然想起,当年这叶家老二可不就是许配给她儿子了么,可惜到头来是个男娃,这婚事才作罢。 若当年这门亲事成了,有叶家做后盾,如今她母子二人也不必如此辛苦。 她再去瞧床上的小孩,那张脸蛋真是谁瞧见了都要心软几分,心里更是遗憾,怎么偏是个男孩,若是个女娃该有多好。 ======== 眼看着天将黑,叶岩柏左等右等没等来儿子,脑筋一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,心说顾琛小儿敢跟我耍心计,他捋了把胡须,就往乾正宫走去。 庆宗帝正在用膳,听到叶相求见,吓得手里的玉箸都撂了。 近日为了追查刺客,动用了刑部和大理寺的兵力,还有孟霆威手下的将士,抓了不少人,劳师动众,惹得百姓怨声载道,旁人不敢上谏,叶岩柏这只老狐狸却是敢的。 他也知道这刺客必然与其他几位皇子脱不了干系,或是与他们的外祖家脱不了干系,他也是皇子过来的,哪能不知道这内里的弯弯道道,但是知道是一回事,处置却是另一回事。 手心手背都是肉,好在太子只受了皮外伤,此事只能小惩大诫一番作罢,若是闹大了,皇家的脸面搁哪里。 他抬手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现在不见,明日早朝这老狐狸在文武百官面前说,他这脸就更没地放了。 叶岩柏进了殿内,规规矩矩地行礼:“臣叩见陛下,吾皇万岁万岁,万万岁。” 庆宗帝没等他跪下,已经亲自上前扶起,笑得和蔼,道:“叶卿不必多礼,这天色已晚,不知叶卿此行所为何事。” 叶岩柏道:“臣斗胆,请陛下替臣讨回儿子。” 庆宗帝一愣,他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听他念叨的准备,怎么一下子从国事变成了家事? “你儿子怎么了?” “陛下,前些日子太子赠给犬子一只小白虎,今日犬子进宫谢恩,眼看天黑,太子还不肯放人,所以臣斗胆请陛下做主。” 庆宗帝额角一抽,连连摆手道:“叶卿怕是误会了,太子近日病重,已经卧床好几日了,连吃饭都要人喂的,哪能藏你儿子,大约是你家那孩子贪玩,赖在东宫不肯走,可不好怪在朕皇儿头上的。” 叶岩柏一听就急眼了,“陛下,我家阿锦最是乖巧懂事,断不可能贪玩误事。” 庆宗帝也动怒了,道:“叶卿这是何意,难道朕的琛儿就不乖不懂事么?” 叶岩柏扯了扯嘴角,凉凉道:“陛下,您的太子殿下是何样人物,您心里就没点数?” 皇帝听罢一口气喘不上来,指着这老狐狸说不上话来。 内侍连忙上前给他顺气,小心翼翼地劝道:“陛下,叶相,您二位先熄熄火,别为了此等小事伤了君臣情分。” 皇帝推开内侍的手,晚膳也不用了,高声道:“起驾去东宫,今日就让叶相瞧瞧,朕的太子究竟是何样人物。”第50章 都是哥哥的错 东宫,穆皇后着人喂太子用膳, 叶重锦就坐在床边的杌子上, 低着头不敢乱看,穆皇后偶尔问他两句话, 他便乖乖地答。 这孩子长得讨喜,说起话来软软糯糯的, 偏又条理清晰,不疾不徐, 即便不去刻意讨好, 也很难叫人不喜欢,何况他还是叶家的孩子, 便是不喜欢,也得装出几分喜欢的模样来。 其实穆皇后最厌烦的就是小孩,宫里头共有六位皇子,其中只有一位是她生的,其他的都是她丈夫和别的女人生的孩子,偏还都唤她做母后,换成哪个女人不膈应? 她再膈应,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慈爱的模样, 身为皇后,就是要母仪天下, 谦和大度。 皇子们娶妃纳妾她要操心,若是哪位皇子有个头疼脑热,她更要及时赶到, 赐些补品药材是本分,若是出了事,她还要担上失察之责,说不得还要被参一本,说她这皇后德行有亏,残害龙嗣。 穆娴雅十六岁嫁给庆宗帝,从潜邸到后宫,从太子妃到一国之母,外人看着风光,其实没一天过得舒心。 可叶家这孩子不同,他不是她的某一位庶子,不会一边奉承她一边在背后咒骂她,更不会成为后妃用来对付她的筹码,他有一双澄澈的眼眸,干净得容不下一丝污秽,跟这样的孩子说话,会叫人很放松,很舒适。 她问:“你说你堂兄送了你一只小鹦鹉?” 小孩端坐在矮脚杌子上,一本正经地道:“小吉利的羽毛是蓝色和绿色的,在太阳底下会发光,很好看,就是有些笨,只会说大吉大利,旁的话怎么教也学不会。” 顾琛喝下一口汤,搭话道:“那阿锦再放小老虎吓它一吓,说不得它就会了。” 叶重锦气恼地瞪他:“若是给吓傻了怎么办。” 顾琛讪讪一笑,低下头继续喝汤。 穆皇后拉着叶重锦软绵的小手,道:“鹦鹉就是这样的,你硬是要教,它反而学不会,偶然说的几句话,它听到了,说不定就记住了,不必着急的。” 这话叶重锦倒是第一次听说,暗暗记在心里。 穆皇后又道:“你母亲该是很温柔的女子,否则不会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孩子。”孩童如一张白纸,从言行就可以瞧出家中的教养如何。 小孩认真想了想,道:“母亲平时是很温柔的,但有时也会发火,阿锦不喝药,她就会很生气。” 这稚童的言论惹得穆皇后发笑,笑够了,才语重心长道:“那未尝不是另一种温柔,等你长大就明白了。不过长大也未必是好事,依本宫看,叶家人就该盖一间金屋子,把你这宝贝藏起来,免得沾染世俗尘埃。” 顾琛在一旁听着,脸不自觉黑了黑,叶家人可不就是这么做的么,要不是他这太子脸皮够厚,恐怕连小孩的面都见不着。 这宫里有规定,皇子与母妃之间不可交往过密,即便是皇后也不能有例外,等顾琛用完膳,穆皇后便着人收拾膳盒,准备离去。 顾悠回宫里用过晚膳,又跑来看他皇兄,正遇见穆皇后,赶忙上前见礼。 “悠儿给母后请安,母后万福金安。” 穆皇后慈爱地拍拍他的肩,道:“悠儿免礼,你皇兄病了,可不要吵到他休息,早些回宫里休息。” 顾悠连连点头,目送她离去。皇后是后宫里少有的待他好的人,顾悠很敬重她。 叶重锦垂下眼睫,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。皇后对顾悠的态度,倒是有些耐人寻味。 他来不及细想,便被顾琛叫到跟前,让他喂红枣糕。这糕点是补血益气的,闻着就有一股甜腻的香味,顾琛不喜这口感,叶重锦却是极喜欢的,说是喂顾琛,其实大半是进他自己肚子里去了。 奇!书!网!w!w!w!.!q!i!s!u!w!a!n!g!.!c!o!m 他是吃得不亦乐乎了,顾悠却歪着脑袋,疑惑地问:“阿锦,这糕点是补血的,你哪里流血了吗?” 他这语气实在天真,叶重锦一噎,面上有些挂不住,咳了好几声,才支支吾吾道:“我,我是有些贫血。” 顾悠很好糊弄,连忙往他面前推了一碟糕点,“那你再多吃点。” 叶重锦嗯了两声,转移话题道:“莫家哥哥回去了?” 顾悠有些失落,点点头道:“怀轩哥哥回家了,听说家里出了事,很着急,不知道怎么了。” 顾悠不知道,叶重锦却是知道的,这年是庆宗十年,越国公府发生了一件大事——莫家大少爷莫怀安意外过世,莫怀轩由一个身份低微的庶子,一夕之间成了国公府的继承人。 说是意外过世,其实内里的原因不太光彩,不好对外公开,因为他是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的。 莫怀安其人,与他父亲越国公一个样子,好色成性,却远胜其父,小小年纪就不知节制。前几年在御花园遇见他的时候,叶重锦便注意到,他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,已经脚步虚浮无力,显然是在那种事上损耗过度。 如今几年过去,又有那样一个父亲做榜样,想来只会越发没有分寸,有此结果倒也不稀奇。 越国公与国公夫人感情不好,这些年就这么一个嫡子。旁的妾室倒也曾孕育过子嗣,只是国公夫人是太后的亲侄女,想磋磨一个有身孕的女子还不容易,这些年,只有两个庶出姑娘活下来。 这些后宅的阴私,越国公心里门清,但吵也吵了,闹也闹了,次次有太后做和事佬,闹到最后也只有息事宁人的份,他只好对这个发妻越发疏远。 秦氏当年怀莫怀轩的时候,正被越国公放在心尖上宠爱,因此莫怀轩是难得存活下来的子嗣,也正因如此,越国公才没有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。 如今的国公府,怕是已经乱成了一锅粥。 顾琛略一挑眉,显然也是想到了此事,他唇角噙着一抹浅笑,捏着小孩的手指,道:“阿锦,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。” 叶重锦不知他是指什么,用另一只手往他嘴里塞了半块红枣糕,忽然想起这是他咬过的,神色微顿,顾琛一口咬下,笑道:“好甜。” “……” 忽然宫婢通传:“太子殿下,五殿下,圣驾到了。” 顾琛只微微颔首,面上没什么表情。 倒是顾悠高兴极了,道:“父皇来探望皇兄了。”他虽然木讷,到底在宫里住了许久,知道皇帝喜欢谁,谁就会过得好,皇帝冷落谁,谁日子就难过。 那边庆宗帝已经踏入殿内,朝身后的叶岩柏道:“叶卿,太子的脾性朕还是有些了解的,他素来个性冷漠,别说你儿子,就是天上掉下个仙童,他都不会多看几眼,更别说强行把人留下,你啊,想得太多。” 叶岩柏听着嘴角一抽,险些没笑出来,他家阿锦的院子,内外统共设了三道巡防,几十个武功高强的护院,都没能拦得住这位本领高强的太子殿下,还跟他说什么个性冷漠,这不是扯淡么。 他也不多说,只朝皇帝做了个请的手势,庆宗帝一甩衣袖,率先跨入内室。 殿内点了十多盏灯火,光线还算明朗,庆宗帝一眼看到榻上的太子,还有坐在床边的小孩。 待那小孩转过头,他心里一惊,暗道,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? 叶重锦眨了眨眼,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看到他的瞬间,眼神立刻变得万分诧异,顾悠在一旁唤道:“父皇。” 庆宗帝这才回过神,转身摸摸儿子的脑袋,道:“悠儿也来看皇兄?” 顾悠点点小脑袋,抠着手指,小声道:“父皇,皇兄伤得很重,你要经常来探望他才行,上次悠儿生病,父皇每天都来照顾悠儿,现在皇兄病了,父皇不能偏心的。” 如今,就连最小的七皇子也知道在他面前耍手段争宠,只有悠儿还是一如往昔的率真,在他面前保留纯然天性,庆宗帝面色柔和了许多,温声应道:“好,都听咱们悠儿的,以后父皇每天都来探望你皇兄。” 顾悠这才放心,回过头朝他皇兄露出邀功的笑。 顾琛无奈扶额,他实在不想每天都看见他父皇这张老脸,若是小五把这招用在阿锦身上,他一定对这个弟弟感激涕零。 他正无奈,待瞧见庆宗帝身后的叶岩柏时,顿时胸口一窒,更不想看见他父皇这张老脸了。 ——引狼入室! 叶岩柏自得一笑,悠悠地走上前,略一作揖,道:“太子殿下,臣是来接阿锦回家的,这天色已晚,不好在宫里逗留太久,他母亲和祖父该着急了。” 叶重锦察觉到他父亲的眼色,连忙小心地从榻上挪下来,忽然被抓住手腕,一回头,就见顾琛咬牙道:“不准走。” 他这三个字说得极重,庆宗帝蓦地一惊,抬起眼,瞧见他儿子正抓着叶丞相家的孩子,一脸的苦大仇深,不肯放人。 “太子,休得胡闹!”庆宗帝脸上有些挂不住,“还不放人,有你这样扣押别人家小孩的吗。” 顾琛沉默片刻,竟是用蛮不讲理的语气道:“父皇,儿臣如今受了重伤,总可以任性一次吧,儿臣今日就想留下阿锦,您是应还是不应。” 他话音落下,室内陷入一片沉寂,东宫里当值的十多位内侍宫婢,齐刷刷跪伏在地,大约过了今晚,他们这些人就活不下去。 这话若是换成任何一位皇子来说,都没有什么不妥,可偏偏是太子殿下,从来都沉稳冷漠,性情孤僻的太子殿下,这位便是敢当着皇上和丞相的面撒娇耍蛮,他们也是不敢听的,日后怕是要被灭口的。 庆宗帝脸颊一抖,待看到叶岩柏朝他扯了扯嘴角,一脸“您看,这就是您的太子殿下”的表情,更郁闷了。 叶重锦倒是司空见惯,顾琛前世起就喜欢在他跟前耍无赖,不过倒是极少在人前露出这模样的,可见他此番是豁出去了,他忍住笑,想看他今日要如何收场。 “你还有没有点储君的样子,身为太子,怎可如此言行无状,在叶相面前丢我皇家的脸面,再者说,你便是喜欢人家小孩,也要征求叶相的同意,怎可自作主张,未免失了礼数。” 前几句还像话,后几句明显就是在护短。 叶岩柏早料到皇帝不靠谱,忙道:“回陛下,非臣不愿,只是家里老小都等着,臣老父年迈体弱,唯有见着爱孙,夜里才能睡得着觉,求陛下怜悯。” 搬出了叶老太爷,庆宗帝哪敢再多说,他是老太爷的学生,虽然只是挂名,却一直以嫡传弟子自居的,自然要以老师为先。 顾琛见状,眼里闪过一抹冷意,他想留下的人,今天谁也别想带走。 叶重锦心头一凛,他对这个疯子再了解不过,如今他的筹码就是身上的伤,怕他做出自伤的行径,他猛地握住那人温热的手掌,乖巧地说道:“太子哥哥,阿锦改天来看你,你好好养伤,若是伤口裂开了,阿锦会生气的。” 顾琛怔愣片刻,他不确定是巧合,还是小孩发现了他的意图,这才出手阻止。 叶重锦见他仍旧不语,心说真是固执,顿了顿,俯下身,在少年的脸颊上轻轻啾了一下。 室内烛火微晃,脸颊上微微一软,顾琛好似看到了眼前一片鲜花怒放,鼻息间是小孩身上熟悉的药香,淡香宜人,瞬间冲散了伤口的血腥味。若不是阿锦说不许伤口裂开,他真想把小孩拉到怀里好生抱一抱。 叶岩柏脸一黑,也不管那位太子殿下是何傻样,抱起自己儿子,回过身跟皇帝告辞。 庆宗帝开怀极了,这老狐狸不开心,他就开心,挥手准他退下。 出了殿门,叶相语重心长地教育幼子:“乖宝,可不好随便亲人的,尤其那人还是太子,这……总之是不对的!” 叶重锦很是天真地道:“可是哥哥也时常亲阿锦的。” 叶相一噎,满肚子的郁闷总算找到了发泄之处,心想回去就把那混小子罚去祠堂,把家规抄个百十遍再放出来。 第51章 祸害遗千年(双更) 叶岩柏回到府上,直接让人把大公子叫到书房, 不多时, 叶重晖冷着脸走出房门,自顾自去了祠堂领罚。 这事很快传到了福宁院。 安氏正在喂小儿子喝药, 听到下人们传话,柳眉微蹙, 对叶重锦道:“这倒是稀奇,你哥哥这一整日都在书院, 回到家里就在自己院子里温书, 怎么就招惹了你父亲,还被罚去跪祠堂?” 小孩抿了口汤药, 压下心虚,却是睁着眼说瞎话:“哥哥性子直,父亲又好面子,一时起了口角,也不稀奇。” 安氏摇摇头,思索道:“你父亲不是不讲理的人,既然要罚,必然要有个由头, 否则老太爷那里也是说不过去的。阿锦,你跟母亲说实话, 今日在宫里,可是发生了什么,使得你父亲对你哥哥动了肝火。” “宫里啊……”叶重锦犹犹豫豫地道:“父亲送阿锦去东宫, 太子哥哥受了伤,流了好多血,阿锦陪他说了会话,吃了几碟糕点,又见了皇后娘娘和皇上,然后父亲就接阿锦回来了。” 安氏追问:“你再仔细想想,可还有别的。” 其实哪里用得着细想,叶重锦心里门清,只是说不得,主动亲了顾琛这件事,他是无论如何不愿说出口的。 小孩抿着唇,像极了被主人责骂的狗崽儿,漆黑湿润的眸子里满是无辜,瞧得人心都化了,安氏连忙把这宝贝疙瘩揽在怀里,柔声道:“好好好,想不出便也罢了,你父亲惯是喜怒无常的,说不得是心血来潮,想为难你哥哥,等阿锦喝完药,我亲自去问他,总要他给个说法。” 她端起兰花瓷碗,舀了一勺汤药吹散热气,递到小孩唇边,玉白的瓷勺,与小孩淡粉的唇色相映衬,说不出的赏心悦目。 安氏温柔地看着儿子,只觉得这孩子无一处不好。谁道人无完人,说这话的人其实是见识浅薄,若是见过她家阿锦,保管说不出这句话。 喝完一碗汤药,叶重锦问:“母亲,阿锦能去探视哥哥吗?” 安氏想了想,觉得不妥。她放下瓷碗,从袖中掏出一块浅紫锦帕,拭去小孩唇角的药渍,道:“此事不急,我先去你父亲那里探探口风,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,即刻就把你哥哥放出来,你也不必去了,若是大事……怕是容不得你掺和的。” 说来说去,都是不准他去,叶重锦难免郁闷。 他揪住安氏的水袖一角,玉藕似的手臂轻轻摇晃,软声道:“母亲,阿锦偷偷去,不惊动父亲,好不好?”见母亲不语,他又道:“夜深了,哥哥一个人在祠堂,岂不是很可怜,有人陪他解解闷也好,阿锦过去,他一定会开心的。” 安氏抚上儿子的脸蛋,无奈地叹气,这孩子就是太善良,白天因为太子的伤势急得失了神,好不容易确定那位没出大事,又要为他哥哥操心,她瞧着都心疼。 她向来拿他没辙,此时也只得应允,又不放心地叮嘱:“不许久留,你身子也不好,我让琉璃跟着,亥时之前就得回来,若是不听话,日后母亲可不会由得你胡闹。” 小孩忙点头,笑道:“母亲最疼阿锦了。” 安氏见他高兴,也不自觉弯起眉眼,捏了捏小孩的鼻尖,道:“谁让阿锦是母亲的心肝呢,不疼你还能疼谁。” ========= 月上枝头,祠堂内点了两盏烛火。叶重晖跪坐在一块黄色蒲团上,拿着纸笔默写家规。 托他弟弟的福,自小到大,这本叶氏家规他抄了不下百遍,早已烂熟于心,又因为是宗祠常客,他母亲便暗自吩咐下人,把这蒲团内的蒲草换成了棉絮,跪起来倒是不累,就是心里憋气。 阿锦亲了顾琛,他固然气愤,可更叫他气愤的,却是父亲后面的话。 “都是你这混小子把阿锦给教坏了,否则他如何想到用这种法子安慰人,日后你也不许亲他,叫我知道一次,你就把家规抄一百遍,又不是吃奶的娃娃,亲来亲去的,成何体统。” 叶重晖险些握断手中的笔杆,心说,百遍又有何难,等回去他就誊抄个几百份备用,却听得“吱呀”一声响,不知是哪只小野猫悄悄摸进来了。 他唇角微弯,阿锦虽然时常连累他,却没有哪次真的抛下他不管。 小孩已经蹭到他旁边,坐在另一块蒲团上,两只嫩白的小手托着腮,询问:“哥哥,父亲为何要责罚你?” 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模样。 叶重晖道:“阿锦不知道?” 小孩连忙晃晃小脑袋,自证清白。 叶重晖停下手中的笔,一抬眸,浑身萦绕着幽怨的气息,道:“父亲说,阿锦今日在东宫亲了太子殿下,怪我往日教坏了阿锦,所以罚来祠堂反思己过。” “那是因为太子殿下闹脾气,阿锦闹脾气的时候,哥哥也会亲阿锦的。”小孩说得理直气壮。 却原来是前人栽树,后人乘凉。 叶重晖气结,道:“哥哥忘了告诉阿锦,要亲也只能亲自家人,亲别人是要负责的,还好太子殿下是男人,若阿锦亲了个姑娘,那是要把人家娶进门当媳妇的,日后可不许再犯。”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叶重晖柔和了脸色,循循善诱道:“虽然外人不行,和家里人倒是不必拘束的,尤其一道长大的亲兄弟,便是亲密些也无妨。”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颊,道:“阿锦连太子殿下都亲了,总不会吝啬亲哥哥一下。” 说着把右边脸颊凑过去,叶重锦忙抵着他的肩,拉开一些距离,笑道:“哥哥是嫌父亲罚的还不够么。” 叶重晖哼道:“随他怎么罚。” 却是不再闹了,埋头默写家规。小孩坐在他边上,托着腮瞧他写字,良久,忽然冒出一句:“哥哥的字真好看,就像三月天飘着的柳絮。” 叶重晖一愣,笑道:“这是什么形容。” 小孩没有回答。 前世,桓元元年,明月湖畔的文墨诗会上,恒之公子作了一首《春赋》,文人雅士争相传抄,一时间洛阳纸贵。 然而那首诗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诗,表面是吟诵春日,内里却讽刺了桓元帝即位后残害手足,性情暴虐,并非明君。 顾琛不知从何处把真迹弄到手,拉着他一道品鉴,那位胆大包天,却闻名于世的大才子,就直直跪在大殿中央,远远瞧着,挺拔的身影似一根墨竹,不可攀折。 顾琛问他:“阿离觉得此诗如何。” 他只道:“字写得好。” “怎么个好法?” 宋离答:“如同三月天飘着的柳絮,有形有神,却难以描摹其根骨,是旁人决计模仿不出的字迹,很有趣。” 顾琛听罢便笑了,附和道:“确有几分趣味。” 命人收了字,对叶重晖淡淡说了个“赏”。此事便不了了之。 细细回想,那似乎是他与叶重晖的初见,他经过他身旁,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。 本不是一路人,偏进了一家门。 小孩打了个哈欠,枕着玉润白皙的手臂发困,不多时,便传出轻微的均匀的鼻息声。 叶重晖停下笔,往小孩脸蛋上偷亲一口,总算解了气,把门外的琉璃唤进来,让她把人送回福宁院。 怕吵醒睡梦中的小孩,琉璃只得放低声音,道:“大少爷,夫人的意思是,您直接回墨园歇息便是,明日还要赶早去书院,不必理会老爷的古怪脾气。” 说完她俏脸一红,慌忙解释:“这是夫人的原话,可不是奴婢背后编排主子。” 叶重晖似是没听到,叮嘱道:“走夜路仔细些,别摔着阿锦。” 琉璃道:“奴婢省得。”又一福身,抱着叶重锦出去了。 走出几米远,她心里还砰砰乱跳,大少爷的相貌实在叫人吃不消,冷峻的面庞像极了坚硬冰冷的寒玉,温润中冒着寒气,叫人一边胆颤,一边忍不住想靠近。 她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,不过十八年华,容貌也出挑,再过个两年,大少爷该通人事的时候,做母亲的,免不得从自己房里挑两个年长的丫头送过去,到那时,她去求求主子,许是有机会去墨园的。 她想着这些,一时有些心猿意马,路上便不大小心,眼看到了福宁院,不慎踩了石子,脚下一滑,险些把怀里的小孩摔着。 夏荷春意两个丫头都等在院门前,瞧着这一幕,吓得魂飞魄散。 夏荷把灯笼交给春意,几步上前把小主子接到怀里,冷眼一翻,压低嗓音道:“琉璃姐姐平日里稳重的很,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似的,摔着小主子,怕是把姐姐卖了也赔不起。” 琉璃也是心有余悸,手心里捏了一把汗,道:“夏荷妹妹,姐姐方才思量着夫人交代的事,一时没注意脚下,还好没伤着小少爷,实在不是有意,妹妹且消消气,我改日亲自跟小主子赔罪。” 夏荷心里还有气,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,抱着小孩进了院门。 春意暗自叹气,上前赔礼道:“她惯是这个脾气,小主子都拿她没辙,琉璃姐姐见谅。” “哪里哪里,本就是我错了。”琉璃忙道。 两人说了几句话,便也相互告辞。 春意进屋,见叶重锦已经安置好,她拉着夏荷到了外间,道:“你今日不该给琉璃脸子看。” “我知道她在夫人面前有几分脸面,可都是为人奴婢的,谁又比谁尊贵,瞧她那副丢了魂的模样,谁知道在琢磨什么心思,小主子最怕疼,若是磕到碰到哪里,她赔得起么。” 春意四顾看看,确定四下无人,这才道:“她方才是从宗祠过来的,该是见了大少爷。小主子年岁小,大少爷却不小了,过个两三年,谁知道她还是不是奴婢,你且长些心眼,别平白得罪了人。” 夏荷平日不爱钻研这些,但人是机灵的,一听就明白了,顿时更是不屑,“夫人那样疼她,年岁到了,给她张罗一门好亲事也不难,怎么偏想不开要做通房,大少爷是生得好看,可咱们这身份,跟了大少爷,到头了也就是个姨娘,我看她八成是叫妖魔迷了心。” “好妹妹,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该收敛一些,如今有小主子宠着,自然相安无事,可这府里日后是大少爷当家,说话做事该拿捏着分寸,不可落人口实。” 两人打小一块长大,情分非同一般,夏荷知道她是出于好意,只好撅着嘴保证:“好了姐姐,我以后一定谨言慎行,总可以了吧。” 春意抿唇一笑,道:“今晚我当值,你回屋歇息吧。” 夏荷应好,走了几步又回来,小声道:“对了姐姐,我从姚珍那里拿了包刚腌制好的蜜饯,回头分些给姐姐。” 春意有些不自然地道:“你又去欺负他。” “欺负他又怎么了,他就喜欢被我欺负呢。”说着俏皮一笑,转身走了。 ======== 又过了小半个月,越国公府传出丧讯,说莫家大公子殁了。 叶岩柏与越国公往日并无交情,但好歹同朝为官,出了此等大事,少不得要过去哀悼一番。 叶重锦换上一身素白衣衫,一头乌黑长发用玉白发带系着,发梢垂在肩上,从前那几缕卷发,随着年岁增长越发乖顺起来,耷在前额显出几分活泼朝气,一眼瞧过去,可不就是金玉童子。 安嬷嬷瞧着一手带大的小主子,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担忧。 她跟安氏抱怨:“这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,说不得是被什么不好的东西缠上了,咱们小主子又小,去凑这热闹作甚。” 安氏道:“我难道就愿意么,只是这情面上的事,总要走走过场,往日阿锦年纪小,尚有托词,如今都过了七岁生辰,再不带出门,也不知会被外人怎么编排。” 说着蹲在儿子跟前,道:“阿锦不怕,咱们只过去瞧瞧,不会耽搁很久。” 叶重锦自然是不怕的,却是做出怯生生的模样,问:“会有很多人吗?” 安氏想了想,这越国公府是开国功勋之后,国公夫人更是太后的亲侄女,皇上的亲表妹,满朝文武大臣,只要不是往日有仇怨的,少不得要来露个脸,慰问三两句。 她点点头。 小孩又问:“那宫里的皇子是不是也要来。” 安氏睨他一眼,解下他腰间的玉佩放置在收纳盒里,叹道:“阿锦是想问,太子殿下会不会来?” 叶重锦未来得及答话,趴在他脚边的小白虎率先“嗷呜”一声,小孩气恼地推开它,回头对安氏道:“母亲不要听它胡说。” 安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道:“是它胡说,还是阿锦沉不住气,自己承认了?其实这事母亲也不大清楚,你父亲该知道,若你有胆量,只管去问。” 叶重锦只得偃旗息鼓。叶岩柏这些天时常在他耳边念叨,要他一定远着太子,若是再去问,叶丞相非得被亲儿子气死不可。 他只是想知道,那人伤势如何,到底是因他而伤,总不好不闻不问。 ======== 越国公府。 莫怀轩穿着丧服,立于府邸之前迎接客人,面色郁郁,倒是有些丧兄之痛的意思,只是其中有几分真假,就仁者见仁,智者见智了,不过也没人傻的去追究。 莫怀安这一亡故,越国公就这么一个儿子,即便他在兄长出丧之日表现得不尽如人意,谁也拿他没辙,总不能放着现成的儿子不要,去过继别人家的子嗣,平白断了自家的根。 莫怀轩也算识大体,即便往日嫡母嫡兄多有打压他,如今人去了,他也没落井下石,反而帮忙操办丧事,叫许多妄图瞧热闹的人高看了一眼。 叶家的马车刚到,莫怀轩便急忙出来迎接。 因怕沾染了晦气,进了门,叶岩柏携妻子去灵堂,让两个儿子四下转转。 莫怀轩作为主人,亲自领着叶家两位公子入了后院,到底是办丧事,叶重晖冷着脸安慰了几句,莫怀轩便也耐下性子听了几句,这两个一个不善寒暄,另一个没兴致寒暄,不消片刻便无话可说。 莫怀轩是太子伴读,那人的伤势没人比他更清楚,叶重锦想打听消息,却碍于兄长在一旁,只好旁敲侧击地问:“今日五殿下可有来?” 莫怀轩道:“几位殿下早前来探望过,见过嫡母,喝了一盏茶便离去了。” 叶重锦想问他,几位殿下具体是哪几位,可这么一说,他哥哥肯定要恼。 正犹豫,却听叶重晖道:“子枫兄是太子殿下伴读,今日这种场合,想来,太子殿下一定甚是关怀。” 子枫是莫怀轩的字。 他这话问得蹊跷,又一贯冷着脸,莫怀轩不知其意,一时答不上来,便道:“殿下近日身体抱恙,尚在休养,家中这些琐事,不敢劳烦殿下伤神。” 言罢,他指着一条鹅卵石小径,道:“沿着这条路往前,是兴和院,今日客人多,若是你们嫌吵,就去隔壁的沁香园稍作歇息,等令堂回来。” 叶重晖向他道谢。等莫怀轩离去,叶重晖一改方才的冷脸,挑眉看向自己弟弟,其中的得意不言而喻。 小孩轻哼一声:“心机。” 叶重晖奇道:“阿锦想问,哥哥就替你问,怎么反成了心机?” 叶重锦不理他,自顾自往前走,叶重晖急忙上前把人牵住,道:“这是别人家,走丢了可难找,阿锦别跟哥哥置气,好不好?” “谁让你幸灾乐祸的。”小孩忿忿指责他。 叶重晖轻咳一声,顾琛卧病在床,他当然高兴,来之不易的休假,他想陪弟弟一整天的,若是顾琛来了,他就得找阿锦一整天,还说不定能否找得到人,这么一想,他幸灾乐祸也是情理之中的。 叶重锦问:“哥哥,你就没有朋友吗?” 叶重晖想了想,如果罗衍这种也算是朋友,大概是有几个的,便点点头。 小孩板着脸教育他:“哥哥,你这年纪,该跟朋友们多相处,聊诗词歌赋也好,谈人生理想也罢,成天跟我这样的小孩一起玩乐,是没出息的。” 叶重晖笑道:“我若说没有朋友呢。” “那就快去交几个。” “说来说去,阿锦是嫌哥哥烦了,不想跟哥哥在一起,是吗?” 他蓦地敛眉,好似寒玉生烟,冷峻的面庞柔和下来,薄唇微抿,形成令人心疼的弧度,生得好看就是有这样的本事,即便只是一丝忧愁,也能被放大数百倍。小孩被唬得一愣。 哥哥被他伤到了。 叶重锦慌忙摆手:“没有的事,阿锦喜欢哥哥,怎么会嫌烦。” 叶重晖得寸进尺地问:“是最喜欢的吗?” 对于“最喜欢”这个词,他哥哥自小就格外执着,叶重锦想着,既然他想听,就哄他两句好了,正要开口,却瞥见远处走来一行人。 一群人簇拥着一名玄衣少年,呈众星拱月之势,众人面上皆是惶恐之色,生怕怠慢于他。少年身形修长挺拔,面若冠玉,只是唇色略显浅淡,一双黑眸深沉如浓墨,逼得人不敢直视。 小孩呐呐道:“不是说病得起不来?” 叶重晖闻言一皱眉,回头看去,恨得直咬牙,“祸害遗千年。” 第52章 安灵薇 顾琛抬眸,望着叶家两兄弟, 微微掀起唇角。 围绕他的一群人里, 有个别眼力好的,惊叹道:“那边的两位, 莫非是叶家两位公子,不愧是百年书香世家, 寻常人家,哪里能养出这样的儿郎。” 他这么一说, 众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。 只见树荫下立着一名白衣少年, 长身玉立,神色冷漠, 好似不染尘埃的仙人,他手里牵着个小孩,那孩子也穿着一身素白衣裳,乌黑的发,淡粉的唇,玉白无瑕的脸蛋,如同精致的水墨工笔画,灿若春华。 这样的两个人, 仅仅只是立在那里,就足以叫满园的景致黯然失色。 顾琛不喜旁人盯着小孩打量, 这比他自己被人冒犯还难以忍受,一抬手,便有侍卫上前, 将一群人给驱散。 他走上前,正待要开口,叶重晖拦在弟弟面前,抢白道:“见过太子殿下。” 顾琛微微颔首,道:“叶公子。”却是脚步一转,饶过叶重晖,看向他身后的小孩,笑道:“阿锦,你穿着这身衣服,也很好看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这是来参加丧礼,才穿了一身白,他倒是好意思夸。 “太子哥哥过奖。”小孩道:“先前听莫家哥哥说,太子哥哥正卧病在床,今日是来不了的,怎么还是来了。” 顾琛不答反问:“阿锦是在担心孤么?” 叶重锦没来得及说,叶重晖却是冷声道:“我弟弟生性善良,即便是素昧平生之人,得知对方病了,他也少不得慰问三两句,太子殿下莫要想得太多,反而叫我弟弟为难。” 顾琛眯起一双黑眸,这大舅哥实在是讨嫌。 他蹲在小孩跟前,道:“孤自然是舍不得阿锦为难的,只是心里高兴罢了,只要能见着阿锦,孤已经心满意足。” 这人的眼眸如一汪幽潭,氤氲浓雾,好似世间的一切善恶都被掩藏于其中,被他这样瞧着,叶重锦没由来得心慌,没话找话道:“那你的伤,到底如何了?” 他虽然问得敷衍,到底存了几分担忧,顾琛的眼眸里添了几分笑意,道:“伤势已无大碍,只是阿锦骗得孤好苦。” 小孩一惊,道:“我何时骗了你。” “上次在东宫,阿锦说,过几日再来看孤,这都过了半月有余,也没见着阿锦,孤只好拖着病体来寻你。” 叶重锦知道他这些话里真假参半,却也难免心虚,上次情况紧急,显然是敷衍的成分居多,他这个说的人都没往心里去,听的人却牢牢记住了,还来找他讨要说法,怎能不叫人难为情。 他道:“爹爹不许,我也没法子。” “如此说来,若是你爹准了,你就会来?” 叶重锦抿了抿唇,其实他自己也不确定。 顾琛受伤,他自然是忧心的,前世他是顾琛的所有物,无论何时都要为他着想,如同一种印刻在灵魂深处,与生俱来的本能。可另一方面,他又渴望改变,渴望自由,他想要成为一个全然独立的人。 他想做叶重锦,他喜欢做叶重锦。所以顾琛这种身份的人,是万万惹不得的。 小孩垂下眼睫,小声道:“太子殿下身边有许多人陪着,即便阿锦去了,也只是添乱,殿下伤势未愈,最好回宫里养着,到处乱跑,伤口裂开可不是闹着玩的。” 顾琛皱眉,道:“阿锦……” 叶重晖不欲与他多做纠缠,把弟弟挡在身后,冷淡道:“殿下,阿锦说的不错,您乃万金之躯,还是回宫休养为好,若是伤到哪里,我兄弟二人可担待不起。” 说完,牵起弟弟往莫子枫先前指的沁香园走去。 顾琛在原地停留片刻,待伤口的钝痛消失,才抬脚追过去。 他能感觉到小孩是有些喜欢他的,否则不会得知他遇刺,就亟不可待去东宫找他,着急的模样绝无半分虚假。如今的疏离,八成是叶岩柏那老狐狸从中作梗。 叶家,偏偏是软硬不吃的叶家。 ======== 沁香园是越国公用来培植花草的院子,满园的名贵花草,此时已无人打理,府里的大公子去了,谁还有心思摆弄花草。 叶重锦蹲在一盆雪樱盆景跟前,小手往那枝干上轻轻一拍,便簌簌地落下洁白的花瓣,瞧着就像飘着落雪,馨香扑面,很美好的画面,小孩却只定定地发呆。 叶重晖在他身后瞧着,问:“阿锦不开心?” 小孩仍蹲在原处,伸手接住一片花瓣,皓洁无瑕的手与花瓣相融合,分不清你我。 他道:“他病了。”他们却不近人情,把人扔在院子里不管。 叶重晖道:“他是病人,本来就该回宫休息,总不会要我们照顾他。再说,阿锦会照顾人么?” 小孩气恼地回头瞪他,“我也是会照顾人的。” 叶重晖那张冷清的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,显然是不信,不是他瞧不起自己弟弟,只是这宝贝疙瘩,平日连喝药都要人哄一句才肯喝一口,让他照顾人,岂不是说笑。 叶重锦懒得跟他争辩,他前世是给人做奴才的,虽然他这奴才比寻常人尊贵一些,可照顾人还是会的。 “哥哥不信也罢,日后若是病了,可别想让我照顾。” 叶重晖弯起唇,“便是阿锦愿意,哥哥也舍不得。” 两人正说着,忽然一张漂亮的脸蛋从花丛里跳出来,却是许久未见的安灵薇,她穿着一袭蓝白碎花裙,脸颊红扑扑的,指着花丛,嚷嚷道:“好大一条虫!” 这小姑娘嫌兴和院吵闹,偷溜进了这里,听到叶家兄弟的脚步声,连忙躲进花圃里,谁知道他们赖在这里不走了,正着急,却在草丛里见着一只大青虫,这才现形。 “原来是阿锦表弟,还有重晖表哥,”安灵薇挠着脑袋,道:“早知道是你们,我也不必躲这么久,那虫真是吓死个人了。” 叶重晖到底年长一些,这情形,怎么也得关怀一句:“表妹怎么在这。” 安灵薇道:“我跟爹娘一道来的,他们去了灵堂,我……我有些怕,就跟哥哥到隔壁的兴和院等他们,哥哥倒是遇到几个同窗,可我谁都不认得,无趣得紧,就出来了,表哥跟表弟怎么在这?”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几分复杂,叶重锦索性道:“跟你一样。” 果然安灵薇就不再追问。 半晌,她嘿嘿地笑道:“没想到,重晖表哥也会怕那个啊。” 叶重锦道:“那你可想错了,我哥哥胆小着呢,以前听鬼故事吓得不敢睡觉,到我房里,非要跟我一起睡。” 安灵薇被逗得咯咯直笑,再看向叶重晖,眼神却已不似先前那般忌惮了,小时候她还敢跟叶重晖顶嘴,随着年岁大了,这表哥越发冷冰冰的,她是多看一眼都怕给冻着。 叶重晖淡定地喝了口凉茶,道:“你们在丧礼上说这个话题,就真的不怕吗。” 这园子本就安静,只能听到夏日的蝉鸣声,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,叫人脊背发寒,安灵薇吓得瞪大眼眸。 正在此时,身后幽幽传来一句:“原来躲在这里,终于叫孤找着了。”阴森中夹杂着冰冷的笑意,直叫人遍体生寒。 安灵薇吓得哇哇大叫:“鬼啊——” 叶重晖一口凉茶喷出来,叶重锦默默避开,对面的娇俏女孩顿时被喷了一脸茶水。 …… 沁香园里传来洪亮的哭声。 第53章 叫大傻猫 安灵薇今年不过十岁,又是娇养在闺中的女孩, 先是受了一番惊吓, 紧接又被人兜脸喷了一脸的茶水,精心梳理的发髻都湿了, 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,嘴巴一扁, 就放声大哭起来,那叫一个凄惨。 安静的庭院里只能听到女孩的哭声, 一声盖过一声, 老槐树上几只灰雀扑棱扑棱翅膀,溜之大吉。 叶重晖何曾见过这阵仗, 擦去唇角的茶水,目露无措。 “表妹,你先别哭……” 他试图劝慰,可一开口还是冷冰冰的语气,安灵薇一听,哭嚎声更响亮了。 顾琛微蹙眉头,他本就不悦,安灵薇的哭声让他愈发烦闷, 沉声呵斥道:“给孤闭嘴。” 女孩蓦地止住啼哭,抬眸看看他乌云密布的面庞, 只停了几息,接着便又哭嚎起来,那模样, 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,要哭断气才肯罢休。 顾琛虽然不耐烦,可他也知道自己有错在先,不好冲个小丫头发火,只得扶额忍耐。 叶重锦捂着嘴偷笑,从来心比天高的太子殿下,还有目下无尘的恒之公子,大邱王朝未来叱咤风云的两位人物,此时此刻拿一个小姑娘束手无策,这场景实在有趣。 正想多看一会热闹,衣袖却被人轻轻扯了一下,他哥哥正在给他使眼色。 小孩轻哼一声,到底还是要小爷出马。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淡青锦帕,因他不爱熏香的气味,安嬷嬷平日只拿薄荷叶稍稍熏染,凑近了闻,隐约有清新的草木气息,叫人莫名舒心。 安灵薇嗅到一阵好闻的薄荷淡香,耸了耸鼻尖,抬起头,透过氤氲水汽的泪眼,正望入一双黑亮的眼眸,那双眼睛好似黑玛瑙似的精致漂亮,她看得失神,渐渐停下了哭声。一块叠的方方正正的帕子递到她面前,那是比春天的绿草要更为轻浅的青色,像是蒙着雾气的青翠竹林,又像山涧里流淌的汩汩清泉,生机盎然,灵秀天然,就像眼前的小孩。 安灵薇不自觉伸手接过。 小孩道:“这个给表姐擦眼泪,阿锦替哥哥跟你道歉,他不是有意的。” 安灵薇攥紧那块帕子,却是舍不得拿来擦脸,抽噎道:“没,没关系。” 收到来自顾琛的逼视,叶重锦便又道:“太子殿下也不是有意,表姐也一并原谅了他,好吗?” 官家的十岁小姑娘,与寻常人家的闺女到底不同,虽然也会惧怕大青虫,惧怕鬼怪,也会因为受了委屈哭嚎不止,但心里头自有一杆秤,她知道什么人惹得起,什么人惹不起。 叶家表哥和表弟虽然门第高,可到底是亲戚,仗着有个疼爱她的姑姑,耍些小性子也无妨。 可若是宫里的皇子,甚至是太子,她是万万不敢惹的。先前敢哭闹,也只是因为她父亲官位低微,她还不曾见过太子。 竒 書 網 W w w . q í S ǔ W A И G . C ō M 到底是头一回见着如此尊贵的人物,安灵薇难免好奇,拿眼睛偷瞄他,顾琛察觉到她的目光,只淡淡一瞥,她自己就给吓着,忙摆手道:“不碍事的,太子殿下也不是有意,也是我自个儿胆小,怪不得旁人的。” 叶重锦暗道这小姑娘机灵,又朝她笑了笑,他本就生的好看,这么甜甜一笑,如皓月生辉,满园子的奇花异卉都失了颜色。 安灵薇脸颊一红,这世上再没有比阿锦表弟更好看的人了。 顾琛在一旁瞧着,暗自警惕。前世安灵薇就对宋离有意思,这辈子又成了表姐弟,若是生了情愫,又是个麻烦。 他们在这里闹了许久,早惊动了外面的人,莫怀轩领着一群家奴赶来,见着是他们几人,倒是没怎么意外。 先跟顾琛行了礼,才对叶重晖道:“叶公子,令堂正在侧门等你和小公子,我让家仆领你们过去。” 叶重晖点头道谢,一旁的小孩问:“那我父亲呢。” 莫怀轩道:“令尊要留下等丧礼结束,小公子若是舍不得,自然也可以留下,等我兄长出殡。” 等出殡便免不了见到棺木,叶重锦倒是不怕的,只是……他看了眼顾琛,这人难得出宫一回,就是为了瞧他几眼,他就这么走了,是不是不大好。可转念一想,他又不是顾琛的什么人,为他考虑这许多作甚。 他摇摇头,道:“我回家等就是。” 说完有些心虚地看了顾琛一眼,谁料他根本没听这边的动静,眼睛盯着安灵薇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小孩一瞪眼,扯着自己哥哥往外走,道:“哥哥还不快些,让母亲久等可不好。” 叶重晖只当他是怕了,忙应好,牵着弟弟的小手,默默加快脚步。他也是怕顾琛回过神,继续纠缠不清。 沁香园里,莫怀轩略一挑眉,道:“殿下,若子枫记得不错,徐太医说过您十日内不可下地,若是叫皇后娘娘知道了,怕是不会轻易饶过你。” 顾琛瞥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 莫怀轩递上一块帕子,“先擦擦额上的冷汗,我这便安排人送您回去。” 顾琛没接,却是看向一旁的安灵薇,伸出手,道:“阿锦的帕子,给孤。” 女孩儿一愣,随即握紧手里的淡青锦帕,小声道:“这是阿锦表弟给我的。” 顾琛拧着眉,又耐着性子说了一句:“给孤。” 安灵薇不是轻易妥协之人,只是眼前这位太子殿下,实在有些不同寻常,他脸色发白,额上布着细汗,好似下一刻就能倒下,不省人事,可是一双幽潭似的眼眸似豺狼猛虎,弥散着浓重的戾气,好似能把人生生撕碎,那是她不曾见过,却下意识恐惧的力量。 安灵薇终是怕了,哆哆嗦嗦地把帕子交给了他。 顾琛将那锦帕捏在手心里,嗅着淡淡的草木香,好似又活过来了。 莫怀轩抬手,道:“送安姑娘去兴和院。” 几名家奴上前,把吓傻的小姑娘带出去,院子里就只剩下莫怀轩与顾琛二人。 莫怀轩扶他坐下,道:“那日,殿下已经发现明王殿下布的局,为何还要往里面跳。” 大皇子顾鸣,已经在半年前被皇帝封为明王。 顾琛调息内力,淡道:“你以为呢。” 莫怀轩坐在他对面,拿起石桌上摆放的紫砂壶,先替顾琛斟了一杯凉茶,又替自己斟了一杯,抿了一口。 “我先前以为,殿下是将计就计,想以此事扳倒明王殿下,可事后细细思索,又觉得有诸多不妥。其一,殿下该很了解圣上,知道他最是优柔寡断,即便此事被揭开,他也只会想法子遮掩,为了皇家的颜面,绝不会严惩明王殿下,这笔买卖并不划算,所以殿下不会做。” 顾琛听他如此评价自己的父亲,不恼反笑,道:“好一个优柔寡断,说的不错,只要孤没死没残,他便舍不得惩治谁,对他来说,小五是他的好儿子,顾贤是他不争气的儿子,顾鸣是他用得上的儿子,而孤,是先皇指的太子,未来的国君,仅此而已。” 他饮了口凉茶,面色淡淡,瞧不出情绪。 莫怀轩便接着道:“至于其二,殿下这样的人,是做不出伤人一千,自损八百的招数来的,您若想对付明王,必定有全身而退的法子,犯不着以身犯险。” 顾琛勾起唇,道:“你倒是了解孤。” 莫怀轩道:“不敢,我先前有许多想不通,今日见着叶小公子,便全都想通了。” 顾琛挑眉,却听他道:“能叫太子殿下心甘情愿挨刀子,甚至赴死的人,遍寻世间,也就只有那一个。” 过了良久,玄衣黑发的少年拾起那枚玉白瓷杯,指尖沿着杯口轻轻摩挲,神色极温柔,轻叹:“正因只有一个,所以才要格外珍惜。” ========= 叶重锦回到府中,安嬷嬷便指使几个丫头烧艾草,往他身上熏,烟气缭绕的,小孩被熏得睁不开眼。 “嬷嬷,这是做什么。” 安嬷嬷道:“小主子,您今日去了越国公府不是,那府上不太干净,最好去去晦气,免得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,可惜这种天寻不到柳条,先用艾叶将就一下,明日老奴去金光寺求个平安符,由主持方丈诵经加持过,那才叫妥帖呢。” 小孩哭笑不得,道:“咱们家正气浩然,什么邪祟敢来,不怕被超度么,嬷嬷就是想太多了。” “就当嬷嬷想得多,小主子就看在老奴上了年纪,给老奴求个心安可好。” 叶重锦只好点头,道:“只此一次,下次可不要这样了,这草的味道真不好闻。” 安嬷嬷笑着应了,却想着有备无患,再多的浩然正气,那也比不得她这几株艾草管用。 夏荷拿着小孩今日换下的衣裳,走过来,奇怪道:“小主子,您今日带出去的帕子去哪了?我怎么没瞧见。” 叶重锦不甚在意道:“给灵薇表姐了,她今日在国公府哭了,我就把帕子给她擦眼泪。” 夏荷噗地笑出声,“小主子,您才几岁,就知道哄小姑娘了。” “……” 安嬷嬷走过去敲她脑袋,道:“你这妮子,什么浑话也敢拿来污小主子的耳,灵薇小姐已经十岁多,过几年也该谈婚论嫁了,可不好拿来打趣,再胡说,仔细你这根舌头。” 夏荷缩缩脑袋,求饶道:“不敢了,再也不敢了,嬷嬷饶了奴婢吧。” 她笑着跑出屋子,叶重锦却是蹙起眉,前世安灵薇是顾琛的后妃,难怪他今日那样在意她。 到底是四妃之一,虽说没有得过恩宠,该是有些情分在的。 小白虎蹭到榻上,用脑袋去顶叶重锦光着的小脚丫子,安嬷嬷日日照顾它,免不了生出几分感情,见状便笑道:“说起来,这小老虎还没取名呐,想了这许久还没想好,可见小主子是真心喜欢它,这才迟迟做不出决定。” 叶重锦瞥了那小白虎一眼,哼道:“谁说的,我现在就给它取,就叫……就叫呆瓜,笨蛋,干脆叫大傻猫罢了!” 安嬷嬷嘴角微抽,这又是受了什么刺激。 第54章 雨过天晴 小孩坐在榻上,似乎很是满意, 又点了点头, 抬手去拍小白虎毛茸茸的脑袋,笑道:“大傻猫。” 小白虎哪里知道平白得了个傻乎乎的名字, 以为主人要陪自己玩,忙用小脑袋去蹭小孩的掌心, 又伸出爪子,用粉色的肉垫去抓叶重锦的手, 嗷呜地叫唤着, 灿黄的圆眸里盛满了欢喜。 叶重锦垂眸轻抚它柔软的皮毛,又轻轻唤了一声大傻猫, 见小白虎对这个名字有了回应,咧唇一笑:“很好,以后你就叫这个名字,记住了。” 小白虎歪了歪脑袋,忽然咬住小孩的一片衣角,想拽他去外面玩。 因着天热,小孩在屋里只穿了一件单薄里衫,这么一扯, 质地上乘的云丝锦缎裳险些被扯坏,安嬷嬷连忙上前阻止, 叶重锦只朝她摆摆手。 --奇@ 书#网¥q i & &s u& # w a n g &. c o m-- 他方从越国公府回来,还有些疲倦,自然不想陪着它闹, 但也不想扫了小家伙的兴,便伏在小白虎的背上,道:“去外面逛逛也好。” 话音才落,小白虎已经驮着他从榻上跳下去。这头幼虎若是立起来,只比叶重锦高了一点,但四肢健壮有力,从嗓子里发出一声低啸,很有些森林之王的威风。 难得的是性情极温顺,肯亲近人,可见顾琛在训练上花了不少工夫。 思及此处,叶重锦脸色一柔,玉藕般的白皙手臂搂住小白虎的脖子,蹭着它脖颈上的软毛,嘟囔道:“我竟越发小孩脾气,真把自己当做七岁稚童不成。” 小白虎自然是听不懂的,带着主人在院子里瞎闹,一会咬折几株名贵花草,把精致的花圃弄得乱七八糟,一会又去池边吓唬水里的鱼,那一池的红色锦鲤吓得四散逃跑……这一人一兽所到之处,皆是一片狼藉。 闹够了,想着院子里伺候的人该要头疼许久,叶重锦总算有了良知,朝屋里唤人,安嬷嬷便提着两只小孩穿的木屐追出来,亲自给他穿上。 小孩打了个哈欠,道:“嬷嬷,阿锦困了,去睡会,你带大猫去喂食吧,幼虎一定要多吃肉才能长得威武。” 安嬷嬷连忙应好,心里却笑,还说不关心,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。 等小孩踢踏着木屐进内室歇息,安嬷嬷领着那只小白虎去喂食。 这小白虎虽然不会伤人,但性子其实很矜贵,除了自己的小主人,旁人一概不理,更别说陪人玩闹,只有安嬷嬷要给它喂食时,它才会稍稍亲近一些,但也仅仅是有所回应。 安嬷嬷往餐盆里扔了一只处理过的芦花鸡,肉质肥美,小白虎嗷呜一声扑过去撕咬,到底是猛兽,自然是喜欢吃生肉荤腥的,瞧那进食的模样,哪里还有陪小孩玩闹时的憨傻。 见它吃得极开怀,安嬷嬷忍不住一笑,片刻后,却又忍不住叹道:“好歹是虎,还是太子殿下亲自养大的,怎么偏取了个猫的名字,叫人听到了总是不好。” 夏荷走过正听到这一句,插嘴道:“嬷嬷多虑了,贱名好养活不是。” 安嬷嬷笑骂道:“改日也给你取个俗名,叫你再多嘴多舌。” 夏荷嘿嘿一笑,走过去给她揉肩。 ======== 入夜,忽然下起大雨。 一场秋雨一场寒,这即将入秋的当口,忽然下了场大雨,原先的热气好似一下子就被冲洗了去,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的喧闹声。 今夜是二等丫头秋梓当值,听到雨声,便点了盏烛火走进内室,小心合上微敞的梨花木花窗,又踱到榻上看小主子睡得如何,不妨瞧见一双乌黑的眼眸,在黑夜里闪烁微光,如同揉碎的星屑。 她吓了一跳,手里的烛台险些摔到地上去,她好歹稳住心神,低声道:“小主子,您……您还没睡啊,难道是奴婢吵醒了您。” 叶重锦朝她摇摇头,虽在叶家度过七年时光,可他依然改不了易醒的毛病。夜里听到一丝动静,便下意识地惊醒,静静屏息,等待不知会从何处出现的敌人。 有时候他也会想,这一世或许是他的臆想,等他从梦中醒来,眼前仍旧是那人毫无瑕疵的面庞,他会用熟悉的喑哑嗓音唤他的名,揽着他的腰身,将脸埋入他的脖间,问他怎么迟迟不醒,梦到了什么,可有他的出现。 那个人,霸道起来,连他的梦境都想要独占。 将脑海中的繁杂思绪驱赶走,他轻声问:“什么时辰了。” 秋梓忙道:“回小主子,三更已过,外面雨正大呢,奴婢瞧着热气似乎消散了,这才把窗户合上,怕吵着小主子歇息。” “还早,你去睡吧,我也要睡了。” 秋梓点了点头,刚要退下,可方才小孩凝视黑夜发怔的神情,总是浮现在她的脑海中,莫名的,她觉得那眼神含着无限寂寥,细想之下,又觉得自己想得太多,小主子这才几岁,哪知道什么是寂寥呢。 她想了想,又多嘴问一句:“小主子要不要喝杯热茶,听说加些牛乳有助睡眠。” 叶重锦朝她笑了笑,道:“不用,我不爱牛乳的腥膻。”虽不喝,对于这份善意是领情的。秋梓被他的笑晃了眼,晕晕乎乎的,就持着灯盏回去睡了。 等她离去,屋里就只有纱帐外的灯盏还有些光亮,叶重锦掀开薄被,借着昏暗的光线,搜寻在床边打呼噜的小白虎。 他光着脚丫子,走到小虎跟前,唤道:“大猫,大猫……” 小白虎睡得极熟,对这名字也不是很熟悉,只甩了甩长尾巴,自顾自接着睡。 叶重锦便凑到跟前,用它的软软的尾巴去挠它的耳朵,这么逗了一会,小白虎终于醒了,睨了他一眼,眼皮又耷拉下来。 叶重锦自然不肯,抱着它的两条后腿往榻上拖,这小家伙是极伶俐的,察觉到叶重锦的意图,前腿一蹬,立刻就窜到榻上,占据了半边被窝,这淘气孩子也总算满意了,搂着毛茸茸的小老虎,没一会就睡着了。 ======== 次日,天气已经放晴,天空却是一片明净的蓝色,昨夜那场雨冲刷了尘埃,就连窗前那株桃树也显得格外翠绿,好似被重新涂染了色彩,处处透着清新的气息。 小孩从榻上起来,一头长而顺的黑发垂在肩上,落在身后打瞌睡的小白虎身上。 春意奇道:“小主子竟肯让大猫上榻了。” 虽说叶重锦给小白虎取了个“大傻猫”的名讳,但他自己都不这么唤,旁人自然也不敢,只叫“大猫”,好歹是个名。 夏荷闻言便笑:“那是,小主子只喜欢大猫,根本就不稀罕咱们小吉利。”说着戳了戳窗边的鸟笼,“难得我这几日还教它说了几句话,怕也难讨主子欢心。” 那只小鹦鹉眨了眨豆大的眼睛,嫩黄的尖喙戳了戳食槽,然后便叫唤:“主子吉祥,主子吉祥。” 它这么一叫唤,房里的丫头都惊喜万分,鹦鹉会说话谁都知道,可她们家小主子这只偏就不会,她们也没那个耐心去教,如今听着它说话,便尽皆围了过来。 叶重锦原本好好坐在榻上,这么一听,忙下床去瞧。这只鹦鹉实在是漂亮极了,通体是蓝色的羽毛,脖颈处一圈绿色光晕,月季般艳红的小爪子,这样好看的小东西,哪怕不会说话,养着也不亏。 可如今这只小东西竟是会说话了。 夏荷又戳了戳鹦鹉的小脑袋,道:“小吉利,换一句。” 那鹦鹉歪着脑袋停了片刻,道了一句:“如意郎君。” 它才说完,夏荷的脸就绿了。旁边几个丫头都捂着嘴,打趣道:“夏荷姐姐莫非是想嫁人了?怎么教鸟说这种话。” 夏荷委屈得紧,她教了这笨鸟说了许多话,谁知道它净记着这些没用的了。 叶重锦倒是不在意,往食槽里加了些鸟食,伸手戳了它脑袋一下,小鹦鹉低下头吃了一口,慢悠悠说了一句:“万事如意。” 它这么卖乖,倒是没人笑话它了,都嚷嚷说要教它说话,不能让夏荷把好好的鹦鹉给教坏了。 她们正打闹着,小孩环顾一周,问:“怎么没瞧见嬷嬷。” 有婢女略一福身,道:“说是去前院瞧瞧,老爷昨夜回来得晚,听说昨天越国公府出了大事,这安大公子也是够倒霉的,早早夭折就罢了,出殡还出了事耽搁了时间。” 叶重锦下意识便问:“难道与皇家有关?”他还记着顾琛的伤势未愈,那人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,若是出了事该当如何。 夏荷难得有些谨慎,小声道:“奴婢也听说了,倒是不曾听说牵扯了皇室,好像是国公夫人疯了,在葬礼上大闹了一场。” 第55章 上官氏族 国公夫人闺名上官慕柔,性子却与“柔”字没有半点关系, 在这京城里头, 说起母老虎,头一份是晟王妃, 其次,便是这位上官家嫡出的国公夫人。 上官家在前朝时不过是普通的文吏, 但是运气不错,把女儿嫁给了还是三等武将的先皇, 后来先皇黄袍加身, 上官家也一直追随其左右,凭着这份帮扶之恩, 哪怕发妻出身低微,太宗皇帝仍是把后位给了她,上官家也跟着水涨船高,成为京城第一世家。 先皇在位十多年,只动过一次废后的心思——那时他发现,两个嫡子都不成器。 嫡长子便是如今的庆宗帝,资质平庸,性情唯唯诺诺, 没有半分帝王之才,嫡次子乃是晟王爷, 只传承了先皇的武学天赋,行军布阵,上阵杀敌是个中好手, 让他握笔杆,不如砍他几刀来得痛快。 太宗皇帝,一生豪气峥嵘,万里山河尽在其铁蹄之下,不曾想,两个嫡子谁也没本事守住这江山。 并非他杞人忧天,彼时大邱建立不久,朝堂不稳,民心散乱,前朝余党更是在四处逃窜,整天钻营复国大计,他一咽气,顾氏江山必然要面临内忧外患的困境。 而他留下的那些旧日功臣,他活着,他们听话,等他闭了眼,懦弱的太子难以掌控,晟王爷胸无点墨,更不必说。功高震主,只会酿成大祸。 这两个儿子,若守不住,要么做亡国君主,要么被把持朝政,做个傀儡皇帝。 太宗皇帝觉得他们是守不住的,不说别的,就是他们的外祖家,京城第一世家上官家,他们就斗不过。 大邱王朝必须姓顾,不能姓上官,或是别的。 刚好那时贵妃的儿子很是聪慧,文韬武略样样都好,他想改立这孩子为储君。 想换储君就要废后,汉人认嫡子,他自己又何尝不是,他希望未来的国君是正妻出身,不至于被后世史书诟病。 褫夺凤位不是小事,而是国之大事,势必要经历一番坎坷,可他是开国皇帝,文武百官人人忌惮他,陪他打江山的武将各个听他的话,朝堂也是他的一言堂。 皇后眼看被废除,终日以泪洗面。就在此时,上官家的掌权人忽然觐见。皇后的老父,上官严跪在乾正宫的大殿之下,只说了一句话。 “臣老矣,愿回乡。” 皇帝沉默良久,蓦地从龙椅上起身,亲自把他扶起。 他握着上官严的手,亲切问道:“国丈的身子尚且康健,怎么就要弃皇后和太子于不顾,狠心离去了?” 上官严知道这交易是成了,抹了一把老泪,声泪俱下道:“陛下,臣未尝不想侍奉在陛下左右,只是臣年岁已老,如今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,未免辜负陛下期望,好在陛下身边人才众多,臣也可以安心离去,做个乡下的垂钓老翁。” 太宗皇帝又劝了几句,上官严指着一旁的蟠龙浮雕柱,道:“若是陛下不应允,臣现在便就自绝于大殿之上,来世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,好过留在朝堂上,老眼昏花做出有害社稷之事。” 太宗皇帝这才含泪应允。 君臣两个演完一出好戏,一个留下淡泊名利的清名,另一个留下善待功臣的好名声,次日上官严便携家带口离开了京城。 一直到先皇驾崩,太后把娘家的嫡亲侄女指给了越国公家,一来让上官家重回京城,二来与莫家联姻,有利无弊。 可如今,两家联姻的子嗣没了,这位国公夫人又疯了,结亲反成了结仇。 叶重锦问:“你说她疯了,是怎么个疯法?” 夏荷正待解说,忽然瞧见安嬷嬷虎着脸走进来,吐吐舌,不敢说了。 小孩白皙的面颊如脂如玉,微微一凝,捋了捋自己的头发,朝安嬷嬷撅嘴道:“嬷嬷今日来得晚,阿锦都等饿了。” 安嬷嬷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滩水,忙应道:“早膳已经着人去催了,小主子先把药用了,一会就开膳。” 说着亲自拿了小鞋给小孩穿上,身后的侍女将一个白底兰花瓷碗摆上桌案,旁边放了一碟金黄的糖炒板栗,才摆上,香甜的气味就溢出来了。 叶重锦没碰那药,先用勺子舀了一粒板栗,玉白色衬得那金黄越发诱人,他脸颊一鼓一鼓的,没几下就吃完了一小碟,药仍是没动。 夏荷噗嗤一笑,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里,道:“小主子,这栗子是让你喝完药就着吃的,怎么就先吃完了。” 叶重锦眯眼哼道:“因为主子我饿了。” 春意道:“既然栗子用完了,我再去跟姚珍要一碟吧。” 春意平时话很少,今日主动开口,还提了个极好的主意,叶重锦滴溜溜的眼珠子一转,咧唇笑道:“春意姐,记得多要些。” 春意颔首,正待转身,夏荷扯住她淡紫的衣袖,道:“我去罢,我腿脚利索些,免得叫小主子久等。”转眼间,浅绿的罗裙已经消失在门前,春意抿了抿唇,默默垂下眼睫。 她们这些小女儿家的心思,叶重锦懒得理会,只一心一意等着自己的栗子。 等得无趣,他便拿勺子敲碗,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叮咚声,一抬头,便瞥见安嬷嬷心不在焉的模样。若是搁在平时,她肯定是要责怪他正餐还没吃,栗子吃多要涨肚子,拿勺子敲碗也是不雅的。 今日却一句话未提。 他狐疑道:“嬷嬷,她们说你去前厅了,可是有何不妥?” 安嬷嬷被吓得一跳,眼里露出一丝犹豫,终是忍不住,道:“老奴在想,晚些时候与夫人商议,带两位少爷去金光寺吃顿素斋,他们的素菜包子很受香客喜欢,小主子可愿意去尝尝?” “作甚吃素斋,我又不喜欢素食。” “小主子有所不知,那越国公府当真不是什么好地方,先是大公子殁了,国公夫人又出了那样的事,必是有邪祟的,咱们相府虽然行得正坐得端,但这种事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,两位少爷都是神仙似的人物,若是沾染了不好的东西,护身符怕是不够的,还是去佛门之地,请主持方丈念几遍经文,除除晦气为好。” 叶重锦哭笑不得,他知道安嬷嬷这年岁,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,他又何尝不是,经历过死而复生之事,对于冥冥中的缘法,多少是有些敬畏的。 但作为一个死过的人,他怕进寺庙,给佛祖超度了去。 他转移话题道:“嬷嬷,你方才说,国公夫人出了什么事?” 安嬷嬷道:“小主子见谅,并非老奴不肯说,而是夫人交代下来,不要拿那些个腌臜事,污了您的耳。” “不就是疯了么,有什么好隐瞒的,我就想听听她是怎么疯的。” 安嬷嬷年迈却有神的眼眸往上一挑,形成一个严苛的弧度,把屋里的丫头婆子扫了个遍。 她气极反笑:“我这在前头才得了消息,你们后脚就已经开始碎嘴了,有什么消息,都恨不得传遍整个相府才好,在别处嚼舌根我也不管,偏拿来小主子跟前胡说,一个个的,都不想要那根舌头了,回头夫人怪罪下来,你们就等着卷铺盖走人罢。” 她是夫人的陪房嬷嬷,情分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,即便是叶岩柏也要给她几分颜面,此时发起火来,房里的丫头婆子们都紧紧闭上嘴,大气不敢出。 小孩等她怒气消散一些,才叹道:“嬷嬷,你要怪就怪阿锦吧,都是我追问的,否则她们谁有胆子在我跟前嚼舌根。” 安嬷嬷心里清楚,若是夏荷那妮子在,她绝对是敢的,但她发了这么一通火,也不是单单针对这件事,而是为了立规矩,小主子仁慈,她们却不能把府里的规矩不当规矩,平白给主子添麻烦。 见小孩开了口,她便顺坡下,道:“小主子,是老奴僭越了,但老奴所言的每一句,都是为了小主子着想,否则老奴这一把年纪,去哪片乡下的庄子种地不好,何苦在小主子的屋里讨嫌呢。” 叶重锦忙道:“嬷嬷若是去乡下种地,阿锦就追过去,反正嬷嬷一日都别想躲懒。” 他如此一打趣,气氛倒是缓解了一些,安嬷嬷也露出了笑意,跟他说了几句体己话。 正赶上夏荷取栗子回来,不等叶重锦追问,她便先开口道:“小主子,奴婢回来迟了,路上遇到若瑶小姐,她问我这栗子从何处买的,瞧着色泽好看,闻着也香,奴婢就给她指去厨房的路,耽搁了一些时间。” 叶重锦早等得急了,闻言笑骂道:“你这丫头真是傻,拿了这么多,分给堂姐一些便是,哪里用得着特地指路,外院的路七拐八拐的,堂姐又不曾去过,迷了路怎么办。” 夏荷把那一盒摆在桌上,嘟嘴道:“这怎么行,小主子自己都不够吃,哪能分给别人。” 小孩掀开盖子,瞧着满满一盒的板栗,真的是无语了。合着在这妮子眼里,他就这么能吃? ======== 用完晚膳,叶重锦没回自己院子,直接去了他哥哥的墨园。 安氏既然发下话,府里的下人自然不敢在他面前嚼舌根,想知道莫怀安出殡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,只能问他哥哥。若他记得不错,前世国公夫人并未出这档子事,这辈子却发生了意外,思来想去,其中必有缘由。 究竟是真的疯了,还是受不住打击,一时的胡闹。 小孩坐在石凳上,轻轻晃着脚,白玉无瑕的两只小手托着腮,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乖巧模样。 叶重晖没法拒绝,何况,他其实并不想拒绝。 天色渐晚,月明星稀,正是说鬼故事吓小孩的好时机。 叶重晖整了整面色,身着一袭白衣,端坐在凉亭内,好一个翩翩君子,眼里闪过一抹淡笑,缓缓开口。 第56章 惧佛 却原来,那日叶家兄弟回府后, 国公夫人上官氏便在灵堂哭晕了过去, 随后被送回后院歇息。国公夫人溺爱长子,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 如今她白发人送黑发人,自然痛苦万分, 有此反应也不足为奇。 越国公恨她教子无方,好好的嫡子, 被她教养成不学无术的废物, 如今人也没了,想起这些年折损在上官氏手里的其他血脉, 更是郁愤难平,没甚好脸色,只吩咐下人把夫人送回后院去,便不再理会。 到出殡的时辰,棺木方抬出国公府,送丧的队伍直排到城门,忽然从侧门冲出一名白衣妇人,面目狰狞, 发丝凌乱,几个丫头婆子追在后面, 却是跟不上她的脚步。 这名妇人不是旁人,正是国公府的女主人,上官氏。 奴仆们认出这是府里的夫人, 不敢阻拦,上官氏一把揪住莫怀轩的衣领,眼里一片血红,嘶吼道:“是你害了我的安儿,是你这孽障!贱姬所出的贱种,也敢妄想与我安儿争夺家产,我早该把你这孽障,还有那个女人一起除了!一了百了!都是我的错,要是我早些下手,我的安儿也不会死!” 她的神态哪还有贵妇人应有的涵养,如同鬼刹一般。 十五六岁的少年只微微蹙眉,握着嫡母的手腕,低声道:“母亲,您累了,让下人扶您回屋歇息吧。” 上官氏不知是哪来的力气,将莫怀轩抵在棺木上,面上一片阴沉死气,有如恶鬼索命,低吼道:“孽障,你可听到了,我的安儿在唤你,他在唤你给他偿命,你这孽障,就去阴曹地府,给我的安儿当牛做马赔罪吧!” 说着十根细长的手指,紧紧扣在莫怀轩的脖颈上,如同丝丝缕缕的藤蔓缠上细弱的绿植,勒得极紧,少年白皙的面容快速涨红,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来。 这变故实在太快,今日在场的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,府里的下人连忙上前救人,国公府素来以正房为尊,何况上官氏身份尊贵,又有皇家撑腰,谁敢对她动粗,一时竟没有拉扯得开。 越国公却毫不客气,上前把上官氏拽开,直接将人摔在地上,拳头握得死紧,嫡子出殡的日子,这疯女人竟做出如此丢脸之事,国公府日后如何在京城立足,他又如何在朝堂上立足。 他强忍住怒气,回过头对下人们嘶吼道:“你们这群酒囊饭袋,还不把这夫人送回屋,难道要等二公子被害了才动手吗!” 下人们唯唯诺诺,请上官氏回屋。 上官氏被人扶起,形容狼狈,眼神呆滞,忽然眼里迸发出疯狂的色彩,锋利的指甲指向越国公,凄厉喊叫道:“原来……原来你们是一伙的,我的安儿,就是被你和那个贱人联手害死的!莫禄荣,你不是人,你是畜生,禽兽不如的东西!” 越国公却是再也听不下去,一脚把管事踹倒在地,骂道:“还不把这疯女人关起来,要让她胡言乱语到什么时候。” 管事连滚带爬地起身,也顾不得她的身份,这等诛心话都说出口了,夫人怕是真的疯了,指使下人堵住她的嘴,把张牙舞爪要跟越国公索命的女人带回府上。 越国公面色青白一片,看向莫怀轩,疲惫地问:“如何,可有大碍。” 莫怀轩道:“儿子没事,为免耽误兄长落土的时辰,还是尽快出发为好。” 越国公点点头,眼里只余下一片凄凉,长子虽然不成器,到底是他一手养大的,那疯婆子却说出杀子的诛心之论,怎能不叫人心寒。好在老天爷见怜,给莫家留下了一丝血脉。 他拍拍莫怀轩的手,嗓音发颤,道:“日后,国公府,就靠咱们父子撑着了。” 莫怀轩垂下眼睫,恰到好处地掩去眸中的讽刺,道:“儿子必不负父亲期望。” 唢呐哀乐已经停止,只有白色纸片在风中飘洒,国公府门前这场闹剧,算是让全京城的人看了笑话。 ======== 流言飞语总有夸大的成分,而叶重晖则是在夸大的基础上,又增加了一丝想象力。 “却说那日,国公夫人忽然大笑,露出血色獠牙,青面如鬼,伸出三尺长的舌头,掐着莫怀轩的脖子,言曰,还我儿子的命来,你去下面给他作伴,她话音才落,忽然狂风大作,漫天风尘,从棺木里传出一阵阵敲打声,一声,又一声,隐约听到有人在说……” 夜里微风拂过,叶重锦背后窜起一阵寒气,蓦地站起身,在凉亭里转了两圈,道:“哥哥,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。” 叶重晖抿了口茶水,淡道:“府里都是这么传的,听说是从外面听来的。” 小孩坐到他边上,问:“这等胡话,哥哥不会真的信了吧?” 叶重晖侧过脸,被那双清亮的眼眸瞧得有些心虚,面上仍是没甚表情,淡淡道:“阿锦,这种事,宁可信其有。” 他说得极认真,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抬起,指尖触碰到弟弟浓密的眼睫,惹得那羽翼轻颤,叶重锦一爪子将他的手拍落,他也不恼,反而勾起一抹浅笑,问:“阿锦怕了么。” 小孩拧眉瞪他,道:“怕甚,不过是你瞎编乱造的,早知道就不来问你了。” 叶重晖一手把玩翡翠杯盏,叹道:“母亲不让说,就是怕吓着你,你偏要问,我也没法子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踢了踢脚,道:“哥哥,我以前听人所,越是坏的人,死后越有可能作恶,善良的人死后都是直接转世投胎的。” 叶重晖挑眉,却听他道:“所以你说的话,还是有几分可信的。” “阿锦又不认识莫怀安,怎么知道他是坏人?” 叶重锦凑到他耳边,小声道:“五殿下偷偷跟我说过,几年前宫里的那次中秋宴,推他下水的人,就是莫怀安。” 叶重晖颔首,他记性好,那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,若不是莫怀轩及时跳湖救人,如今深受圣上宠爱的五殿下,早在当年,已经在沐芳湖里化作一缕孤魂了。 除了这件事,他还想起了一件更久远的事。 他记得年幼时,莫怀安和莫怀轩两兄弟的关系其实不错,都是不知事的孩童,谁知道嫡庶是什么,年纪相仿,便喜欢在一起玩。有次太后寿诞,他随父母入宫拜寿,在皇宫的一角遇到莫家两兄弟。 如今,他已经想不起缘由,只记得他与莫怀安起了争执,闹得很凶,那两兄弟联起手来揍了他一顿,都是小孩,打起架来没有技巧可言,全靠拳头,他双拳难敌四手,被揍得很惨。 那时,莫怀安嘲笑他:“谁让你没有弟弟,活该被打。” 望着那对兄弟,叶重晖生平第一次,产生了类似于羡慕的情绪。 他是叶氏嫡系子孙,自小天赋极高,即便是严苛的祖父,也从他身上挑不出半点不好,任何他想要的,都能轻易得到,以至于,他很早就失去了胜负欲。 然而那次,罕见地激起了他的不甘。 ——为什么我没有弟弟? 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,迎来了叶重锦。那个安睡在襁褓里的小娃娃,父亲说,那是他的弟弟。 对年幼的叶重晖而言,这孩子就像是上天给予他的补偿,最美好的馈赠。 偏过头,叶重锦正趴在桌上郁闷,长而密的睫毛轻颤,眼底闪过流光,似揉碎的星屑。 他抚上小孩微凉的发丝,以极正直的口吻,道:“阿锦若是不敢回屋,不妨留在哥哥这里睡,左右我床大,睡两个人也不嫌挤。” 叶重锦睨他一眼,道:“是有些怕,但也不至于不敢回屋,再说,我还有大猫。” “大猫?” 说起那只小家伙,小孩忍不住咧唇一笑,眼睛亮得出奇,道:“就是小白虎,我给它取了名。” 叶重晖蓦地指尖用力,险些没把那翡翠玉盏捏碎,却是夸赞道:“这名字,取得不错。” 正如那位太子殿下,明明是头禽兽,偏在他弟弟面前扮作乖巧的猫,又粘人,又爱装可怜,为的就是博取同情,实乃厚颜无耻之典范。 叶重锦不知道他的腹诽,倒是有些开心,安嬷嬷整日念叨,说他拿这种名字糟践老虎,如今他哥哥也说好,下次安嬷嬷再说,他就有话来反驳。 他一口饮下面前的茶水,糟蹋了叶重晖一杯好茶,笑道:“话也问完了,我回屋睡觉去,哥哥也早些睡。”他扔下杯子就往外亭外走,夜晚风凉,刚下台阶,春意便为他披上一件薄衫。 叶重晖目送他离去,叹口气,国公府的事他其实知道,不过那些内宅阴私,他实在不愿拿来玷污弟弟。 国公夫人忽然发癫,不是偶然,该是有人推波助澜。至于那人是谁,尚不好定论。 但如今外面的人谈论的,不是国公夫人为何发疯,而是她口中那些话究竟是真是假。 无论真假,莫家与上官家,已生嫌隙。 ======= 眼看天凉快起来,安氏听安嬷嬷的劝,带两个儿子去金光寺上香,顺带洗洗晦气。 难得的机会,叶云哲和叶若瑶两姐弟也跟着一道出府透透气。 安氏与叶明坤的夫人,并叶若瑶三个女人共乘一车,剩下三个男孩乘另一辆马车。 金光寺位于城南,三水河畔。风光宜人,平时香火也旺盛,京中贵妇贵女若要上香,祈求姻缘子嗣,晋升乃至福寿,都是来此处。 到了地方,寺前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石碑伫立,上书:三水河。石碑旁边是一排垂柳,湖水微漾,甚是灵秀。 叶云哲纳罕道:“三水……这是什么怪名字?” 叶重晖道:“三水,是指城西明月湖,城北望澜湖,还有城东的绿湖,此三处湖水都是由此河引流过去,乃三水之源,故称之为三水河。” 竒_書_網 _W_w_w_._q ǐ_S_u_W_α_N_G_._C_ò_M 叶云哲听罢,觉得这湖水越发灵秀,道:“谢重晖堂弟解疑,说来惭愧,我来京城两月有余,竟没好好瞧过此地风光,这三水,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的。” “只有明月湖有些意思,旁的,不过尔尔。明月湖旁有一座望月楼,堂兄若想看湖水风光,便去那楼上坐坐,也不必去顶楼,三楼靠窗处,便能瞧到个大概。” 叶云哲受教,又是一番道谢。 叶重锦脸色微白,叶重晖方才所说的望月楼,便是他前世丧命之处。 他总想着人既然死了,纠结前世死因并无意义,何况前世希望他死的人太多,纠结起来,怕是要没完没了。可如今听人提起望月楼,还是有些不大自在。 这种不自在,在前往大殿的途中越发明显,不过几十层石阶,他却走得很吃力,腿脚发软,脚步虚浮。叶重晖蹙起眉,道:“阿锦不常走阶梯,许是不习惯,不如哥哥背你上去?” 安氏道:“不可胡闹,拜佛讲究‘心诚’二字,岂有旁人代劳的道理,你替阿锦走了这石阶,可还要替阿锦受了那福气。”言罢看向小儿子,温声道:“阿锦若是累了,咱们就歇歇再走,可好?” 那边叶云哲与叶若瑶也看向这边,面露担忧。 叶重锦摇摇头,笑道:“不累,大约如哥哥所言,不常走阶梯,不习惯了。” 安氏无奈,牵着儿子的小手,一步一步带他走上大殿。 还未踏过那道红香木门槛,叶重锦心里便有些发慌,一抬头,一座金身佛像在大殿正中央,那佛像本该是带着一丝悲悯的笑意,可叶重锦却像眼花了似的,觉得那佛像的表情,忽然之间严厉起来,再看,还是先前的悲悯笑意,如此循环往复,他手心开始冒汗。 与其说是心慌,不如说是心虚,他猛地挣脱安氏的手,凭着本能往后跑。 他不是叶重锦,他本该死了,却占了别人的身子活下来了。佛祖是不是察觉到了,所以要收了他? “阿锦!” “阿锦弟弟……” 谁在身后唤他,他不想管,他只想逃。脚下一滑,却是踩空了阶梯。 没有预想的疼痛,直接撞入一个胸膛,那胸膛太过坚硬,以至于鼻尖都撞疼了,他揉着受伤的鼻子,眼眸里不自觉盈起一层水汽,这是生理反应,并非他所能控制的。 透过朦胧的泪眼,正瞧见某人带笑的,深不可测的黑眸。 这孩子像一只刚出生的小奶猫,不慎闯入了别人的地盘,被恶意驱赶,慌不择路地逃进了猎人的怀里。 顾琛抬手拭去他额上的细汗,问:“怎么了?” 小孩咬着唇,不肯开口。顾琛抬眸瞧了眼香火缭绕的金身佛像,一阵心疼蓦地钻入心房。 他的阿锦是一只借尸还魂的小鬼,被寺庙里的佛气给赶出来了。 第57章 安抚 安氏等人追上,瞧见小孩被人抱在怀里, 先是一愣, 待看清来人的相貌,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。 顾琛淡淡扫了一眼, 略过叶重晖,朝立在正中央的安氏微微一点头, 安氏受宠若惊,连忙福身还礼, 却是不敢问安, 太子殿下身着素衣,显然不想暴露身份, 她还没傻到在熙熙攘攘的金光寺门前揭太子的底。 叶若瑶与叶云哲是见过他的,只知道他是某位皇子,具体身份却是不清楚的,只是在相府住得久了,少不得听到一些流言,例如小公子院子里养的那只小白虎,据说宫里的太子也养了一只,这等稀罕物, 总不会家家都有,难保不是同一只。 虽然福宁院的人嘴巴紧, 消息传不出去,但外面的人又不瞎不聋,便是不知内情, 多少也能猜到一些。 眼前这位,无疑是圣上的四皇子,大邱的太子殿下。这姐弟两忙朝自己的母亲使眼色,叶夫人很是机警,见状便道:“弟妹,我先带瑶儿和云哲进去求签,重锦侄儿往日养在后院,不曾见过这许多人,许是吓着了,你好生安慰安慰他。” 安氏连忙道:“好,嫂子且先去罢。” 等他们离去,安氏踌躇着不敢上前,她虽然想要回儿子,却慑于顾琛的威势不敢开口。 叶重晖却是寒声道:“怎么回回出府都能碰着贵人,有人往我相府安插了探子不成。” 安氏一惊,忙呵斥:“晖儿,不得无礼。” 顾琛早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,只勾唇一笑,意味深长道:“是命定的缘分,也未可知。” 叶重晖脸上的寒霜又加了一层。 被他揽在怀里的小孩却是微微一怔,命定……么? 那双湿润的眼眸里闪过一抹茫然之色,顾琛正好瞥见,心里又是一痛,他手臂微微用力,用全然保护的姿态将小孩护在怀中,道:“此处人来人往的,阿锦看了害怕,不如去后院禅房歇息,我与这寺庙的住持空尘大师有些交情,讨要两杯茶水应该不难。” 安氏原本对他的身份有所忌惮,见他考虑如此周全,忙真心诚意道:“如此,就有劳阁下了。” 叶重锦却猛地揪紧他的衣袖,脸色发白,他不想跨入这间寺庙,哪怕一步。 顾琛捏了捏他软绵的小手,凑到他耳边,嗓音低沉,带着安抚的意味:“有孤在,阿锦怕什么?” 叶重锦低垂眉眼,望着自己的手,躺在顾琛宽大的手掌中,被他珍而重之地握紧,这画面,让他心神一松。 顾琛轻轻一笑,抬眸看了眼大殿内的佛像,刹那间,黑眸中闪过极深重的戾气。低喃道:“不过是一只泥塑的金身菩萨,也敢猖狂,惹恼了孤,也不过是毁寺杀僧的下场。” 神没了信仰的子民,便不再是神,佛没了供奉的香火,自然也只是个泥塑的人偶。胆敢驱赶他的阿锦,他便将这漫天神佛,尽皆逐出中原九州,大邱王朝的国土之上,再无佛寺,再无僧人。 “你……” 顾琛朝他展颜一笑,又恢复了无害的模样,牵着小孩的手,一步一步踏入大殿。 原先所有的心慌,好似在一刹那消弭殆尽,叶重锦抬起头,再看那尊金身佛像,也不似先前那般可怖,正如顾琛所言,不过是一尊泥塑的金身菩萨,脸上始终带着悲悯慈悲的笑容,根本不会改变。 是他瞧错了。因为心虚,所以害怕。 安氏见儿子并无大碍,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,朝佛祖谢恩:“谢佛祖庇佑我儿,信女感怀在心。” 叶重晖在立在原地,打量了一眼大殿内的佛像,眼里划过困惑。这金光寺到底有何不同寻常之处。 ========= --竒@ 書#網¥q Ι & &δ u& # ω ā Ν g &. ℃ ǒ M-- 大殿后的偏门是通往后院的,几名小僧人见着顾琛,好似早已熟识,念了声阿弥陀佛,便领着他们往禅房去。 金光寺香火旺盛,内里的布置自然不俗,亭台水榭,桃林溪水,景观皆是一流。 叶重锦忍不住四处张望,很是有些新奇。 顾琛见他恢复过来,低笑着打趣道:“难道孤的阿锦是妖精变幻的,所以害怕佛寺?” 他这就叫哪壶不开提哪壶,叶重锦心里刚存起来的感激,瞬间就被羞恼所取代。小孩轻哼道:“阿锦若是妖精,太子殿下又当如何,派个得道高僧收了我么?” 灵动的眉眼,精致的面庞,一颦一笑都叫人舍不得挪开眼,顾琛暗道,这不是妖精是什么,这才几岁就惹得人人都挂心,长大了可不就是祸国殃民的妖精。 他道:“若阿锦是妖精,孤便亲自收了,才不留给别人。” 这人惯是没脸没皮,叶重锦气闷,懒得理会他,回过头寻自己母亲与兄长,却见早已没了人影。 “我母亲和哥哥呢?” 顾琛道:“许是被人拦下了,空尘大师的禅房,不是谁都能进的。” 他说的理所当然,叶重锦这才发觉中了圈套,用力挣了挣,然而两人的力气天差地别,哪里能挣得开,小孩气得想伸爪子挠他。 “你想怎样?” “孤只是想与阿锦单独相处片刻,不会很久,可好?” 叶重锦偏过头去,这人不曾给他拒绝的机会,何必假惺惺地询问。 顾琛弯下身,对上他明亮的眸子,轻声道:“前次在国公府,孤那时伤势未好,为了出宫见你花费了许多力气,却只匆匆说了几句话,叫孤如何甘心。” 不提那件事还好,提起来,他心里头又有些不舒服,叶重锦沉默片刻,却是微微一笑,问:“我表姐好看吗?” 顾琛眼里闪过不悦,道:“马马虎虎罢了。” 马马虎虎你瞧得那么起劲,男人,都是口是心非。 叶重锦挣不开他的手,索性坐在一旁的雕花栏杆上,后面是一泉池水,顾琛立在一旁,用手臂护着他身后,怕他掉下去。 “你觉得她好看?”顾琛问。 叶重锦道:“自然好看,再过个几年,还会更好看。”若是不好看,能被你纳入后宫,还封了妃位么。 顾琛越发郁闷,良久,却是冷笑一声,道:“再好看也与阿锦无关。” “……”叶重锦微微一愣,“你说这话,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意思就是,等安灵薇到了年纪,孤就给她赐个好人家,你再喜欢,她也进不了叶家大门。” “你不会,不会以为……”小孩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,伸出食指,指向自己,“以为我喜欢灵薇表姐?” 他这副呆傻的模样,惹得顾琛弯起唇角,道:“自然不是。”他只是怕安灵薇去招惹阿锦,叶家人怕阿锦与他扯上关系,难免不会用安灵薇做挡箭牌,到那时,事情会复杂许多。 这些话他没法对小孩说,只道:“孤也知道阿锦不喜欢她,但孤不喜欢,阿锦夸别的女人。”尤其是别有居心的女人。 叶重锦总算转过弯来,想了想,他问:“太子哥哥再过几年,也该娶亲了吧,就没想过我表姐吗?” 顾琛一愣,前世就被这个女人膈应过,这辈子自然不会再给自己添堵,便摇了摇头。他抬手抚过小孩额前的一缕卷毛,轻笑道:“是该娶亲,不过要再等几年。阿锦为何总提安灵薇,你我之间,总该有别的话说。” 叶重锦道:“上次在国公府,太子哥哥盯着灵薇表姐看,神都快丢了,阿锦还以为你很喜欢她。” 顾琛唇角一弯,盯着小孩痴痴地笑,直看得叶重锦受不住,怒瞪他才收敛一些,却见太子殿下从容地从袖中掏出一方淡青锦帕。 第58章 宝物 叶重锦瞧了那帕子几眼,道:“这帕子……倒是有些眼熟。” 顾琛唇角的笑意骤然僵住, 他把那帕子递到小孩面前, 道:“你再仔细瞧瞧。” 叶重锦暗道奇怪,莫不是这帕子内有什么文章, 用指尖细细摩挲触感,奇道:“这材质, 有些像江南出产的云缎,与我家常用的很像。” 他房里用的帕子有好几盒, 白的, 浅绿的,嫩黄的, 有图案的,没图案的,绣了字的,没有绣字的,其中随手赠人的不在少数,不慎遗失的更多,哪里能一一记得住去向。 见他一副全然不记得的表情,顾琛深吸一口气, 将那帕子叠好,小心收回袖中。 那日在越国公府, 阿锦把贴身的帕子赠给安灵薇,让他眼红不已,甚至厚着脸皮, 强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。却原来小孩根本就没往心里去,赠完帕子,转头就给忘了,他这般斤斤计较,反倒显得幼稚可笑……不提也罢,不提也罢。 他轻咳一声,眺望远处,道:“孤瞧那片桃林的景致不错,不如阿锦陪孤去走走。” 叶重锦却不肯放过这茬,他蹙眉细想,忽然想起那日在房里,夏荷抱着他刚换下的衣裳,问他的话。 “小主子,您今日带出去的帕子去哪了?我怎么没瞧见。” “给灵薇表姐了,她今日在国公府哭了,我就把帕子给她擦眼泪。” 那日,顾琛和他哥哥,联手把人家小姑娘欺负哭了,他似乎借出去一方淡绿的锦帕。 小孩一双黑眸骤然明亮起来,他一手揪住顾琛的衣袖,另一只手探进里面胡乱搜寻。事关太子殿下的颜面问题,顾琛哪里容得他胡闹,忙把那两只作乱的小爪子抓住,吓唬他道:“再胡闹,孤把你扔到池水里去。” 他有这胆子才怪,叶重锦有恃无恐,展颜一笑,道:“我想起来了,这帕子先前赠给灵薇表姐了,怎么会到太子哥哥手里。” 说到这里他蹙起精致的眉,用极天真的语气问:“莫不是抢来的?” 顾琛一噎,整了整面色,道:“孤捡来的。” 叶重锦微垂眼睫,抿着唇偷笑,倒是没拆穿他。这人最好面子,惹急了可不好。 夏末的清风透着一股凉意,红漆木长廊上,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,垂首抿唇,面上带着顽皮的笑,他身旁立着一名玄衣少年,眸中透着一丝羞恼,唇角却是忍不住微微弯起,满心的疼宠难以遮掩。 不远处,一位发须皆白的僧人静静望着,低声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。 他身后跟着一个素衣书生,笑容如春风般和煦,眼里透着些微羡慕,感慨道:“这对兄弟感情真是好,若家兄有这位兄长万分之一的友爱,在下也不必叨扰空尘大师这许久,金光寺毕竟是佛门清静地,在下长住于此,着实过意不去。” 那老僧转了转佛珠,道:“刘施主不必在意,往日施主的父亲在金光寺多有布施,如今他去了,敝寺自当相助,此乃种善因,得善果。再者,此二人也并非兄弟。” 书生奇道:“若非兄弟,怎么会如此亲昵,大师又如何知晓他们并非兄弟。” 老僧摇了摇头,又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。 “施主今年秋参加科考,此番若一举高中,日后总有机会知晓,老衲不便多言。”言罢朝一旁的弟子道:“若那位贵人来寻,便说老衲外出云游,归期不定。” 弟子点头应喏。 刘晋云问:“大师您这是要外出云游?怎么这般突然。” 老僧面露苦笑,略一颔首,道:“我佛虽慈悲,却也有度不了的世人。何况,能度他的人,已经出现。” “因果因果,前因,后果而已。” 只留下这句话,老僧便消失在长廊处。刘晋云目送他离去,再回过头瞧那边的二人,却只瞧见空荡荡的长廊,方才那水墨工笔画般美好的画面,竟似梦境一般。 ======== 却说另一边,叶若瑶与母亲求好了签,因她们是丞相夫人带来的人,刚跪拜完,便有小和尚带他们去偏殿解签。 叶云哲对这些不敢兴趣,只四处瞎晃悠。 来京城已有两月有余,长姐婚事仍没有着落,他心里其实是有些着急的,但想起丞相叔父告诫他的话,他觉得有几分道理,他毕竟年轻,再磨砺几年未尝不可,赶不上今年的乡试,来年,后年,总有他的机会。 “云哲,你母亲与姐姐呢?”却是安氏上完香,来寻他们,叶重晖冷着脸伴在她身旁。 叶云哲忙上前回话:“回叔母的话,我母亲与姐姐正在偏殿解签。阿锦弟弟呢?” 他才问完,便感到旁边袭来一阵寒气,叶重晖面若寒霜,安氏无奈叹了口气,对叶云哲道:“阿锦有些不适,此时在后院歇息。” 她虽没说,叶云哲却推测出了大概,叔母与重晖表弟如此疼爱阿锦弟弟,肯定不会放他一个人在后院,大概有人陪着……莫非是太子殿下?他不敢深思,只略一颔首,陪着安氏一道往偏殿去。 叶重晖忽然道:“云哲堂兄,劳烦你照顾我母亲,我去去就来。” 安氏阻止不及,少年已经快步离去,瞧那方向,却是往后院禅房去的。 “这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 安氏蹙起柳眉,担忧道:“大约是寻他弟弟去了……”大儿子是个不知变通的性子,极有可能出言不逊,开罪那位,只能盼着太子殿下看在阿锦的面子上,不与他计较。 两人进了偏殿,叶夫人与叶若瑶正在问签。 一个穿着袈裟的老和尚,手里正拿着签文,念道:“当春久雨喜初晴,玉兔金乌渐渐明。旧事已成新事遂,看看一跳入蓬瀛。请问这位姑娘,问的是什么。” 叶若瑶羞涩着不好开口,叶夫人替她答道:“大师,是问姻缘。”那老和尚捋了把胡须,笑道:“此签乃大吉之兆,万事皆成,若是问姻缘,则需要及早抓住机会,莫要让缘分白白流失。” 叶若瑶想起那日遇到的男人,一时羞红了脸蛋,莫非他就是自己命定的缘分? 叶夫人不知道她的小心思,叹道:“话虽如此,可这缘分又去哪里找,大师,这签中可有指点。” 老和尚又默念了一遍那签文,道:“由这签文来看,姑娘的这位姻缘原本两不相干,并无瓜葛,却因遇到了一位贵人,才得以相识。此贵人有王公封爵之相,贵不可言,姑娘会因为他喜得良缘,日后万事无忧。” 叶夫人听罢自是欢喜,忙道谢,又添了些香油钱。 安氏也笑道:“嫂嫂,我早劝你莫要心急,这缘分哪里就能急得来,若瑶侄女才貌双全,还怕寻不到如意郎君么,瞧,佛祖这不是给你指点迷津了。” 叶夫人道:“是,弟妹说得在理,从前是我太心急了,也罢,既然她的缘分命中已定,我这个做母亲的,便就偷得几日清闲,不去理会这些琐碎杂事。” 因着得了上上签,几人都松了口气,一道出了殿门。 安氏与叶夫人在前方说话,两个年轻人走在后面,叶云哲朝长姐使了个眼色,两人到一旁说话。 “什么事。”叶若瑶捋着肩上的一缕长发,问道。 叶云哲道:“你这缘分,该不会与你这些日子,时常往外院跑有干系吧。” 叶若瑶脸色一变,怒道:“用不着你管。” “我可警告你,可别再找出第二个甄旭出来,娘可受不住这打击。咱们家这门第,虽说找个门当户对的难,但找个人品,才华,本事都过得去的人,总不是难事,给人当妾室,你还不如剃光了去做姑子。” 叶若瑶咬着唇,气道:“别在我面前提那男人,我这才离开津州多久,他就又抬了一个小妾进门,往日跟我说的那些话,全是骗人的,什么痴心不改,心似明月,明月何其无辜,被他白白玷污了去。” 叶云哲噗地一笑,道:“也就你傻,才轻信了他的鬼话。不是我说,这些个商贾,各个花言巧语,巧舌如簧,说出口的话,都要先掂量掂量有没有缺斤少两,才能去信。” “我如今已经知道,你就别提了。” “那你说说,这次到底相中了什么人,我替你相看相看,你也别急着否认,我还不了解你么,咱们俩争吵了这许多年,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,除了爹娘,我就是天底下,最盼你幸福的人,有什么话不能和我说的。” 叶若瑶瞧了瞧前方的母亲,凑到叶云哲边上,小声道:“我只说与你听,你可不要告诉娘。其实,我是相中了一个人,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什么?难道又是有家室的?” 叶若瑶忙摇头,道:“他尚未娶妻,也没有相好,人品极好,待人温和有礼,而且很会照顾人,他,他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……只有一点,他家世不好。” 叶云哲狐疑道:“咱们家又不看重门第,穷不穷不是问题,我只怕你被人蒙骗,相中了个吃软饭的小白脸。” “他才不是吃软饭的!” 叶若瑶气得狠狠拧他的胳膊,叶云哲疼得跳起来,道:“你这疯女人,为了外人打你弟弟,早早嫁出去罢了。” ======== 后院禅房,顾琛放下一枚素净的茶盏,道:“你方才说,住持云游去了?” 那小僧人面上无甚表情,答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 顾琛低笑一声,道:“孤一来,他就要云游,孤莫不是豺狼虎豹,会吃人不成?” 那小僧人仍是不卑不亢道:“师父有言,施主若来,自当好茶相待。至于旁的,却是帮不上忙,还请施主不要迁怒于寺中其他生灵。”言罢,躬身告退。 顾琛盯着水中漂浮的茶叶,面色微沉,将那杯冷茶一饮而尽,冷笑道:“老秃驴,竟玩这种把戏。” 小孩在一旁吃了口素包子,鼓着腮道:“你找他,到底有什么事。” 顾琛抬起手,指尖抚上这孩子挑不出瑕疵的面庞,眼神说不出的专注,“孤有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,怕再被人夺走,想问问空尘大师,该当如何。” 叶重锦又咬了口包子,暗道安嬷嬷说得果真不错,这寺里的素斋的确很不错,尤其这素包子,比得上醉仙楼里有名的三鲜包,手里的还没吃完,又从屉笼里拿起另一个。 他专注着吃食,随口道:“什么宝物这样稀罕,你是太子,怕被抢去的话,藏起来让旁人找不到便是。” 顾琛眯起黑眸望着他,唇角一勾,道:“真是个不错的主意。” 叶重锦被他瞧得心头发颤,这人说的不会是自己吧? 他放下素包子,用帕子慢腾腾地擦拭手指,一本正经地补充道:“方才我说得不对,藏起来,其实也不好。若是藏得久了,会闷坏的,心情不好就会生病,最好还是让他自己选择……” 顾琛挑眉:“哦?” 小孩认真道:“总之,绝对不能逼迫他。” “孤说的是一件宝物,阿锦倒像在说人,说得孤越发摸不着头脑。” 叶重锦脸颊一红,莫非他会错意了?这就很难为情了…… 第59章 只是徒然 金光寺香火鼎盛,规模自是不小, 而且布局精妙, 坊间传闻,空尘大师非但佛法高深, 且精通奇门遁甲之术,寺庙内里藏着机关, 若是硬闯,极有可能被困其中。 传闻到底是传闻, 许多人是不信的, 天子脚下,布置这机关暗门, 岂不是白白惹人猜嫌? 叶重晖从前也是不信的,只把这传闻当做笑话听,可眼前这片无论如何走不出去的桃林,让他不得不信,他是被什么厉害的阵法给困住了。 他年纪虽小,却是真正的博学多识,涉猎广泛,比如前朝传下的《韦氏机关术》《三奇八门七十二局》, 他也曾拜读过,原理知道一些, 见到实物还是头一遭,一时半会却是无法破解。 想到弟弟还在别人手里,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 不过区区阵法,有何好惊慌的,但凡是阵法,必有破解之法。他环视一周,犀利的眼眸好似穿透这些树木,看到了隐藏其后的机关。 片刻后,他起轻蹙眉头,寒玉似的面庞有些凝滞……这花,没有香气。 落英随风飘洒,他伸手去接,一片淡粉的花瓣穿过他的掌心,缓缓飘落在地。 叶重晖蓦地顿住,终于醒悟,如今已是八月末,何来桃花? 先前被这寺中的景观所迷惑,因着处处鲜花绿草,生机勃勃,完全是春意盎然的景象,这一片盛放桃林便显得合情合理,却原来是障眼法。 若眼前这一片桃林是虚幻的,那么便不能相信双眼所见,只能依靠其他感官,他缓缓闭上眼睛,细细倾听,少顷,耳边响起一阵潺潺的流水声,隐约间夹杂着几声鸟鸣。 他微弯起唇,果真如此。佛家有云:看山不是山,看水不是水。不为表象所惑,方可求真溯源。 桃林是假的,溪水却是真的,循着水流方向走,总可以走到尽头。 ======== 另一边,叶重锦正难为情,顾琛却不肯轻易放过他,凑到他面前,笑问:“孤实在好奇,阿锦所说的,是个什么稀罕的宝贝。” 叶重锦羞恼得很,他总不能说他把自己当成了奇珍异宝,只好道:“我以为,是像小白虎,还有白鹿那样的灵物,虽然是禽兽,可总要顾忌它们的感受,不能一味地拘束。” 顾琛挑眉问:“是吗?” 小孩连连颔首,把擦手的帕子团成一团,随手扔了,道:“阿锦吃饱了,要回去找母亲还有哥哥。” 顾琛稍稍用力,小孩便又坐回原处,却见太子殿下微蹙眉头,用极委屈的嗓音道:“阿锦不想和孤待在一起么。”不等叶重锦回答,他又问:“阿锦讨厌孤么。” 叶重锦抿抿唇,小声嘟囔:“我又没这么说……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顾琛眉头一松,抓着小孩面团似的软软的小手,哄道:“孤出宫一回实属不易,先前的伤势还未好全,一个不好,伤口又要开裂,阿锦真的忍心抛下孤不管?” “……”小孩拧着小巧的眉,道:“我哥哥说,太子哥哥其实是很专横跋扈的人,只是在我面前装可怜,博取同情,让我不要轻信。” 顾琛俊脸一黑,这个大舅哥倒是会拆台。他勾了勾唇,笑意却没抵达眼底,问:“所以阿锦信了?” 小孩理所当然道:“哥哥从不骗我。” 顾琛道:“不是他不骗你,而是他太聪明,骗了你,你却以为他说的是真话。叶重晖说孤在阿锦面前装可怜,博取同情,他自己又何尝不是,他是不信轮回命理之人,怎么会惧怕鬼怪,却拿这个借口,三番两次挤进阿锦的被窝,你还沾沾自喜,以为攥住了他的小把柄。” 说到最后,他险些没咬断牙根。若不是这二人是亲兄弟,叶重晖哪能活到今日。 螭兽香炉烟雾袅袅,室内香气氤氲,窗前摆着一株墨菊,微风拂过,落下一片残叶。 小孩沉默了许久,忽然抬起头问:“你是怎么知道的。” “……” “我跟哥哥之间的事,就连爹娘都不知道,太子哥哥又是怎么知道的,莫非,相府果真有你的探子,又或者,福宁院里就有你的人?你派人监视我。” 顾琛心里咯噔一声,知道这次是栽了。 他深吸一口气,沉声道:“孤只想保护阿锦,孤不能陪在你身边,如果不能及时知道你的境况,叫孤如何放心得下,阿锦……” 叶重锦已经懒得听他辩解,避开他的手,自顾自往屋外走去。 他还以为历经两世,这人多少有些改变,却原来,江山易改,本性难移。只要想到这几年,他每一日都活在别人的监视下,说的每一句话,做的每一件事,见了谁,吃了什么,事无巨细都被人记录下来,就让他脊背发寒。 前世那种被人抓在手心里,无力挣脱的感觉,再次袭上心头。 他走出院落,正迎上过来寻人的叶重晖,想起顾琛说的话,他板着小脸,却是径直从他哥哥身旁走过去。 叶重晖一愣,忙追上小孩的脚步,问:“阿锦,怎么了,可是受欺负了?” 受欺负?自然是有的,这两个人,都欺负了他。他攥着小拳头,谁也不理会,快步走了出去。 叶重晖蹙眉思索,顾琛刚好从禅房走出来,两人碰着面,跟见了仇人似的,一下子就黑了脸。 “你跟阿锦说了什么。” 顾琛闻言冷笑一声,“你又跟阿锦说了什么,彼此彼此。” 叶重晖寒声道:“太子殿下,我弟弟生性单纯,与殿下不是一路人,可否请太子殿下高抬贵手,莫要纠缠不清。” “只有这件事,孤做不到。何况,叶大公子似乎也并无资格干涉令弟与何人交友。” “我是阿锦的兄长。” “也仅此而已。” 四目相对,一双冷眸寒若冰霜,另一双黑眸深沉如浓墨,似刀剑利刃,各不相让。 叶重晖道:“身为兄长,我自是要替他甄别哪些人可以相交,哪些人不可相交,以免他交友不慎,与豺狼为伍。” 还真是冠冕堂皇的借口,顾琛嗤笑:“由你甄别,许是天底下,除了你没人配得上你弟弟。你可有想过,世上哪有兄弟搭伙过一辈子的,各人有各人的缘,你再强求,也不过是徒然。” 言罢,转身大步离去。 叶重晖立在原处,过了好一会,仰面望天,浩瀚苍穹下,一行大雁正朝南飞去。 苍穹想要庇护鸟儿,奈何鸟儿有一颗远去的心。 ======== 东宫。太子御案上摆了一摞画册。 顾琛探出手,修长的食指在封面上缓缓摩挲,良久,他翻开其中一册,却见洁白画纸上,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骑在一只白虎背上,笑得开怀,旁边记录,某月某日某时,小公子于园中与大猫玩耍,损毁若干名贵盆栽,打碎一个鎏金红玉尊。 他将那画册合上,翻开另一册,小孩躺在一只小木舟上,随着流淌的河水在荷叶丛里穿梭,旁边记录,某月某日某时,小公子在莲花池里午睡,约半个时辰。 类似于这样的画册,已经堆满了整整一间屋子,当承受不住思念,想不顾一切把人夺到自己身边时,便看上两眼,看到他好好的,那份思念便莫名沉淀下来。 可是,阿锦不喜欢,换做谁都不会喜欢。他闭了闭眸,唤了声:“出来。” 不知何时,房间里多出了个如鬼魅般的男人,黑衣墨发,垂着头,问:“殿下有何吩咐。” “相府的探子,日后,只负责守卫,不许窥探私事。” ======== 叶重锦回到院子里,把常伺候的几个人叫到跟前,一一盘问,顾琛手里有一批死士,那些人不是他自己培植的势力,是先皇留给他的。 太宗皇帝对庸碌的嫡长子到底不满意,怕他去了,新皇登基后无所作为,白白毁了江山社稷,所以给皇太孙留下一件筹码。这批死士人数不多,但都是精英,太宗皇帝的意思是,若是大邱亡了,好歹保下嫡孙,给顾氏留下一丝血脉,至于旁的,他这个将死之人也顾不上了。 他原以为,顾琛还只是太子,还不至于敢把手伸到相府来,没想到他竟是直接出动了这批人。 他前世见过顾琛的死士,这些人能够轻易伪装成任何人,不管是小姑娘,还是老婆子,谁都有嫌疑。 见他面色青白不定,安嬷嬷小心翼翼地道:“小主子,您这是怎么了,谁惹着您不高兴了?” 夏荷也道:“今日不是去金光寺上香吗,怎么反倒生了一肚子气回来了,难道金光寺的素斋不好吃,这个不碍事的,姚珍最近又研发了一道新菜式,保管小主子满意。” 叶重锦觑她一眼,问:“夏荷,在你眼里,我就只知道吃么。” 夏荷吐吐舌,不敢开口了。 叶重锦微垂眼睫,却从她的话里得到了启发,既然眼前这些人难以辨别,那就把可以完全信任的人调到身边来。 姚珍,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人,而且还会功夫,显然是极合适的人选。 第60章 不生气了 几人正说着话,小白虎从内室里跑出来, 它刚睡完午觉, 咧开嘴打哈欠,露出两颗锋利的尖牙, 到底是猛兽,仅仅是这般漫不经心的动作, 都透着一股凶猛霸道的意味。 它抖擞皮毛,见到主人, 又立刻恢复成呆傻的模样。 叶重锦朝它勾了勾手指, 唤道:“大猫,过来。” “嗷呜——” 小白虎低吼一声, 一跃跳到榻上,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他,叶重锦抬手,白皙的手掌抚上那身威风凛凛的虎皮,这小家伙便眯着眼任他抚摸,好似极享受。 叶重锦把小白虎从上到下抚摸了个遍,又检查了一下长而有力的尾巴,就连两只颤动的小耳朵都没放过, 大约是猫科动物的天性,小白虎舒服地嗷呜直叫唤, 贴得更近了些。 小孩讪讪收回手,这样看来,大猫应该是真的老虎, 而不是什么人假扮的。 之所以会产生如此匪夷所思的猜想,这都要怪顾琛,那人总是摆出一副上天入地,无所不能的姿态,使得他也异想天开起来,总想着,再不合理的事,但凡扯上“顾琛”二字,就都会变成了可能。 他甚至会忍不住地想,平白得来的这一世,许是阎王爷都怕了那煞神,不敢收自己,这才把他从地府送回人间。 这一世的顾琛,比前世更可怕了。这个男人学会了隐忍,学会了蛰伏,他不再冲动,反而极有耐心,悄无声息布下天罗地网,只等着人来钻,而他如同一只被猎人盯上的弱小而天真的麋鹿,掉入陷阱却不自知。 危险,危险至极。稍有不慎,便会万劫不复。 叶重锦搂着大猫的脖子,眼神有些呆滞,喃喃道:“其实我不讨厌他的,我只是,有些害怕……” 当一个人习惯了安逸,便会越发惧怕未知的风雨。 他不是宋离,宋离早就死了,死在权谋争斗中。他的一生何其可悲,活着时,遭人唾骂,人人得而诛之,他死后,大约也逃不了后世史书的谴责,祸国妖孽,妲己褒姒之流,那些早已听腻了言论,会随着他的名字流传百世,千百年后仍旧被人口诛笔伐。 然而,其实宋离是从不在意这些的,旁人的贬低讽刺,他从来只当做笑话来听,有时候无趣了,还会把御史们弹劾他的折子翻出来,通读几遍,就能把自己给逗乐。 他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,真正的位极人臣,皇帝之下唯一一人,那些个庸人,骂他千百句又如何,宋离还是宋离,一样锦衣玉食,过着精巧细致的神仙似的日子,谁又能奈他何。 旁人越诅咒他,盼着他死,他便越要活得开怀畅意,肆无忌惮,把张狂都刻在骨子里,明明是个卑贱的阉人,却偏比世家公子还要矜娇尊贵,若不知他的身份,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叹,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,那样的姿容,圣人见了也要心动。 可得知他的名讳后,无一例外,便会露出既恨又怕的表情。宋离很享受这种滋味,这几乎成了他乏味的生活中,少有的趣味。 可是那样的宋离,已经死了,尘世间再也寻不着。 一个人重活一世,总要换个活法才有意义。叶重锦胸无大志,只想做个遛鸟逗虎的纨绔子弟。 “若他不是太子,该有多好……” 叶重锦蓦地顿住,一时间竟是分不清,他究竟惧怕的是顾琛这个人,还是大邱的太子殿下,这一重身份。 ======== 晚膳时,安氏同叶岩柏说起今日在金光寺发生的事。 她先将那大吉签文念了一遍,又将老僧的解签复述了一遍,言语间尽是欢喜,道:“依这签文来看,若瑶的缘分该是快到了,我倒要好好琢磨,等她出嫁,该添些什么妆好。” 叶岩柏摇头,失笑道:“夫人,你这未免也太心急了,即便这就相中了谁,怎么也要定亲,接着再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经过三礼六聘,这婚事才能成。” 安氏嗔他一眼,道:“只要能找着人,这些算什么问题,为了给你这侄女寻门好亲事,如今全京城的媒婆看见我都躲着走,私底下,都说丞相夫人眼界高得没边,看人极挑剔,老爷你评评理,哪里是我挑剔,分明是小姑娘自个儿瞧不上,再寻不着,我啊,都有撒手不管的心了。” 她这些日子着实受了不少委屈,叶岩柏给她盛了一碗参汤,安慰道:“夫人辛苦,是为夫说错话了,既然签文说有贵人相助,你尽可放宽心,也不必替她打听,依我看,年轻人的缘分,总该自己找才最好。想想你我二人,当年不也是……” 安氏一听,便有些脸红。 这夫妻两柔情蜜意,好不恩爱,另一边的两个儿子却是同时蹙起眉头。 叶重锦重重放下碗筷,高声道:“我吃饱了。” 他这么一喊,那两人忙错开视线,叶岩柏掩饰般地轻咳一声,又恢复了正经模样,道:“怎么只用了这么一点,可是饭菜不合胃口?” 安氏也关心道:“乖宝从金光寺回来就不开心,到底怎么了,倒是跟母亲说说。” 叶重晖默不作声,他还记得弟弟在生他的气,因此不敢搭话,只小心翼翼地瞅他。 小孩鼓了鼓腮,他只是不喜欢爹娘在自己面前恩爱,看着来气,不过这种话万万不能说,便道:“饭菜是不合胃口,府里这么多厨子,只有小姚师傅的饭菜,阿锦吃不腻。” 叶岩柏疑问地看向爱妻。 安氏解释道:“小姚师傅是给阿锦做早膳的厨子,还有平时吃的糕点,加上每日的汤药,都是由他负责的,咱们阿锦喜欢他,这几年给了不少赏赐,这人也踏实,是个不错的年轻人。” 叶岩柏点点头,道:“阿锦的汤药,莫非那方糖就是他做的。” 安氏笑道:“正是此人。” 叶岩柏有了谱,便道:“如此倒也简单,在福宁院设个小厨房,让小姚师傅去做掌厨,日后阿锦想吃什么,只管让他做,免得回回往外院跑,没得耽误工夫。这安排阿锦可满意?” 叶重锦正有此意,哪还有不满意的,小脸立刻盈满笑,给他父亲夹了一块糖醋排骨,然后双手抱拳,道:“孩儿谢父亲恩典。” 叶岩柏哈哈大笑,抚着儿子的脑袋,道:“乖。” 安氏也无奈地摇摇头,笑道:“小祖宗哟,就是来讨债的。” 用完膳,春意提着灯笼走在前方,叶重锦慢悠悠地踱着步子,时不时跟她说两句话。 春意一向沉默寡言,今日却是难得活泼,跟叶重锦说着,院里设了小厨房,日后吃食都简单许多,还说原本东边的厢房空着,她今晚便让人收拾出来,小姚师傅可以随时住进来。 叶重锦偶尔应一两声,却是在想,姚珍前世快到不惑之年,仍是孤身一人,如果春意喜欢他,也许可以撮合。 两辈子毕竟有些不同,前世的姚珍在大户人家当厨子,因着厨艺高超,被掌厨的排挤陷害,最终丢了饭碗,流落街头,就在那时,他遇到了一个穷酸书生。许是因为同是天涯沦落人,两人顺理成章走到一起,在最艰难的时候互相扶持,互相依靠。 那时姚珍一边在酒楼打杂,一边供那人读书,两人相依为命了好些年,后来那书生考中秀才,翻脸不认人,娶了个土财主的女儿。 素来与人为善的厨子,接连遭遇恶人的打磨,终于学会了反抗,他憋了口气,提了把菜刀闯入婚宴上,把那场婚礼搅得天翻地覆,闹得那秀才和那一家人颜面尽失,背井离乡才肯罢休。 不过他到底年轻,土财主不是什么好相与的,临走前,给了县令一盒珠宝,让他找个由头整死姚珍。 刚好那时有个案子找不到真凶,县令一合计,这不是现成的替罪羊么,于是下了通缉令,捉拿姚珍。 姚珍早已不是毛头小子,自然不会束手就擒,他连夜出逃,去了京城。 他前世就是在那里遇到的姚珍,他喜欢吃姚珍摊上的馄饨,只要有机会出宫,都会去他摊上吃上一碗,两人渐渐熟络,偶尔也会聊上几句,他发现这个男人看上去性情温和,却容不得别人欺负,有时遇到不给钱的食客,他是直接拿着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,一双眼睛跟野狼似的。 因着这一点,他才越发瞧得上这个普通的小贩,后来姚珍被捕入狱,他便想法子把人捞出来。 以他的身份,给一个罪犯撇清罪名再简单不过,随后把人带进了宫里当御厨,凭借出神入化的刀工和厨艺,他最后成了御膳房总管。但那个时候,无论男人女人,姚珍都丝毫不感兴趣。 而这一世,有他看顾,姚珍在相府过得还算顺遂,不会遇到那些恶人,仍旧保留着淳朴的心性,这样的他,应该很容易对小姑娘动心。 叶重晖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孩身后,见他直直地往前走,不知在想什么心思,竟是要往前方的白桦树上撞,而春意提着灯笼走在前面,注意不到身后的动静。 他心下一惊,快步挡在树前,小孩就这么直接装进他怀里。 “疼……”小孩捂着脑门轻呼,一抬眸,正瞧见自己哥哥关怀的目光。 春意听到动静,忙回转身查看,见小主子似乎受伤,一时间连灯笼都提不稳了。 叶重晖心疼得要命,想伸手给他揉,又怕碰到会更疼,只连连道歉:“都是哥哥的错,哥哥肚子不够软,撞疼了阿锦。” 其实撞得并不很重,不过这身子太娇贵,轻轻碰到一下就疼。叶重锦捂着脑门,却是忍不住笑出来,“哥哥,你真傻。” 叶重晖见他笑了,倒有些受宠若惊:“阿锦……不生气了?” 小孩抿着唇,轻轻摇了摇头,与其说是生气,倒不如说是迁怒,因着气顾琛,连带把哥哥也给气进去了。 事后回想起来,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,他哥哥内里蔫坏,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,至于顾琛,那人从来就是唯吾独尊的人,只是这几年他伪装得太好,让他渐渐给忘了。 叶重晖往他脑门上轻轻吹气,见他不疼了,才小声问道:“那,那我能问问,阿锦今日为何生气吗?” 却原来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,就上赶着认错来了。 叶重锦眨眨眼,道:“哥哥,阿锦记得你时常被一些鬼怪话本子吓得睡不着觉,既然怕,怎么总挑晚上看?” “……”叶重晖沉默片刻,坦诚道:“因为哥哥想跟阿锦一起睡。” “所以,害怕也是装的?” 叶重晖冷静的面容有一丝松动,他道:“也不完全,起初是真的有些怕。” 叶重锦听明白了,后来练出胆量了,拿他练的。 “阿锦与哥哥刚好相反,我起初是不怕的,因你总说那些有的没的,久而久之,我就有些怕了。”小孩阴恻恻地笑了笑,“此事不如让祖父和父亲评评理,哥哥觉得如何?” “……”不是说不生气了? 月上树梢,树影斑斓,粉雕玉琢的小孩眯着眼微笑,叶重晖暗自捏了把汗,第一次觉得弟弟这张小脸有些可怕。 第61章 才没有瞧不上 叶重锦到底也没去告状。 老爷子一把年纪,脾气却大, 在叶重锦跟前慈眉善目的跟弥勒佛似的, 对其他小辈可没有几分宽容,何况是寄予厚望的嫡长孙, 若是知道叶重晖在自己家宅里,装神弄鬼吓唬幼弟, 回头有他好果子吃。 叶重晖心里也清楚,弟弟此番开恩, 算是救了他一条小命, 否则落在祖父手里,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。 他柔下眉眼, 道:“阿锦,你心里还是舍不得哥哥受罚的,是不是?”十二三岁的少年风姿已显,百年的熏染,使得他骨子里的每一寸都刻着优雅不俗,清高尊贵,恰似从雪峰山岩里孕育出的玉石,温润中自有一股难以忽视的冷漠。哪怕只稍稍示弱, 便如同眼看着寒玉消融,叫人无法不动容。 叶重锦瞪了他一眼, 只轻哼道:“我舍不得你受罚,你却舍得我担惊受怕。” 叶重晖眉心拧成一道褶,语气认真而谨慎:“因为阿锦只有在害怕的时候, 才会主动靠近我。你我是兄弟,本该是世上最亲密的人,哥哥只希望,阿锦在任何时候都能依靠我,害怕的时候也好,被人欺负的时候也好,哪怕是孤单的时候,都能想到哥哥。” 小孩瞅了他半晌,最后,像个小大人似的,叹了口气。 “日后,哥哥不许再对我说谎。” 叶重晖握着他的小手,一字一顿地保证:“再也不会。” 春意垂首立在一旁,她不如夏荷胆子大,不敢偷看,耳朵却是管不住,听到两位少爷言归于好,暗自松了口气。 兄弟二人一道进了福宁院,过了片刻,由假山后转出一人,不是旁人,却是叶岩柏。 丞相大人有些无奈,又有些好笑,叹道:“这两兄弟,真是会惹事,这么些小事,险些惊动了老爷子。” 想到父亲一贯爱孙情切,若是真的闹去康寿院,重晖那浑小子,至少也要去祠堂跪个一整夜,不过也是他该受的。 府里的侍卫总领叶三跟在他身后,闻言忙道:“属下倒觉得,两位少爷兄友弟恭,很是叫人羡慕。” 叶岩柏不置可否,却是眯起眼,道:“你先前说,若瑶近些日子总往外院跑。” 叶三道:“正是。” “是去见何人。” 那人略一停顿,才道:“侄小姐去外院,是为了找一个厨子,姓姚名珍。” 叶岩柏眸光一闪,偏偏是这个姚珍,阿锦才跟他要了人,倒是有些不好处置。 叶三道:“其实,属下还有一件要事必须禀告大人。” “但说无妨。” “属下暗中调查了这厨子的身世,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。大人,您可曾听过前朝被封为神厨的姚一刀,二十多年前,前朝覆灭的那夜,皇宫起了大火,曾有人亲眼目睹,姚一刀带着前朝皇室余孽逃出皇宫……而这个姚珍,他的刀法,像极了姚一刀当年的绝技——星月三十六式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这个姚珍,可能是前朝的余孽?” “属下不敢胡乱推测,只是如今陆侯爷正在追查乱党,属下是担心,若是他果真有何干系,怕会牵连整个相府。” 叶岩柏捋了捋胡须,往前走去,自顾自言道:“陆凛,的确不是好打发的人。” ======== 次日,姚珍进了福宁院,这几年他偶尔会被传唤来,院子里的几个丫头都认得他,尤其是夏荷,那妮子性格活泼喜人,几年相处下来,情分竟如同异姓兄妹一般。 但是,这院子里,他最喜欢的还是小少爷。 叶重锦见到他,笑问:“姚珍,最近可有钻研出什么好吃的?说与我听听。” 姚珍见到笑盈盈的小孩,脸上的笑再也忍不住,点头道:“有的,我特意为主子您研制了一道菜,名曰八宝珍鸭。”因小孩说,若他敢在自己面前自称“奴才”“小的”之类的,就直接卷铺盖走人,只好大胆自称“我”。 叶重锦撇撇嘴,道:“八宝鸭我吃过的,算不得稀奇。” 姚珍道:“我这八宝珍鸭,与主子您吃的八宝鸭有所不同,寻常八宝鸭内有几味配菜性寒,主子吃了于身体无益且有害,所以我另配了几味配菜,外加性温的药材辅之,入秋时吃最是补身子的。” 见叶重锦气呼呼地瞪眼,他脑子一懵,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。 夏荷恨铁不成钢道:“你这木头,小主子吃药吃腻烦了,你还往菜里加,虽是好心,但不是让小主子糟心么。” 姚珍忙道:“我知道主子不爱吃药,所以用了别的食材调剂了药味,吃不出药材的味道,主子您尽管放心。” 奇*书*网*w*w*w*.*q*i*s*u*w*a*n*g*.*c*o*m 叶重锦这才放心,这时候小白虎也喂完餐食,被下人领进来,小家伙吃饱喝足,抖擞着皮毛朝主人奔来,嗷呜一声,直接把小孩扑倒在榻上,叶重锦猝不及防,不由低呼了一声。 姚珍目光一凝,以为这老虎发疯要伤人,转眼间,一把窄口菜刀从袖中滑到手上,二话不说就要上前救人,却被几个丫头齐齐拉扯住。 夏荷嚷道:“我的好哥哥哎,你若是伤了小主子的心肝肉,是要偿命的!” 春意也道:“那虎与寻常的虎不同,是不伤人的,你别冲动。” 小孩搂着小白虎坐起身,见到这架势,嘴角一抽,道:“我这院子里都是些标致的小姑娘,倒是白白便宜了你,你看看可有瞧上谁,我干脆替你做媒罢了。” 姚珍被一群姑娘包围在中间,傻傻地眨眨眼,“啊……” 他虽说有些呆头呆脑,但相貌算得上俊俏,几个丫头一时都有些羞涩,忙放开他,避得远远的。 只有夏荷噗嗤一笑,道:“主子快别打趣他了,他木讷得很,随口说笑,他都是会当真的。” 叶重锦道:“我可不是随口说笑,姚珍都快二十了,总不能一直不讨媳妇,是吧姚珍。” 姚珍挠了挠后脑勺,道:“小主子说得有理,可我只是个厨子,除了做菜什么也不会,大字不识几个,又不会挣钱过日子,即便讨了媳妇,也不过叫她陪我一道吃苦,何苦来哉。” 叶重锦抚了把大猫的皮毛,道:“古人云,先成家而后立业,不认得字可以学,重要的是你有一技之长,你的厨艺,比宫里的御厨都有过之而无不及,若我舍得放人,你出去开个酒楼餐馆,几年后,醉仙楼,飘香居还有绝味斋,通通都得关门,还怕日后不能立业?” “话虽如此……”可他现如今就是个穷厨子,是不愿让女孩儿家陪着自己白白受委屈的。 叶重锦笑道:“你别为难,我又不会逼你成亲,娶妻的事,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。” 姚珍顿时松了一大口气,房里的几个丫头都捂着嘴笑。 因着叶重锦院子里伺候的丫头多,姚珍不敢造次,除了叶重锦传唤,旁的时候都在小厨房里忙活,和从前在外院无甚分别,只是见不着那位爱笑的姑娘。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,不过那姑娘时常私下找他要吃的。 他是厨子,人家找他,自然只能是为了吃的。单看穿着打扮,即便是丫鬟,也该是哪个院子的一等丫鬟,但气质却不像,那气质有几分像大少爷,一看就像读过很多书,满腹经纶的女子。 那样的姑娘,不是他能肖想的。 ======== 又过了小半月,顾琛琢磨着小孩气性该过去了,这才往相府去,妥当起见,还特地备了一盒御膳房的点心,权当赔罪礼。 因着天气转凉,小孩也添了一件外衣,一身宝蓝水纹锦衫,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梅花靴,正坐在秋千上犯困,而身后摇晃秋千索的,不是什么丫鬟婆子,却是那只小白虎。 这个年纪的幼虎,每日进食量巨大,需要足够的运动量消耗体力,但是叶重锦身子不好,经不起折腾,再者说,他生性惫懒,也懒得动弹,可是让旁人带,大猫又不愿意,最后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。 小白虎显然觉得这是个有趣的活动,用爪子往前推一下,又快速跑到前面,再伸出爪子,往后推一下,玩得不亦乐乎。 叶重锦被它摇得很舒服,刚想夸两句,却忽然秋千停了下来。 他一睁眼,却见爱宠已经“叛变”。 树荫下,锦衣少年半蹲在一只小白虎跟前,面上是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,神色微有些复杂,而那只蠢老虎毫无所觉,歪着脑袋任他抚摸,一双灿黄的眼眸亮得出奇,热情地甩着尾巴,让人怀疑它不是虎,而是一只披着虎皮的狗崽儿。 这是叶重锦第一次瞧见,大猫跟除他以外的人亲近。 “你来做什么。”他道。 顾琛朝他讨好一笑,道:“孤来瞧阿锦消气没有。”略一停顿,他似是有些失望:“似乎没有。” 叶重锦道:“阿锦不敢生太子殿下的气。” 顾琛勾起唇,道:“这世上,还有什么事是阿锦不敢的,嗯?” 他蓦地起身,小白虎跟在他脚边,一道朝秋千这边走来,叶重锦鼓了鼓腮,没接话。 顾琛便立在秋千一左侧,轻轻摇晃绳索,两人都没有说话,小白虎看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,便扔下两个主人自己跑了。 摇了一会,他握住绳索,让秋千停止摇晃,半蹲在小孩跟前,抬眸望着他瓷白的脸蛋,叶重锦也正垂眸看他,呐呐道:“做什么。” “阿锦,孤知错了,可还有悔改的机会。” 叶重锦蹙眉不说话,顾琛提起一旁的精致膳盒,道:“若是再加上这一盒的赔罪礼呢?” 食盒打开,软糯香甜的气味便钻入小孩的鼻子里,他咽了咽口水,底气不足道:“别想用一盒点心打发我,父亲给我设了小厨房,我还有厉害的大厨,做出的糕点,比这个好吃……” 顾琛知道他说的是姚珍,可是那小子到底年轻,许多菜式还没学过,而且宫里御用的食材,别处见都见不到。 他轻笑一声,抬手将膳盒盖上,阻隔了盒中的香味,遗憾道:“既然阿锦瞧不上,孤再想别的法子,改日再来看你。” 他刚抬脚走了一步,衣摆便被一只小手给揪住,小孩的语气十分委屈。 “我又没说瞧不上……” 顾琛:“……” 第62章 前朝遗孤 福宁院里,顾琛靠着一棵老槐树, 小孩坐在旁边的石凳上, 怀里抱着一盒点心,小口小口地咬。 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钻进来, 爬上小孩光洁无瑕的脸蛋,光影斑驳, 细碎的光亮衬得那张精致的脸蛋越发不落凡尘。顾琛有一瞬间的失神。 前世的阿离,其实也很贪吃, 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, 少之又少。 这世上有的人爱财,有的人好色, 有的人贪慕权势,自然也有的人贪图口腹之欲。但身处宫廷,这一点小小的爱好,无异于致命的弱点,一旦与食物沾上边,能做的事情就太多了,而且防不胜防。 谁都不想死得不明不白,宋离尤甚, 他一直很克制口舌上的贪欲,克制到了最后, 反而生出一种执念。 顾琛伸出手,修长的指尖划过小孩的唇角,沾了一点碎屑, 当着小孩的面,直接放入自己口中,眯眼笑道:“甜的。” 叶重锦一下子红了脸,抱着食盒转过身去,不理会这臭流氓。顾琛在他身后问道:“这玉兔糕,阿锦可还满意?” 小孩瞧了瞧手里的点心,圆滚滚的小团子,怎么瞧都不像兔子,便问:“尚可,可为何叫玉兔糕?” 因他是属兔的,家里人从不吃兔肉,有时候打猎,见着受伤的兔子都要放生,所以听到“玉兔”二字,便不由得追问起来。 顾琛勾起唇,从食盒里捻起一块雪白软糯的糕点,放在鼻下轻轻一嗅,却没下口,道:“这名字是孤取的,阿锦不觉得,这糕点雪白松软,像极了阿锦的小拳头吗?” 叶重锦一愣,知道他这是在打趣自己,轻哼一声,自顾自吃起来。可是吃着吃着,便不自觉瞥向自己的小拳头,跟手里的点心比较起来,乍一眼看上去,的确是有点像。 顾琛瞧着他的模样,忍俊不禁,捏住小孩的小手,作势往嘴里送,道:“孤尝尝味道。” 叶重锦紧张地瞧着他,怕这疯子真给咬上两口,顾琛捏着软乎乎的小团子,哪里舍得下口,却是置于唇边,极其温柔地亲了一下,赞道:“香甜软糯,味道甚好。” 小孩那颗本就脆弱的心脏,砰砰地乱跳,跳得他心烦意乱,竟有些不知所措。 顾琛见好就收,放了手,专心望着他吃点心。等一盒见了底,他才问:“陆家那孩子,最近很少来?” 叶重锦睨他,“我院子里的事,你不是都知道,还问我作甚。” 顾琛道:“一直以来,孤只听跟阿锦有关的事,旁的人,旁的事,孤才懒得理会,而且阿锦不喜欢,孤已经命人撤了暗线,日后再不会有人窥探你的私事。” 这种事,顾琛是不屑于说谎的,叶重锦勉强满意,便答道:“子延最近正换牙,他舅舅怕他过来偷吃,就给关在家里了。” 顾琛点点头,叶重锦问:“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。” 顾琛朝他轻轻一笑,道:“孤只是在想,那孩子跟阿锦是一个年岁,真巧。” 叶重锦不明白,道:“同岁有什么稀奇的,你跟我哥哥还不是同岁,可惜不是同月同日生的,那才叫巧呢。” 顾琛笑道:“是,你说的都对。”叶重锦皱了皱眉,顾琛为何避而不谈,陆子延到底有何不妥?这个“巧”又是怎么个说法。 ======== 书房内,午日阳光洒入微敞的梨木窗,一盆君子兰开得正好。 叶岩柏坐在桌案旁,品了口茶水,淡道:“这刀谱和食谱是从你房间搜查来的,你可有要辩解的。” 却见桌案上摆着两本破旧的书册,纸张泛着老旧的淡黄,一册上写着《星月三十六式》,另一册写着《姚氏食谱》。 姚珍直挺地跪在地上,眉头紧锁,道:“大人,这两本书都是小人的不错,可是这两册书都是草民恩人所赠,非偷非抢,敢问何错之有。” 丞相大人直接气笑了,道 :“恩人?”他放下茶盏,道:“你可知你口中的恩人是谁。” 姚珍面露茫然之色。 一旁的叶三面无表情道:“这两册书的主人名叫姚一刀,曾经是闻名天下的神厨,也是前朝皇帝的心腹,前朝覆灭,他从宫中逃了出去,同时,带走了前朝皇室遗孤。” 姚珍浑身一震,连忙磕头道:“大人明鉴,小人只知道恩人姓姚,并不知道他的身份……” 叶岩柏抬起手,淡道:“你只需要告诉本相,这两本书从何而来。” 姚珍道:“那是七年前,小人母亲重病在床,为了替母治病,小人去城外龙址山采草药,遇到了一个老人家,他……他的半边脸上有伤疤,看着有些可怖,但是他烧烤的食物很香,天很冷,小人当时几乎快要冻僵,就求他让小人烤火取暖。” 叶岩柏点点头,当年宫中走水,火势失控烧伤了不少人。 姚珍继续道:“那老人家很是心善,非但让小人烤火,还给了些食物,当时山里没有其他人,无聊之下,就说了会话。他得知小人也是姓姚,好像很高兴,还说自己时日无多,难得碰到本家人,索性把衣钵传给我,好歹后继有人。” “仅此而已?” 姚珍道:“小人句句属实,如有隐瞒,便叫小人天打雷劈不得好死!” 叶岩柏一扯嘴角,道:“你不必惊慌,本相并非怀疑你的话,只是想问你,可有遗漏之处。” 姚珍蹙着眉头细细思索,过了好半晌,他蓦地一拍手,道:“有了,我记得他离开的时候,上了一辆马车,从车里传出啼哭声,声音很细小,也许是婴孩的哭声。” 玉雕屏风后,一名锦衣黑发的男子冷着面庞,听到姚珍的话,骤然攥紧拳头。 叶岩柏道:“你且退下,记住,今日所言全部忘干净,一句话不能对外透露,否则,后果并非是你可以承担的。” 姚珍应是,叶三便领他出门。 待房门合上,屏风后已转出一名男子,面色已回复如常,道:“叶相觉得,此人说的话可信否。” 叶岩柏道:“本相只负责审问,可信与否,自然要由侯爷自行评判,不过本官派人调查过,此人是京城人士,在进相府之前,一直住在西巷街,街坊邻里都认得他,说此人至孝,在相府这三年,也一直本本分分,不曾逾矩,不知这些,对侯爷可有帮助。” 陆凛垂眸,道:“本侯明白了,多谢叶相协助调查。” “本相也不过是想撇清嫌疑罢了,毕竟牵扯到前朝,若是不说清道明,总是麻烦。” 陆凛道:“叶相说的是。至于方才此人所说,听到婴孩的哭声,不知叶相有何见解。” “此事难说,有两件事必须厘清,其一,照姚珍所言,当时正处于寒冬,他若是冻坏了,神志不清听错了也是有的。其二,若真的是婴孩的哭声,那这婴孩又是谁的孩子,是前朝遗孤,抑或只是个不相干的孩子,若是寻错了线索,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。” 陆凛颔首道:“叶相所言极是,既然如此,此事便先不上报朝廷,待日后厘清了线索,再行禀明圣上。” ======== 姚珍出了门,拳头还在发颤,虽说已经过去七年,但当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 凛冬的月夜,相貌丑陋的男子,怀里抱着个极漂亮的小孩,那孩子水汪汪地眼睛转向他,明明那样小,却好似什么都懂。恩人说,这不是他的孙儿,却是他要用性命保护的孩子。 若说他从前不明白,现如今,却是什么都清楚了。恩人是神厨姚一刀,那孩子,十有八九,是前朝皇室血脉。 已经离书房很远,他腿脚仍是发软,他对丞相撒谎了,可是即便如此,怕也很难保住恩人想保护的那孩子,恩人说,会将小孩送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,只希望那地方真的安全。 “姚珍,你,你这些天去哪儿了,我去找你总是见不着人。” 他抬起眼,却是那位爱笑的姑娘,一时间有些结巴,道:“我,我,老爷让我去,去福宁院,照顾小少爷的餐食。” 叶若瑶捂着嘴笑,“你怎么总结巴,跟别人说话也这样吗?” 姚珍难堪地摇头。 叶若瑶道:“我今日想吃糯米鸡,你做给我吃,可以吗?” 姚珍看着她的笑颜,终究说不出拒绝的话,点点头,道:“好。” ======== 镇远侯府。 陆凛刚入门,一只小麻雀忽然朝面门飞来,他眼疾手快,闪身避开那只横冲直撞的笨鸟,一个小家伙便从身后扑了上来,抱住他的大腿。 “舅舅!” 陆侯爷面露无奈,回身将这淘气包抱起来,拍拍小屁股,问:“今日在府中可有听话?” “有的,子延一直在练字,都怪舅舅的名字太难写,比划那么多,好不容易才学会的。” 陆凛绷不住冷脸,唇角一勾,道:“走,带舅舅去瞧瞧。” 陆子延揪着手指,小声嘀咕:“会写是会写了,但是,跟你想的可能不太一样。”他泪流满面地想,毛笔字对自己来说,果然还是太困难了! 陆凛揉了揉小孩的脑袋,不论他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来源于谁,如今只是他陆凛的宝贝,谁也休想夺走。 第63章 提不得 为了管教家里这只淘气包,陆凛真可谓费尽了心思, 京城里但凡有些名气的先生, 他都曾拜访过,不择手段地把人请回府, 想治治家里这野孩子,只是陆子延显然不好惹, 来一个赶走一个,来两个, 就赶走一双。 久而久之, 镇远侯府的小少爷顽劣不堪的名声不胫而走,如此一来, 再想请人就难了,侯爷无奈之下,只好趁自己得空的时候,亲自教导。 但他毕竟公务繁忙,并不很得空,因此这孩子相当于放养。 正中陆子延下怀。 陆子延并非真正的七岁孩童,他的灵魂来自千年后,在那个时代, 有一种说法,叫做穿越, 他这种情况该叫胎穿。 他一出世亲娘就难产去了,这个时代医疗条件差,女人生孩子, 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,他娘到底也没能把那只脚收回来,而那时,陆子延还在混沌中沉睡,等他意识清醒,人已落土。 陆子延甚至不知道,这位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女人,究竟是何模样,只隐约记得,是一位嗓音极温柔,极动听的女子。 至于他爹是谁,他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让妻子在偏僻的村落产子,想来也不是什么好男人。 后来陆凛找到他,把他接回侯府,那时候老侯爷刚离世,陆凛继承爵位,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,门庭凋敝,孤立无援,各路宗亲如血蛭一般,几乎把侯府吸干,那段日子十分难熬。 陆凛抱着两个月大的婴孩,端坐在侯府中堂,面若寒霜,冰冷地吐出几个字:“今日种种,他日必百倍偿还。” 怀中奶猫似的婴儿伸出小爪子,悄悄抓住了陆凛的小拇指,用力攥紧,婴孩有一双澄澈的眼眸,似一对琉璃宝石,漂亮,纯粹,却又极度脆弱,只稍稍用力,这小奶猫似的婴儿会立刻停止呼吸。 这世上,有一个小东西,正依赖自己而活,这个认知,让陆凛冰封已久的心裂开了一道口。 他将毕生的温柔都给了怀中的小生灵,缓声道:“宝宝,舅舅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。” 陆子延安心了,他听下人说,他娘只是老侯爷的养女,与舅舅并无血缘关系,一个襁褓婴孩,又没有自保能力,他很害怕陆凛不要他。 他是个理科生,历史学得不好,但是对于大邱王朝还是有些印象的。 这个王朝仅仅存在了半个世纪,却留下无数传奇,其中有名垂千古的诗篇和名仕,传颂千年的将领,还有许多精巧的工艺品。同样有名的,还有一个疯子帝王。 桓元帝,这位历史上最受争议的君主,就在这个朝代,后世许多人认为他患有精神疾病,真假难以评判,但陆子延决心远离朝堂,最好能带上舅舅私奔,以免被二十年后的那场灾祸殃及。 他不过是个平凡人,不知道香皂的制造原理,也没有现代工艺品的配方,在这个时代,活着已是不易,他无法拯救更多人。 陆凛不知他的复杂心思,翻开外甥练了一天的字,虽然早有准备,当那一排排“凛”字映入眼帘时,他仍是有一种自戳双目的冲动。 陆子延偷偷打量他,道:“舅舅,你生气了吗?” 陆凛扶额,良久,摇摇头,道:“舅舅在想,还是该给你请个先生,否则这字……怕是难有进益。” “请了先生,也没什么用处的。”毛笔字是真的写不来。 陆凛捏捏他软乎乎的脸蛋,道:“那只能说明先生不够好。” 小孩觉得他舅舅在说大话,即便把这个时代最好的先生请来,也拯救不了他这一双如同残废的爪子。 但是陆凛从不说大话,他抱着外甥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,抬手将那张鬼画符翻过去,眼不见为净,沉吟道:“若舅舅记得不错,上回去相府接你,叶老太爷似乎对你印象尚可。” “阿锦的爷爷?”陆子延拧着小巧的眉,“不过看在阿锦的面子,勉强和蔼一些。” 叶家老太爷,世称弘文先生,当世大儒,陆子延还曾经去博物馆参观过他的遗作。的确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先生,但相处后才发现,这老爷子其实是个孙控,对他家乖孙如同春风细雨般和煦,对别人,则是秋风扫落叶般冷酷。 他抱住陆凛的手,险些哭出来:“舅舅,我不要跟他学。” “怎么。” “那老爷子太严肃,跟他说话,我心里发慌。” 陆凛忍不住一笑,道:“你这淘气鬼也有怕的人,你不想学,人家还未必肯教,舅舅先写拜帖,改日带你一道登门拜访,端看老先生愿不愿收你,若是肯收,你就好生学几日,若是不肯……” “不肯,就不找了?”陆子延满怀期待。 陆凛毫不留情打破他的幻想,道:“若是不肯,就再换一个,叶氏一族还会缺教书先生?若是哪位叶氏本家的先生,肯教你几日,远胜京中那些庸辈教你一年。” 陆子延算是瞧出来了,他舅舅打的就是这个主意。 叶老爷子退隐多年,哪里肯轻易复出,阿锦那位堂伯刚好在府中长住,叫什么叶明坤,在族里很有些分量。叶家拒绝陆凛的请求,为了不伤及两家情面,一定会推荐叶明坤,如此一来,水到渠成。 陆子延气闷,他舅舅为了给他找教书先生,竟算计起叶家,他可是把阿锦当朋友呢。 陆凛往他嘟起的唇上亲了一口,道:“走,去用晚膳。” 陆子延轻哼一声,别开脸不理他,却听陆侯爷温声诱哄道:“今晚有宝宝最爱吃的荷叶鸡,不去的话,舅舅就全吃了哦。” 小孩还是不理,陆凛勾起唇,直接把他扛肩上,大步往膳厅走去。 “陆凛,你放我下来,陆凛!我要托梦给娘亲,告诉她你欺负我!” 陆凛只笑:“你知道你娘是何模样?别托错了人才好。” “……” ======== 镇远侯府鸡飞狗跳时,相府却极和谐安宁。 过了几日,天气转凉,福宁院里的老槐树落了一地枯黄,叶重锦蹲在树下,用小扫帚清扫,心里装满了感时伤秋的情绪。 安嬷嬷一进院门正瞧见,一口气喘不上来,忙抢过扫帚,道:“我的小祖宗哎,这等粗活如何落到您手里的,院子里的丫头婆子都断了手脚么,我倒要问问看,他们是不是金贵得拿不动扫帚了。” 叶重锦笑了笑,道:“嬷嬷,是阿锦觉得好玩,不让他们插手的。” 安嬷嬷没办法,只好又把扫帚还给他。叶重锦这刚扫了一堆,一道矫健的白影如风一般飘过,落叶和灰尘迎面扑来,满嘴的土味,地上更是一片狼藉,旁边趴着一只闯了祸,还歪着脑袋卖萌的小白虎。顿时什么感伤都没了。 “大猫!!” 漂亮的男孩,手里拎着个扫帚,追着老虎满院子跑。 两条腿到底追不上四条腿,叶重锦上气不接下气,却是撞入一个胸膛,接着便被人揽在怀里,熟悉的气味,是他哥哥身上惯有的淡淡墨香,小孩索性不动,靠着他大口喘气。 这孩子呼气带着一股子药香,此时形容狼狈,内里却透着一股贵气,叶重晖抵着唇轻笑,问:“阿锦,这是演得哪一出?” 叶重锦恨恨道:“清、理、门、户。” 叶重晖瞥了眼悠哉漫步的小白虎,唇角的笑意更深,揶揄道:“清理门户,清的不会是阿锦自己吧?” 小孩噎住,忿忿摔了扫帚,气呼呼地不说话。 叶重晖也不嫌他爪子脏,牵他进了屋,丫头们早备好热水和汗巾,叶重晖接过汗巾,在水中浸泡片刻,又拧去八成的水,用湿布拭去小孩额上的薄汗,道:“哥哥有件事要告诉阿锦。” 叶重锦疑惑地眨了眨眼。 “今年的秋猎取消了。地方传来消息,栗县遭遇一场数十年一遇的涝灾,大水冲毁了百亩良田,庄稼颗粒无收,许多灾民正往京城涌来,赈灾一事刻不容缓,这个时候围猎取乐,会引起民愤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道:“知道了。” “阿锦可觉得失望?” 叶重锦一愣,道:“这有何好失望的,秋猎年年都有,今年没了,来年总还有,再者说,大猫明年更壮实,我可以骑着它去打猎,满山林的猛兽见到我,都要退避三舍,多威风。” 叶重晖道:“你方才还追着它满院子打。” “这小家伙淘气得厉害,不教训是不行的。就跟陆子延一个德性,他舅舅舍不得管教,我却是舍得的,大猫可不能随他长歪了。”说完他连忙捂上嘴,紧张道:“糟糕。” 叶重晖忙问:“怎么?” “这人是提不得的,一提到他,十次有八次会出现。” 叶重晖正无语,便听到夏荷跑进屋里,笑道:“小主子,大少爷,陆家小公子到了,说是替小主子解闷来了。” 叶重晖:“……” 叶重锦恨不得捂上耳朵,装作听不见,那只小兔崽子回回过来抢吃的,抢玩具,看上什么顺走什么,他真想把人撵出去。 第64章 使坏 陆子延此行不是为了别的,正是为了拜师一事, 不过他心里到底还是不情愿, 所以才来找叶重锦帮忙。 他没料到叶重晖也在,弯了弯唇, 乖巧地笑道:“叶哥哥好。” 叶重晖微微颔首,客套地问:“来找阿锦?” 他点点头, 朝叶重锦俏皮地眨眼,他一贯这副精怪的模样, 好似藏了一肚子坏水, 看得叶重锦心生警惕,哼道:“你不是换牙么, 这么快就换完了?” 陆子延纳闷:“……那不然呢,换牙要换多久?” 叶重锦一噎,他这辈子还没开始换牙,上辈子换牙的记忆也早忘了,所以并不清楚,这个过程到底要花费多久,抿了抿唇,转过头去喝水。 陆子延坐他对面龇起牙, 一手扯开嘴皮,让叶重锦看他刚换的乳牙:“喏, 里面的豁口,能看到吗?” 叶重锦忍了忍,还是抵不住好奇, 凑过去瞧。果然在角落里瞧见一个黑洞洞的缺口,仔细看,能看到刚冒尖的小芽儿,淡粉的牙龈上一点雪白,给人一种精雕细琢的错觉。 陆子延就知道他会喜欢,连他舅舅都抵不住这个诱惑,每天瞧好几遍都不会腻。 叶重锦想上手去摸,被陆子延给拦住,便道:“我的手不脏的。” 陆子延都看到他手上的灰尘了,也不知道娇生惯养的叶家小少爷怎么成泥猴子的,头发上还沾了一片树叶呢,他憋笑道:“刚换的牙不能摸,也不能舔,会长不大的。” 叶重锦回过头看他哥哥,见叶重晖也跟他点点头,这才不甘不愿地收回手。 叶重晖继续用湿巾给他清理脸颊上的灰尘,陆子延在一旁期期艾艾道:“阿锦弟弟,其实我有事求你。” 叶重锦就知道他有事,平时这兔崽子到了这,第一找吃的,第二找好玩的,找不着就在院子里瞎折腾,带下人们做游戏,什么跳房子,木头人,还有叶重锦喜欢的纸牌游戏,总之,不会是今天这副殷勤的模样。 他把脏兮兮的小手放进水里,慢条斯理地洗,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 陆子延皱着小脸,把他舅舅铁了心要给他找先生的事说了。要是别的先生还好,他随便使个招数把人气走就是,可这位叶家本家的先生,是津州叶氏有头有脸的名仕,还是叶丞相的堂兄,就是再借他一个胆,他也不敢作乱。 叶重锦听罢,毫不客气地笑了,“你也有今天啊,你舅舅早该整治你了。” 叶重晖把他湿漉漉的手接过,用干布擦拭干净,随口道:“你的意思是,你舅舅想把你这块烫手山芋扔给我们家,让我们来管教?” 陆小爷嘴角一抽,这两兄弟一个比一个会挤兑人。 “我舅舅是这个打算,他做下的决定很难改变,但是老爷子素来听阿锦的话,你跟他说,让我舅舅的盘算落空,可好?” 叶重锦眯眼一笑,透着股狡黠的意味,问:“我为何要帮你?” 陆小爷回答得掷地有声:“因为我们是朋友!” 叶重锦白眼一翻,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。 ======== 这件事最终没办成,不是叶重锦出面帮了忙,而是叶明坤收到津州的来信,不得不在近期内带着妻儿踏上归程,没有时间替侯爷管教外甥。 陆凛骑在马上,怀里抱着他的宝贝外甥,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,小孩眼里的光彩实在耀眼,让陆侯爷忍不住琢磨,是不是天意如此,这孩子或许就不该有人管教,就该让他自由散漫,无拘无束地长大。 可是天意却把他引向了另一个人。 路边的摊位上,一个书生摆着字画正在叫卖。陆凛觉得那声音实在熟悉,就多看了两眼,待看清那书生的相貌,略有些诧异。 “刘公子?” 这书生不是别人,正是那日金光寺里的刘晋云,白日卖字画维生,夜里回寺庙借住,他今年秋乡试得中举人,正筹集盘缠,等着来年的春闱会试。 刘晋云抬起眼眸,脸上是惯有的和煦笑容,不卑不亢,拱手道:“侯爷。” 陆凛抱着小孩下了马,蹙起眉,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刘晋云的父亲刘靖曾任大理寺寺丞,是陆凛的下属,刘靖因病去世不过数月,他为官数十载,家产还算富足,怎么也不至于让嫡妻留下的孩儿流落街头。 刘晋云勉强笑了笑,道:“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侯爷还是莫要追问了,此事,在下实在难以启齿。” “本侯曾答应过刘靖,替他关照两个儿子,虽然是场面话,但本侯是言出必果的性子,你若有冤屈,本侯这大理寺卿少不得要管一管。” 陆凛把刘晋云带回侯府,奉上一盏热茶,这如今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红了眼眶。 刘晋云憋了太久,已顾不得对方是谁,只想倾诉一番。 “侯爷,实不相瞒,在下是被兄长驱赶出来的。其实在下也是在父亲过世后才知晓,原来……原来我并非嫡母所出,而是父亲与小姨的私生子,此事过于荒唐,为了保全家中颜面,这才养在嫡母名下。往日总觉得嫡母偏心兄长,却原来,这都是我应得的。” 私生子的名声本已是难听,他却是父亲与嫡妻的妹妹偷腥所生,说出去都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,被那对母子赶出来也是情有可原。 说起这些,刘晋云羞惭至极,还隐隐有些恍然大悟的清明。 陆凛沉吟片刻,道:“刘靖这事办的荒唐,可你是无辜的,不必太过自责。” 刘晋云低垂脑袋,没有答话。 陆凛问:“如今可有住处?” 刘晋云抹去眼泪,道:“在下暂时借住在金光寺,打算住到明年开春。” “春闱?” “正是。” 陆凛眸中精光一闪,道:“住在寺庙到底不是长久之计,何况你来年要参加春闱,该多抽时间温书才是。本侯这里有一份差事,你若愿意,可以住在侯府,顺便教本侯外甥识几个字,酬劳薪金另付,如何?” 刘晋云面露喜色,自打空尘大师云游,金光寺里的小沙弥便越发瞧不上他,他也是大户人家养大的,受不得冷眼,如今陆凛肯帮他,他自是感激不尽。 “侯爷的大恩大德,刘晋云无以为报,无论日后是贫是富,是高是低,永不忘侯爷帮扶之恩。” 陆凛只淡淡一笑,他不在乎刘晋云日后报恩与否,只盼他不要被家里的野孩子吓着,撂挑子走人就好。 一个教书先生还要靠卖人情拐骗来,陆凛告诉自己,这是最后一次。 陆子延听到刘晋云这个名字的时候,真真切切地惊了一下,他让刘晋云把名字写在纸上,看完后眼神变得十分复杂。 刘晋云,原来这人就是刘晋云,大邱第一军师,笑面狐狸刘晋云。 他后悔了,不该把前面四十七位先生赶走,否则也不会遇到这位。难道这就是穿越主角的命数,不管怎么躲,都能遇到很牛叉的人物? ========== 叶府此时也不太平,叶明坤收到族中来信,必须尽快赶回津州,可女儿的婚事还没有着落,他如何能安心。 叶夫人劝道:“既然佛祖指引,说若瑶的缘分在这里,咱们也不必心急这一时,先回津州处理要紧事,左右有弟媳看顾着,不会有差错。而且云哲也该回学堂读书了,在繁华的都城待久了,早晚迷了心性。” 在相府这段时日,她与安氏关系甚好,把女儿交托给她是一万个放心。 叶明坤还是担忧,道:“若瑶总归是女儿家,身边没个看顾的人,咱们远在津州,凡事照应不到,若是出了什么事……” 叶夫人想想也是,道:“那夫君带云哲回津州,妾身留在此地陪若瑶。” 叶明坤一听,更不乐意了,“这如何使得,哪有把妻女单独留在别人家的,我成了什么人,不妥不妥。” 叶夫人忍不住笑,道:“这也不妥,那也不妥的,那你说怎么着,若瑶回津州会叫人笑话,那丫头脸皮薄,受不得别人指指点点,总归是带不回去的,你倒是拿出个章程。” “……要不,把云哲留在京城陪他姐姐?” 他才说完,叶夫人脸就沉下来,道:“你是不是忘了,你儿子一心想走仕途,这些日子有我们镇压着,还算乖顺,我们一走,他势必会惹是生非。” 夫妻二人正头疼,更头疼的事来了。 当天夜里,不知是谁往叶夫人屋里扔了颗石子,石子上包裹着纸条,字迹潦草,内容却唬人,说她女儿与叶重锦院子里的掌厨有私情。 叶夫人看完,气得直哆嗦,她不敢声张,默默将那纸条在烛火上燃尽,细细思索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,彻夜难眠。 次日清晨,她把女儿叫到房里,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耳光。 叶若瑶被打懵了,呐呐地问:“娘……” “我精明了一辈子,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!一个甄旭让你在津州待不下去,让我们一家子脸上无光,你不长教训,来了京城,竟敢玩起风花雪月的把戏,和一个外男暧昧不清,嫌我们不够丢人?” 叶若瑶红着眼眶,委屈地说道:“我和他清清白白,我问心无愧。” “是,你是问心无愧,可看在别人眼里,你一个闺阁姑娘,和一个外男相处密切,谁会听你的解释?你是叶家的女孩儿,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叶氏一族的脸面,犯下一点错误,就会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,等着日后反咬你一口。” “叶家,又是叶家……当叶家人有什么好?如若可以选择,我根本不想做叶家的女儿!” 叶夫人脸色难看至极,“你说什么?” 叶若瑶哭的似泪人一般,“自小到大,你每次训斥我,都是这套说辞,因我是叶家女,所以什么错都犯不得,否则就是丢你们的脸,丢老祖宗的脸!在津州,我一个朋友都没有,她们嘴上说着高攀不上,其实是嫌我装腔作势,不好相与,那些个上门求亲的,哪个不是冲着叶家的名声来的,在他们眼里,我叶若瑶哪怕是个无颜女,无德无才,他们也娶得,就因我是叶家女!”叶夫人沉默半晌,道:“这个厨子,难道就不是冲着你的身份?” “他还不知道我是谁,”叶若瑶拿帕子擦了擦泪痕,道:“我一直没有坦白身份,他如今还唤我姑娘,我回回找他要吃的,他什么也不问,只闷着脑袋做,他是极好的人,手艺更好,上回娘夸过的点心,就是从他那里拿的。” 叶夫人一愣,她还以为是京城有名的寻香楼做的点心,还赞过它名副其实,担得起高昂的价格。 “寻香楼的点心我也吃过,还不如姚珍随便弄出来的零嘴,娘,你总告诉女儿不能只看眼下,要看长远些,哪怕是个穷书生,难保日后不是状元郎,姚珍现下是穷厨子,但日后,他一定会有大出息,其实他有没有出息我都不在意,只要他一心一意待我好,就足够了。” 她这一席话情真意切,与当初在父母跟前吵着要给人做小妾的时候,已经大不相同。 叶夫人道:“你往日,也曾这样喜欢甄旭,若我允了你,日后你后悔了,便再无回头路可走。” “他们是不同的,那个骗子如何与姚珍相提并论!” “一样的,”叶夫人握住她的肩,沉声道:“是一样的,瑶儿,等你不喜欢的时候,他们都是一样的。原本我与你父亲还担忧,不知如何处置你和云哲,此次,你就随我们回津州吧。” “娘,你忘了我为何来京城么?” “娘没忘,是瑶儿你忘了,往日我太惯着你,这次你就回去瞧瞧,一时的冲动,究竟会引来什么后果,吃够苦头,你才知道,爹娘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你好。” 言罢她大步走出去,将房门锁上,任凭叶若瑶在里头苦苦哀求。 她朝管事婆子道:“小姐和我们一道回津州,收拾行李,越快越好。” ======== 叶重锦合上雕花木窗,打了个哈欠,懒懒地问:“今晚谁当值?” 无人答话,夏荷推了把身边的春意,春意一愣,忙道:“今夜是奴婢当值。” 叶重锦瞧了她两眼,道:“春意,你怎么精神不济,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 春意连忙摇头,道:“谢主子关心,奴婢没有大碍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拾起桌上的木签,漫不经心地拨弄烛台上的火苗,白皙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,他忽然道:“听母亲说,堂伯一家明日就要动身回津州了,原本是要留下堂姐的,不知怎的,临时改了主意,此番离去,许是不会回来了。” 他抬眸看去,没有错过春意脸上一闪而过的轻松。 “都退下吧。”他垂下眼睫,掩去一抹寒光。 竒*書*蛧*w*W*W*.*q*Ι*s*ú*W*ǎ*Й*G*.*℃*O*m 小白虎跟在他脚边,一道挪到榻上,他从枕下翻出一个镶金锦盒,金丝楠木材质,雕工精致,打开小金锁,最上面是一块蟠龙玉佩,还有一叠厚厚的银票,他把银票掀开,将下面的地契抽出来。 因他年纪小,家里人不大喜欢给他现银,多是古董字画,还有庄子铺子之类的地契,有人替他打理,年底将利钱一并送来。 相府其实算不得有钱,他爹做了几年丞相,清汤寡水的,看不到一点油水,但他母亲当年的嫁妆是极丰厚的,这些年又打理有方,钱生钱,利滚利,日子也越发富足。安氏给他的这几间商铺,都是稳赚不赔的。 叶重锦从中抽出一张地契,是城西的一间茶楼,因坐落在明月湖畔,每日客流量惊人,占尽地理优势,利钱却只是过得去,看来有人不把他这个小主子当回事。 索性送人罢了,就当随份子钱。 他捏着大猫修剪得平齐的爪子,笑道:“你说,如果我把若瑶堂姐放出来,今夜是不是会很热闹?” 似乎想到了极为有趣的事,他抱着小白虎在床上打滚。 第65章 顾雪怡 叶若瑶不是乖顺的脾气,恰恰相反, 她极叛逆。当年执着于甄旭, 不是因为感情有多深厚,只是因为家里反对。 他们越反对, 她越要反其道而行。她要让外人看看,什么百年, 什么当世清流叶家,也不过是寻常人家, 叶家的女孩儿, 也只是寻常的姑娘,不是什么品性高洁的仙子, 只是世俗庸人。 这次不同,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。 她生在叶家,自小见过最多的就是读书人,都说君子远庖厨,那些个文人雅士,各个瞧不起厨子,自己却未必颠得起勺,提得起锅, 柴米油盐都分不清,只会写一些酸腐的诗文。 笔墨书香, 哪里比得上热腾腾的米粥香气叫人心里踏实。 眼看夜色渐深,她心里煎熬,忽然听到细微的脚步声, 接着便是开锁的声音。 竒 書 蛧 W W ω . q í s ú W à N G . c o M 她连忙走到门边,谨慎地问:“谁在外面?” 一声轻嗤:“除了我还能是谁,总不能是你的相好。” 门吱呀一声开了,站在门前的正是叶云哲,叶若瑶鼻头一酸,埋怨道:“你怎么才来,都快天明了。” 叶云哲黑着脸道:“若是叫娘发现,肯定要打折我的腿,早提醒过你跟娘坦白,现在让别人抢先说了,在娘眼里可不就是见不得人的私情,她现在正在气头上,怎么劝都没用,你还是先避一避。” “怎么避?” “先躲起来,爹娘急着回津州,你的事又不能跟叔父叔母坦白,他们找不到你,我再给他们出主意,说我留下寻你,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应下,等他们离开京城你再出来。” 叶若瑶眼里一亮,又蹙起柳眉:“可我要躲在哪里,才不会被爹娘找到。” 叶云哲沉思片刻,道:“相府最保险的地方,应是阿锦弟弟的福宁院,谁都不敢闯,更别说爹娘,但是要怎么说服他同意……” 听到福宁院,叶若瑶心神一松,这些日子她总往那里去,对路径熟得很,拍拍弟弟的肩膀,眨眼笑了笑,道:“我有法子。” “……” 姐弟两个把门锁上,又把房间的侧窗破坏,造成一种叶若瑶从侧窗逃走的假象。 福宁院有个侧门,是平日里下人进出的通道,叶云哲见她这般轻车熟路,难免生疑,等叶若瑶带他来到仆役居住的东厢房,立时想通了。 他抓住叶若瑶走到一边,低声问:“你的相好,是这院子里的人?” “别相好相好的,我和他清白着呢。而且……”她有些忸怩地说:“他还不知道我喜欢他。” 叶云哲简直被她气死,怒道:“你的心思摆的这样明显,谁瞧不出来,他迟迟不回应,大约是不想回应。罢了,你随我回屋,明日一道回津州,就别惦记人家了。” 叶若瑶瞪眼,又软语哀求道:“好弟弟,如今只有你能帮姐姐了,先前从姚珍这里拿回去的点心,有一半是进了你的肚子,如今你想撒手不管,我就告诉娘,说你一直都知情,看她怎么教训你!” “……” “别气了,日后我总会还你这个人情的。我进去找他,你在这等我。” 她整理了一下妆容,深吸一口气,这才推门而入。 姚珍睡得正香,忽然被人叫醒,待看清叶若瑶的脸,吓得不轻。 他慌忙披上外套,将烛台点燃,摆在桌上,问:“姑娘,这深更半夜的,你怎么会来我屋子里?” “姚珍,我爹娘要带我回津州,明日一早启程,你可有什么要说的?” 姚珍虽然木讷,却不是真的傻,听到“津州”二字,脑海逐渐清明,露出一抹苦笑,道:“原来姑娘是堂老爷家的掌上明珠,往日,是小的逾矩了。” 叶若瑶却不容他躲避,直直望入他的眼,道:“我的时间不多,爹娘现下该在四处找我,我再问一遍,我要回津州了,你可有话要对我说?” 她相貌俏丽,一双杏眸好似会说话,因先前哭了一场,眼眶泛红,叫人心疼。姚珍偏过头,低声道:“叶姑娘,一路顺风。” 叶若瑶沉默好一会,才回过神来,“一路顺风?这就是你想说的?你可知道,我回了津州,就再回不来了,从今往后,再无相见的可能,即便如此,你也不在意吗。” 姚珍握拳,声音似从咽喉里挤出来一般:“叶姑娘,你我本就不该相见。” 叶若瑶蹙起柳眉,问道:“这些时日的相处,在你看来,都是不应该的?” 姚珍垂眸,道:“是。” 叶若瑶咬着唇瓣,良久轻笑,道:“你知道我为何来京城吗?因为我喜欢错了一个人,因为那个人,我在津州名声很差,回去后,大约会被人耻笑很久,我来找你,是以为你会帮我,我以为你对我,和我对你是一样的感情。看来,这次我又喜欢错了人,我娘说我蠢,我原先不服气,现在我信了,她说的没错,我的确是蠢,蠢得无可救药。” 烛火摇曳,灯火下的男人面色惨淡,动了动唇,终究什么也没说。 叶若瑶道:“姚珍,你比那个骗子更可恨。知道他骗我的时候,我只觉得生气,可对你,我一点都不生气,只觉得难过,难过得心都疼了。” 不知何时,那双杏眸又盈满泪水。姚珍不忍地避开眼,他不敢看,舍不得看,他怕自己心软。 叶氏本家老爷的掌上明珠,那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门第。 临走前,叶若瑶朝桌边的男子道:“以后不要随便待一个姑娘好,你的好,有时最伤人。” 姚珍攥紧拳头,低低应了一声。 待女孩离去,屋里仍旧有她身上的淡香,姚珍静坐在桌前分毫微动,好似一座雕像,一直到天明。 而窗外,春意看着他挺拔的背影,看了许久。 她心里清楚,若再给这二人一些相处的时日,姚珍完全陷进去,此时的结果就会大有不同。好在老天都在帮自己,她唇角掀起一抹冷笑,转过身,看到眼前的一人一兽,吓得直接瘫倒在地。 “小主子……” 叶重锦骑着小白虎悠悠回转,春意慌忙爬起跟上,她手脚发凉,想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。 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叶重锦暗自好笑,回眸看向伺候自己好几年的婢女,眼里已不剩一丝笑意。 “小主子,奴婢只是恰巧路过,不是有意窥探谁……” 叶重锦捏了捏大猫的小耳朵,打断道:“往伯母屋里传信的人是你吧,原先我只是怀疑,因为你一贯谨慎小心,凡事都会瞻前顾后,思虑良久,可是这次,你似乎真的急了。” 春意紧紧咬着唇,忽然跪地,膝行到小白虎的脚边,道:“奴婢原本是不想的,可是奴婢看到,姚珍将他娘生前的遗物赠给了堂小姐,虽不是什么值钱的簪子,但姚珍一直很珍惜,就因为堂小姐不慎遗失了一枚玉簪,他就顺理成章地送出去了。” “以堂小姐的身份,什么样的如意郎君找不到,为何偏要来抢姚珍?我爱慕许久,守候许久的人,凭什么让她后来者居上,横插一脚!就因为她的身份尊贵一些么!奴婢不服,小主子,像您这样生来高人一等,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子,怎么会知道为人奴婢的艰难!” 叶重锦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孩,在他的印象里,春意总是平静温和的模样,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流,与世无争,何时变得如此面目狰狞。 他蹙起眉,淡道:“春意,你是个聪明的姑娘,可我不大喜欢聪明人,自己收拾行囊,去外院吧。” “小主子,小主子,”春意这才知道害怕,连连哀求道:“奴婢知错了,奴婢真的知道错了,求您看在奴婢这几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,就给奴婢一次机会吧,奴婢愿意领罚,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,什么苦头都吃得。” 叶重锦轻笑一声,道:“你只是错估了姚珍在我心里的分量。若是旁人,随你耍心机手段,我才懒得管,可是姚珍,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一个人,你却轻易破坏了这份幸福,我如何容得下你。而且……” 他挑眉问:“你是太子的人吧?” 春意诧异地抬眸,紧接磕了好几个响头,额上渗出鲜血,她颤声道:“小主子,这次的事是奴婢做错了,但是奴婢对小主子绝无二心,怎么会做出背主之事!奴婢愿意以死明志!” 她这副模样不似作假,叶重锦蹙起眉,莫非他猜错了?他房里肯定有顾琛派来的死士,而且隐藏了很久,可那个人到底是谁…… 他揉了揉眉心,淡道:“你先回房歇息,养好伤再走,日后不要出现在我,或是姚珍面前。” ======= 叶若瑶跟弟弟回了西院,此时院子里已经炸开了锅。 叶夫人急得脑袋发昏,见到姐弟二人,刚要骂人,却见女儿眼睛里流着泪,平静地说:“娘,女儿知错了,不该偷跑出去,让爹娘担心,弟弟只是先一步找到我,您别骂他。” 叶夫人心里一痛,忙把女儿揽在怀里,道:“回来就好,回来就好,娘谁也不骂。” 想到当初来京城时,女儿虽然多有怨言,但眼睛里的神采还在,还是一个任性的小姑娘,可此刻,像是一夕之间,真正地长大了。 为人父母的,既希望子女能够独当一面,却又矛盾地惧怕这一日的到来。 叶明坤一家子就这么离开了,叶若瑶哭了一夜,眼睛肿得没法见人,一直戴着纱笠,随叶夫人上了马车。 倒是叶云哲与叶重晖说了好一会话,才依依不舍地告辞。 其后几日,叶重锦一直过着水深火热的日子。他舀了一勺甜粥,小心翼翼地送进嘴里,然后噗地吐出来,秋梓忙上前收拾残渣,春意离开后,她就升了一等丫鬟。夏荷问:“主子可是烫着了?” 叶重锦把玉白瓷碗放下,漱了口水,道:“这哪里是甜粥,是咸的,咸的!隐约有一股辛辣味,还有醋酸味……把姚珍叫来。” 姚珍双目无神地走进来,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,说绝情话的人是他,如今心如死灰的人也是他。 叶重锦懒得跟他说废话,直接把一张地契扔到他脸上,姚珍捡起,一脸迷茫。 “这茶楼位于明月湖畔,地段上佳,但一直赚不了钱,我现在交给你,如果你有本事让它起死回生,就当我送你的,如果不能,你就把它卖了,拿去讨媳妇。” 如果是从前,姚珍必然是不肯接受的,可是现在,他想到自己的无能,想到叶若瑶失望的眼神,想到往日种种,胸口一直憋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喷薄而出。他喜欢的姑娘,也喜欢他,他为什么不能争取? 他跪下,朝叶重锦郑重磕了三个响头。 “主子,我会让这茶楼起死回生,然后用双倍的价格,从小主子这里买下它。”一字一句,掷地有声。 叶重锦好似看到了前世的那个姚珍,那股狠劲,原来一直藏在内里,须用外力将它逼出。 不枉他让人通风报信,撺掇叶云哲救人。 那晚的种种,其实他早已预料到,唯一出乎意料的,是春意并非顾琛的死士。可是能潜入西院送信,而不让人发觉,至少会点轻功,这其中,到底有什么是他算漏的。 他又吞了口茶水,还是想不通。 ======== 月黑风高夜,一堵围墙边,一个粗使丫鬟坐在枯井旁,正是被叶重锦赶走的春意。 她这几日精神颓靡,早已没了往日的沉静从容。 在外院住了几日,才知道,原来为人奴婢也是各有不同的,外院的婢女做梦了都想往内院里钻,小少爷身边的一等丫头,吃穿用度比得上一般人家的千金小姐,是她不惜福,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。 过了片刻,一个锦衣罗裙的婢女匆匆赶来。 “春意姐姐。”来人笑道。 “我如今哪里当得起你一声姐姐,说起来还要感谢你,那日替姐姐我送信去西院,这才把叶若瑶送回津州。” 那人笑道:“你我之间,何须言谢。” 春意紧紧盯着她的眼睛,道:“我也不拐弯抹角了,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,小主子赶我走的时候,说我是太子殿下的人,他的语气很笃定,我一直在想,小主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猜想。” “小主子许是糊涂了……” “小主子是何等精明,又怎会糊涂!还是说,他怀疑错了人,太子派来的人,是你吧。” 那女孩咯咯直笑,好似听了什么笑话,道:“春意姐姐真会说笑,我怎么会是太子的人,我的主子只有一个人,就是小主子。” 春意早料到她不会承认,蓦地起身,扯着她盈盈一握的细腕,往福宁院走去,冷笑道:“既然你不是,不如我们去小主子面前辩驳,小主子自有公断。” “春意姐姐,”那女孩握住她的手,轻轻松松制住了春意,歪着脑袋轻笑:“这样一来,可就不好收场了。小主子说得对,你太聪明了,你这样聪明的人,真是留不得。” 春意被她的眼神看得发慌,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,那女孩却直直上前,道:“知道吗,聪明的人,往往活不长。” “你……你要做什么……” “我本不想杀你,毕竟你对主子还算忠心,可惜你发现了我的秘密。春意姐姐,秘密之所以称之为秘密,就是不能被人发现,一旦被人发现,总是要有人死。不杀你,死的就是我,所以,原谅妹妹好不好。”最后一句,甜美的嗓音,已然变成男人的清润嗓音。 ======== 几日后,栗县的灾民大量涌入京城,尽皆被拦在城外,叶岩柏作为清流之首,自然要带头开仓放粮,救济灾民。 叶重晖亲自领着一众家仆,在城外搭建粥棚,与相府交好的几个府邸,例如镇远侯府,罗尚书府,以及晟王府,也都效仿施粥,在如此情形下,其他府邸哪敢不随大流,回头御史台的折子就能递到御案上了。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,这些达官贵人,为此番救济灾民的确出了不少力。 叶重锦悄悄跟去一次,他哥哥让他待在马车里,帘子盖得严实,相府的侍卫守了三层。他就透过细缝往外看,只一眼,便看不下去了。 天灾人祸,受苦的总是黎民百姓,快入冬的天气,出了这样的事,可见天不悯人。 叶重晖忙完,回马车里,看弟弟趴在大猫身上发呆,以为他是吓得,忙把小孩揽在怀里,小声安慰道:“朝廷的赈灾银已经批下,栗县的堤坝正在重修,房屋也在重建,他们很快就能回家了。” 叶重锦问:“谁去的栗县?” “明王殿下。” 叶重锦放心了,在这种关键时期,明王为了拉拢人心,只会尽心尽力。 他扯了扯叶重晖的衣袖,道:“哥哥,天渐渐冷了,他们吃得饱,却穿不暖。” 叶重晖略一沉吟,道:“我回去与母亲商议,备些棉被棉衣送来。” 兄弟正谈论着,忽然听得马车外传来一阵跪谢的声音,掀开车帘,却见一名容色艳丽的女子跨坐白马之上,一身劲装,披着大红披风,腰间配着一柄兰青宝剑,乌黑秀发高高束起,剑眉星眸,竟比许多男儿多出几分英气。 安成郡主——顾雪怡。 她此时正在吩咐王府的下人分发过冬的棉衣,习武之人,直觉比常人敏锐一些,回眸一看,直直锁定到叶家的马车。 她骑着白马,踱到马车边上,叶家的侍卫不敢拦她,纷纷让道。 “敢问哪位在马车上,该不会是谁家的大姑娘,见不得人?” 叶重晖掀开帘帐走出去,道:“见过安成郡主。” 白衣少年披着黑色披风,面色清冷,冷眸如玉,眉骨微微蹙着,风姿出尘,让人一时连呼吸都给忘了。 顾雪怡不在京中久矣,许久没见到叶重晖,一时难以消受,嘴角一扯,道:“原来是叶家公子,回回见到你,都能叫本郡主大开眼界,吃的同样是人间五谷,怎么就你们家人身上散着一股子仙气。” 叶重晖只淡道:“郡主过奖。” 顾雪怡又问:“这马车里还有一人,莫不是叶家那位宝贝疙瘩?上次见着,还是在三年前,王府的元宵宴会上,只匆匆瞥了一眼,至今难忘,不知可有缘再见一眼。” 叶重晖挑起俊眉,刚要一口回绝,围观的几位公子哥都跟着起哄。 叶重锦轻笑一声,他知道顾雪怡为何针对他,这女人自小跟顾琛不对付,就喜欢跟他对着干,顾琛喜欢谁,她就为难谁。但实际上,每当顾琛遇到麻烦,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去的。 嘴硬心软,说得就是这位安成郡主。 他拍拍小白虎的脑袋,在它耳边笑道:“别急,这就让你出去溜一圈。” 小白虎被他拘在车里,正不高兴,忽然被放出去,自然撒了欢地闹腾,围观的几个公子哥见一头老虎窜出来,来势汹汹,吓得四散逃跑,安成郡主也被那猛兽张嘴咆哮的模样惊到,正要拔剑,被叶重晖伸手拦住。 “这老虎是我弟弟的爱宠,若是伤到,在下没法交代,还望郡主高抬贵手。” 顾雪怡怔愣半晌,却是一笑,道:“本郡主长见识了。” 第66章 过渡 顾雪怡一笑,在场的公子哥们各个腿脚发软, 急急忙忙往家仆身后躲。 寻常的大家闺秀, 笑起来是甜美可人,讨人喜欢的, 可这位,虽然相貌不差, 可满身的煞气藏都藏不住,非但瞧不出有多美, 只叫人胆颤。 叶重晖蹙了蹙眉, 正待开口,却见顾雪怡已经敛了笑, 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叶公子,本郡主是吃不得亏的性子,今日你兄弟二人下了本郡主的脸面,难道以为,这么简单就能收场?” 话音刚落,她骤然起身,脚尖轻点马背,一跃跳上旁边布置精简的马车, 径自夺过马鞭,一脚踹下车夫, 抬手挥鞭,就在几息之间抢走了叶家的马车,以及车上的叶家小公子。 顾雪怡大笑几声, 吹了个口哨,自己的白马跟在马车后面,一道往城外跑。 叶重锦被这变故惊呆了,顾雪怡这几年在军营里头历练,身上的匪气只增不减,说抢就抢,完全不计后果。他掀开车帘往后看,叶重晖不知夺了谁的马,正追赶而来,后面跟了大批叶家的家仆,还有别家看热闹的,马蹄搅得尘土漫天飞扬,场面乱的很。 他素来身子弱,受不得颠簸,何况这车速实在过快,晃得他头晕,胸口涌出一口酸水,好不容易才给憋回去。 叶重锦深吸一口气,对顾雪怡道:“郡主姐姐,马车比不得马匹,很快就会被我哥哥追上的,不如放我下去,这件事就当做一个玩笑,我们保证不追究,你觉得如何?” 顾雪怡又甩了一鞭子,那匹黑色骏马嘶鸣一声,疯狂奔跑,带起一阵风沙。 她扯了扯唇,道:“就凭叶重晖?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不过学了几年的拳脚功夫,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,便是追到明天早上,他也只能跟在本郡主的马屁股后面,望尘莫及。” 叶重锦默了默,问:“郡主似乎觉得欺负弱质文人,和一个七岁小孩,很给自己长脸面?” 顾雪怡无所谓道:“是又如何?” 叶重锦咧唇笑了笑,道:“难怪,难怪陆家叔叔瞧不上郡主姐姐你。” 这一句话如同一柄寒刃,直接扎在顾雪怡的胸口上,疼得她几乎握不住鞭子。 叶重锦正在气头上,他两辈子都不曾被人如此冒犯,前世即便是顾雪怡她爹晟王爷,也要给他几分薄面,谁敢让他吃这样的苦头,回头就能让顾琛活剐了。而且,方才顾雪怡言辞间,多有对他哥哥的不屑,这让他尤为气愤。 自己的家人有再多不好,那也轮不到外人指责。 叶重锦扶住车沿,继续插刀子:“陆子延跟我说,镇远侯最喜欢温婉贤良的女子,敢问郡主姐姐,温、婉、贤、良这四个字你沾上哪一样了?别说陆侯爷那样的人中龙凤瞧不上你,便是一般的人家,谁敢迎娶你这样的女子进门,娶回家驱邪避鬼倒是不错,但后宅,是别想有一日的安宁。 眼看郡主姐姐已经双十年华,若是还嫁不出去,再过个几年,陆侯爷娶了妻纳了妾,再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小公子,到那时候,郡主您还是一个人,孤孤单单,想想,还真是有些可怜……” “住口!!” 顾雪怡怒吼,然后奔溃地喊道:“住口住口住口!你这口无遮拦的兔崽子,想被本郡主活活捏死吗?” 叶重锦哪会怕她色厉内荏的几句威胁,问:“为何要我住口,难道我方才说错了什么?” 顾雪怡气得脸色青白一片,正是因为他说的都对,才叫她如此愤怒。 她气极反笑,勒紧缰绳,驾着马车往山林里跑。 “不愧是叶家的宝贝疙瘩,果真伶牙俐齿,不知道把你扔到山里,你能不能自己走出去,好在龙址山也不大,就算你迷路了,你那位了不起的哥哥也能找到你吧。” “你……你是认真的?” 顾雪怡道:“本郡主原只是想吓你一吓,谁知道你这小娃子生得瓷肌玉肤,比神仙都多几分灵气,嘴巴却毒得很,本郡主的心被你戳了几个窟窿,不出这口恶气,本郡主就不叫顾雪怡!” 叶重锦脸色一僵,掀开车帘往外看,进了龙址山好几里地,他哥哥已经被甩在身后不知多远,正焦虑,忽然听到一声虎啸,惊起林中一片鸟雀,接着,大猫矫健的身姿闯入他的视线。 叶重锦悲伤地想,关键时候来救自己的,不是阴魂不散的某人,也不是信赖的亲人,竟然是一直被他嫌弃的宠物——大猫,平时没白疼你! 顾雪怡眼皮一跳,回头看那只紧追不舍的幼虎,皱了皱眉,道:“它还没成年吧。” 小孩轻哼一声,言语间尽显得意:“即便是幼虎,也是认得路的,郡主不是说要把我扔山里吗,不必客气,尽管扔。” 他这副有恃无恐的模样,激得顾雪怡想甩他两鞭子,但不敢下手,怕被东宫那位知道,她那位表弟,一定会大义灭亲的。 她又是狠狠一甩鞭,想甩开那只小白虎,然而一头猛兽极力奔跑的速度是可怖的,很快,大猫已经越过他们。顾雪怡连忙停下马车,小白虎冲他们咆哮一声,套着马车的那匹黑马吓得一瑟缩,就连顾雪怡的爱驹都是往后避了避,眼前这头幼虎虽然个头不算大,但威风凛然,一股霸道的气势逼得人不得不怕。 顾雪怡不敢懈怠,紧握宝剑,只等老虎发难,她便亲手屠杀它。 一人一兽,四目对峙,恶战一触即发。 然而,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,就在顾雪怡严阵以待的时候,小白虎嗷呜一声,窜上马车,往叶重锦怀里钻,一副呜呜呜你怎么把人家扔下自己跑了你坏坏的委屈姿态。 “……”真是丢人啊,小孩一脸惆怅。 安成郡主怔愣片刻,觉得自己今天被这玩意儿吓了两次,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黑历史。 她轻咳一声,拔剑砍断马车与黑马间的绳索,又是狠狠一鞭子打在马屁股上,那匹黑马嘶吼一声跑了。叶重锦从马车上下来,一脸不忿地望着顾雪怡。顾女侠道:“你不是牙尖嘴利么,就在这里好生反省,或者让你的大老虎带你回家。”言语间毫不掩饰嘲讽的意味,然后利落地跨上自己的爱驹,一抖缰绳:“追风,我们走。” 叶重锦看着她闪电一般的背影,叹了口气,一般来说,猛兽可以根据气味寻找猎物,可他家这只老虎似乎只认他的气味,但他们现在在一个地方,也就是说,它是找不到回去的路的。 “你怎么就这么傻呢,”叶重锦揪着它的耳朵,恨恨道:“你要是等等哥哥他们,现在就能循气味找来了。” 小白虎瞪着一双灿黄的眸子,一脸纯真又无辜的模样,然后转过头去扑花蝴蝶。 “你算什么老虎!就算是猫,好歹认识路,”叶重锦气得骂它,“还好我在山脚扔了一个香囊,要是被哥哥看到的话,就知道我在山上了,可龙址山……除了大,没别的优点。” 顾雪怡,叶重锦咬牙拽起一根杂草,此仇不报非君子。 ========= 此时山脚下,一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拾起那枚香囊,黑漆漆的瞳孔里散发着幽光,低声呢喃:“主子……” 他将那枚香囊摆在显眼位置,起身朝林中追去,论追踪气味的本事,丝毫不比身为野兽的大猫差,不过一炷香的功夫,已经寻到踪迹,待看到那一人一兽毫发无损,这才松了口气,将身形隐在茂密的丛林里。 他没有骗春意,他的主子只有叶重锦,与其他死士不同,太子殿下送他来相府的那日起,他已经不再受命于任何人,仅仅是隐藏在暗处,保护主子的一把利剑。 他的余生只有两条路,一条是保护主子而死,一条是被主子发现并驱逐,然后自裁而死。 他知道福宁院外有两批人,一批是相府的废物,一批是暗部的人,不过近日,暗部的人明显收敛许多,除了巡察外防,几乎不会靠近内院,否则他也不会出手。 春意是个不安分的,只要她对姚珍的心思不死,只会给小主子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,索性顺水推舟,把她与叶若瑶一起送走,暴露身份只是意外,好在,秘密还是秘密。 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,一两条人命而已,再划算不过。 叶重锦坐在小石块上,玉藕般的手臂托着脸颊,嘟囔道:“平时赶都赶不走,需要的时候,影子都见不着。顾雪怡会欺负我,还不是因为他,他倒好意思不管不问。” 男人幽幽的瞳孔里闪过一抹温柔的笑意。 叶重锦发泄够了,爬到小白虎身上,道:“大猫,你凭直觉走吧,说不定能找到出口,你是老虎,肯定有野兽一般的直觉,要相信你自己!”也不知是给老虎打气,还是给自己打气。 这个时候叶重晖的人已经到山脚下,找到那枚香囊,再看向望不到边际的山林,冷冷道:“顾雪怡,晟王府,且走着瞧。” 忽然一道闪电似的骏马疾驰而来,正是安成郡主那匹爱驹,可座上之人已不是那位嚣张跋扈的郡主,却是面沉如墨的太子殿下,一袭玄黑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。 顾琛走到近前,盯着叶重晖手里那枚香囊,一双浓墨般的眼眸看不出情绪。 叶重晖道:“这匹马……” “方才遇到表姐,借她宝驹一用。”顾琛淡淡道。 “那她?” “自然是徒步走回去,不到百里路途,表姐虽然武功高强,但轻功很差,用腿脚的话,天黑之前应该能到王府。” 叶重晖胸中那口气总算顺了,难得放下成见,真心夸赞:“好极。” 顾琛勾起唇角,道:“跟着孤,这匹马认得返回的路,能找到阿锦。”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山里出发,而叶重锦却被大猫带着四处乱逛,他颠簸了一天,已经耗尽体力,就伏在它肩上睡着了。 不知过了多久,等他睁开眼时,已经日薄西山,他躺在溪水边上,大猫伏在他身边,用自己柔软的皮毛给他暖身子,忽然前方亮起一片火光,隐约听到有人高声呐喊:“找到了!找到小公子了!” 接着便是一阵繁杂的脚步声,马蹄声,还有欢呼声,整片山林映照在大片火光中。 一道黑影冲过来,身子一轻,已经被人稳稳抱在怀里,某人似急疯了一般,往他脸上乱啃,小孩白嫩的脸蛋都被啃出一排牙印,气息完全乱了,只知道一遍遍低喃:“阿锦,阿锦……” 接着便是他哥哥的寒气侵袭,叶重锦被两人夹在中间,张了张嘴,虚弱地启唇。 顾琛与叶重晖忙凑过去听,却听他用极轻,却咬牙切齿的语调,道:“我要…教训…顾雪怡!” 第67章 赐婚 顾雪怡被顾琛夺走爱驹,心中不忿, 她其实并没有把叶重锦扔得太远, 看着走了许久,其实绕来绕去, 只深入十多里的路程,只要那小崽子乖乖待着不乱跑, 不多时就能被叶家人找到。 但是,之后该如何是好, 倒是要好好琢磨。 虽然皇伯父和皇祖母素来偏袒她, 但叶家若是打定主意给他家心肝宝贝出口气,事情也很难办, 何况她那位太子弟弟胳膊肘都快拐到天边去了,为了他的小阿锦,还不把她绑到叶家,让那小崽子尽情发泄! 她爹娘更不必说,整日想着怎么收拾她这个不孝女,让他们得了这个机会,能有她好果子吃?思来想去,也就只有外祖父能救她了。 她的性子全随她爹晟王爷, 一个闺阁女子,却是个炮仗性子一点就着, 从小到大没少惹是生非,她娘晟王妃是将门虎女,一把年纪才去学刺绣插花茶艺, 就希望给女儿做个好榜样,结果自己的脾气是改过来了,顾雪怡还是那样,越养越疯。 这夫妻俩管教不了,就送到宫里,结果皇帝跟太后只比他们更宠她,小小年纪就赐了个郡主的封号,原本就极刁蛮的小姑娘,简直无法无天起来。 眼看没法子,晟王爷一咬牙,一跺脚,狠心把女儿扔给她外祖家,让岳丈好好教训这个不成器的外孙女。 晟王妃出自满门忠烈的孟家,其父孟霆威一生征战沙场,被先皇封为威武大将军,眼看年纪大了,这才召回京城颐养天年。叶重锦的那只小白虎的生母,就是他去年秋猎时送给庆宗帝的。 孟霆威一生无子,女儿又早早嫁了人,老人家孤单寂寞,这时候,女婿把外孙女送过来,孟老将军那叫一个激动,日日把顾雪怡带在身边,进出军营,一起操练士兵,爷孙二人感情甚笃。 时日久了,原本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安成郡主,武功日益精湛,深得孟老将军真传。 顾雪怡松了口气,若是外祖父肯求情,她这次应该能化险为夷。 眼看天色将晚,总算进了城,一双腿脚已经走得麻木,抬手抹了把汗水,忽然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。 她眼神一寒,拽住那人的衣领,七尺大汉就这么被她轻轻松松拉了回来,顾雪怡恶声恶气道:“不要命了?赶着投胎吗!” 那大汉没想到一个细瘦的女子,力气这样大,再看她腰间的佩剑,忙告饶:“女侠饶命,小地只是急着看新出的告示,不是有意冒犯的。” 顾雪怡冷哼一声,把人推开,挤到人群里查探究竟。 却是朝廷的招兵告示,招十六岁到三十岁之间年富力强的男子,要求身无残疾,还有一些其他的要求,她只一扫而过,便没了兴致。 却听人议论道:“听说这次边关吃了败仗,主帅朱巍不听副将劝告,五千将士深入敌营被埋伏,无一生还,还险些丢了庸安城,真是造孽。” “那个朱巍,不就是明王的舅舅么,几个月前还是大英雄,转眼就成了狗熊,还说什么取代孟家军,孟老将军打了一辈子胜仗,可曾败过一次?就他这点斤两,也敢大放厥词……” “正所谓乐极生悲,看,这不就阴沟里翻船了。” “唉,只可惜孟将军老了,否则我大邱哪会让鞑子欺负到这个地步,这个朱巍,当年也只配给孟老将军提鞋。” 一片冷嘲热讽中,顾雪怡蹙起英眉,猛地揪起那人的衣领,冷道:“你懂什么,孟老将军一点都不老,去年还生擒了一头成年猛虎,你们这些连战场都不敢上的废物,有什么资格对他评头论足!” 她转身大步离去,心中却是一片怅然。老骥伏枥,英雄迟暮,最是无可奈何。 ======== 叶重锦此番吃了些苦头,很是咽不下这口气。他那一家子老小,更是咽不下这口气。 家里这宝贝疙瘩,平时磕到碰到哪里,他们都要心疼好久,更别说今日这般颠簸,还被扔在那么大的龙址山,听到消息时,安氏直接给吓晕过去了,康寿院那边压根就不敢透露风声,否则以老爷子这脾气,非进宫告御状不可。 如今人是回来了,一家老小坐在叶重锦屋里,各个心气不顺。连带着看同样姓顾的太子殿下,也满是不善。 叶老爷子坐在上座,一拍桌案,“老夫明日就去面见圣上,让晟王府给个说法!” 叶岩柏亦是脸色阴沉,道:“父亲息怒,此事交给儿子处置便是,儿子为官以来太过和善,让外头的人以为,我叶家人好欺负,此番便叫他们瞧瞧,我这丞相,到底是老虎还是病猫。” 安氏眼眶还是红的,怨道:“你还知道,若不是你一向好说话,我阿锦能叫人欺负了去?” 老爷子也附上一声冷哼,显然是赞同媳妇的说法。 叶岩柏被两双幽怨的眼睛瞧着,原本的火气越烧越旺,打定主意要给那位刁蛮郡主一点颜色看看。 内室里,叶重锦刚喝下药,精神恢复了一些,便使劲瞪顾琛。 太子殿下很是无辜,他挑了挑小孩的下颌,笑道:“阿锦就这么对救命恩人?” “都是因为你,安成郡主才会找我的茬,而且你不来救,我哥哥也会救我的。”叶重锦道。 叶重晖揉了揉他的脑袋,问:“安成郡主虽然刁蛮任性,但分寸是有的,阿锦是不是说了什么,惹怒了她,她才气得把你扔在山上?” 小孩一噎,他的确是说了些“真话”,让那位郡主恼羞成怒了,但是这并不是他的错,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,他一直很君子,是那位郡主道行不够,说不过别人就发火。 他无辜摇头:“没有,我什么都没说。” 自己弟弟是什么性子,叶重晖一清二楚,听他撒谎也不拆穿,反而宠溺地摸摸他的小脑袋。 顾琛亦佯装不知,同仇敌忾道:“既是如此,那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,让她以后都嚣张不起来。” 叶重锦咧开唇,露出一口小白牙,道:“我有一个好主意,肯定能气死顾雪怡。” 顾琛附耳过去,小孩一开口便是一股淡淡的药香味,一双明眸倾泻流光,鬼灵精怪的模样惹得人心头发软,顾琛忍了忍,终究还是抵不住诱惑,把这香喷喷的小娃娃搂在怀里。 叶重锦一愣,随即推了推他的肩,顾琛耍无赖道:“今日累得厉害,阿锦让孤抱抱。” 叶重晖眸色一冷,刚要动手把这只大型犬拽走,却听顾琛道:“叶公子莫不是忘记在龙址山上说的话了,若是孤先找到阿锦,你日后便不会阻拦我们相处,叶氏嫡子,总不会言而无信。” 叶重晖沉默片刻,竟是转身出去了。 小孩下巴搭在顾琛的肩上,望着兄长的背影,奇道:“怪哉,我哥哥何时这样守信了,我竟不知道。” 顾琛没有答话,只将怀里的宝贝疙瘩抱紧,幽深的眼瞳里闪过一抹不舍。下次见面,他的阿锦该有多高,是胖是瘦,他还能不能轻易抱在怀里? ========= 次日一早,叶岩柏跪在养心殿前,为子伸冤,此事迅速传开,很快,安成郡主当街掳走叶家小公子,将之抛在荒山野岭之事,亦是不胫而走,一下子掀起了民愤。 安成郡主的名声本就极差,在叶家的百年清名面前,孰是孰非,根本不必想,已经清清楚楚。 大街小巷都在谈论叶家那个可怜的小孩,听说一出生就有着不足之症,这些年小心将养着,好不容易养大了,这么一病,也不知还有没有个好的,晟王爷家这闺女,哪里是女孩,分明是女罗刹啊! 甚至有人往晟王府门前扔臭鸡蛋和白菜,联名上书大理寺,要求严惩安成郡主,御史台那些人更是没闲着,因着栗县涝灾,百官都夹着尾巴做人,想写几份奏折骂人都找不到,如今晟王爷的好女儿这就上赶着送上来,后头又有叶相撑着,他们哪里会客气,日日上谏,惹得皇帝跟晟王爷焦头烂额。 庆宗帝拉着弟弟走进养心殿,指着御案上的奏章,道:“你自己去看。” 晟王爷连连摆手,道:“皇兄,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最不耐烦看这些咬文嚼字的玩意儿,一句都看不懂。” 庆宗帝虎着脸道:“你以为朕耐烦看?这满桌子的奏折,都是要求严惩雪怡的,你说这叫什么事。” “那就严惩吧,那丫头就是欠收拾,早该给她点教训了!” 庆宗帝叹了口气,道:“雪怡是朕看着长大的,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,本性是善良的,朕如何忍心苛责于她?” 晟王爷皱眉,“那你说怎么办,叶岩柏那老狐狸爱子如命,这次动了他的心肝,他非把京城搅得不得安宁不可,不说满朝文武都向着他,现在外面的民众,就连栗县那些自身难保的灾民,都在为他请愿。再说,这次的确是雪怡那丫头做错了事,她皮糙肉厚的,打一顿也不妨事,皇兄您只管下旨吧。” 庆宗帝气得拿奏折打他脑袋,骂道:“什么叫皮糙肉厚?什么叫打一顿也不妨事?朕若是打了雪怡,回头母后就要跟朕哭闹,你也跑不了。” 两兄弟唉声叹气的,内侍通传,说太子求见。两人一个往龙椅上跑,一个往大殿中央跑,整理好冠带,摆出君臣有别的模样,这才传唤太子觐见。 顾琛进了养心殿,只待了一盏茶的工夫,等他离去,皇帝便拟写了一份圣旨,让安成郡主闭门思过三月,罚俸半年,三月后出嫁,对方是罗尚书之子罗衍,一个风流才子,一个野蛮郡主,正是绝配,虽然两位当事人并不这样认为。 民愤终于平息了,因为不再可怜叶家小公子,转而心疼罗尚书一家子,尤其是罗家二公子。 罗家收到圣旨的时候,罗尚书直接卧床不起,这么个儿媳妇娶进门,家里还有一刻安宁吗?而且全京城都知道,安成郡主心仪镇远侯,这日子还怎么过! 罗衍服侍在父亲榻前,想起自己曾经对叶重晖说的那一席话,顿时悲从中来。 “重晖师弟,我知道你是个直率的性子,所以这些话我也只跟你说,咱们这样的门第,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姑娘实在是难,趁着年轻时还能潇洒些,年纪稍大一些,还不是家里让你娶谁就得娶谁,哪怕对方是安成郡主那样的母大虫,为了家族的欣荣,也容不得咱们说一个不字。”哪怕对方是安成郡主那样的母大虫……果真是一语成箴。 躲在将军府的顾雪怡也是惊呆了,她知道不能回家,否则她爹娘一定把她绑起来送到相府去,也不能去皇宫,因为太子堂弟一定会大义灭亲,但是万万没想到,躲在外祖父家里,还是没能躲过这一劫。 罗衍是什么人,外面不知结交了几个红粉知己,说什么君子之交,什么发乎情,止乎礼,这些话他自己都不信。 顾雪怡简直要疯了,她从情窦初开时就喜欢陆凛,喜欢了好些年,如今都快成老姑娘,那份感情岿然不变,除非如叶家那小兔崽子所言,陆凛与别人成亲,并且生了一窝小子,到那时她才会死心。 现在让她嫁人,没门,窗都没有! ======== 相府,叶重锦坐在凉亭内,悠悠咽下一口清茶,彻底解气了。 叶重晖在一旁作画,勾勒最后一处,一副栩栩如生的仙鹤图便已完成,他收了画笔,笑问:“阿锦是怎么想出这么个损招的?” 叶重锦道:“那天,她把我扔在龙址山,就是因为我戳了她的伤口,索性给她戳个透,叫她再嚣张去。” 叶重晖被他记仇的小模样逗得乐不可支,道:“哥哥日后可不敢得罪阿锦,罗衍这次也算是无妄之灾。” 小孩撇撇嘴,顾雪怡那脾气,肯乖乖嫁人才怪,罗家虽然少不得要丢脸,但皇帝和晟王爷一定会想办法弥补。 他踱到兄长边上,瞧着那副仙鹤图,问:“可是谁的生辰到了?” “这个月末,便是孟老将军的六十寿诞。不过这幅画,我并未打算送出去。” 叶重锦问:“这是为何,哥哥的墨宝在外头千金难求,拿来送礼也算贵重。” 叶重晖命人收了画,拉着小孩往屋里走,轻声道:“因为寿辰那日,孟老将军该在北征途中,这画,便当做一份祈愿吧。”愿大邱的不败神话,得以续写。 叶重锦默了默,轻轻叹了口气,他知道,孟霆威这次北征回不来了。却听叶重晖又道:“你可知,太子殿下也要随军出征。” “……”沉默许久后,他道:“我不知。” 这三个字,似乎包含了无限的委屈。 “他没告诉我,我怎么会知道?他到年底,也才十三岁,连征兵的年岁都不到,我怎么会想到?皇帝为何会答应,皇后又为何会应允,他的家人,就只拿他当做太子,而不是把他当做亲人,就连我,我也是……” 叶重晖心里一窒,轻轻将弟弟揽在怀中,问:“阿锦想送行吗,此次北鞑来势汹汹,庸安城岌岌可危,此行极凶险,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。” 叶重锦蹲下身,揉了揉小白虎软乎乎脑袋,道:“不去,我不知道这件事,所以不能去。” 第68章 结束亦是开始 北征这日,是个晴朗的天气, 送行的民众一直排到城门处, 城外的灾民亦是翘首以待,目送大军离去。 顾琛跨坐在战马之上, 神色淡淡,瞧不出情绪。 孟老将军回头看了他一眼, 放缓速度与他并排而行,低声道:“太子殿下若是后悔, 尚有回头路可走, 待跨过城门,就真的来不及了。” 顾琛挑眉, 问:“孟老将军何出此言。” “在臣看来,殿下此行无益。朱巍已经废了,大皇子失去最有力的依靠,殿下此时留在京中,可以起到制衡与压制的作用,若是去了塞北,两军交战,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, 届时,殿下连命都没了, 再拿什么去争。” 顾琛只淡淡一笑,并不作答。 孟霆威一双精明的眼眸里闪过诧异,道:“殿下何故发笑, 可是臣说错了什么?” 顾琛道:“若是旁人说这一席话,孤不觉得好笑,只是由孟将军口中说出来,倒是有些意思。若是凡事都要先问个利害干系,那么敢问将军,以花甲之年,年迈之躯,带五万大军北伐,又有何益处?” 孟霆威眼神明亮,望着茫茫苍穹,抬手遮住一道刺目的光线,道:“老夫沙场征伐半生,为国捐躯,马革裹尸,乃平生之志。” 顾琛笑道:“将军大义,孤远远不及,只是私以为,顾氏的江山,还是该由姓顾的去守。” 孟霆威握着缰绳的手颤了颤,他回眸看去,少年的面庞稚气未脱,只是一双黑眸深沉而锐利,叫人看不透。 透过这张脸,他好似看到了太宗皇帝年轻时的模样,一样的深不可测,锋芒内敛,却暗含吞天之势。那位帝王曾立于天山云巅之上,指着大好河山,对他道:“繁生,你看到了吗,从今往后,这万里江山姓顾!” 孟霆威收回视线,染上岁月风霜的嘴角泄出一丝笑意,道:“是臣愚昧。” ——陛下,您可看到了,您亲自挑选的皇孙,可堪大任。 送行的人潮中,有一位白面书生带着一个锦衣小孩,在人群里挤来挤去,形容狼狈,正是刘晋云与陆子延。 陆子延骑在刘晋云脖子上,催促道:“刘先生,再高些,我还是瞧不见。” 刘晋云叫苦不迭,他当初一定是傻了,才会答应陆侯爷,给他外甥当先生,就是留在金光寺被小沙弥耻笑,也比日日与这位爷斗智斗勇来得强。 他吃力地踮起脚,劝道:“延哥儿,看够了热闹,就回府温书吧,若是被侯爷发现,咱们俩都要遭殃。” 陆子延道:“再等等,我还没看到阿锦呢。” “阿锦?是说叶家那位那位锦少爷?那位主子身子金贵,哪会来凑这个热闹。”还有一句话憋在心里没说,人家乖巧听话,哪像你根本管不住! 陆子延摇头,仍是四下搜寻,嘟囔道:“太子殿下出征,阿锦与他素来亲密,没道理不来的……” 刘晋云一愣,忙随着大军往前追去,拼命往北征队伍里瞧,“你方才说太子,太子随军出征了?在哪里?在哪里?” 陆子延指着前方,小声说:“喏,元帅旁边那个穿银色盔甲的小将,就是太子殿下,我舅舅说,是他自己执意要去塞北的,皇上为了鼓舞前线士气,就同意了。” 刘晋云远远看去,在孟霆威身旁,一名少年骑在赤黑战马上,身姿挺拔,周身自有一股慑人的气场,生生将他与别人分隔,即便是戎马半生的孟老将军,在他身边,也少了几分凛然威势。 他隐约觉得有几分眼熟,不过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激动,他千方百计考取功名,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辅佐明君,做一代名臣。庆宗帝并非明君,这一点他早就清醒认识到了,所以早早将目光放在几位皇子身上。 “太子殿下,果真气度非凡……”刘晋云由衷感慨。 陆子延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,现在是不错,可惜即位后就糊涂了,宠信宦官,奸佞横行,使得满朝文武心生不满,还为此失了民心。 茶楼上,叶重晖站在窗前,看着如同长蛇的行军队伍,朝身后道:“既然来了,便看一眼吧。” 小孩手里捧着一杯茶水,默然不语。他若是往外瞧一眼,太子殿下今日也许就走不了了。顾琛瞒着这件事,不是怕他知道,而是怕自己舍不得。 叶重晖接过他手里的白瓷杯盏,将凉透的茶水倒去,添上热茶,又重新塞回小孩软绵绵的手心里,轻声道:“阿锦,你不必顾虑许多,只要是你想做的,尽管去做便是,你的身后有整个叶家做后盾,便是今日……”他略一蹙眉,接着道:“便是今日,你想留下太子,也不无不可。” 小孩玉白的指尖在杯沿上细细摩挲,“有一事阿锦想不明白,哥哥讨厌太子,为何还要将此事告诉阿锦,如果哥哥不说,等我发现时,他已经离了京,这不是更合哥哥的心意么。” 叶重晖清俊的面庞微滞,无奈一笑,这正是顾琛的高明之处。那日在龙址山,他说自己不日将去塞北,希望最后几日,能好好待在阿锦身边。言辞恳切,几乎将他打动,可是回头细想,却是一个挖好的陷阱。 他若是不说,等顾琛离开后,阿锦知道他知情不报,兄弟间难免生了嫌隙,可若是说了,就免不了看到阿锦为他牵肠挂肚,抑郁不安。说与不说,都没个好。 这位太子殿下,即便要走,临走前都要给他添堵。 他看着小孩精致的侧颊,眉峰微蹙,道:“与其说是讨厌,不如说是嫉妒,每回站在你二人身边,我这个亲兄长,反倒像个局外人,有时甚至会想,阿锦与他更像亲人。因为不希望阿锦被抢走,所以才处处与他作对。” 他顿了顿,极认真地说:“若是站在臣子的角度,其实,我很欣赏太子殿下。” 小孩淡粉的唇附在白瓷盏边缘,轻轻啜了一小口,抿唇笑道:“太子殿下应该也是一样。” 叶重晖踱到窗边,看向一袭银色盔甲的少年,遥遥相望,二人竟同时默契地勾唇一笑。 “阿锦,到近前了,不来瞧一眼吗。” 他们都很清楚,一旦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出现在窗前,喊一声太子哥哥,纵使前方有再多的抱负,顾琛都会停下脚步。 时间好似停止了一般,人潮里传来的嘈杂声好似一瞬间消失,只余下这三个人。 不知过了多久,好似已去经年,实际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。 “哥哥,你替我看吧……” 叶重锦问:“他今日穿的什么盔甲,骑的什么战马,面上是何表情,威不威风?” 叶重晖道:“他穿着一身银鳌护心铠,头戴龙鳞盔,骑着一匹赤黑骏马,面上不喜不怒,很是威风。” 听他说完,叶重锦便弯起唇角,他可以想象得到,那人此时是何等的威风。 人潮声渐渐平息。叶重晖走到他身边,道:“阿锦,回家吧。” “好。” 这世上,有一个人,你清楚地知道他的好,他的坏,他的强大,他的弱点,他在时你总想躲着,总盼着有一席喘息的余地,可当那个人真的要离开时,又会忍不住失落怅然。 也许,只有时间能给予答案。 ======== 庆宗十年冬,孟霆威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,率领五万士兵挥兵北上,与此同时,罪将朱巍被押解回京,大皇子一系遭受重创,庆宗帝对他的态度越发冷淡,三皇子顾贤借此机会,在朝堂上逐渐站住了脚。 过完年,安成郡主解了禁足,府里府外皆在准备大婚事宜,新娘子却忽然消失不见,尚书府再次沦为笑柄,皇帝为了弥补罗家,将罗家大儿子罗文清改了调令,出任大理寺少卿一职。 原本打算外放的六品官,直接晋升为五品京官,罗家彻底没了怨言,且不必迎娶安成郡主入门,罗家人恨不得放炮竹庆祝,只是碍于皇室颜面,在外作出一副惋惜的模样。 庆宗十一年春闱会试,刘晋云一举得中会元,据说凭着一纸军法策论,让晟王爷惊为天人。 说来也是巧合,晟王爷好武不好文满朝皆知,会试主考的差事怎么也不该轮到他头上,但皇帝因为安成郡主逃婚一事,迁怒于他,这才命他做终审,为的就是磨磨他的脾气。 刘晋云参加会试之前,陆侯爷看在他尽心教导外甥的份上,提点了他一句:“切忌废话连篇。” 刘晋云记在心上,一纸策论一句废话找不到,句句切中要点,晟王爷最厌烦看那些辞藻华丽,绕来绕去的文章,忽然瞧见一篇简单明了不拖沓的,行文中都透着一股精炼利索,加上许多观点与自己不谋而合,就像在一堆砂砾里拾到珍珠,眼前一亮,耐下性子又读了一遍,然后便爱不释手,直接就给拍板定下了。 刘晋云的文章未必比旁人作的好,只是他运气好,刚好遇到晟王爷这位伯乐。 刘晋云作为新晋会元,独自去金光寺还愿,第一,谢陆侯爷相助提点之恩,第二,谢晟王爷知遇之恩,第三,谢陆小公子日日刁难他,磨炼心性之恩。还有一点,他没敢说出来,只暗自在心里感谢。 第四,他谢安成郡主逃婚之恩,若是她肯乖乖嫁人,怎么也轮不到晟王爷做考官。 冥冥之中,一切因缘际遇皆有安排。 北征大军到达塞北时,庸安城已被攻陷,漠城,北晔城接连失守,城中数万军民被屠杀殆尽,北鞑一鼓作气,直接南下,直逼中州城,此城若被攻陷,中原腹地便真正暴露,大邱子民再无安枕成眠之日。 北鞑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合称,此番来犯的是金夷,乌柯以及哈达三族,此行来势汹汹,中流河以北区域已被他们视作囊中之物。 顾琛站在中州城城楼之上,眺望远方,这一次,他要将这帮蛮夷彻底逐出这片大陆。 前世之过,今生他会一一弥补。 庆宗十二年秋,塞北传来捷报,兵马大元帅孟霆威,带领将士收复漠城,北晔城,北鞑避其锋芒,退守庸安城,庸安城易守难攻,双方对峙不下。 庆宗十三年冬,塞北再次传来捷报,太子出奇策,北征大军一举夺下固若金汤的庸安城,一名叫做孟胜男的小将取下金夷大王子首级,立下赫赫战功,短短两年,升为副将。 半月后,晟王爷亲自北上犒赏军队,却大怒而归,同行的兵部员外郎刘晋云,请命留在边境御敌。 庆宗十四年入春时节,孟老将军在巡视边境时,安息在马背上,溘然长逝。孟霆威,字繁生,最早追随太宗皇帝的功臣之一,其一生战功无数,未尝败绩,北鞑闻之色变,孟家军所到之处,敌人落荒而逃。消息传出,举国哀恸,庆宗帝听到哀报,生生哭到昏厥。 北鞑得到消息,卷土重来。他们以为孟霆威以后,大邱再无帅才,殊不知,大邱的名将历史,才刚刚开始书写。 孟霆威的离世,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。曾经掩盖在他光辉下的那批年轻将领,开始书写新的神话。 第69章 四载之后又三年三年后。京城繁华一如往昔。 阳春三月,柳絮漫天飘洒, 明月湖畔仍是热闹非凡, 往来文人学子络绎不绝,只是望月楼已不复往昔盛名。 从书斋走出几名半大少年, 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,身穿儒衣, 怀里抱着几册书卷,路过望月楼, 其中一人道:“这茶楼瞧着清静, 不如进去喝口茶水。” 另一人道:“旁边的珍味楼更好。” 那人犹豫着道:“珍味楼……这名字,听着有些庸俗, 不如‘望月’二字来得文雅有韵味。” 其他几人笑话他,道:“柳兄,你刚来京城,所以不大清楚,这望月楼前些年的确是宾客如云,多的是附庸风雅的人,不过自从珍味楼开张,便大不如前了, 说到底,酒楼茶馆这种地方, 餐食美味才是正经。” “品过珍味楼的茶水,望月楼的粗茶,简直难以下咽, 更别说各色美食糕点,哎,别只顾着说话,再晚些,可就抢不着位置了。” 那姓柳的少年道:“如此说来,我今日倒是要尝一尝,若是不好,我可不会轻饶你们。” 几人说说笑笑,进了楼里。 伙计迎上,问:“几位贵客可事先预定了厢房?” “不曾。” “那可有相熟的客人在此处用餐?” 那几人面面相觑,其中一人问:“难道今日我们来晚了,已经没有空座了?” “这倒不是,座位是有的,只是我们掌柜的早早回去陪夫人了,只将预定的餐食预备好,若是没有提前预定,也没有相熟的朋友在店内,便只有常备的茶点可用,不知几位意下如何?” “茶点也是极好的,我们不挑嘴。”这几个出身高门的公子哥,连连摆手说道。 柳姓少年道:“有生意不做,却回家陪妻子,这掌柜的倒是个妙人。” 那伙计道:“可不是么,我们掌柜的最疼夫人,几年前一个人追去津州,在泰山老爷家门前跪了好几日,这才打动了他们,同意把夫人嫁来京城。如今生意做大了,还是把夫人放在手心里疼,真真如神仙眷侣一般。” 那几位少年听了,皆是感慨:“实乃真情可贵。” 几人正说着话,忽然齐齐住了口。只见从楼上下来一名白衣男子,俊逸无双的面庞,周身气质清冷如玉,一双寒眸透着一股子疏离冷淡。这几人呆了一瞬,连忙让开,只觉得与这人站在同一片天地间,是一件极为难堪之事,叫人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。 噗嗤一声轻笑,从白衣男子身后走出一个男人,年岁稍长一些,笑容里透着一股风流不羁,道:“恒之,你瞧,这几个孩子像不像你我年少时,总是从书斋里淘几本奇闻异录,偷偷藏在书册里带回家,你那时最喜欢鬼怪志异,私藏了许多本。” 叶重晖只淡淡应了一声,径自离去。 罗衍望着他修长的身影,轻轻一笑,回头对那几个孩子道:“你们可不要学他,没有半分人情味,叫人又恼又恨。”说罢却快步追了上去,口中“恒之,恒之”地唤个没完。 等二人走出珍味楼,剩下的几人还恍然如梦,柳毅问:“这人是谁?” 伙计答道:“穿蓝衫的那位,是罗尚书家的二公子,任户部员外郎,至于那位穿白衣的公子……” 一个客人刚好路过,冷笑道:“那个穿白衣的,更是了不得,出自名门叶氏,当朝丞相的嫡长子,不曾科考,却被圣上一道圣旨赐为翰林院编修,即便是新科状元,也没有这等际遇。可满朝文武,却无人敢说一个不字。” “叶家三代皆是如此,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,等着圣上降恩,我大邱,就离不了他叶家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便被同行之人堵上嘴,道:“几位小友不必在意,他喝醉了,说胡话呢。” 说是喝醉,其实并无酒味,一行人匆忙离去,那伙计摇头道:“这位‘喝醉’的大人,便是那年的状元郎徐燮。” 几人了然,本该出尽风头的人,因为一道圣旨成了陪衬,不战而败,任谁都会郁闷。 ======== 上了叶家的马车,罗衍问:“我不过提了一句,说来时见着窦先生,你转头就走,这是急着去哪?” “姚家,接阿锦。” 罗衍眼里直冒酸气,摇头道:“你真是没救了,我听说南疆有一种蛊毒,中蛊者会听下蛊者的所有命令,我怀疑,你弟弟给你下了蛊,让你眼里心里就只有他。” 叶重晖没接这一茬,却是眯起眼,问:“你找我,若是为了说这些废话,就下去吧。” “……” 罗衍盯着他没有瑕疵的面庞,良久,哑声道:“是有话说,只是马车里说不清,下回找你,可不许再逃。” 叶重晖略一颔首,指向车帘,罗衍嘴角微抽,撩开帘子跳了出去,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,叹了口气,轻声呢喃:“恒之啊恒之,我为你着了魔,你可知道。” ======== 姚家。花园里花团锦簇无人欣赏,一群人围在凉亭外,踮着脚往里瞧。 一名纤细少年手执画笔,沾了沾颜料,在一张洁白宣纸上细细描摹,不多时,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便现了形,红扑扑的脸蛋,仅仅是瞧着,便想让人咬上一口,额前一缕小卷毛,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展开,好似在等人抱起他。 周遭传出一声声赞叹,这样好看的小娃娃,只怕画里才有。 少年放下画笔,修长的指骨似玉石雕刻而成,抿唇一笑,灿若春华,他回眸问:“堂姐觉得如何?” 叶若瑶已经说不出话来,只看着那幅画不住地点头。姚珍替她答:“这画实在不能更好,谢堂弟赐画。” 叶重锦道:“这是自然,我画的是我自己,谁能比我更好看?” 这话在旁人听来许是觉得自大,可眼前的少年,的的确确有这个底气,皓齿明眸,一张精致到了极致的脸蛋,好似世间最精心描绘的工笔画,一勾一勒都藏着造物主的私心。 叶若瑶抚着圆鼓鼓的肚皮,道:“这画虽好,总不如真人来得生动,听说每日看见好看的人,生下的孩子也会好看一些,若阿锦弟弟时常来看我,便再好不过了。”说着,眼巴巴地瞅着一旁的少年。 她成婚已有好几年,却仍旧保留做姑娘时的脾气,跟人撒娇信手拈来。 叶重锦道:“这有什么难的,堂姐每日对着铜镜看自个儿,宝宝出生后肯定是个美人。” 几句话逗得叶若瑶娇憨而笑。 出了凉亭,叶重锦随手摘下一片绿叶,在手里把玩,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,就连指甲盖都极精致,淡淡的粉,莹润的白,一片小巧的叶子,被那几根玉骨衬得如同翡翠珍宝。 他道:“我自己出门就是,哪用得着姐夫亲自相送。” 姚珍被他说得脸红,憨憨地答:“一日为主,终生为主,姚珍一辈子都是主子的人,”顿了顿又问:“前几日送去的卤味可还有剩,若是没了,我让家仆再送一盒过去。” 叶重锦吐舌一笑,道:“多多益善。” 出了门,见着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,姚珍扶他上去,叶重锦刚掀开车帘,便见着一张冷漠的俊脸,面色微滞,道:“姐夫,我想起来还有一事,不如回府商议……” 话未说完,被人拉着手腕给拽了进去。 随后,马车里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嗓音:“出发。”车夫不敢耽搁,连忙挥着鞭子赶路。 ======== “哥哥……” 叶重晖冷着脸,兀自坐着,并不理会。少年黑亮的眼眸闪了闪,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,往叶重晖眉心一戳,那张冰山脸瞬间绷不住了,叶重晖将那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心,再想板起脸来,已经不能。 只得无奈叹道:“窦先生是泰安书院里最有名望的先生,难得他肯收你做关门弟子,为什么不好好上课?” 叶重锦嘟囔道:“又不是我想拜师,是你们替我拜的,我师父只有一人,是……” “空尘大师?大师外出云游快一年了,不知何时才会回京,你总不能因他荒废了自己的学业。” “什么荒废学业,我一不考科举,二不想做学问,学那些作甚,师父教我的那些,才是真正有趣的。我昨晚夜观天象,算出师父快回来了,这次有七成的把握。” 叶重晖道:“上个月,上上个月,还有上上上个月,你都是这么说的。” “……” 见他耷拉着小脑袋,一双黑白分明,灵动的眼眸都失去了神采,叶重晖忍不住一笑,道:“那你再说说,你夜观天象,还算出什么来了。” 少年沉默片刻,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:“我昨晚,看到紫微帝星黯淡,似有星移之势,圣上怕是不好了。” 叶重晖脸色一变,今日早朝时圣上的确显出几分颓靡之色,他问:“此事除了你我,可有旁人知道。” “我又不傻,”叶重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,轻轻抿了一口,嫣红的唇瓣沾了茶水,水润晶亮,道:“这事不管算得准不准,都要治个诅咒天子的大罪,司天监尚且不敢上报,我哪敢往外说,只跟你提过。” 叶重晖神色一松,却是叹道:“祖父让你拜在空尘大师门下,做个俗家弟子,本意是修习佛法,磨砺心境,谁料你却学起奇门遁甲之术,还入了迷,也不知是福是祸。” 叶重锦不服气,“师父说我有慧根,与佛有缘,与他有缘。” 他哥哥闻言一笑,道:“这话你跟父亲和祖父说去。” 过了片刻,马车停了下来,叶重晖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,勾唇道:“已经到了,请吧,锦少爷。” “哥哥,你我兄弟间的情分,竟经不起这点考验么。”叶重锦抓住他哥哥的手,一脸沉痛地说。 叶重晖顺势摸了两下弟弟的小嫩手,故作为难:“逃学不是小事,就算我不说,窦先生那里也交代不过去,早晚瞒不住,不如你自己乖乖认错,祖父向来心疼你,说不得被你三两句就给蒙混过去了。” “你胡说,那位窦先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,才肯收我这块顽石,若是你求他,他必舍不得叫你为难的!” “阿锦这话说得蹊跷,你犯了错,怎么让我去求人?你把自己当成陆家那个混世小魔王了不成。” 叶重锦气地瞪他一眼,道:“也罢,我跟祖父请罪就是。”说着跳下了马车,却面露愕然之色,眼前不是相府的宅邸,而是一间幽静的宅院,四处藤蔓缠绕,姹紫嫣红,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致。 “这是……” 叶重晖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,道:“看你有没有本事,叫窦先生原谅你。” 少年黯淡的神色瞬间明亮起来,转过身亲热地唤了两声哥哥,这才兴冲冲往院子走。 第70章 金玉其外 窦先生名为窦蕲春,在泰安书院里算是排的上名号的一位先生, 教过叶重晖几年学问, 甚是爱重他的才华,看在爱徒的面子上, 才收下叶家这个宝贝疙瘩。 京城里早有传闻,叶家百年, 唯独这位小公子是个驽钝的,七岁才识字, 不曾入过学堂书院读书, 更未请过先生,整日只知玩乐, 家里人各个宠着惯着他,就连提笔,都怕累着他金贵的小手,到了这个年纪,早成了个锦绣包袱。 所谓锦绣包袱,顾名思义,外面瞧着光华万千,金镶玉裹, 内里却是个空荡荡的,中看不中用的废材。 窦蕲春暗自寻思, 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,肯定是极难管束的,初次授课, 须得立威! 他端着先生的架子,特意延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去叶家别苑,想着那位叶家小少爷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呢,结果进门一看,没看到学生,只在桌案上看到一封告罪的书信,且不论这一纸飘逸灵秀的字迹叫他惊艳,内容却让人大为光火。 叶重锦其实也没说什么,只说自己原先有了师父,师门规矩,不拜二师,望先生见谅。末了又加了一句:晚辈自知顽劣,不堪教化,不敢耽误先生宝贵时间。 窦蕲春噎了好半晌,本来他可以凭着这一纸书信告到相府去,然后顺理成章辞了这件差事,偏偏叶重锦在末尾添了那么一句话,他若是亟不可待地去告状,岂不是默认了这句话? 那一家子是出了名的护短,窦先生思来想去,还是先按兵不动,且看叶家那位小公子如何收场。 他哼着小调,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,忽然听到三声叩门声,瘦黑的书童忙开门迎客,他是认得叶重晖的,面露喜色,一边招呼他们进来,一边朝院子里喊:“先生,叶家公子来了!” 窦蕲春手里的葫芦瓢一下子摔到地上,鞋子湿了一大片。叶家公子……是叶家小公子不成?转念一想,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,怕甚! 他整了整面色,道:“带去茶室,奉茶。” 他换了身衣裳,将那一纸告罪书放入袖中,这才往茶室赶。 推门而入,一眼便瞧见坐在矮榻上的叶家兄弟,一高一矮,皆是神仙似的人物,他那位素来不苟言笑的爱徒,此时眼中含笑,食指微曲,轻轻刮了下弟弟的鼻尖,少年嘟了嘟唇,却是咧唇一笑,明显带了些讨好的意味。 窦蕲春愣在门前,心里头莫名发甜,这笑容,真正像是泡进蜜糖罐子里了。 这兄弟二人的相貌并不很像,叶重晖似他父亲,五官如刀削斧劈,眉眼淡淡,一股清高冷傲之相。至于叶重锦,与家里谁都不像,据老爷子所说,有五六分像他已逝的祖母,曾经的津州第一美人。虽然长得不像,但是这二人坐在一处,明眼人一瞧,便知道他们是兄弟,这样一幅兄友弟恭的画面,若是不知内情,还是有些感人的。 窦先生准备好的说辞,一时间都说不出口了。 倒是叶重晖拉着弟弟站起身,躬身道:“学生见过老师,此乃舍弟,此行特来赔罪。” 叶重锦忙道:“窦先生,我知错了,恳请您不要告知我祖父和父亲,祖父和父亲对我期望甚高,若是叫他们知晓此事,难免伤心,您若心中有气,只管打骂,我绝无半分怨言。” 窦先生见他言辞恳切,心里的火气早消了大半,道:“你们先坐下,什么都好说。” 入座后,叶重晖先道:“老师,实不相瞒,其实我弟弟是金光寺的俗家弟子,几年前拜在空尘大师门下,因大师外出云游,归期不定,家里不愿他蹉跎时光,这才请您传授一些学问,但我弟弟是个重情义的性子,一心以为,拜了一位师父,若是再拜一位,便是对师门的亵渎,故而有了今日之事。” 叶重锦抿着唇偷笑,他最佩服他哥哥的一点,就是睁着眼说瞎话的本事,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,连他都快分不清了。 窦先生哪里会想到,他最爱重的弟子会对他说谎,听到这一席话,从前对叶家小公子的印象被全然推翻,这孩子哪里如外界说的那样不堪,分明是个纯稚天然,孝悌双全的好孩子。 他感慨:“原来如此,小公子的品性,叫窦某敬佩。” 叶重锦道:“哪里哪里,晚辈早听闻窦先生高才,我哥哥能有今日的学识,多亏了先生您往日的栽培,可惜晚辈与窦先生无缘,否则,必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。” 这席话说到窦蕲春的心坎上了,自古以来,十九岁的翰林院编修能有几个?就这么一个,且唤他老师,在何时何地都是一件长脸面的事,他捻着山羊胡须,脸上的笑怎么都掩饰不住。 窦先生摆手道:“那是恒之自己天赋高,与窦某无甚关系。” 叶重锦知道他吃这套,连连又夸了几句,笑得窦蕲春眼睛都睁不开了,直想就此收下这个弟子,便是愚钝些也无妨,他又不是没耐心的人。 便道:“重锦啊,你与空尘大师修行数年,都学了些什么?” 叶重锦道:“空尘大师的学问不及先生您高,但佛法高深,且时常四处云游,懂得许多书本上没有的学问。” 前一句说得窦蕲春很是熨帖,听到后面,勾起了他的兴味,问:“还有书本上没有的学问?” 叶重锦站起身,指着窗外的一株盆栽,道:“比如这种蓝盏花,它来自西域,看似娇弱纤细,但若是将它与别的花草一起种在花圃里,不出几天,整片花圃里就只剩下它一株了,它的根茎会分泌一种汁液,渗入土壤,阻止其他植物与它争抢养分,因此只能种在花盆里,单独养活。” “……”窦蕲春脸色一变,道:“想不到这样好看的花,竟如此歹毒!” 这花是旁人送他的,是从西域的小贩手里买的,只说此花娇贵难养,不可与其他植株混合培育,不料,却是怕它毁了别的花草。想到这些日子细心打理它,心头便有些发瘆。 窦先生感慨:“有道是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,在阅历上,窦某确不如空尘大师,也罢,既然你已有良师,我会与令尊商议,拜师一事就此作废,你若有空,便来我这院子听我唠叨几句,替我看看花草也好。” 叶重锦自是感激不尽,兄弟二人一道出了门,刚上马车,窦先生忽然从屋内追出来,从袖中掏出那封书信,小心展开,问:“重锦小友,不知这书信是何人的手迹?” 叶重锦一笑,道:“告罪书自然该亲手书写,哪有请人代笔的道理。” 待相府的马车离去,他仍站在原地,神色愕然,书童在他眼前挥了挥手,道:“先生,人都走远了!” 窦蕲春沉默许久,忽然似醒悟了一般,摇头大笑,“妙哉妙哉,从前只听说叶家极其溺爱幺子,使得小公子越发不成器,如今看来,哪里是溺爱,分明是放在心尖上宠。” 宠到他十多岁仍保留着孩童的纯真天性,宠到让他身处皇恩浩荡的叶家,却能够远离世俗,远离朝堂,宠到不惜用废物之名遮掩他身上的光华。 锦绣包袱,却原来,掀开外面的一层金镶玉裹,内里装着宝藏。 他很好奇,终有一日,有一双手揭开这层伪装,到那时,这少年究竟会有多耀眼夺目。 ======== 马车刚到府上,刘管事早候在门外,他看到叶重锦,暗自松了口气,上前恭谨道:“两位少爷好。” 叶重晖淡淡点了下头,回头捏了捏弟弟的脸蛋,这才转身往自己院子去。 刘管事道:“小少爷您可回来了,老太爷等了有一会,请您过去问话。不过……大少爷是从翰林院回来,小少爷该是从城西的别苑回来,又不顺路,怎么会在一辆马车上。” 叶重锦面不改色地扯谎:“路上碰着,就顺道一起回来了。我这就去找爷爷。” 刘管事不敢多问,跟在他后面一道去康寿院。 前世这个时候,老爷子已经走了三四年,这辈子许是心结解开,并不显老态,反而很是精神。 见到宝贝乖孙,拉着他的手,笑问:“乖宝,见着窦先生了?觉得他如何?” 叶重锦连连点头:“见着了,窦先生很有见识,谈吐也很风趣,与他交谈很开心。” “咱们阿锦喜欢就好,”老爷子说话慢悠悠的,但腔调极有力,笑道:“京城里口碑好的先生虽然多,但都不适合咱们阿锦,唯有这位窦先生,为人谦和有礼,又极为豁达开阔,好在你兄长往日与他有些交情,否则,人家哪里肯破例收入室弟子呢。” 叶重锦吐吐舌,没敢说今日窦先生拐着弯想收他,被他婉拒的事。 “爷爷,”他拉着老爷子的手,轻轻摇晃,道:“我昨日夜观天象,算到师父就要回来了,若是他回来,见我又多了个师父,难免介怀,您说,这该怎么办。” 老爷子闻言皱了皱眉,道:“正所谓,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人生在世,便是不断学习的过程,多拜几位老师实属寻常,何况空尘大师是出家人,心胸宽广,不会为了此等小事与你为难的,还是说,阿锦自己不想学?” 见孙儿垂着脑袋,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,可怜得紧,他忙柔下脸色,道:“乖宝不恼,你不想听,爷爷就不说了,可好?” 叶重锦伸手圈住老爷子的脖颈,撒娇道:“爷爷也是为了阿锦好,阿锦怎能让爷爷失望,窦先生那里,我会去的。” 奇_书_网_w_w_w_._q_i_s_u_w_a_n_g ._c_o_m 少年的嗓音清润甘甜,老爷子只觉得心底被清泉涤荡了一遍,别家的小孩若是自小被宠溺到大,多少会有些恃宠生娇,但他家阿锦,无论受到多少宠爱,总是体贴乖巧的,让人怎么疼他都嫌不够。 老爷子道:“乖宝此次受了委屈,爷爷这里有几箱玉竹纸给你做补偿,你父亲一直想要我都没给,待会让人搬去你书房。”说着凑到小孩耳边,小声道:“偷偷地,别叫你父亲瞧见了,省得他跟我闹。” 叶重锦先是一愣,接着连连点头应好,爷孙两个捂着嘴偷笑。 他心里清楚,其实老爷子乃至他爹,其实对他并无重望,什么出人头地,学富五车,他们哪会在意,忽然逼他做学问,是看他钻研旁门左道入了迷,怕他走了歪路,想把他拉回正道上来。 可他偏就喜欢这些旁门左道。 用过晚膳,他又趴在窗前,对着空尘大师留给他的星象图观测星辰,紫微帝星比昨日更加黯淡,而不远处,一颗橙色星辰有入主星宫主位之势。 前世这个时候,庆宗帝已经病逝,而顾琛也已经登基一年。 一个在边境数年,没有根基的太子,以及京中这些已经成长起来,盘根错节的几位皇子,若是皇帝忽然驾崩,太子恐怕来不及奔丧,江山就已经易主。 一个当不了皇帝的太子,只有死路一条。 夜深,一头矫健的白虎窜入屋内,歪着脑袋看了看趴在窗前的少年,瞪着灿黄的眼眸,显出几分呆傻,它愣了好一会,缓缓踱到沉睡的少年身旁,把人驮在在自己背上,一步一步往榻上挪动。 等大猫把他放在榻上的时候,少年却蓦地睁开眼,一双明亮的黑眸在黑夜里闪烁亮光,哪有半分困意。 他回身抱住大老虎,幽幽地道:“我不想他当皇帝,也不想他死,该怎么办?” 第71章 为父,为君 乾正宫,御医们跪了一地, 各个战战兢兢, 冷汗淋漓。 庆宗帝虚靠在龙榻之上,面色灰败, 闭着眼睛缓缓说道:“如今前朝后宫,都对朕的身体状况很好奇, 朕也知道,你们当中的一些人, 也许收了钱财, 或是得了什么好处,总之, 答应了一些不该答应的事。” 御医们连呼不敢,一身深蓝官服几乎汗湿。 庆宗帝到底做了十几年皇帝,便是病到这个份上,余威尚在。 他冷笑一声,睁开浑浊的双眸,道:“你们有什么不敢的,朕快死了,你们也就不拿朕当回事了。不过, 朕总归还有一口气在,什么该说, 什么不该说,先在心里掂量清楚。若是今日之事泄露出去,朕不问是谁, 今日在场所有人,连同家中亲眷,就与朕一道殉葬吧。” “陛下!臣等冤枉啊!皇宫内耳目众多,便是臣等守口如瓶,难免不会有旁人泄露……” 庆宗帝只略一摆手,道:“朕乏了,都退下吧。” 出了殿门,十多位御医裹上黑色披风,由侍卫从侧门送上马车,消失在茫茫夜色中。 殿内烛火通明,庆宗帝抬起手,借着光线,看着空荡荡的掌心,良久,自嘲一笑。 原来人间帝王,在生命终结时,也不过是一无所有地离去。甚至,因为他是皇帝,所以比寻常百姓更加可悲,他有六位皇子,数不清的妃嫔,可临到终了,身边空无一人,他的骨肉至亲,兴许正盼着他死。 为君,他庸碌无为,为父,他的几位皇子手足相残,为夫,他冷待发妻多年,帝后不和,细细想来,竟是一事无成。先皇说得对,他不是做皇帝的料,他守不住大邱的万里江山。 庆幸的是,太子没有叫他失望。 他的太子十多岁从军,不知不觉已经将近七年,非但守住了大邱的江山,还将北鞑逐出境外数百里,直逼大陆北界那片冰封的土地,鞑子闻风丧胆,至今不敢回头。 他这一生虽然失败,但至少,生了个好儿子。 在太子归来之前,他要守住这把龙椅,算是为父,为君,所做的最后一件事。 ======== 越国公府。 几个粉衣丫鬟拎着食盒,小心往枫楼走,前方一个婆子叮嘱道:“都仔细着脚下,里面有秦夫人亲手给世子做的羹汤,若是洒了一滴,你们日后也不必留在府里了。” 丫鬟们连声应喏,自打七年前,大少爷得急病去了,国公夫人在出殡之日疯了,从前人人可欺的秦姨娘,便成了高高在上的秦夫人。 在这后宅里,永远是母凭子贵。嫡长子一去,唯一的庶子继承家业,为了不让外人耻笑,少不得抬一抬生母的名分,只是国公夫人的娘家是太后母族,碍着上官家的面子,暂时没有动静,但府里的下人都清楚,世子一旦继承爵位,抬位份还不是张张嘴的事。 有个胆大的丫鬟道:“嬷嬷,咱们世子年岁也不小了,怎么总也听不到动静。” 所谓动静,无非指的是娶妻纳妾之事,她这么一问,其他几人也都好奇地看过来。 那婆子吊起眉梢,露出一抹刻薄的微笑,道:“世子爷的事,哪轮得到你来过问,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存的什么心思,丑话说在前头,咱们世子什么天仙美色不曾见过,你们这点姿色,就别卖弄了,平白脏了世子的眼。” 几个丫头面露难堪之色,却也不再多问。 到了枫楼,大片高大挺拔的枫树映入眼帘,沿着一条红岩石铺成的小径往前走,便见到一座红木吊角楼矗立在枫林中央,可以想象得到,深秋时节,满园的火红,如同烈焰火海一般热烈。 一名小厮立在门前,婆子道:“我等奉秦夫人之命,给世子送羹汤,烦请通报一二。” 小厮略一弯腰,道:“嬷嬷将羹汤交与小的便是。” “秦夫人交代老奴,须亲眼看见世子把汤喝完,若是交给你,怕是没法回去交差,莫非有何不便?” 那小厮面露难色,道:“倒也不是……小的这就去通传。” 过了片刻,那小厮回转,额角冒着冷汗,垂首道:“嬷嬷,几位姐姐请。” 那婆子蹙着眉,领着丫头们往楼上去,阁楼的房门只虚掩着,她在门外叩了一声,便推门而入,几人却是生生怔在原地。 只见一张美人椅上卧着一名纤细娇美的少年,一头乌丝披散着,轻轻垂到地上,合着眼眸,睫毛密而长,映下一弧弯影,睡得正熟,分明是一张艳丽绝色的容颜,偏偏唇角带着一抹傻气的笑。 最打眼的,是那两瓣嫣红的唇,沾着莹莹水光,也不知被何人采撷了去。 几人正呆滞,忽然察觉到一抹锐利的视线扫过来,脸颊生疼,忙收回目光,小心呈上羹汤。 莫怀轩将那盅汤打开,先盛了一小碗,尝过味道,又拿白瓷盏盛了一碗,抬手将下人们挥退,那几人如蒙大赦,逃一般奔下楼,哪还顾得上什么差事。 即便不认得那相貌,但那身大红的亲王锦袍,没人不认得,那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子——逍遥王。 因圣上说,朕的小五龙章凤姿,最配红色。自那以后,京城里,除了办红事,别的时候便少有人敢穿红衣,一来是怕冒犯了逍遥王,二来,也是知道自己姿色比不上,免得丢人。 世子双十年华不愿娶亲,却是因为逍遥王。那婆子压下心惊,快步走出枫楼,往秦氏的院子去了。 ======= 顾悠睡得正香,梦里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景,天下着大雨,他一步一步地爬着石阶,两旁是火红的枫林,被风雨吹到地上,沾了一地,脚下很滑,他摔了好几跤,手心被石子割到,渗出一丝鲜红。 他捂着手,继续往上爬,终于到了山顶,是一间小凉亭。他抱膝坐在那里等,从白天等到了晚上,从晚上又等到了次日清晨,一直到怀轩哥哥来找他。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8 0. l a 他把受伤的手藏在身后,笑得很开心,可是怀轩哥哥却很生气,问他究竟想要如何。他说:“王思齐说,轩哥哥在这里等悠儿,所以悠儿就来了……” 莫怀轩脸色阴沉,咬牙道:“别人说什么,你都信吗?” “可是……可是悠儿来这里,真的见到轩哥哥了……” 顾悠看到梦里的莫怀轩将他背下了山,脸上冷冰冰的,眼睛里藏着他看不懂的情绪,太子哥哥就在山下,把他接回了王府。梦里他不是逍遥王,是静王,父皇也不喜欢他,好不容易才请来一位御医替他医治,他受了一夜的寒,烧了好几天。 太子哥哥坐在他床前,问他:“小五,就这么喜欢莫怀轩吗,哪怕他不喜欢你,你也还是想跟他在一起吗。” 他病得稀里糊涂,傻傻地说:“悠儿想跟轩哥哥永远在一起。” 太子哥哥沉默很久,久到他以为他已经离开了,却忽然听到他问:“不后悔吗?” 他说:“悠儿不后悔。” 后来,他就成了怀轩哥哥的妻。越国公府里,每一个人都厌恶他,他们说,都是因为他,世子爷成了全京城的笑柄,越国公府也沦为了笑话。后来,府里来了很多漂亮的女人,整日围在怀轩哥哥的身边,他不明白,为什么他藏起来偷看的时候,怀轩哥哥对那些女人很冷淡,一旦他出现,他就会与她们亲热。 梦里他一直在哭。 莫怀轩盛好羹汤来到榻前,却见顾悠忽然流着泪,脸颊湿了一片,他心中一痛,把白瓷碗摆在一旁的矮桌上,将这具纤细的身躯揽在怀里,小声唤道:“悠儿,悠儿,醒醒。” 眼睫轻颤,顾悠缓缓睁开眼,见到莫怀轩蹙眉看着自己,以为还在梦里,眼泪流得更厉害了。 莫怀轩小心替他拭去眼泪,心疼欲死,问:“可是做噩梦了?” 顾悠咬着唇,轻轻摇了摇头,他年幼时偶尔也会做这样的噩梦,可皇兄告诉他,那都是他在胡思乱想,现实与梦境都是相反的,不必当回事,更不要告诉别人,否则别人会更觉得他傻。 他不希望怀轩哥哥也觉得他傻,所以没有说出口。 莫怀轩也不追问,将一旁的羹汤端起来,道:“这汤味道不错,悠儿喝一口压压惊。” 顾悠这才发现他被莫怀轩揽在怀里,忙从他怀里钻出来。 做那样的梦,他一方面觉得羞愧,一方面,又觉得害怕。他记得很清楚,梦里怀轩哥哥一开始待他很好,可是自己一旦喜欢上他,他就开始讨厌自己了,他可不能犯这样的错。 他接过汤匙,小口小口地吃,莫怀轩盯着他濡湿的唇,色泽饱满,水润诱人,偏他不自知,还伸出小舌舔了舔唇角,莫怀轩眼里似有一团火在烧,蓦地起身走到窗前,等到心情平复一些才转身回来。 “悠儿,近几日陛下有传召你吗?” 顾悠咬着玉白瓷勺,想了想,道:“上次是五日前,我正在跟父皇下五子棋呢,他笑话我棋艺差,忽然身体不适,派李公公送我回府,之后就没找过我了。” 莫怀轩微微蹙眉,展开一张字条,上面是一种极难读懂的古文字,内容大致是陛下不日寿数将近,太子是时候返京了。他几乎可以断定,整个大邱,认得这种文字的不会超过十指之数。 送来这字条的人,是如何知道他能看懂的?又是如何知道连悠儿都不知道的秘辛的?他又究竟是敌是友。 顾悠凑过去瞧,凝眉细看好一会,道:“这字,还不如我的,我的字可以看懂。” 莫怀轩弯起唇,解释道:“这是数千年前,一个名为祢的王朝创造的文字,因不好书写辨认,这种文字渐渐失传,只有极少数的古籍残留下来了。” 顾悠道:“阿锦家里就有很多古籍,阿锦说,他要是偷偷卖几本,就能在城西最繁华的地段买一套大宅子。”说到这里,他语气中隐隐有几分羡慕。 “悠儿嫌王府宅子不够大?” 顾悠摇摇头,激动地说:“城西,珍味楼就在城西!若是新出什么菜式,就能立刻品尝到了。” “……” 莫怀轩认真考虑了一下,自己若是现在开始学厨艺,是不是稍晚了些。 第72章 真假遗诏 日薄西山,霞光染红了半片天空, 青翠的枫林被镀上一层徇烂的红。 莫怀轩亲自送顾悠出门, 少年张开手臂,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跳, 道:“这些红色的石头真好看啊,像有火苗在窜动, 我这样,像不像在火焰上行走, 如同话本里说的那样, 水火不侵。” 莫怀轩看着少年的侧颜,宠溺一笑, 顾悠的容颜有五分像已逝的丽妃,是一种热烈而又具有侵略意味的美,好似能瞬间燃尽一切,只是比起丽妃的妩媚,他多了几分少年的清纯。 庆宗帝说得不错,再没人比他更适合艳红。 一阵轻风拂过,红色锦衫随风浮动,衬得那腰身越发纤细, 莫怀轩暗自琢磨,若是这石径再滑一些, 悠儿栽进自己怀里,便再好不过。 顾悠忽然扯住他的衣袖,问:“怀轩哥哥, 为何皇兄还不回来?京里的人都在说,塞北的战事已经结束,皇兄不肯回来,是想拥兵自重,什么是拥兵自重,为什么皇兄不肯回来呢?” 莫怀轩嘴角一扯,若是在前几年,这些话或许还会引得陛下反感,只是如今陛下龙体抱恙,许是撑不过这个暖春,太子本就是国之储君,手里握着兵权,陛下只会愈加放心,哪还有工夫猜忌。 会散布这般可笑谣言的人,也就只有贤王了。顾贤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愚蠢,给他再多的谋士,也是不够用的。 他不答反问:“悠儿觉得太子殿下是好人吗?” 顾悠重重地点头:“我皇兄,是世间,最好最好的人!”他激动的时候,说话还是会有些结巴,显出几分笨拙可爱。 最好最好么?世子大人心里有些怅然,不知何时起,悠儿的心里装了许多人,他的眼里再不止自己一人,他该为他高兴的,可实际上,他只觉得失落。 莫怀轩轻轻摩挲他莹润细腻的脸颊,缓声道:“这便是了,悠儿只要记住,太子殿下是好人,他拯救了边境数十万的子民,是我大邱的英雄,旁人所言,不要相信便是。” 顾悠点点头,又委屈地说:“可是悠儿想皇兄了……” “再等等,就快了,只是……时机未到。” ======== 顾悠回到王府不过片刻,宫里便来人传唤,说陛下想见逍遥王。 因来的人是圣上身边的李贵李公公,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耽搁,忙替小王爷更衣,送上马车,他靠在车壁上,问:“父皇身体可好一些了?好几日没找我,难道还病着?” 李贵面露难色,轻叹一声,道:“等逍遥王进了宫,自己看便是。” 顾悠点点头,说好。他发现这次进宫与往常不同,以往去见父皇,都是从清武门直接去乾正宫,这次却是从西侧门而入,绕了一个圈子,才从乾正宫的偏殿侧门进去。 可是见李公公没有解释的意思,他也不好意思问,就这么一路进了帝王寝宫。 顾悠一眼便瞧见自己父皇,顾不得殿内有旁人在,他跑到龙榻边上,问:“父皇,你的病还没好吗?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呢?” 庆宗帝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子,道:“小五,父皇的时间不多了,你先听父皇说,好不好?” 顾悠点点头。 “父皇这一病,好似连内里精气全被清空了,也许,不日就要下去陪你母妃了,你先别哭……”老迈的帝王面露无奈,轻声道:“就是怕看见小五哭,父皇才想瞒着的,只是如今父皇可以相信的人太少,小五就帮父皇一个忙,好不好?” 顾悠红着眼眶,轻轻点了点脑袋。 庆宗帝从李贵手里接过一道明黄圣旨,放在儿子的手心里,道:“小五把这个拿好,父皇一共准备了三道圣旨,只有小五手里这个是真的,叶相和你晟皇叔手里的是空白的,所以,这道圣旨非常非常重要,一定不可以弄丢,小五明白吗?” 顾悠流着泪点头。 庆宗帝缓缓说道:“不可以弄丢,但也不能让别人知道,它在你手里,否则就会有人把它抢走,小五可明白?” 顾悠忙把这圣旨握紧,重重一点头,呜咽着道:“孩儿明白,一定把它藏得好好的。” “等你皇兄从塞北归来,届时京中势必大乱,小五找个恰当的时机,把它交给你皇兄,这样,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当皇帝了。” “那,那父皇呢?父皇是皇帝,如果皇兄当了皇帝,那父皇怎么办呢?” 庆宗帝慈祥地笑了笑,道:“到那时,父皇就是太上皇了。” 顾悠这才擦了擦眼泪,笑出来,小声嘀咕:“太上皇也很好,比皇帝还大。” 庆宗帝看向他身后的二人,晟王爷一把年纪却哭得老泪纵横,正扯着叶岩柏的衣袖擦鼻涕,叶岩柏面如寒霜,恨不得把他踢出去。 庆宗帝也不忍直视,偏过头去,骂道:“你当自个儿和小五一样,是个小孩吗?哭什么,也不嫌丢人!” 晟王爷粗声粗气地说:“到底是什么要人命的病症,宫里那么多御医,就一点办法都没有?便是这群庸医没有法子,我去宫外找名医,总有人能治。”说着又是两行清泪。 庆宗帝轻叹一声,道:“你也知道,自从婉颜去了,朕的心也跟着去了,这些年如行尸走肉般地过活,实在没甚滋味,早些脱离尘世,也算干净。” 晟王爷咬着牙,硬是忍住不哭出声来。 “事到如今,朕心里,唯有两件事记挂着,一是雪怡的婚事,她如今扮作男儿,在外行军打仗,跟男儿一般无二,朕担心她年岁大了,身边没个心疼她的人。不过她是你的亲闺女,就由你与王妃多操心了。” 晟王爷连忙应好。 庆宗帝道:“其二,朕担心小五。虽然太子一直对他照顾有加,但他终究是粗心的男儿,皇后待小五也没几分真情,朕怕这一去,她拿捏小五的婚事,对他不利。刚好你膝下没有孩儿,等朕去了,就把小五过继到你名下,以后娶妻,全随着他自己的心意,可不许亏待他。” “皇兄……这……” “朕给你的圣旨是空白的,该怎么写,你心里有数。” 晟王爷只好点头应诺。 庆宗帝将视线看向立于一旁的叶岩柏,当年初见时,他便是此时这般面若冠玉,长身而立,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儒雅之相,如今已是经年,自己垂垂老矣,他却还是这副模样。 岁月,对有些人残酷,对有些人却格外宽容。 他虚弱地咳了一声,道:“朕虽然昏庸,但到底与叶相做了十几年君臣,叶相想要什么,朕知道,只要你肯相助太子登基,把皇位坐稳,你手里这道圣旨,也随你写。” 叶岩柏这才抬起眼眸,郑重承诺道:“臣,必当竭尽全力,辅佐太子殿下登基。” 庆宗帝合上眼眸,刚要命他们退下,却听叶岩柏道:“臣以为,陛下并非昏庸。” “哦?” 叶岩柏道:“臣曾听家父提起过,当年先皇并不属意于陛下,认为陛下平庸,守不住江山。但臣以为,乱世之后名不聊生,正是该休养生息,富国养民,因为陛下施行仁政,所以近十年来,大邱国泰民安,越发富饶。试想,若先皇离世后,由太子殿下接手江山,以其激进的个性,势必横扫九州,纵横大陆,番邦蛮夷固然闻风丧胆,但大邱的子民,却并不能安居乐业。” “容臣说句不敬的话,太子殿下雄才伟略,却缺了几分人性,而陛下您虽然缺了才华抱负,却有一颗怜悯之心。所以臣以为,陛下您并不昏庸,后世史书,自会给您公道。” 室内烛火微晃,良久,庆宗帝嗓音沙哑道:“都退下吧。” 无人看到,帝王的眼角隐有泪痕。 ========== 出了皇宫,叶岩柏提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回原处。有了这道圣旨,他们一家老小,可以摘得干干净净,再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。 不过在此之前,还需要先谋划一番,皇上的病情眼看就要瞒不住了,多则三五日,少则过了今夜,到了那个时候,京城里势必大乱,宫外有明王和贤王,宫内有六皇子和七皇子,因还没到出宫建府的年纪,消息会更灵通一些。 他回了府,把大儿子叫到书房,将圣旨递给他看。 叶重晖展开那张空白的圣旨,先是一愣,接着便了然,道:“陛下竟能想出这个法子,可见有几分谋略。” 叶岩柏抿了口茶水,叹道:“这世上,各人有各人的活法,有的人有大才,如你与太子这般,有的人有大志,如安成郡主和刘晋云那般,有的人无才无志,只求中庸之道,此道最难得,乃大智若愚是也。” 叶重晖微微颔首,道:“孩儿受教了。” “晖儿,你似乎对陛下寿数将近一事,并不感到讶异。” 叶重晖淡道:“这几日早朝,陛下偶尔会有衰颓之相,故而孩儿有此猜想。” 叶岩柏将杯盏放下,道:“既然如此,可想好应对之策了。” “孩儿以为,以不变应万变,乃上策。如今太子在塞北,京中并无根基,但他有两大优势,是其他皇子所不及的,一则,他手握兵权,孟老将军离世后,孟家军效命于太子殿下,其二,朝中武将的支持。自先皇起,朝中重文轻武已久,文官固然快意,但武将积怨已久,太子殿下在军中与将士们同吃同住,军心所向,武将想提高在朝中的地位,势必会选择扶持太子殿下上位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太子殿下需等京中发丧,再归京。”叶重晖道:“否则,名不正言不顺。陛下尚在,他兵临城下,与兵谏无异,会成为攻诘的把柄,即便顺利登基,日后史书上也要记下一笔,可若不带兵,怕是到不了京城,就被害了。” “但若回来得迟了,京中大局已定,岂不是更加名不正,言不顺。” “这就要看那封真正的遗诏,能不能藏好。” 第73章 归来 正如叶岩柏所推测,不过三两日, 庆宗帝病重垂危之事便瞒不住, 暗流涌动的京城,开始真正陷入夺嫡的争斗中。 因太子在外征战多年, 许多人已经不把他放在眼里,皇后虽在, 但她娘家唯一的哥哥不争气,混了这么些年, 还是个微末小官, 根本帮衬不上。 明王在朝中根基不可谓不深,他十五岁旁听朝政, 如今已有十来年,又占了“长子”的名号,六部中礼部与吏部是他的人,因此圣上这一病,改立明王为太子的呼声越高。 好在有叶岩柏在前面压着,否则那一册册的奏折入了庆宗帝的眼,还不把他活活气死。 他翻开几册奏章随意扫了两眼,无非说太子“无功无德, 只有莽夫之勇”,难当国祚。 叶岩柏嗤笑一声, 虽然他也不喜欢顾琛,却也不敢说,那位殿下“只有莽夫之勇”。 前朝尚未建立之时, 中原曾分裂为十国,此十国尚为一国时,塞北荒漠之地便有了北鞑之忧,三朝统共六百余年,多少将领有心平定北方,但都失败了,败给了北方严酷的天气,还有如同鬼神造化的地势,就连孟老将军,也只能守在庸安城,望北兴叹。 明王的舅舅朱巍,为何战败而归,不是因为打不过鞑子,而是他自以为是,被胜利冲昏了头脑,深入荒漠追击敌人,使得五千将士有去无回。 那片荒漠葬送了不知多少血性男儿,黄土下埋了不知多少白骨,六百年间,征服了它,且全身而退的,只有太子殿下率领的北征大军。 这几年从塞北陆续回来一些征丁,说起孟将军的勇猛,说起刘军师的神机妙算,还有别的将军的英勇事迹,皆是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但提起太子殿下,却是露出敬畏又惧怕的神色,不敢多言,只说:追随太子殿下,乃此生之幸。 那样的人,又怎会是一介莽夫。 叶岩柏翻了翻,在这些奏折里,看到了越国公府的折子。 略扫了一眼,却是哭笑不得,晟王爷见他面露异色,翻开一看,也笑了,说:“当年追随先皇打下大邱江山的功臣里,唯有越国公和镇远侯的爵位是世袭继承的,可见先皇对两位先辈的爱重,本王年少时,还曾在此二人麾下做过先头兵,甚为敬佩,不曾想,他们去了,留下的两个儿子却一个天一个地。” 叶岩柏垂眸,笑道:“的确如此,实乃云泥之别。” 其实相比越国公与镇远侯,先皇最爱重的是大将军孟霆威,可惜他手里握着十万兵权,因怕伤了君臣情分,先皇没有夺他的虎符,但也不能给他爵位,否则一代传一代,大邱的江山,日后不知会在谁的手里。 现在孟老将军去了,虎符暂时在太子手里,但实际是握在皇帝手里,若是新帝即位,虎符便会被勒令收回,届时顾琛不上交,便等同于乱臣贼子。 晟王爷道:“那陆凛不到而立之年,大理寺在他手里,竟压了刑部和京兆府一头,就连本王也自愧弗如。前些日子,京兆府尹来刑部找本王,说要和本王一道整治大理寺,给陆凛一点颜色瞧瞧,结果,被本王派人给打出去了。” 叶岩柏失笑,道:“王爷最厌恶这些把戏,京兆府尹却是找错人了。” 晟王爷道:“本来么,这办案查案凭的是各人本事,本王不好此道,皇兄让本王管刑部,本王才勉强去的,既然那陆凛喜欢查,案子就都给他好了,本王白拿俸禄,还乐得自在。” 说到这里,他却是哼笑一声,道:“相比之下,越国公就差了太多,年纪一大把,家里那点事闹得人尽皆知,长子死得不光彩,一个出自名门的正妻,硬是被他给逼疯了,太后对他不满,上官家更是视他为仇敌。现在,京里这样乱,聪明人都知道明哲保身,他却拼命地蹦跶,生怕别人不知道,他是贤王的一条狗。” 叶岩柏将那本折子合上,道:“越国公的确荒唐,本相只是可惜那莫子枫的才华。” 晟王爷却不以为意:“会投胎也是各人的本事,本王与叶相,便是会投胎的,那莫怀轩不会投胎,也怪不得人。” 叶岩柏皱了皱眉,他自小受的教育,是学问底下无贵贱高低之分,在他看来,莫家公子满腹才华,晟王爷则是粗人一个,谁高谁低还未有定论,因此只敷衍一笑。 晟王爷也知道,他与叶岩柏这样的人,总归是说不到一起的,只是眼下他皇兄危在旦夕,几位皇侄各个君心叵测,唯有小五是个省心的,却为了避嫌,连说句话都不敢。 现如今,能发泄几句的,也就只有这个素来不对头的老狐狸了。 两人将今日的奏折整理好,与皇位有关的全部撤回,把需要处理的要事,整理成一摞,送去帝王寝宫。 太后见到这些奏折,道:“皇帝已经病成这般模样,你们还拿这些叨扰他,快走快走,否则哀家要叫侍卫赶你们走。” 庆宗帝脸上布了一层灰败气息,虚弱道:“母后,这些奏折,爱卿已经批注好,只念给朕听,国之大事,不可儿戏。” 太后眼眶泛红,握住他的手,道:“若是太子在京,这些事哪用得着皇帝带病处理,琛儿实在叫哀家失望,他莫非真如外面所言,被兵权迷了心,想拥兵自重不成?” 她这一开口,一旁服侍的穆皇后骤然变了脸色,她欲开口解释,却被兰贵妃抢了白,道:“太后娘娘,太子是大邱的功臣呢,外面的百姓,爱戴太子胜过爱戴陛下,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,陛下病成这样,他还不回来,是不是过于冷漠了一些。” 太后脸色难看,回首骂道:“还不住口,哀家在和皇帝说话,轮得到你区区一个贵妃插嘴?” 兰贵妃连忙请罪,跪在一旁。 她早知会讨骂,但也清楚,这番话是说进太后心里了,对于太后而言,几位皇孙于她而言并无差别,嫡出也好,庶出也罢,都是她儿子的子嗣,差别就是,哪个对她更孝敬一些。 太子一身反骨,显然不得太后的喜欢。 穆皇后道:“母后,您是看着琛儿长大的,他是什么品性,母后应该清楚。太子十二岁随军出征,是为了大邱的黎民百姓,也是为了皇上,怎么会是冷漠无心之人?塞北遍地荒凉大漠,连一口热茶都喝不着,一个不慎,便是马革裹尸的下场,本宫倒要问问兰贵妃,三皇子肯去受这份苦吗?” 兰贵妃道:“若是陛下下旨,三皇子自然也是肯的。” “可太子是自愿去的,因为他是大邱的太子,为了国家的子民,为了敬重的父皇,他才冒着性命之忧,去征战沙场!” 穆皇后跪在龙榻前,行了一个叩拜大礼,含泪道:“母后,陛下,太子如今不在京中,这里的一切传不到塞北的荒凉大漠,陛下病重他不知,朝局变幻他也不知,他一心在保卫疆土,哪里会知道,他的兄弟们都在争着抢着将他取而代之呢!” 这下,不仅仅是兰贵妃,六皇子和七皇子的母妃也都脸色大变,连忙跪在穆皇后身后。 莲妃道:“皇后娘娘担忧太子是人之常情,可也不好张口说胡话的,我们小七才十三,还是不知事的年纪呢。” 徐妃也道:“皇后娘娘,六皇子对皇后娘娘您敬爱有加,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不敬,敢问是何处惹了娘娘不快,才会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面前如此中伤他?” 皇后嘴角泄出一丝冷笑,并不答话。 太后闭了闭眼眸,刚要命她们起身,却听庆宗帝淡淡道:“皇后起来替朕喂药。” 穆皇后一愣,只当自己听错了,一直以来,她与后宫妃嫔起了争执,皇帝不问缘由,一定首先责骂她,这些有皇子傍身的妃嫔,才越发不拿她当回事。 庆宗帝又道:“兰贵妃,莲妃,徐妃御前失仪,去殿外跪着,天黑再起,朕身边不必你们伺候了。” 虽然没有明说,但众人心里都清楚,皇上暂时没有改立太子的意思。 太后皱了皱眉,道:“皇帝……” “母后,让李贵送您回宫吧,若是过了朕的病气,就是做儿子的过失了。” 太后眼眶一红,道:“哀家活到这把年纪,已经活够了,当年就该跟着先皇去的,否则也不必忍受骨肉分离之痛,哀家是前生造了什么孽,送走了丈夫,如今又要送走儿子么……” 晟王爷道:“母后您快别哭了,您这样难过,不是叫皇兄不安么。” 又劝慰了好几句,她才止住眼泪,在宫婢宫人的陪同下,出了乾正宫。李贵搀着她,眼看离乾正宫有些距离,太后才问:“李总管,陛下可有立下遗诏。” 李贵道:“回太后娘娘的话,陛下这病来得急,还不曾立下遗诏。” 太后点点头,摆手道:“回去伺候皇帝吧。” 等皇帝一撒手,传国玺绶会暂时放在她手里,皇帝没有留下亲笔遗诏,此事便好办许多。 ======= 接下来的日子里,乾正宫里的御医换了一批又一批,宫外更是张贴皇榜,招名医给皇上治病,只是瞧过之后,无一例外都是摇头,曰:药石无医。 御医用天山雪莲给皇帝吊着命,竟是撑过了近一月时间。 这日深夜,皇后在龙榻旁的长椅上睡着,睡梦中,忽然感到有人在抚自己的脸颊,她蓦地睁眼,却见庆宗帝正站在她身旁,她先是惊喜,随即便是一阵天地崩塌的感觉。 这不是痊愈,而是回光返照。 庆宗帝坐在她身旁,道:“朕忽然感到浑身舒爽,就下床走走。” 穆皇后从得知皇帝病情开始,没有为他难过一分一毫,她只担心自己的儿子能否顺利继承皇位,但此时,却忽然眼睛发涩,胸口涌出一股难言之感。 “雅娴,你可恨朕。” 恨么……这个人给了她无上的尊荣,也让她成为世间最可悲的女人。是恨吧,自然是恨,但她只轻轻摇头。 庆宗帝扯了扯嘴角,缓缓说道:“朕知道你恨朕,朕又何尝不恨你,朕知道,婉颜的死与你有关。” 穆皇后猛地抬眸,眼里闪过不可置信,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慌。 “婉颜天真烂漫,刚入宫时,人人刁难她,你对她好,她便把你当做亲姐姐对待。可她身子一向很好,怎么会胎位不正难产,朕后来问过御医,说有些像落子汤的毒,但如果真的饮下落子汤,就不会是难产,而应该是一尸两命才对,所以,该是有人把药剂熏在衣服上,日日接触婉颜,才会使得她在产子时殒命。” 他道:“真是聪明的办法,即便查到你头上,也没有证据,便是朕也拿你无可奈何,何况宫妃难产太过寻常,谁会去查呢,朕也是几年后才想起可疑之处。可怜小五,因为那种药,心智发育不全,反应比常人迟钝,还把你这个杀母仇人,当做亲生母亲孝敬。” 穆皇后面无人色,嘴唇发颤,像极了一只女鬼。 庆宗帝道:“朕不杀你,因为朕知道,死对你来说是解脱,朕让你坐在最尊贵的位子上,然后捧起一个又一个女人践踏你,看着你痛苦,无助,朕想,婉颜应该满意了,可是朕刚才梦到她,她说不满意,她说朕应该原谅你。” “当年婉颜待你真挚,你对她,想来也有几分真心。这些年,我看你由一开始的耐心照顾小五,到后来越发疏远,甚至是惧怕他,”说到这里,他轻笑道:“毕竟他与他的母妃越来越像,你看多了,也会良心不安吧。” 穆皇后咬着牙,忽然厉声质问:“我为何要良心不安!”她面目狰狞地抬眸,眼里却流出泪水,她泣不成声道:“我不后悔,从不后悔!” “陆婉颜,陆婉颜,我之所以活得如此可悲,都是因为她陆婉颜!我恨兰欣,却更恨她!兰欣的恩宠是她争来的,可陆婉颜,她什么都不必做,你便把什么都备好了,送到她的面前,丽妃,丽贵妃,然后是皇贵妃,到最后,连我的后位,都会被她抢走!” “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,只想保护琛儿活下去而已,这后宫里谁都不容易,为了活下去,谁的手上不是沾满鲜血,兰欣,徐安蓉,王轻莲,她们谁没有杀过人,她们做的坏事比我多!我,我这一生,就只杀过一个人,就只有一个人……”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手,猛地捂住泪湿的面颊,那个人,是她的好姐妹。 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大理石地面上,她幽幽地说道:“我……我一开始不想杀她的……我已经停了熏药,可有一天,她跟我说,你告诉她,想让五皇子做太子。” 庆宗帝道:“可是婉颜拒绝了。” “她是拒绝了,那是因为她还太年轻,还保留着在宫外的天真善良,再过几年呢,有一天,她开始留恋权势,到那时,我和琛儿该怎么办,从潜邸,到后宫,我最不敢相信的,就是女人。” 殿内烛火通明,大邱最尊贵的一对夫妻,共坐在一条长椅上,二十多年来,头一次离得如此之近。 不知过了多久,庆宗帝道:“按照朕原本的想法,朕死后,皇后要与朕殉葬。” 穆皇后吐出一口浊气,笑得轻松,“臣妾谢陛下恩典。” 庆宗帝摇摇头,道:“现在,朕改变主意了。太子戍守边关七载,拯救数十万军民于水火,朕就留他母后一命,算是朕这个做父皇的,送他的最后一件礼物。” 言罢缓缓躺回龙榻,闭上了眼睛。 穆皇后呆坐在原处,看着这个男人面上带着笑,起伏的胸膛渐渐停歇,神色木然。 那年十里红妆相嫁,人人羡慕她做了太子妃。她也曾是个天真的闺中女孩,猜想大红盖头掀开后,她的夫君是何等的俊俏,她也曾,暗暗期待过举案齐眉,相携白首。 二十多年,似一场镜花水月,竟只留下了恨。 ======== 自丑时起,安华楼鸣钟八十一响,乃是帝王丧讯。 这一夜,宫中无人成眠,庆宗帝驾崩,太子尚在返京途中,皇位空悬,朝堂大乱。 贤王连夜进宫奔丧,被六皇子带兵拦在清武门外,按照宫中规矩,但凡进宫,不得佩刀,而贤王非但骑马佩刀,且带了大队人马,夺位之势显而易见,双方对峙,各不相让。 与此同时,明王纠集一干文武大臣,候在金銮殿外,等着早朝,逼太后立新君。 如今嫡子不在,理所当然该立长,这是先皇留下的规矩,他有恃无恐,京里这几位皇子,他哪个都没放在眼里,唯一警惕的只有顾琛。 从庆宗帝病重消息传出,传到塞北,少说也要近月余,哪怕八百里加急,此时太子的人也只能到达中州城,何况他带着大批军队,想进城哪有这么简单,等到他回到京城,他这个皇兄,已经先登上皇位了。 届时顾琛兵临城下,皇后在他们手里,他难道还能为了皇位,不要自己母后?若他当真有这样的气概,这皇位让他又何妨,他倒要看看,顾琛如何被史书唾骂,被后世戳脊梁骨,做千古第一不孝子。 收到宫中丧讯后,叶岩柏便再难入睡,在书房坐了一整晚,等到天将明时,他揉了揉眼睛,朝门外唤:“叶三,伺候本相沐浴更衣,准备上朝。” 叶三带着几个丫鬟小厮进来,伺候他洗漱,待洗漱完毕,将人挥退,他低声将昨夜宫里几位皇子的消息说了,道:“唯有七皇子,倒是不曾听说有何动静。” 叶岩柏摇摇头,说:“七皇子,与太后素来最为亲密。” 叶三一怔,却听叶岩柏道:“你且看着,今日早朝,太后会带着‘遗诏’宣布七皇子登基。”他揉了揉眉心,“实在懒得听他们唇枪舌战,头疼得很。” 他走出书房,见到大儿子候在门前,官服外套着一件白色丧服,恭谨道:“父亲。” 叶相拍拍大儿子的肩,笑道:“想到你我同朝为官,为父心中便慰藉许多。” “此为何意。” 叶相道:“今日朝堂上,免不了听人争吵,想到晖儿你比为父更厌恶喧闹,怎能不叫我感到快慰。”说着轻轻一笑,率先上了马车。 叶重晖眼中划过一抹极淡的笑意,他弟弟昨晚给他塞了两团棉絮,今日早朝想来派的上用场。 ======== 自昨夜看到帝星陨落,叶重锦便再也睡不着,他抱着大猫一会心中惶然,一会又暗自庆幸,自言自语说了好些话,说到最后,大老虎都懒得听了,从窗户跳出去。 叶重锦瞪着它的背影,气得抬手将窗户合上,骂道:“笨家伙,跑了就不许回来了。” 今夜是秋梓当值,敲门问他何事,他忙道:“无事无事,你睡去吧。” 他慢悠悠爬到榻上,却忽然触到一具温热结实的身躯,吓了一跳,刚要唤人,却被人捂住了嘴巴,被拖到床上去,天还未亮,屋里一片漆黑,他只看到一双深邃的黑眸,闪烁幽光。 那人将他按在胸膛上,喘着粗气,一只手在他脸上细细摩挲,带着薄茧的手掌游走在他的脸颊,鼻尖,还有额头,柔嫩的肌肤被划得生疼,他的动作很急促,好似在确认什么,炙热的气息几乎将人烫伤。 叶重锦听到他强有力的心跳,一声又一声,是顾琛,是他。 “阿锦,阿锦,阿锦……” 熟悉的低沉的嗓音,带着浓烈的侵略的气息,经历大漠风沙,经历过冰山雪原,经历过无数厮杀,满身的煞气再也遮掩不住,好似本为一体,从灵魂里散发出来。 叶重锦抬起手,想碰碰他的脸,却立刻被他握住,似雕琢成的玉骨被男人置于唇边,珍而重之地亲吻,一遍又一遍,好似怎么都不够。 这人身上带着极重的露水,他是刚赶回京城的,这样急切,只是到底也没赶上。 他难过地问:“你知不知道,陛下他……” 良久,他听到男人低低应了一声。 “我以为,可以再见他最后一面的,我以为,他多等了我一年,不会在乎多等我一个时辰,可他没有。” 这世上,总是遗憾多一些。 叶重锦伸出手臂,艰难地圈住男人高大的身躯,道:“不必自责,你已经很了不起了,突破重重险阻,闯入京城,换做任何人,都做不到,只有太子哥哥能做到。” 顾琛眼里划过柔光,他蓦地坐起身,把小孩从怀里捞出来,他还没有仔细瞧瞧,他的阿锦,如今是何模样。 刚打开火折子点燃烛台,叶重锦却猛地钻进被窝里,把脸捂得严严实实,顾琛忙问:“怎么了?” “我,我现在不好看……”他觉得自己不如前世生得漂亮,因此觉得难为情,也怕这人露出失望的表情。 顾琛一愣,却是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愉悦的笑,道:“好不好看,都是孤的童养媳,孤不会嫌弃。” 说着把叶重锦连人带被抱进怀里,他在边关粗鲁惯了,如今面对一个十四岁的娇嫩少年,这样嫩芽儿一般柔软的身子,娇贵得好似一碰就会伤着,他不敢碰,却又舍不得不碰,竟不知从何处下手,只好就这么小心地抱着。 “阿锦乖,出来让孤看一眼,等到天明,孤还有事要做。” 叶重锦急道:“你不准走,现在全城戒严,若是被明王的人发现,会有危险……” 顾琛趁他说话的时候,伸手将那碍事的棉被掀开,躲在被窝里的少年,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暴露出来,四目相对。 昏暗的烛光下,少年披散着一头柔顺乌丝,落在雪白的床单上,丝丝缕缕相交缠,一双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眸闪着光采,轻轻咬着殷红的唇,似玉脂点缀着一抹朱唇,美得叫人心惊。 顾琛被迷了心一般,凑过去吻了吻他雪白的颊,叶重锦许久没见着他成年后这张脸,一时有些震惊,竟傻傻地让他亲了去。 顾琛怀里抱着个精致漂亮的男孩,气息有些不稳,良久憋出一句:“你们叶家人,当真是谦虚。” 第74章 夺位,即位 大殿之上,文武百官分立成几派, 争来吵去, 无非是为了金銮殿上那把龙椅。几位皇子皆是一副哀恸的模样,脸上的泪真真切切, 恨不得随自己父皇去了才好。 只有顾悠怯生生地站在角落里,瞪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, 他昨晚知道父皇驾崩,哭了一整夜, 现在眼睛还是肿的, 不过却是再也哭不出来。 明王的确根基深厚,朝中大臣近半数支持他, 加上又是长子,根本无可辩驳。礼部尚书薛护道:“家不可一日无主,国不可一日无君,明王殿下德才兼备,又是陛下长子,由明王殿下即位,再合适不过。” 越国公道:“此言差矣,陛下从前偏爱贤王, 满朝皆知,皇位自然是由贤王继承更合适。” 薛护冷笑道:“敢问越国公, 贤王于江山社稷有何功绩,明王殿下十五岁参政,破获大小贪污案十数起, 栗县赈灾一事,连陛下都曾夸赞过,更不要说,为抓捕前朝乱党,身受重伤……”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,把越国公挤兑得无话可说,顾贤脸色铁青,明王却是勾唇一笑,朝薛护使了个眼色。 薛护便走到叶岩柏身边,道:“叶相,既然众人已无异议,明王殿下又是众望所归,不如就由叶相起草即位诏书。” 叶岩柏嘴角一抽,正要推辞,却听内侍传道:“太后驾到——” 一道翡翠绣金百花屏风被宫人们搬到大殿之上,大内总管李贵搀着太后进了金銮殿,一列宫婢内侍随侍于身后,她在屏风后坐下,道:“众卿平身。” 见到太后驾临,明王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,待看到七皇子面露得色,便知道大事不妙了。 却听太后道:“哀家一向不喜插手朝堂之事,只是昨夜……”她稍稍一顿,话语间难掩伤痛,缓缓说道:“昨夜,大邱的子民失去了国君,而哀家,也失去了至亲骨肉,虽说后宫不得干政,只是如今帝位空悬,朝局不安,百姓惶惶不可终日,为了黎民百姓,也为了保全昔日太宗皇帝开创的基业,哀家不得不出这个面。” 她唤道:“李总管,宣读圣上遗诏。” “遗诏”二字一出口,满朝哗然。晟王爷早不耐烦听他们争吵,闭着眼睛打瞌睡,此时已经鼾声震天,陆凛把他叫醒,道:“王爷,重头戏来了。” 晟王爷睁开一只眼往上瞅了瞅,然后打了个哈欠,道:“没趣,没趣,陆凛你小子最是没趣。” 陆凛但笑不语。 李贵领命,展开那道明黄的圣旨,刚读到“皇帝诏曰”,便被明王开口打断。 “且慢!敢问皇祖母,这封遗诏可是父皇亲笔所书?” 太后蹙眉问:“明王是在质疑哀家?” 明王道:“孙儿不敢,只是此事毕竟事关重大,若是能传达父皇圣意固然是好,可若是当中出了什么差错,岂不是丢了皇家的脸面,叫外人看笑话么。父皇的手迹,朝中不少大人都是认得的,不妨先查验一番,再行宣读不迟。” 他说得合情合理,许多大臣请奏附议。翡翠屏风后,太后苍老的面颊颤了颤,随即淡道:“不必查验了,谁都知道皇帝病重,无法握笔,因此这封遗诏乃是皇帝亲口所述,哀家代笔的。” “那么敢问祖母,当时可有旁人在场。” 太后冷笑,道:“皇帝尸骨未寒,明王已经不把哀家这个老婆子放在眼里了,若是由你继承大统,不知宫里可还有哀家的容身之地。” 明王忙称不敢。 七皇子道:“大皇兄,皇祖母是父皇的生身母亲,难道还会作假不成,你千方百计阻拦宣诏,不知意欲何为?” 贤王此时也瞧出了猫腻,插嘴道:“本王倒觉得大皇兄说得合情合理,原本也不曾听说父皇留了什么遗诏,忽然冒出来,难免让人起疑。父皇养病期间,一直是皇后娘娘在旁照顾,到底有没有这道遗诏,不如请皇后娘娘前来,一问便知。” 六皇子道:“皇后娘娘是太子生母,她的话只怕有失偏颇,不可作为凭证。” 几人一时间争执不下,这时候晟王爷打了个哈欠,挽起衣袖,走到几位皇侄之间,对着他们的脸挨个扫视了一遍,他一向脾气不好,又不讲道理,几位皇子对他有所忌惮,只好连连退后,不敢与其正面发生冲突。 晟王爷轻哼一声,绕到屏风后,夺过李贵手里的那封“遗诏”,展开一看,果真写着七皇子继承大统,他冷笑一声,把假诏书塞进衣袖里,拿出自己那道空白的,提高嗓门道:“本王还以为是什么,却原来太后娘娘在与我们开玩笑呢,这遗诏上,不是一个字都没有吗。” 他话音才落,七皇子便不可置信道:“这不可能!” 他跨到屏风后,抢过晟王爷手里的圣旨,随后目眦尽裂,吼道:“怎么可能……怎么可能会这样!”明明是他亲手写的,就连玺印都是他亲自盖上去的,怎么会变成空白的。 太后蹙起眉,刚要说什么,晟王爷却俯下身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母后,先皇和皇兄都在天上看着。” 太后脸色一变,良久,她颔首道:“哀家年迈不中用了,许是将昨夜做的梦当成了现实,望各位大臣,理解哀家忧思成疾之苦。”言罢,不顾七皇子的请求,抬手扶住李贵的手臂,道:“李总管,扶哀家回宫歇息吧。” 李贵知道,此番去了慈宁宫,怕是再也出不来了,太后与七皇子伪造圣旨一事,传出去便是天大的丑闻,他这个唯一的知情者,自然是要灭口的。他面上仍带着笑,朝太后微微一躬身,却是快步跨到屏风外。 太后想阻拦,已然来不及。 却听李贵朗声道:“太后娘娘的确记错了,陛下确实留下了遗诏,只是那遗诏不是太后娘娘代写,而是由陛下亲笔所书!” 每一个字都如同平地惊雷,在众人耳边炸开,就连太后,都震惊不已,她站起身,颤抖着唇,指着那个矮胖的太监,道:“拿下!给哀家拿下他!” 李贵是庆宗帝尚为太子时追随他的老人,也是庆宗帝的心腹,他的话,比太后的一番话令人信服得多,一帮文武大臣连忙向他追问: “那封遗诏此时在何处,又是何内容?” “李公公,那遗诏在何处,你快说啊!” “李总管,昨夜陛下驾崩,为何没有宣读遗诏!” 一片喧闹中,李贵已经被人拿下,他依旧高声道:“陛下属意太子继承大统,太子乃是天命所归!陛下亲手所书的遗诏,此乃圣意,尔等皆为逆贼!陛下,奴才这就来伺候您!” 言罢,他大笑着撞在一旁的蟠龙浮雕柱上,血溅当场。 太后面如土色,额角冷汗淋漓,却是暗自松了口气,晟王爷抬手,让人送她回慈宁宫。 此时朝堂上已然大乱,一干武将原本因为不受重用,在大殿末端打瞌睡,此时都来了精神,与文臣辩论,言曰,既然陛下属意太子,那便等太子殿下归京,举行册封仪式。明王和贤王的人自然是不肯的,六皇子和七皇子两家外祖,也是极力反对。 顾鸣冷着脸看着这一切,他原本以为,可以利用这帮大臣替自己夺位,可是此时,他们当中许多人已经开始动摇,显然忌惮着皇帝留下的那封遗诏,他忽然大笑一声,抬脚往前走,竟是直接坐在龙椅之上。 他看着堂下众人,或诧异,或愤怒,或不解的眼神,心中快意,他为了江山社稷付出了多少心血,这个位置早该属于他了。 他道:“罪人李贵已经伏诛,他方才说的那番话,各位大人就当没有听到,太后这场闹剧,也不必在意,就继续之前的事吧。”他看向叶岩柏,道:“由叶相起草即位诏书,然后宣读。” 叶岩柏淡淡一笑,摇了摇头。 “呵……”顾鸣抚掌而笑,道:“本王早料到叶相不肯就范,不过,叶相就算不顾忌自己,也要为家中老小着想,是不是?” 晟王爷道:“怎么,明王还想谋朝篡位不成?” “本王只是按照大邱的祖宗规制,继承皇位,难道要为了一封不知是否存在的遗诏,置江山社稷于不顾?毕竟,国不可一日无君啊。皇叔不是一向嫌本王虚伪么,怎么样,不知皇侄此时的作为,可否入您的眼?” 晟王爷轻嗤:“的确比从前顺眼许多。” 顾鸣大笑两声,此时他的人已经包围了宫殿,为首的是他舅舅朱巍,六皇子和七皇子面露失措,问:“他们是怎么进宫的!” “就凭宫里那些草包,怎么可能打得赢从战场上磨砺过的将士,他们可都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。” 顾贤也一下子没了主意,连皇宫的大内侍卫都被歼灭了,他母妃安排的人岂不是小菜一碟。 顾鸣瞥向晟王爷手里的那道空白圣旨,笑道:“倒是多亏了太后这一闹,让本王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,父皇病重卧床时,除了皇后娘娘在旁伺候,似乎还有二人时常在乾清宫逗留。” 无需挑明,众人的视线已经聚集在叶岩柏和晟王爷身上。 “如果父皇真的留有遗诏,而晟王叔手里的是空的,那真的,在谁的手上呢?”他朝自己舅舅使了个眼色,朱巍便让人替叶岩柏搜身,可惜一无所获。 顾鸣摇头道:“是了,叶相为人谨慎,断不可能将遗诏带在身上,那么,是藏在府上?刚好,本王也想见一见,叶相爱若珍宝的小公子,一并带来吧。”朱巍领命,带人退了出去。 只是等了许久,也不见回信。 顾鸣等得急了,刚要派人去探,忽然从门外摔进一个男人,正是朱巍,一只脚狠狠踏在他胸口上,朱巍当即吐出一口鲜血,众人抬眼看去,却见一个玉面小将,身材不算高大,眼神却是狠辣无比,手提一把金龙宝刀,威风赫赫! “你这等杂碎,安敢与孟老将军相提并论!” 晟王爷看到他,先是捂着眼不想看,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看,最后却是忍不住笑出声。 这小子,有他当年的风范! 顾鸣脸色难看至极,质问:“你是何人,怎敢在金銮殿上乱来,来人还不给本王拿下他!” 那小将一脚把朱巍踢飞,抬眸道:“本将军叫孟胜男,乃孟霆威老将军亲外孙是也。” 众人皆是一愣,孟霆威老将军哪有外孙,只有一个外孙女,是那个多年前逃婚跑了的安成郡主!原来如此!众人看向罗家父子,这二人早因为丢人,躲到后面去了。 顾鸣终于想通了这一茬,冷哼:“皇叔生了个好女儿,不过你武功再高强,还能敌得过我上万将士不成。”他看向朱巍,问:“遗诏何在!叶重锦何在!” 朱巍口吐鲜血,艰难吐出两个字:“太……子!” “你说什么!” 此时从孟胜男身后,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,一袭不染纤尘的白色锦衫,眉目如画,玉骨天成,一走进众人视野,身份便已昭然若揭,除了那个叶家,谁家能养出这样的儿郎。 “阿锦,”叶岩柏慌忙走到他面前,问:“可有受伤,可有受委屈?” 宝 书 网 w w w . b a o s h u 2 . c o m 叶重锦道:“不曾,只是担心父亲还有哥哥,才跟过来瞧一瞧。”说着他朝叶岩柏身后的叶重晖展颜一笑,他哥哥却不赞成地皱了皱眉。 叶重锦朝上看去,顾鸣正幽幽地望着他,他也不惧,反而笑道:“明王殿下,不如我们打个赌如何?” 顾鸣挑眉问:“赌什么。” 叶重锦道:“就赌,这大殿里的将士,是听你的,还是听我的。” 话音才落,便引得众人震惊不已,就连一直淡定看戏的陆凛都有些意外,顾鸣冷笑一声,道:“好啊,若本王赌赢了,你这尤物,就归本王如何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说:“好啊,若我赢了,也不必你做什么,总归你是死路一条。” “阿锦,不可胡闹。” 叶重锦朝他哥哥眨眨眼,道:“哥哥总问我,跟空尘大师学了些什么,我今日就让你看看,我的真本事。” 他走到一名将士身边,学空尘大师的模样,老神在在地道:“佛曰,莫轻小善,以为无福,水滴虽微,渐盈大器,凡福充满,从纤纤积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”说完,双手合十,念了句阿弥陀佛。 那将士停顿片刻,竟是乖乖把刀放在地上。 “……” 周遭传来阵阵笑声,叶岩柏直想把老脸捂住,这孩子,耍宝也不分场合。 顾鸣道:“不过收买了一个细作,便在本王跟前装神弄鬼。”他抬手一挥,道:“把他给本王拿下!” 一片静默,再也没人笑了,顾鸣又道:“快把他拿下!” “这不可能……” 安成郡主冷笑一声,道:“因为,他们不是你的将士,是我们从塞北带回来的兵,你以为凭你舅舅的那些草包,能攻入皇宫?能在其他皇子的三路兵马围剿中大获全胜?自己的人有几斤几两都不知道,还想谋朝篡位。” “太子的兵,不是从尸堆里爬出来的,而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,他们当中的许多人,甚至不止死过一次。” 顾鸣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龙椅上,良久,凄惨地笑道:“本王的好四弟回来了?” 叶重锦道:“太子哥哥去看陛下了,他之所以马不停蹄赶回来,只是想见陛下最后一面。” 至于皇位,一直都是他的囊中之物,不必苦心经营,无需谋划,对他来说,不过如此简单,想要,还是不想要而已。 一直守在殿外的人马此时也闯入殿中,将一干罪臣收押,其中包括明王及其舅舅,暗自招兵买马,意图谋反,贤王也养了一批暗卫,意图趁乱潜入金銮殿,被一举拿下,六皇子七皇子尚未成年,因此并未予以收押,不过此番吓得不轻。 晟王爷抚着胡须,道:“小五啊,把你父皇的遗诏请出来吧。” 顾悠咬着唇,怯怯地问:“皇兄……皇兄回来了吗?父皇说,皇兄回来才可以拿出来。” 晟王爷抚着他的脑袋,叹道:“是啊,他回来了,终于回来了。” 谁又能想到,庆宗帝会将真正的遗诏交给看似娇弱痴傻的逍遥王呢,顾鸣哈哈大笑起来,最后竟是笑出了泪,他那位好父皇,竟做到这一步,他输得心服口服。 叶岩柏当众宣读圣上遗诏,皇四子继承大统,即皇帝位。 第75章 与谁渡河 乾正宫内,宫婢内侍跪了一地, 口称“万岁”。 立于大殿中央的少年, 一袭玄黑锦袍,面沉如水, 他将随身佩剑立在一旁,走到龙榻旁, 对着先皇的遗躯,恭恭敬敬行了一个跪拜之礼, 而后起身, 在榻旁的杌子上坐下。 眼前这张老迈的面庞,与记忆中不太一样, 嘴角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,神态安详,可见走得很安心,顾琛一贯冷峻的面庞,也不自觉柔和一些。 他到底经历了两世,也看惯了生死,并未嚎啕大哭,只轻声道:“父皇, 儿臣回来了,皇祖父和孟将军没有做到的事, 儿臣做到了,如此一来,您见到皇祖父, 也可向他有个交代,他若是再嫌你,你便告诉他,您至少有一点强过他。” 顾琛弯起唇,道:“至少,您的儿子,比他儿子有出息。” 穆皇后立在他身后,面上看不出悲喜,此时也不禁弯起唇。 顾琛问道:“父皇临终前,可有交代身后之事。” 穆太后用汗巾替先皇擦拭面颊,摇摇头,道:“不曾有交代什么,不过他不说,哀家也知道,庆和宫,丽妃从前的遗物不是保存得好好的么,总归他不想让别人碰,索性都让他带走吧。” 顾琛略一颔首,良久,哑声道:“这些日子,辛苦母后了。” 穆太后鼻头微酸,她整了整面容,却无论如何做不出喜悦的笑脸,脸颊颤了颤,终于还是红了眼眶,轻叹道:“比起皇儿在外征战,哀家吃的苦又算得了什么。” 顾琛微蹙眉头,终究没说什么,他提起佩剑,大步走出乾正宫,莫怀轩正立在殿外等他。 “陛下。” 顾琛道:“子枫,这几年京里多亏有你照看,孤才能放心在边关退敌。” 莫怀轩只淡道:“良禽择木而栖罢了。思及前世今生,你我之间,竟似一场笑谈。” 顾琛也轻笑一声,可不是么,前世贤王有莫怀轩帮衬,比明王要棘手得多,明王的棘手之处在于,他一直扮演着好兄长的角色,貌似站在太子身后支持他,实则手里握着一把匕首,不知何时就会刺上一刀。 而莫怀轩,则是光明正大与他斗法,将朝堂当做一个棋局,二人将文武百官当做棋子摆弄,各凭本事争抢皇位,最终莫怀轩输给了顾贤的愚昧和冲动。 顾琛道:“其实,你败局早定。” 莫怀轩挑眉,显然是不信:“哦?” “你想想,朝堂之上,除了叶家独善其身,还有一人一直立场不明,那人是谁。” 虽说是前世之事,相隔已久,但二人皆是记忆过人,莫怀轩略一思索,便脱口而出:“镇远侯。” 言罢他又摇头,道:“不可能,陆凛软硬不吃,且找不出丝毫破绽,除非……除非陆子延出了岔子,但是此子看似顽劣,其实很有城府,轻易不会让人拿到把柄。” 顾琛道:“可惜,他有个天大的把柄握在朕手里,所以朕说,你败局已定。” 莫怀轩愣了愣,终于露出释然之色,道:“若当真如此,臣拜服。” 顾琛早知道他并非真心臣服,不过是为了小五勉强与自己谋划,人人都道叶家人心气高,其实不然,叶家人不过是按行自抑,而这位出身低微的越国公庶子,才是真正的恃才傲物,他说出前世的秘辛,不过是让他心服口服罢了。 这两个人,前世把朝堂玩弄了一遍,这辈子便觉得了然无趣,唯一的对手已然站在一线,还有什么好争的,因此一个去打鞑子,另一个整日里围着逍遥王转悠,在外人眼里,太子有勇无谋,而越国公世子,更是个用不上的书呆子,谁也不曾放在眼里,谁知竟是最大的变数。 两人一道往金銮殿走去,顾琛带回来的兵只有两万多,此时有一半在城外驻扎,他将一道令牌扔给莫怀轩,道:“把朕的将士们领进城安顿,之前承诺过,兵部日后交由你管辖。” 莫怀轩接过,这道玄黑令牌用黑玉打造而成,暗芒熠熠,正侧刻着一道锋利的刀剑符号,而背侧,竟是一个大气凛然的“琛”字,他敛了神色,俯首道:“臣,接旨。” 顾琛大步往大殿走去,头也不回地道:“可你真正想要的,孤无法承诺给你,你该知道。” 莫怀轩胸口一窒,颔首,自言自语道:“自然,他安然无忧,我已知足。” 他抬眸看向乾正宫前的那片石阶,前世,听说静王就是在那里跪了一天一夜,最终支撑不住,被人抬进了太医院。 他那时是三皇子的人,并非他选的顾贤,是他父亲选的,他认为兰贵妃受宠,因而早早就下了注,嫡兄去世后,他别无选择,获得继承权的同时,他也将越国公府扛在了肩上,哪怕明知道顾贤是个蠢货,他还是替他竞争皇位。 顾悠嫁进国公府,他气恼,因那时他已经注定失败,这傻子什么都不知,只知道对他好,他哪里值得。 后来他父子二人随三皇子锒铛入狱,太子还算仁慈,没判死刑,只将他发配边疆,虽然途中免不了一死,但他心里是感恩的,他不想死在铡刀下,然后让顾悠替他收尸,那小傻子怎么受得了,他那么喜欢自己,若是看到他不完整的尸身,岂不是会哭死。 可他还是低估了悠儿。 谁也没想到,一贯软弱的静王,竟然进宫觐见新帝,为越国公府求情,顾琛的心是硬的,能让他心软的人,唯有宋离,自然没答应顾悠的无理请求。 那傻子便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,他的身子一向不好,但莫怀轩没想到,已经差到那个地步。据说当时在枫山上的那一晚,他受了寒损了根基,一直未痊愈,早成了顽疾,所以才会那样轻易就病倒了。 不久后,莫怀轩被人从刑部放出来,改判了抄家和剥夺爵位,老国公爷在世时的祖宅归还了他。 然后宫里来了人,是那个祸水一般的宋离。 宋离道:“静王殿下说,愿拿自己的性命换他轩哥哥的命,陛下怒极,但抵不住他的苦肉计,终究还是应了他,所以莫公子现下不是阶下囚了。” 莫怀轩没有急着高兴,他问:“那悠儿何时回来。” “静王殿下不会回来了,宋某此行来,是想跟莫公子讨要一样东西。” “何物。” 那男人展颜一笑,却是莫怀轩见过的最可恶的笑,他幽幽吐出三个字:“和离书。” “莫公子昔日犯下的过错太多,虽然圣上仁慈,肯饶恕你,但也不愿将皇弟托付,所以,还请莫公子写下和离书,宋某好带回去交差。” 莫怀轩只觉得胸口被硬生生挖出了一个大洞,他生平第一次,觉得提笔是一件如斯痛苦之事,痛到他几乎握不住那根笔杆,即便得知要被发配时,他也不曾有过此时这般痛楚。 他一直以为,他对顾悠是怜悯居多,可到真正要失去他的时候,才明白,那孩子早就扎根在他心里,是他一直假作不知。 他接连写错了三份,才堪堪写完。他握住那张和离书,道:“烦请宋总管转达,草民,想见静王殿下一面。” 宋离轻嗤一声,径直夺过那张和离书,草草扫了一眼,道:“怕是不能的。” “他不愿?” “是不能。”宋离敛去笑意,缓缓道:“静王殿下病重久矣,莫公子兴许不知,他拖着病体为莫公子求情,病上加病,也不知有没有痊愈的时候了,越国公府,当真是把静王殿下利用到了最后一刻。” 莫怀轩道:“我不曾利用过他,从不曾……” “那么又是谁告诉静王殿下,莫公子被刑部关押,谁告诉他,莫公子出了京城就会没命,又是谁教唆他,去乾正宫外行苦肉计的?” 莫怀轩站立不稳……是谁?自然是他母亲,可在悠儿眼里,却是他的计策。 宋离走到门前,忽然站立,道:“静王殿下说,你救过他,所以他不能眼看你去死,你二人之间的缘分,是因施恩结下的,如今他还了你的恩,这缘分便也断了,从今往后,再无瓜葛。” 字字诛心,痛彻入骨。 莫怀轩原以为,这世上,最残酷的刑罚莫过于此。他怀抱一丝幻想,在祖宅周围种了许多枫树,他知道悠儿喜欢枫树,等待有朝一日,他愿意来见一见自己,会被打动,愿意回到他身边。 直到宫里传来哀讯,静王殿下久病而逝,将他所有的希望断绝。 他忽然记起,十岁那年,在御花园里救了个漂亮的小孩,那小孩揪紧他的衣袖,哭着问他的姓名,他说自己叫莫怀轩,然后,那孩子便笑了,眼睫上还沾着泪,一双剪水杏瞳,美得不可方物。 那小傻子总是追在他身后,让他以为,他会一直都在。 谁料,连老天爷都不忍心看他哭,看他受伤,所以将他收走,在他知道珍惜的时候,那个小傻子不在了,永远找不回来了。 他去求了许多人,叶重晖,陆凛,晟王爷……可是顾琛恨极了他,不肯让他见悠儿最后一面,这是他应得的报应,怨不得任何人。 他在莫家祖坟立了个衣冠冢,刻上爱妻之名。 他与悠儿怎么会没有瓜葛,他是自己的妻,他们拜过堂,成过亲,怎么能说缘分断了,就算这辈子断了,他下辈子也要找到他,这次他会在他之前,牵住他的手,再不会让他一个人在身后徒然地追。 ======== 司天监算好吉日,桓元帝在半月后举行登基大典。 穆太后带人呈上尚衣局新制的龙袍,仍是沿袭黑色绣金五爪金龙样式,太皇太后亲自送来传国玺绶,刚好打了个照面,这婆媳二人从前关系一般,如今倒是缓和许多,见着面好生说了几句话。 太皇太后在百官面前那一出戏,虽说是乌龙,但明眼人一看,便知道内里有玄机,尤其当时七皇子的反应,十分耐人寻味,太皇太后怕新帝有疙瘩,免不了示好。 她朝穆太后道:“哀家想着,皇帝到年底该十九了,是时候立后了,你要多帮忙照看一些。” 穆太后这些日子整顿后宫,忙得晕头转向,听她提醒,才想起来她儿子至今还没个人作伴。 她连连点头,道:“倒是母后提醒儿媳了,皇帝在外这么些年,身边连个知寒知暖的人都没有,儿媳这就去相看相看,立后倒是不急的,总归是国之大事,需谨慎一些,可先挑选几位妃嫔充盈后宫。” 太皇太后笑着点头,也不戳穿,她不想立后,无非是不想被夺凤印,熬了这么些年,后宫总算由她做主,哪里肯轻易交出权利。 顾琛跨入殿中,气氛陡然一窒,这一袭玄黑龙袍,说不出的契合他的气场,透着一种逼人的威势,他眉目浓重而深邃,古井无波的黑眸,举手投足间透着浓烈的杀伐之气,叫人不敢直视,躲避不及。 太皇太后捏紧小拇指上的金丝护甲,暗自捏了把汗,好在那日悬崖勒马,没有铸成大错,否则今日还不知会如何。 她做出慈爱模样,道:“哀家正与你母后商议,给皇帝充盈后宫呢,皇帝可有瞧得上眼的姑娘,不妨说来听听。” 顾琛勾起唇,露出一抹极冷淡的笑,从御案上拿起传国玉玺,漫不经心地在手里把玩,道:“皇祖母,母后,你们不必相看了,朕的后宫,没有别人。” 穆太后大惊,问:“这是何意。” 顾琛道:“朕瞧得上的人,还不到出嫁的年岁,等到了时候,便是母后不说,朕也要请母后做主,至于别人,朕都是瞧不上的。” “可你年岁也不小了,身边总需要人伺候……” “母后,”顾琛打断道:“儿臣以为,儿臣的婚事,该是自己做主。” 穆太后呐呐难言。太皇太后亦面色不好看,虽说太子自小就是个有主意的,可不曾想到,竟是丝毫未把他们放在眼里。 “过几日便是登基大典,有些话,朕还是说在前头为好。” 他挥退宫人,请两位长辈入座,道:“一则,后宫交由皇祖母与母后全权打理,除非必要,朕不会过问,该给你们的尊荣,一分都不会少;二则,朝堂之事,以及朕的私事,还望皇祖母和母后不要妄图染指。朕手里有两样东西,很有趣。第一样是晟皇叔交给朕的……” 他看向太皇太后,眼神无波无澜,却藏着让人惊骇的风浪,道:“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圣旨。” 太皇太后脸色大变,慌忙避开视线。 顾琛淡道:“第二样,是丽妃的遗物,虽然时隔多年,药草也变质了,但查验的话,也不知会验出什么来。” 穆太后面色惨白,良久,苦笑道:“哀家急着处理丽妃的遗物,反倒让你起了疑心?” 顾琛道:“终究是血亲,为免日后伤及情分,故而早做提醒。” 太皇太后到底有些阅历,很快恢复了平静,只点点头,道:“哀家明白了,这把年纪,还有什么想不通的。”她看向年轻的帝王,一夕之间,似年迈了许多,缓缓言道:“这江山,是你一人的。” 言罢带着宫婢回了自己的慈宁宫。 穆太后轻叹一声,替儿子理了理衣襟,笑道:“哀家的儿子,果然最适合穿龙袍,但你要明白,母后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你。” 敛了笑,亦带人离开。 顾琛蹙起眉骨,眼里划过一抹幽深,正因如此,他才没法面对小五。 ======== 登基大典这日,天气晴朗,桓元帝祭祀宗庙,以及历代先祖,礼成,发天子诏书,昭告天下。 而此时,叶重锦正在金光寺里修行。 空尘大师坐在蒲团上,微微睁开眼眸,唤道:“长生。” 长生是空尘大师为他取的法号,正因如此,一贯不信神佛的叶老爷子,才同意孙儿在此处修行,什么磨砺心境,什么开拓眼界,都是空话,他们一家子最怕的,就是这宝贝疙瘩夭折,盼着佛祖赐福,让他得以“长生”。 叶重锦应道:“师父。” “心不静,则做无用之功。”空尘大师道。 “敢问师父,如何才能心静?” 空尘道:“心净,而后心静,你心中有事,所以不静。” 叶重锦蹙了蹙眉,从蒲团上坐起,倒了杯清茶,抿了一口。 “师父,实不相瞒,有一事弟子甚为困扰。人都知道趋福避祸,可若有一人,他明知此条路是祸,或被人威逼,或是自己受不住诱惑,往那条路上走,是不是说明,此人无可救药。” 空尘反问:“尚未走完,他又如何得知此路是祸,而非福。” “因他已经走过一遍,知道此路是祸。”叶重锦一笑,道:“弟子不过是胡言乱语,师父不必当真。” 空尘却笑:“既然走过一遍,还有何惧。那条路上若有财狼,你提前备好棍棒,若有匪徒,你提前报官,若有山石塌方,就在山塌下之前走过去。” 少年垂下黑密的眼睫,映下一弧弯影,他并非不明,也并非恐惧,他只是厌倦这条路上的尔虞我诈,厌倦长久被囚困在一个地方。 “长生,你追随我学习偏术,是为何?” 叶重锦不答反问:“师父为何钻研此道?” “一为解己惑,二为渡世人。” 叶重锦摩挲着杯盏,玉白的指尖划过杯沿,轻声道:“弟子浅薄,只想渡自己。” “阿弥陀佛,志向没有高低之分,旁人的大志在你眼中或许不值一提,而你的小志也自有其价值所在,不必分个高下,渡世人在为师眼中难,而渡自己在你眼中同样是难,故而你我皆在潜心修行。” 他道:“师父所言有理,弟子是真的觉得难。” 空尘大师道:“就好比眼前有一条极为广阔的河流,为师希望造一艘大船,带众人渡过河去。而长生你,也想要渡河,所以自己造了一条小木舟,你怕小木舟太脆弱,撑不过风浪,因为不敢下河,该当如何?” 叶重锦道:“如此一来,有三个法子,一,是上了师父这条大船,不必再烦恼;二,我可以将我的小木舟打造得结实一些,可以撑得过风浪的时候再下河;三……” “三是什么?” 叶重锦豁然开朗,他笑道:“总有旁人要渡河,我去蹭别人的大船,一道披荆斩棘过河去。” 空尘道:“这条河流太广阔,到达彼岸所见的风景也是不同的,所以挑选这条同行的船,须得谨而慎之。” 叶重锦合掌,道:“谢师父教诲,弟子受益匪浅。” ======== 出了金光寺已是傍晚时分,坐上马车,他蹙眉凝思,他该上谁的船?叶家的船,还是…… 过了片刻,他觉得有些奇怪,从金光寺出来不久该是闹市,怎么这样安静,掀开轿帘一看,却是生生愣住了。 上谁的船他不知道,他只知道自己似乎上错了马车。 “车夫,停下。”他唤道。 谁知那人非但不停,反而速度越发快了起来,叶重锦便知道,这车夫是叫人收买了,或是被人掉包了。 他撩开衣摆,从靴子旁掏出一把匕首,指着那人道:“你若不停,小爷只好让你见血了。” 那人好似听不到一般,只望林子里驶,他猛地一刀扎下去,却不料被他随意躲避开来,他又是横刀一扫,那人又是一侧身,避了过去。叶重锦知道糟了,他遇到练家子了。 “你可知道我父亲是谁?可知道我爷爷是谁?” 那人仍是不做理会,叶重锦沉默片刻,泄气地坐回去。 车外那人开口了,问:“怎么不说了。” “登基大典这么早就结束了?” 车总算是停下来了,那人掀开一张人皮面具,露出一张冷峻的面庞,挑眉问:“怎么猜出是我?” 叶重锦忍不住弯起眉眼,道:“我诈你的。” 顾琛:“……” 第76章 赌气 眼前的少年眨着一双黑白分明,灵动的眸子, 唇角带着浅笑, 白玉似的面容染了一层绯色,惹得人心跳不止, 年轻的帝王眯起狭长的黑眸,蓦地出手, 将这招人的妖精拉入怀中。 叶重锦猝不及防,跌入一个坚硬的怀抱里, 一双黑眸在他脸上逡巡, 粗粝的视线,夹杂了一丝柔色, 这个男人在边关待了七年,沾染了大漠的气息,好似能生生把人吞噬了去。 他不敢再闹,敛了笑,嘟囔道:“是你戏耍我在先的……” 委屈的嗓音,如羽毛划过心尖,带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痒意。顾琛喉结微动,道:“是, 是我有错在先。” 少年一噎,用力挣了挣, 顾琛岿然不动,仍旧把人圈在怀里,好不容易逮到的宝贝疙瘩, 哪里肯轻易撒手。 “阿锦。”他嗓音低沉,似穿越风沙里的号角声,隐藏着让人惊惧的力量。 叶重锦小心抬眸,视线落在男人滚动的喉结上,飞快的移开视线,他很清楚,此时的顾琛,不再是七年前那个收敛了爪牙的幼虎,他浑身散发着成熟野兽的气息,他已经足够强大,不需要收敛锋芒。 他小声嗫嚅:“什么?” 顾琛好像怕吓到他,用极轻缓的语气,道:“我对你的心思,早在多年前,晟王府那夜,已向你父亲阐明,所以,你的意思呢。” “你是皇帝……” 顾琛抚上他的唇,打断将出口的话,道:“不是皇帝,在阿锦这里,我就只是我,你不必把我当做大邱的君主,也不必碍于权势地位,你只说,若顾琛喜欢你,想照顾你一生一世,你可愿意?” 他的指尖有一层硬茧,叶重锦的唇又极为柔嫩,轻轻一碰便有些微刺痛,生出一种被灼烧的错觉。 日暮时分,风拂过树叶,一片沙沙的声响。 良久,少年从男人的怀里钻出来,眼睫微颤,“其实我想过的,七年前,你离开京城时我就想过,于我而言,你到底意味着什么。若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离开,我不会那样不舍,可那时,我很想留下你。” 他抬眸道:“我是有些喜欢你的。” 顾琛蹙起两道剑眉,静默不言,他知道后面必然有转折。 果然,便听叶重锦道:“可是,我喜欢的东西太多,例如美味佳肴,日月星辰,无拘无束的日子,再例如大猫,喜欢也有深浅之分,若此时让我在你和大猫之间选其一,我是一定会选大猫的。”顾琛愣了片刻,才想起叶重锦口中的“大猫”,是几年前,他送的那只小白虎。 一时间脸色便有些难以言喻。 叶重锦见他面色不善,心中一凛,忙道:“你不许伤害它!” 帝王沉默片刻,却是勾唇,露出浅淡的笑。 “怎么会。” 叶重锦抿抿唇,睨他一眼,道:“我说的话,你听明白了吗?” “听明白了。”顾琛望入他的眸,道:“当初不该离开京城的,若陪伴你七年的人是我,此时你也不会拿这种荒谬的说辞搪塞我。” 说着,他长臂一伸,把纤细的男孩抱在自己腿上,叶重锦脸颊通红,他坐在顾琛的腿上,被他用年幼时的姿势抱着,心里升起一股奇异的羞耻感,他又羞又臊,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……” “阿锦,丢失的这七年,我们找补回来可好。” 说着他拿起缰绳,驱使马车,从林间绕了出去,也不知去往何处。 叶重锦窝在他怀里,身后的胸膛就像一块滚烫的石头,烫得他坐立不安。这个男人即便一身简单的装束,也透出一股慑人的气势,墨发如泼墨一般,落在自己的白衫上,显得张狂而肆意。 ======== 而此时,叶家的车夫被人从寺庙禅房里发现,他慌忙去找小少爷,却发现连人带车一并消失了,慌忙往府里跑。 听完下人的禀告,叶家两父子显得很镇定,摆摆手,道:“下去吧,此事莫要张扬。” 等人退下,叶重晖冷着脸,说:“他从前就无法无天,如今没了顾忌,只会变本加厉。” 叶岩柏捋了把胡须,道:“然也。” 叶重晖道:“孩儿去寻阿锦。” 叶岩柏却将他唤住,道:“他若有心藏,你把京城翻个底朝天,也是找不到人的。何况,陛下再如何乱来,也绝不会委屈阿锦,好些年没见,总归有些话要说,随他去吧。” “父亲想得开,孩儿却无法苟同,阿锦这些年养得娇贵,陛下又沾染了军蛮子的脾气,手上没个轻重,伤了弟弟该当如何。”言罢,略一颔首,转身去寻人了。 叶岩柏面露愕然,而后无奈一笑,他这大儿子样样都好,只可惜对感情过于木讷,新帝对阿锦,哪里是寻常的喜欢,分明是情爱,不娶回宫,誓不罢休的。 新帝如今已十八有余,皇室子弟在这个年岁,别说正妃,就是嫡子都该学走路了,他却孑然一身,就连宫里的太后,还有太皇太后,都没有替他置办的意思,其中缘由不难猜想。 他先前参加宫宴,无意间听刘晋云提起,塞北战事早在一年前已经收尾,不过太子临时起意,深入大漠腹地,追击金夷残部,本不过是几支残余部队,给他们十余年,也未必能卷土重来,太子却花了大力气,将其清除。 也许……等到陛下垂危归来,是他的本意,他不想受人干涉婚事,又不愿与陛下生隙,所以迟迟不肯班师回朝。 如此一来,倒是说得通了。 竒_書_蛧_W_ω_W_._q_í_δ_U_ω_ǎ_й_g ._℃_o_m 他从一册书卷中翻出一道明黄圣旨,展开来,却是空白的,左下角盖着大邱的传国玺印。叶丞相拧着眉,轻叹一声,这道圣旨不好下笔啊。 ========= 西山围场,金吾卫包围了整片山峦。 叶重锦坐在马背上,顾琛在他身后,已然换上帝王常服,揽着他的腰,一脸的兴致勃勃。 “这……这是?” 顾琛道:“就从庆宗十年的秋猎补起。” 叶重锦皱着小脸,提醒他道:“可那年,因为栗县的涝灾,秋猎取消了。” “所以,才要补。” 说完拍马前行,夜色已深,山里透着阴森的气息,叶重锦不自觉抓住顾琛的衣袖,顾琛凑他耳边,轻声哄道:“乖,等下猎完,就在山里烧烤,阿锦想吃什么?狼?熊?……” 顿了顿,他森然一笑,道:“就老虎吧,吃完肉,还能给阿锦做一件虎皮夹袄。” 叶重锦嘴角微抽,这人还在记恨大猫呢。他摇头:“不要老虎,别的都可以。” 顾琛蹙了蹙眉,到底没坚持,忽然他神色一凝,快速抽箭搭弓,屏息一瞬,而后快速射出,顷刻之间,远处传来一声野兽的嘶吼,随后是重重倒地的声响,随行侍卫立刻前去搬取猎物,片刻后,回禀道:“是一头成年野猪。” 顾琛点头,又拍马前行,道:“这个滋味差,换别的。” 在山里饶了一圈,便猎了满满一车的猎物,顾琛选了一只鹿腿,旁的分了下去犒赏随行士兵。 围场里点起好些篝火,叶重锦活了两辈子,还不曾在山上烤过野味,如今已是四月,天气开始暖和,只是山里还是冷,顾琛给他披上一件狐裘大氅,连人抱在怀里。 少年瓷白的面颊映着火光,明丽干净,顾琛问:“可有不适?” 叶重锦摇头,把自己冰凉的小手伸到男人的脸颊上,露出一抹狡黠的笑,道:“手有些冷,陛下替阿锦焐一焐。” 顾琛唇角一勾,把那两只玉质无骨的手包裹在手心里,犹嫌不够,又捧到唇边,在白皙的手背上轻轻一吻。 恶作剧的小孩笑不出来了,想缩回手,却挣脱不开,只得干瞪眼。 “阿锦,我在塞北这些年,最怕听到京里传来你的消息。”他道:“三年前,听说你高烧不退,我在战场上分了神,险些把命丢了,多亏雪怡堂姐出手搭救了我。” 叶重锦心里一颤,良久说不出话来。 他小声道:“那次是忽然下雪,我受了寒才病的,不是我贪凉,也不是馋嘴,你让他们送来的药,我都吃了,就连那个蛇王蛇胆,那样苦,我都吃完了的……我知道你担心,所以不曾乱来,这几年,都在好好养病。” 怀里的这个少年,娇柔,纤细,看似娇惯,其实乖巧听话,总是在为别人着想。 顾琛不自觉收紧手臂,从胸腔里发出几声低笑,透着愉悦的意味,道:“左右我舍不得罚你,阿锦任性些也无妨。” 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,含着无限宠溺,喷洒在叶重锦耳边,惹得他脊背微颤,不知事的娇嫩身躯,受不住这样强烈的男性气息,他努力让呼吸平稳,心跳却失了频。 待闻到烤肉香味,叶重锦眼前一亮,道:“陛下,阿锦想吃……” 顾琛撕下一片焦黄的鹿肉,倒上调料,递到少年嫣红水润的唇边,道:“唤一声琛哥哥让我听听。” 叶重锦不听,张嘴就咬,却是将顾琛的手指含入口中,尚且沾着肉香,那块鹿肉却变戏法似的,到了另一只手上去了。 他忙吐出来,却见顾琛将他方才含过的,沾着口津那根手指,缓缓递到自己唇边,眼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。 “你不肯唤我名讳,只唤我陛下,可是希望我以君王的身份待你?” 叶重锦早发现了,顾琛往日会在他面前自称“孤”,可今日见面起,只自称“我”,可他的身份,不会随着这一声称呼而改变,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。 顾琛似看透了他的想法,眯起狭长的黑眸,却是笑了起来。 他撕下一条鹿腿,一片一片撕下来喂他,叶重锦心里忐忑,小口小口地吃着,待他吃完,顾琛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,将他唇上的油光擦拭干净,接过侍从递过来的水,递到他唇边,慢悠悠地喂他喝。 他这般悠闲的姿态,惹得叶重锦越发不安。 等他吃饱喝足,顾琛直接将他打横抱起,带上自己的车辇,叶重锦问:“去哪?” 顾琛把他放在软塌上,并不答话,而是朝外道:“回宫。” 叶重锦扯住他的衣袖,道:“我要回家,你……” 顾琛一笑,将那只精雕细琢的玉骨置于手心把玩,挑眉道:“这便是叶公子的礼数么。” 叶重锦皱了皱眉,换作恭谨的语气,道:“陛下,阿锦想回家。” “朕若不允呢。” 家?相府算什么家。从前寄放在叶家,不过是看在叶家干净,适合阿锦长大成人,如今他对那一家子越发依赖,却忘了,他本该属于谁。 叶重锦噎住,“陛下总不能,一直不让阿锦回家。” 顾琛轻笑一声,捏了捏他的指尖,道:“朕说过,那七年要分毫不差地找补回来。” 他想要找补回来的,何止那七年。 第77章 那年 先帝驾崩后,帝王寝宫迁至紫宸宫, 帝王仪仗所到之处, 宫人跪了一地。 新帝虽然年轻,气势却比先皇更甚, 皇城内几万金吾卫,只听帝王调令, 其中右金吾卫,乃是由塞北归来的将士收编而成, 这些人是新帝一手培植起来的心腹, 民间老百姓称之为“阎王军”,说是阎王都不敢收。 六匹骏马堪堪停下马蹄, 一座紫金映照,气势恢弘的宫殿矗立在眼前。 桓元帝下了龙辇,将上前伺候的宫侍挥退,敲了两下镂金雕刻的车窗,道:“到了。” 龙辇内坐着一个白衣灵秀的少年,闻言只抬了抬眸,随即垂下眼睫,掩去眼底的流光, 仍坐在原处。 顾琛得不到回应也不恼,却问:“或者, 阿锦更希望朕抱你下来?” 叶重锦不答,就在顾琛撩开帘幕,准备付诸行动时, 他开口道:“陛下此举,恐有不妥。” “有何不妥。”顾琛挑眉,静静望着他。 叶重锦叹了口气,随即神色凝重,沉声道:“历来天子寝宫,后宫妃嫔侍寝亦不可留宿,古往今来,胆敢留宿帝宫的,哪个不是魅上惑主的妖妃,让百官口诛笔伐的狐媚子,如今陛下让阿锦住在此处,将阿锦置于何地?又将叶家置于何地?” 桓元帝静静望着他的脸,叶重锦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。 良久,顾琛低笑道:“你这番话,倒是有些像他。” 叶重锦蹙眉:“我就是我,不像旁的任何人。” “是,你就是你,”顾琛捏住他的下颌,道:“天底下,胆敢对朕说教的,除了你还有谁呢?” 言罢,他朝外道:“去雍阳宫。” 雍阳宫在紫宸宫侧面,相隔不远,虽是夜晚,仍是一片华光溢彩,珠光宝气。 叶重锦松了口气,随他下了龙辇,殿前点着数盏宫灯,宫婢早已布好膳桌,引他们入座。 顾琛用翡翠碗盛了一碗银耳燕窝粥,放到他手里,道:“先前吃了油腻的荤腥,吃些清爽的,好入睡。” 叶重锦接在手里,手持玉白瓷勺,轻轻搅拌了几下,这燕窝粥熬得粘稠柔软,瞧着很能引起食欲。 他忍不住笑,道:“分明在雍阳宫备好了晚膳,却故意诓我。” “有备无患罢了。”顾琛盛了一碟配菜,摆在他跟前,道:“若阿锦愿意,紫宸宫也备好了同样的膳食,这便起驾过去。” 叶重锦瞪眼:“你这人,当真是无所顾忌。” 顾琛却笑,“谁都可以指责朕,唯独阿锦不行。朕在你面前,还不够谨小慎微么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不欲与他理论,埋头喝粥,忽然一根手指探到唇边,抚着他濡湿的唇,眸色幽暗难明。 此时殿内还有几名宫婢,叶重锦忙拍开他的手,却被顾琛扯住手腕,直接抱到自己腿上,那人霸道的气息侵袭而来,滚烫的鼻息洒在脖颈间,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。 “你,你疯了……” “别怕,别怕,她们既聋又哑,也不识字。”顾琛将脸埋在他后颈处,深吸一口气,道:“阿锦不相信朕吗,朕怎么舍得让人非议你,即便今晚宿在紫宸宫,也不会玷污叶家百年清名,更不会有人胆敢非议你,朕会让你比在叶家过得更自在,更无拘无束。” 前世犯下的错,今生怎么可能再犯。叶重锦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,只觉得脊背发颤,他感觉得到顾琛的唇贴在自己的后颈上,轻啄,研磨,好似没完了似的,他羞恼道:“我还没用完膳,放开。” 顾琛自是不肯放的,伸手将翡翠玉盏拿在手里,他的手掌很宽厚,玉盏在他手里显得小巧精致,他舀了一勺,吹了两下,递到叶重锦唇边,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唇。 叶重锦不得不启唇吞下,那粥熬得软滑可口,他是喜欢喝的,喂了一整碗,尚且意犹未尽。 顾琛将碗搁下,把怀里的少年打横抱起,放到榻上,大掌抚上他软乎乎的肚皮,轻轻揉了揉,笑道:“不好再喂,会积食的。” 叶重锦便眼睁睁看着膳桌被撤下。 用过晚膳,他伏在桌案上,面前摆了一摞的游记,外传,不知从何处寻来给他解闷用的,他没兴趣,便抬眼看对面的帝王,那男人正在专心处理政务,时而蹙眉凝思,时而露出一抹冷笑,提笔在奏章上留下朱批。 殿内烛火微晃,恍然间,竟似回到了前世,他们坐在一起品读诗文,批改奏折,遇到不懂的典故,那男人便耐心地讲给他听。 宋离原本是不识字的。 他出身贫寒,但打小生得漂亮,村里的老人说,男生女相,想来是个福薄命浅的,因而家里好几个孩子,爹娘唯独把他送来了宫里。 进宫后,跟尚衣局的一个老太监学手艺,其实就是个做粗活的,自然也没人教他读书识字,再后来,误打误撞,他被东宫的贵人要了去。 东宫与别处不同,即便是个下等奴才,也需识几个字。 他那时很得小太子的喜欢,顾琛那时不过六七岁,跟几个兄弟关系不好,没有同龄玩伴,刚好得了个漂亮的小太监,很是爱不释手,走哪都带在身边,还手把手教他认字。 “宋离”二字,也是顾琛教的。六岁的太子殿下握着他的手,一笔一划地书写,宋离第一次知道,原来自己的名字,用笔墨书写在宣纸上,是如此雅致,端庄。 他把那两个字牢牢刻在脑海里,也把这位骄纵任性的太子殿下,记在了心里。 这件事顾琛早已不记得了,因为不久之后,他过了兴头,就把人抛在脑后了。 直到几年后,大皇子派来刺客,宋离替他挡下致命的一剑,自此被他放在心上,他把人调到自己身边,问他:“可曾读书识字?” 宋离呆滞许久,恍然大悟,原来尊贵的太子殿下,早忘记了他的存在。是了,这是应该的,他这样卑贱的身份,不过是贵人拿来打发时间的玩物罢了,怎敢太把自己当做一回事。 他低眉顺眼道:“奴才不曾识字。” 顾琛便又从头开始教他,手把手教他写“宋离”二字。 几年前,六岁的顾琛用稚嫩的手握着狼毫,一笔一划教他写自己的名字,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,命令他好生记住。 几年后,十二岁的顾琛,提笔一挥而就,道:“这便是你的名,可记住了?” 宋离颔首,他一直记得,忘了的人不是他。 第78章 安启明 桓元帝批完奏折,抬眸看去, 对面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睡去, 纤细的身躯伏在案上,睡颜沉静。 从来不知体贴为何物的男人, 不知不觉屏住呼吸,好似怕惊醒了沉睡的少年, 他俯下身把这惑人的妖精抱起,步伐沉稳, 往榻上走去。 少年似猫儿一般, 在他怀里蹭了蹭,忽然发出一声极细微的梦呓:“顾琛……” 男人坚毅的面庞, 在刹那间柔和了不知多少倍,轻声应道:“我在。” 忽然,他脸上的笑凝滞住,因为他看到少年浓密的眼睫微颤,一滴清泪顺着他的眼角,徐徐滑落,没入发间。 胸口传来一阵钝痛,从来强大的帝王, 立在空旷的宫殿中,久久没有动作。阿锦唤着他的名, 流下了泪,是做了噩梦,或是他在不经意间伤了这个瓷娃娃般娇贵的孩子。 不论是什么缘由, 仅仅是这个画面,已经足以叫他受伤。 小心把少年放在软榻上,盖上锦被,顾琛趴在床边,望着他静谧优美的睡颜,彻夜未眠。 天将亮时,叶重锦睡醒,打了个哈欠,见顾琛像条大型犬似的趴在枕边,黑瞳里充满血丝,愣了好一会,才问:“身体不舒服吗?” 想起昨天二人还在赌气,只好又换了副恭谨的口吻,道:“陛下龙体有恙?” 男人望着他开开合合的粉唇,猛地扑上去,把人抱紧,脑袋埋在叶重锦脖颈间,深吸一口气,闷声道:“阿锦,阿锦生气了么?气到即使在梦里,都讨厌朕么?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有些愕然,许久,轻叹口气,“即便原本有气,见你这副模样,也气不起来了,就像蛮横的野兽,忽然露出委屈的姿态,跟人撒娇,即便心里知道你是野兽,可已经心软了。” 顾琛便低低笑出声,顺势在他锁骨上亲了一下,惹得叶重锦面染绯色,这才唤人进来更衣。 换上玄黑五爪绣金龙袍,他坐在床沿,似有话要说,叶重锦眨着眼等他说,顾琛面露挣扎,道:“朕去早朝,阿锦先用早膳,等朕回来,我们出宫一趟。” “送我回相府?” 顾琛捏捏他的脸蛋,道:“对,回相府,你爹那里有棘手的东西,不解决了,朕不安心。” 叶重锦恐吓他:“你昨天把我劫走,今天送上门去,不怕我哥哥和爹爹与你拼命吗?” 顾琛道:“怕,所以阿锦要好好护着朕,左右朕不敢还手,只有任人宰割的份。” 叶重锦才不信他的鬼话,却还是被逗笑了。 ======= 珍味楼上,几位贵客入了座,将小二哥唤到跟前,道:“最近有什么新出的菜品,只管上来,再来几壶好酒,快去快去。” 说着扔了一锭碎银。 伙计得了赏赐,喜笑颜开,道:“几位请稍等,小的这就去准备。” 其中一人撩开衣摆入座,倒了杯茶水,却是祠部郎中沈琳。 沈大人摇头道:“新帝总算是即位了,这半个多月来,本官一口荤腥都没沾到,都快忘了肉是什么滋味儿了。” 旁边几人笑话他,道:“你这个祠部郎中,平日里偷闲偷得厉害,如今为先帝守几日丧,反倒抱怨起来了。” 大邱礼部下属有四部,礼部、祠部、主客、膳部,其中祠部掌吉凶大礼、祭祀之事,先皇丧期,朝中文武皆要守丧,私底下偷两口荤腥也是常事,祠部的官员却是这没胆量的,满朝上下都盯着,除非是不要命了。 沈琳道:“这话可不好乱说,本官何曾抱怨,丧期守丧,乃是我等分内之事,本官只是高兴,新帝即位,我大邱一片繁华盛世,值得痛饮三杯。”说着开坏大笑几声。 旁人也不揭穿他,倒是有人问:“薛大人最近可好?” 这薛大人,指的是礼部尚书薛护,他先前是明王的人,先帝驾崩后,他意图扶持明王登基,在朝堂上多番贬低太子无德,如今明王锒铛入狱,新帝倒是不曾处置他,就这么干巴巴地晾着他。 沈琳慢悠悠抿了口茶水,摆手道:“薛大人得了急病,好些日子不曾来礼部点卯了,都是安侍郎替他处理事务。” 旁边传来一声嗤笑,罗衍展开手上的折扇,道:“那日在金銮殿上,薛大人舌战群儒的气概,你们是不曾见到,依我看,他若是病了,许是话说多了所致。” 一番话惹得笑声连连。 沈琳冷笑道:“可不是么,礼部就是他的一言堂,就说安侍郎,虽然官低一等,可年龄和资历摆在这里,还是叶相的泰山大人,就看相府这层关系,也该给些面子不是,可他呢,处处给安侍郎脸色看,有一次,当着一众下职文官的面,重声呵斥他,当时安侍郎的脸色,别提多难看了。” 罗衍抚着折扇上的诗词,哂道:“他以为跟着明王,日后加官进爵不在话下,叶相都不放在眼里,何况一个安世海。再说,安世海年近六旬,没个几年就要退下,他两个儿子个顶个的没出息,只忙着争夺家产,安家这一代,许是要没落了。” “唉,当年安太师在世时,何其风光。” 几人唏嘘了几句,菜已上齐,罗衍正待收起折扇,却被人拦住,道:“罗大人这折扇上的字迹,瞧着有些眼熟,先前在诗意斋好似见过相似的……” 罗衍急忙追问:“可是城南的那间诗意斋?” 见那人点头,他猛地站起身,道:“多谢,几位大人慢用,小弟先行一步。” 沈琳扯住他衣袖,道:“罗老弟,说好你请客的,把账结了再走。” 罗衍赔笑道:“沈大人,我急着去买字画,只怕带的银子不够,改日再请,改日再请。”说着从厢房里逃了出去。 其他人问:“他急着去何处?” 沈琳道:“他啊,八成去寻叶恒之的墨宝去了,谁不知道叶恒之的字画稀少,一字值千金。”却在心里暗叹,可见户部的油水的确不少,寻常人家哪里收藏得起。 ======= 诗意斋在三水河畔,旁边便是金光寺,往来香客如云。 罗衍跨入诗意斋,迎面便是一阵书香气,他心情甚好,唤道:“掌柜何在?” 掌柜的连忙迎上来,一张老脸笑得格外灿烂,道:“这不是罗大人吗,快请快请!” “本官听说,你这里有恒之公子的字画?” 那掌柜的脸色一僵,不知如何作答,罗衍没耐心,直接问:“有还是没有,给个准话。” 掌柜答道道:“原本是有的,不过方才被人买走了。” 罗衍眉头一皱,问:“何人买的?” 掌柜的正要答话,却听身后传来吱呀的声响,一个黄花梨木轮椅上,坐着一个紫衫少年,怀里抱着细长的锦盒,微蹙着眉,道:“阁下挡道了。” 掌柜的朝罗衍使眼色,就是此人。 罗衍点点头,走到少年跟前,道:“小兄弟,你怀里抱着的,可是叶恒之的字画。” 那少年面无表情,道:“与你何干。” “卖给我,本官愿出双倍价格。” 紫衫少年垂下眼睫,用冷漠拒绝了。他身后带着一个小书童,见状插嘴道:“这位大人,我家少爷最喜欢恒之公子的字画,不会卖的,时候也不早了,可否放我们过去。” 罗衍仍旧盯着那锦盒,道:“可否借在下一观,叶恒之的墨宝极少,坊间大多是赝品,若是不曾得见过真迹,是绝无可能分辨真假的。” “不劳阁下费心。” 罗衍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软硬不吃的孩子,只好道:“你是谁家的孩子,看衣着家世不低,本官却不曾见过你。” 紫衫少年警惕道:“你想找我爹娘,买我的字画。” 罗衍被戳穿心思,也不脸红,直接就认了,“这字画价值不菲,你小小年纪,动用这么一大笔钱财,总该跟家里说一声。” 少年身后的书童气不过,想找他理论,却被紫衫少年身后拦住,他弯起唇,淡道:“我父亲是个微末小官,说出来阁下也不认得,不过买卖讲究的是你情我愿,听闻大理寺陆侯爷最是公正,堂堂户部员外郎,欺负一个瘸腿残废,不妨请他判一判是何道理。” 罗衍沉默片刻,抚掌笑道:“好个牙尖嘴利的小子,也罢,今日是本官理亏,请便吧。” 言罢,侧身让了道。 等他们离去,罗衍问:“这究竟是谁家的公子。” 掌柜的道:“难怪罗大人不认得他,这位小公子是安侍郎的孙儿,安家二少爷安成磊的独苗,很是有几分才气,可惜是残疾之身,极少出门的。” 罗衍点点头,原来是恒之的表弟,难怪有这样的气度。 “本官瞧着,倒是像一个人。” 掌柜的问:“像谁?” 罗衍细想,一时间却想不起来,他摇摇头,转过身一手拎起掌柜的衣襟,道:“下次再有恒之公子的字画,给本官包好了送去尚书府,再卖给旁人,你这店也就不必开了。” “是是是……” ========走出诗意斋,那书童问:“公子,方才那人是谁啊,瞧着好大的派头。” 紫衣少年道:“罗尚书家的二公子,自然有派头。” 书童捂着嘴偷笑,道:“原来是那位啊,公子可听说了,几年前逃婚的安成郡主回来了,而且是以男儿身回来的,听说在塞北立下赫赫战功,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七年,却没人发现他是女儿身,也不知是何等剽悍的人物,当初若是嫁去了尚书府,今日这罗家二公子,哼,能嚣张得起来?” 安启明瞥他一眼,道:“安成郡主乃是巾帼英雄,岂容你取笑。” 书童忙敛了笑。 两人转过街角,一头发疯的马匹朝这边疾奔而来,安启明神色淡淡,他身后的书童眸中精光一闪,脚尖轻点,似滑了一跤似的,将安启明的轮椅推到一边,堪堪避过了那匹疯马。 大理寺的人即刻赶来,制住疯马,据说与正在查的一场命案有关,随后京兆府的人也赶来,讨要那匹疯马,说是京兆府的案子,双方僵持不下。 这几年这种事屡见不鲜,书童看得有趣,安启明面露疲倦,道:“回府吧,日头晒得人头晕。” 书童得令,正要推轮椅,却被安启明抬手制止。 只见从人群里窜出来一匹枣红骏马,上面坐着个极漂亮张扬的少年,唇红齿白,两颊还有一丝婴儿肥,一甩马鞭,指着京兆府的人,道:“我舅舅说了,直接带走,谁不服,就去镇远侯府找他理论。” 谁敢找那位冷面煞神理论,不要命了么?京兆府的人面面相觑,带队的官兵憋着气,道:“全部退下。” 陆子延哼笑一声,拍马走了。 安启明远远看着,也露出一丝笑意。 ======= 茶楼上,叶重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,他抿了口茶水,道:“陆子延这几年越发放肆了。” 顾琛正在给他剥栗子,闻言往下粗略瞥了一眼,笑道:“他倒是机灵。” 叶重锦也笑了。 可不是机灵,满京城都知道镇远侯府的小少爷不学无术,是京里数一数二的纨绔小霸王,可若要找出他欺压良民,为非作歹的证据,却是一样都找不出来。 当街打马?一未伤着人,二未损坏财物。嚣张跋扈?又不触犯大邱刑罚。让人既忌惮,偏又拿不着把柄。 叶重锦放下瓷白的杯盏,似不经意地看了眼巷口处,那主仆二人已经不在。他今日,倒是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。 两个毫无干系的人,会生得如此相像么。 第79章 帝令,圣旨 相府此时一片愁云惨淡。 安氏拿帕子抹着眼泪,凄凄切切地道:“这么大的事, 你们一个个都瞒着我, 若不是夏荷说漏了嘴,我还不知, 阿锦我的心肝,给接到吃人的皇宫里去了, 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也不活了……” 叶重晖面无表情道:“是父亲不让说的。” 叶岩柏头疼不已, 瞪了儿子一眼, 转过身去安抚妻子,“夫人, 你先别急,阿锦又不是小孩,陛下待阿锦也是极好的,他二人多年未见,叙叙旧也是人之常情。” 安氏仍是哭,转眼帕子就湿了,似天塌下来一般,道:“有什么可叙的, 陛下离京时,我家阿锦才七岁, 能记得什么事,这一走就是一夜,如今还不定是什么光景呢。” 说着哭得越发凄凉。 她虽然是后宅妇人, 但也是有些见识的,前些日子听罗夫人说,如今的勾栏瓦舍里,正盛行男色,说是什么清倌,吟诗作画,弹琴跳舞样样都会,其实就是做那档子下流的事,许多男人给勾去了魂,大把银子砸进去,跟失心疯似的,家里妻儿老小都不顾了,再荒唐一些的,在自家宅院里就养起来。 听说,这些人,最好年轻漂亮的男孩。 安氏想啊,再漂亮的男孩,还能比她家阿锦漂亮了去?新帝比阿锦年长许多,往年就暧昧不清,这些年在塞北,还念念不忘的,送了好些东西回来,原来是存了这等心思。 如今他是皇帝了,谁也管不住他了,她家乖宝初初长成,似一根刚破土的小嫩笋,就要折在这罗刹皇帝手上了。 她越哭越伤心,便听下人道:“老爷,夫人,大少爷,咱们家小少爷回来了!” 安氏面露喜色,连忙擦擦泪,快步迎了出去,叶重晖紧随其后。 叶岩柏却立在原地,叹口气,问那小厮:“小少爷,不是自己回来的吧。” 那小厮道:“回老爷的话,有一位大人陪在小公子身边,未曾透露身份,瞧那通身的贵气,应是身份不俗。” 叶岩柏将人挥退,叹了口气,何止是不俗。 叶重锦才转过回廊,便瞧见自己母亲和兄长迎面赶来,眼底划过柔色,唤道:“母亲,哥哥。” 安氏红着眼,把宝贝儿子揽入怀里,又上下打量了一番,见他一切如常,这才松了口气,道:“我的心肝,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,可不许再吓唬母亲了,日后不管去何处,多带几个护院总是没错的,谁曾想,皇城脚下就有人做那等劫掠之事,当真没有王法了。” 叶重锦扯了扯她衣袖,低声道:“母亲,还有人在……” 安氏水眸划过一旁,只见栏杆旁倚着一名高大的黑衣男子,坚毅俊美的面庞,一双古井无波的深沉黑眸,不怒自威,通身煞气凛然。 她虽然不曾见过成年后的顾琛,但记忆里,依稀有过这么一个少年,同样深邃的眉眼,嘴角常噙着一抹笑,看得人浑身发冷。 ——曾经的太子,如今的桓元帝。 她娇躯一震,下意识搂紧儿子,把他挡在身后,屈身道:“臣妇见过皇上,皇上万岁万万岁。” 顾琛扶住她,道:“叶夫人免礼,”言罢,看向一旁无动于衷的叶重晖,道:“叶卿亦不必多礼,朕身着便服,本就是微服私访,若是泄露了朕的踪迹,反而要治你等的罪。” 叶重晖便抬手遣退下人,道:“既然陛下免去俗礼,臣也斗胆冒犯,昨日陛下扮作盗匪,掳走舍弟,今日又大摇大摆地上门,敢问陛下,将大邱的王法视为何物,又将太宗皇帝创下的礼法规制视为何物?” 顾琛垂眸,低低一笑。 “多年未见,叶卿的口才越发出众了。” “陛下过誉。” 安氏恐皇帝降罪,忙呵斥道:“晖儿,怎可无礼!” 叶重晖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,他就是这样的脾气,对就是对,错就是错,宁折不弯。 见安氏急得要掉眼泪,叶重锦蹙起眉,甫一抬眸,瞪向好整以暇的帝王,顾琛触到他恼怒的视线,心里一叹,他早知今日来此要受气。 不甘不愿地开口道:“无妨,叶卿方正不阿,朕怎会怪罪于他。” 叶重晖冷笑一声,讥讽道:“多谢陛下开恩,也谢陛下归还舍弟之恩。” “朕说过要归还?” 顾琛勾起唇,大步走上前,当着这母子二人的面,握住叶重锦的手,道:“进屋吧,叶相该备好茶水了。” 叶重锦挣了挣没挣开,低声道:“我哥哥和母亲看着。” “那又如何,朕偏要当着他们的面拐走你。” 叶重晖望着两人相握的手,觉得无比刺眼,安氏更是一阵头晕目眩,刚止住的泪又要往下掉,被叶重晖搀进了屋。 叶丞相早挥退了奴仆,备好热茶,又是一番见礼,各自入座。 顾琛在上座贵客席,叶家二老次之,叶重晖在其后,叶重锦本该在他哥哥身旁,顾琛却牵着他径直入了上座。 帝王自顾斟了一杯茶,塞进身旁少年的手中,见他推拒,眼底闪过失落,赌气将那杯茶一饮而尽,还特地将空了的杯盏给他看,委屈之意溢于言表。 叶重锦嘴角微抽,偏过头不去看。 顾琛放下杯盏,道:“朕今日来,是有两件事找叶相商谈。” 叶岩柏颔首,道:“臣知道。” 顾琛挑眉,唇角噙起一抹淡笑,“哦?叶相知道?” 叶岩柏又是一颔首,他慢悠悠地起身,朝外唤道:“叶三,将东西呈上。” 一名身着蓝衫的男子踏入室内,步伐沉稳,手中持着一个红木托盘,盖着红绸,放置在顾琛面前的桌案上,而后恭谨退下。 一缕清风携卷花香钻入室内,馨香怡人。 帝王终于敛了笑,他抬手掀开红绸,只见托盘上盛放了两样物什。第一样,是一块剔透玲珑的蟠龙玉佩,鬼斧神工的雕刻琢磨,稀罕的月牙白玉石,足见其价值连城;另一样,却是一道明黄圣旨。 顾琛瞥了一眼,将那玉佩拾起,放在掌心摩挲,温润清凉,他抬眸问:“叶相的意思是?” 叶岩柏道:“其一,望陛下收回帝令。当年陛下赠出此物时,不过八岁稚龄,如今已去经年,该知此物贵重,我家阿锦自小羸弱,受不住这等福气,若陛下当真珍惜他,就该给予他平淡安乐,而非以势压人。” 顾琛不置可否,道:“继续说。” “其二,这道圣旨加盖了玺印,却未着笔墨,是先帝临终前交托于臣,先帝有言,臣可随意书写内容,有晟王爷与逍遥王为证。若陛下肯收回帝令,圣旨便一并交托给陛下,陛下自可高枕无忧,若陛下不愿……” 顾琛神色一凛,冷峻的面庞似凝结成冰,寒声道:“若朕不愿,丞相便要用这道圣旨,逼朕就范,是么。” 叶岩柏面色淡然,道:“臣不敢,只是臣为官二十载,自问对得起天下百姓,对得起祖宗庙堂,也对得起顾氏江山,唯有这幼子,臣心中有愧,不知从何弥补,只要能护住他,臣愿付出任何代价,望陛下怜悯臣一片爱子之心。” 顾琛攥紧那枚玉佩,良久,幽幽道:“朕怜悯你,谁又来怜悯朕。” 叶重锦坐在一旁,低垂眉眼,好似在听与他无关的事。 一道可以随意书写的圣旨,对于叶家而言,意味着什么,他很清楚,他父亲盼了这么些年,所求的不过如此,老爷子等到这把年纪,也不知能否等到下一道圣旨出现,可现在,他们为了他,就这样轻易地送了出去。 父母,兄长,还有祖父,叶家上上下下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,却不知道,他根本就不值得。 他们抱有歉意的那孩子,早入了轮回,他不过是个卑鄙的小偷,他偷走了“叶重锦”的一切。 更有甚者,他一直在利用叶家人的疼爱,以他们为后盾,用来逃避顾琛的感情。 他害怕前路的不确定,前世被生身父母抛弃,被阉割,成为阉人的自卑深入骨髓,第一个肯待他好,将他当做人对待的是那位小殿下,可是那孩子也抛弃了他,即便最后又捡回去了,可谁知道是不是再一次的戏弄。 帝王的深情,如何能信? 空尘大师告诉他,渡河的第三种方法,是与人渡河。 他没胆量上顾琛的船,害怕途中被他赶下船,然后被汹涌的河水吞没,可他又舍不下船上的人,所以他龟缩在叶家这条船上,等他们将自己带走,这样,他不必忍受抉择之痛。 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去做叶重锦,他的本质还是宋离——怯懦,自私,卑鄙。 既伤害了叶家人,又伤害了顾琛。 他忽然想起陆子延。前世他离世之前,陆子延与陆凛已是神仙眷侣,陆子延说,他就是喜欢男人又如何,就是喜欢自己的舅舅又如何,他们没有血缘,又真心相爱,为何不能在一起。 原来他不喜欢陆子延,不是讨厌他的胡闹,不是讨厌他的放肆,他是嫉妒,嫉妒他的无所畏惧,嫉妒他可以随心所欲,不顾世俗眼光,活得比谁都自在。 叶重锦记起从前,这个男人情到深处时,一再追问他,为何不爱? 他是如何答的? 他什么都不曾答,因为无须作答。 因为他是帝王,自己是宦臣;因为他是主,自己是奴;因为他一句话,就可以让自己从高处跌落尘埃,摔得粉身碎骨。 归根结底,因为他怕再一次被遗弃。 可笑宋离活了两世,竟从未活明白过。 =======相府,茶室。 顾琛摊开手掌,那枚精巧的玉佩乖巧地躺在他手心,他问:“阿锦,也希望朕收回么。” 叶重锦抬眼看向他,那人低垂眉眼,神色谨慎而认真,道:“于朕而言,它不是帝令,是朕给阿锦的承诺,既然是朕的承诺,便与旁人无甚干系,除非阿锦自己不想要,否则朕不会收回。” 言外之意,先皇的圣旨,他想遵守就遵守,不想遵守,谁也逼他不得。 叶岩柏一下子变了脸色,面色凝重,叶重晖亦淡淡抬眸,看向自己弟弟,唯有安氏松了一口气。 在她心里,她儿子一贯乖巧懂事,什么该拿,什么不该拿,他是知道的。 几道视线凝集在他身上,或催促,或紧张,或期待,叶重锦脑袋发晕,事到如今,究竟谁在逼迫谁? 是他逼迫父亲拿出先帝遗旨,与顾琛做交易,他父亲又逼迫顾琛放弃他,而如今,他们一起在逼迫他。 安氏急道:“阿锦,快回话,还犹豫什么?” 犹豫什么?这玉佩是顾琛的聘礼,他收回去,自此以后,与他便再无瓜葛,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,为何要犹豫。 叶重锦颤着手,缓缓握住那枚玉佩,掌心温凉的触感夹杂了一丝暖意,那是顾琛的体温。 玉佩上的纹络,是他熟悉的龙形印记,前世他挂在腰间十多年,即便闭上眼睛,也可以轻易描摹出它的形状。 他缓了缓,问:“陛下所言当真?” 顾琛哑声道:“昨夜看到你落泪,朕一夜未睡,想了很多。” “一直以来,朕不曾给过你选择的机会,自以为是地对你好,却不曾考虑过,你想不想要。” 他抚上少年的面颊,粗粝的指腹划过他的眼角,柔嫩的肌肤立刻留下一丝红痕,衬得肌肤越发似雪的白。 “看,朕再如何小心,也会不经意地伤到你,你这样精致易碎的孩子,越想抓得紧,越容易受伤,朕不想再看到阿锦伤心流泪。” 说着,他凑到少年的耳边,轻声道:“宋离,你只有这一次机会,从朕身边逃走。” 不是叶重锦,是宋离。 一瞬间,天崩地裂,脑海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,让叶重锦纷扰的思绪尽皆消逝,只留下一片空白,他捂住胸口,藏在身体的角落里的某种意识,在疯狂叫嚣着逃离,从这具身体里逃出去!从眼前的窘迫中逃离! 他知道!!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?既然知道他是宋离,知道他是前世那个宋离,为何一直引而不发?明知道他在装傻,却陪着自己演戏? 那个顾琛,竟学会隐忍至此,多不可思议…… 沉默许久,他轻轻一笑,樱唇微启,问:“你舍得?” 傲慢撩人的语气,不是少年的天真嗓音,那是曾经,将顾琛迷惑得理智全无的,独属于宋离的妩媚。 “舍不得,所以,在朕尚未反悔之前……” 叶重锦蓦地起身,他将那玉佩挂在自己腰间,睨了顾琛一眼,道:“既然你让我选,什么时间作答,也该由我决定,在那之前,你不许逼我。” 说罢大步走出茶室。 顾琛看着他的背影,又看了眼空荡荡的掌心,竟是忍不住笑了。 “朕早知你不忍心。” 他悠悠起身,理了理衣袖,朝叶岩柏道:“朕是时候回宫了,至于那道圣旨,乃先皇所赐之物,叶相好生收着便是。” 说着心情甚好地离去。 安氏呆坐在远处,呐呐地道:“这,这是何意?阿锦怎么收下那龙纹玉佩,这,难道他不知道那玉佩是……” 叶岩柏捋了把胡须,摇摇头,道:“夫人,咱们阿锦,怕是儿大不中留啊。” “……” ======= 回到院子里,夏荷正在着人清扫院子,见到叶重锦忙上前见礼,忽然传来一声虎啸,一头健壮的白虎朝他飞扑而来,围着他打转,用脑袋蹭他的掌心。 叶重锦蹲下身,抚上它的皮毛,“这才一天不见,就想我了?” 夏荷道:“可不是么,一直是主子带它睡的,昨夜主子不在,它便上蹿下跳地闹腾,闹得整个院子都不得安生。” 叶重锦抱着它的毛茸茸的大脑袋,轻轻蹭了蹭。 “阿锦。” 叶重锦回过头,见是他哥哥,便问:“哥哥是想问方才的事?” 叶重晖没有回答,径直上前,扯住他的手腕,将人带进里屋,砰的一声关上门。 院子里的下人皆是一惊,大少爷脾气虽然算不得好,却从未跟小少爷发过脾气,怎么今日竟是动怒了。 叶重锦被他困在墙角,对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,难免不自在,意图从他臂下钻出去,却立刻被他压了回去。 叶重晖冷着脸,问:“阿锦与陛下是何关系。” 叶重锦微微一愣,随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,道:“我与他,是前世的孽债,今世的冤家,剪不断,理还乱。” 他问:“哥哥莫不是以为,陛下对阿锦,就像哥哥对阿锦一样,是兄弟情义。” 叶重晖闭了闭眼,冷玉似的面庞显出几分迷惘,道:“你是男子,我不曾想过,他会对你存这种心思。” “也是,哥哥这样木讷,哪会想歪。”叶重锦调侃他道:“哥哥该问问罗家哥哥,城南烟柳巷里,最深的一家花楼,是个什么好去处,他一定知道。” “是什么去处?” 叶重锦凑到他耳边,小声道:“那等下流之地,我可不敢说。” “……不敢说,你又是如何知晓的?” “还不是陆子延,他舅舅查案查到那里,他就跟着凑了个热闹,说好些个美男子,各个才貌双全,身段风流,狐狸精似的勾人,陆子延还说,要带我去长长见识。” 见叶重晖脸色越发难看,他忙道:“我自然是不肯的,再好看,还能比我哥哥好看么。” 说着他拉着叶重晖的手,语重心长道:“哥哥,你可不要想不开,去凑这个热闹,你去那里嫖,他们倒给你钱都还赚呢,你回回出门,我都想给你罩上面纱,没的便宜了外人。” 叶重晖寒着脸,道:“倒是与哥哥的想法不谋而合,阿锦回回出门,哥哥都想给你栓条链子带在身边,免得回过头,你就不知被谁给拐跑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觉得,他哥哥的想法有点危险。 第80章 不想长大 是夜,叶重晖第一次约了罗衍出门。 罗大人惊喜交加, 在屋里挑了半天的衣裳, 恒之一直不喜他的浮躁,故而特意选了一件深蓝长衫, 衬得自己气质沉稳,从内而外, 都透着一股正人君子的风范。 二人约在城南的一间茶馆见面。罗衍到时,叶重晖已经喝下一杯茶水。 因着天色已晚, 叶重晖倒也不似白日那般打眼, 不过路过的人,见着那张脸, 仍是有些走不动路。 罗衍远远看着他的身影,似一根墨竹,笔直而修长,平日梳理整齐的长发,此时只用一个白丝带束起,墨发白衣,恍若画中谪仙。 罗衍心跳得厉害,坐在他对面, 笑嘻嘻地问:“恒之怎么想起愚兄来了,还约在这里。” 这话里其实藏着几分心虚, 因为从这里过去一条街,再转个弯,就是他常光顾的烟柳巷。 从名字听, 便知道是个什么去处,他年轻时爱玩,常流连在勾栏瓦舍之处,后来官越做越大,便收敛了一些,不过听曲解闷,他是没甚顾忌的,朝中好此道者也不少,偶尔碰见一两个志趣相投的,一道品鉴诗画,也算风雅。 例如礼部的那位沈琳沈大人,便是在那里认识的。 罗衍抿了口茶水,偷偷打量对面淡淡品茶的男子,面若寒玉,冷冷清清,似天山皓雪,不染尘埃。 他脸颊微烫,那种污浊之地,恒之这样的仙人,想来一辈子也不会踏足。 叶重晖放下杯盏,问:“行淼,我有话问你。” 这一声“行淼”唤得罗衍心肝直颤,他连忙正了正脸色,道:“你只管问,我必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 叶重晖眼里沁出一丝笑意,道:“城南烟柳巷,最深的一家花楼,是个什么好去处。” “咳咳咳——” 罗衍一口水呛在嗓子里,脸涨得通红,缓了缓神,道:“你,你怎么会问起这个,难道是谁对你说了什么?不会不会,谁会拿这个污你的耳,实乃罪孽深重!” 叶重晖垂下眸,想起阿锦狡黠的笑,那孩子,分明是故意把他往这里引。 明知是弟弟的恶作剧,可他偏想来瞧瞧,让他讳莫如深的“下流之地”,究竟是何模样。 “带我去。” 罗衍险些没从凳子上摔下去,连连摆手,道:“恒之,旁的事都好说,唯有此事,不妥不妥,那种地方,岂是你去得的。” 叶重晖挑眉,道:“你去得,我去不得?” “你和我哪里能一样,我浑惯了,可你一向洁身自好,那种地方,你必定瞧不上的,没得脏了你的眼……”何况他自己都嫌不够看,怎么能便宜了别人。 叶重晖神色冷淡,“既然你不肯,也罢,我自己去。” “……” 罗衍猛地一拍桌,道:“我去!有我看顾着,看哪个小妖精敢动你。” 叶重晖略一蹙眉,罗衍轻咳一声,解释道:“你我两家是世交,我又比你虚长几岁,自然不能任你胡来,若你出了事,我回头怎么跟叶伯父交代,怎么跟我爹交代。” 叶重晖多看了他一眼,从前他不开窍,所以不曾多想,可家里出了那档子事,难免多心一些。 他道:“罗行淼,你对我,总不会存着别的心思吧。” 他的嗓音冷冷清清,却透着一丝寒意。 罗衍胸口一闷,却是哈哈大笑几声,道:“什么别的心思?你我同窗数载,你还不知道我么,我素来爱惜美人,爱惜才华,你既是美人又是才子,我自然是爱惜你这位朋友的。” 说着他道:“倒是你,怎的忽然想去那种地方瞧了,不会是对男子动了情吧。” 说完这句话,他的心已经揪起来。 叶重晖倒没甚表情,只是淡淡道:“好奇罢了。” 罗衍心里一松,在他眼里,叶重晖是不屑说谎的,他说好奇,那便是一定是好奇。 烟柳巷里多的是花楼赌坊,还有一些供人玩乐消遣之地,罗衍的确是熟门熟路,这里面,几乎每门每户他都光顾过,这几年去的少了,最熟悉的是巷子最深处的,那间无声楼。 说是无声,只比一般花楼清静一些罢了。 乌檀木的雕花牌匾,端庄秀气的瘦金字体,细细瞧,却透着一股旖旎的韵味。门前没有花枝招展的姑娘,只有一个秀气的小厮,见着罗衍,几步迎上,笑容很干净,道:“是罗大人来了,快请快请。” 说着他看向叶重晖,却是生生愣住了神。 “这位,这位是……” 不等叶重晖回答,罗衍替他答:“是本官的好友,只是来听曲品茶的,不必伺候。” 那小厮连忙点头,又看了好几眼,被叶重晖淡漠地瞥了一眼,顿时呼吸都给忘了,心说陪这样的男子,便是倒贴银两,得一夜良宵,也是值了。 因夜色渐深,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,小厮忙招呼他们进去。 烛火通明,一路遇到不少人,有客人,也有小倌,谈的是诗词歌赋,论的是古今名典,偶尔一两声爽朗的笑谈,遇到不清楚的,还当进了一般的酒肆茶坊。 叶重晖淡淡扫了几眼,瞧不出什么干系,倒是罗衍轻嗤一声,都是要脸的人,在外厅自然做不出什么,进了厢房,便又是另一副光景。不过这些话,他也只藏在心里,不好跟叶重晖说。 总归他们去的是雅室,没这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。 入座后,罗衍唤来两名琴师,在屏风后抚琴,二人喝茶聊天,倒也悠然。 只是叶重晖意不在此,他想知道,男子之间的爱慕之情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 一曲终了,他问:“你常来?” 罗衍忙摆手,道:“不常不常,不过偶尔,这里雅致,待着舒心。” 那两名琴师便轻轻地笑了,原本抚着琴,倒有些儒雅书生之相,此时笑起来,则是体态风流,柔骨袅袅。 能在雅室伺候的,都是姿色上乘,说是清倌,也只是说着好听,偶尔遇到权势滔天,或是一掷千金的客人,哪有不陪的道理,不过罗衍还真没睡过他们,他心里有人,自然瞧谁都瞧不上。 一名琴师低笑道:“罗大人的确不常来,来了也待不久,无声楼的茶水也不过如此,喝惯了御赐的茶叶,哪里能瞧上我们这里的粗茶呢,不过罗大人另一句却是没有说错,我们无声楼虽简陋,但来这里的客人都能‘舒心’而归。” 另一个也道:“罗大人喜欢听曲,瞧这位公子,似乎不好此道,那么……诗词歌赋?我二人也略通一些,倒是可以陪公子赏玩品鉴。” 叶重晖略一沉吟,道:“我来这里,不是为了这些,来这里的男人,大多是为了什么。” 那二人面面相觑,虽然道貌岸然的男人见得多了,但眼前这位谪仙似的人物,一身的寒气,又是罗衍领来的,他们只当是来打发时间的,压根没往那处想。 罗衍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,抬手把人赶出去,回头,话语里便有些委屈的意味,道:“恒之,你这是做什么,不是说只是好奇?” 叶重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扇梨花木窗,正对着一轮皎洁明月。 “行淼,男人和男人,也可以相携白首么。” 罗衍怔住,痴痴望着他的身影,被风吹起一袭月白锦衫,长身玉立,支吾地道:“可以的吧,若是真心喜欢,未尝不可。” 叶重晖垂眸,良久,道:“也罢,今日就到这里吧。” 他抬脚往外走,刚下楼梯便撞了一个人,那人浑身熏人的酒气,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膻味。 那酒鬼抬起眼,眯着眼看他,忽然便呆住了,从地上爬起来,扯住叶重晖的衣袖,道:“美人儿,你叫什么名字,怎么爷从未见过你……”说着舌头打结,道:“买,买你要多少银子?” 叶重晖皱眉,正好罗衍也出来了,见到此情此景,大喝一声:“还不快收回你的脏手!” 说着上前想扯开那人,那酒鬼虽然醉醺醺的,但力气极大,罗衍扯了半天竟是分毫未动,叶重晖瞥了眼罗衍急得涨红的脸,忍不住勾唇一笑,抬手捏住那人手腕,轻轻松松就将人拽开了。 那酒鬼不甘心,欲上前抱住叶重晖的腰,叶重晖心生厌烦,抬起脚,直接将人踹在一旁,半天都没起得来。 想英雄救美的罗衍被生生震在当场,在他眼里,叶重晖是凛然高洁,雪竹琳琅,这样的外表,就会给人一种文弱的感觉,原来……他只是看着文弱。 叶重晖理了理衣袖,回首一瞥,然后怔住,他面前的那扇门没有关紧,里面传出重重的喘息,从细缝往里看,容色艳媚的少年,被一个男人压在桌子上行不矩之事,真真是活色生香,肉欲横流。 他只停顿了两息,骤然转身。 罗衍不明所以,叶重晖已经率先离去,那身影,虽还是挺直修长,却略显仓皇。 ======= 这日,叶重锦与窦先生约好,去草庐听他说学问。 窦先生年纪并不算大,在这个年纪,有他这样渊博的学识,是极难得的。就连叶岩柏也说,在有些方面,他不如窦先生。 那株蓝盏花,他早已不再养,像他这样的儒士,觉得诛杀其他花草的植株太可怖,打从心底就不太喜欢,叶重锦便把母亲院子里的一株兰草送给了他,算作弥补。 窦先生高兴极了,与他聊了许久,才想起来,问:“恒之怎么没有与你一道来。” 叶重锦也郁闷,道:“我也有好几日不曾见到哥哥,好似在躲着我一般。” 窦先生安慰他,“有你这样讨人喜欢的弟弟,他怎么会躲,必是因为公务繁忙。他如今是翰林院编修,再过个几年,刘老退下去,他便是翰林院大学士,公事上少不得多费心一些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刘老?刘老的《笑春图》还在他屋里挂着呢,前世他离世的时候,这老头已经有个外号,叫“刘百岁”,他哥哥在他手底下,能升官才怪。 他只笑道:“我也只是胡乱说说,我哥哥最疼我,过几日闲下来,我们再来探望先生您。” 与窦先生告别后,他径自去了姚府,叶若瑶不日便要临盆,姚珍每日守在床前,珍味楼都关门好几日了,他需要解解馋。 姚府的下人都认得他,知道是贵客,没有禀告就给迎了进去。 快五月的天,已经有些热,长廊上的风清爽得很,他便倚着栏杆,朝远处看了一眼,而后,怔愣住。 他看到,姚珍,以及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顾琛。 那二人立在凉亭下,不知在说些什么,姚珍神色拘谨,透露着小心翼翼。而那个前几日还在他面前装可怜的男人,神色冷漠,忽然,他转过头看向这边,勾唇一笑。 叶重锦:“……” ======== 男人将外衫铺石凳上,道:“阿离,坐。” “谁是你的阿离。”叶重锦眉心微蹙,却还是坐下了。 顾琛半蹲在他腿边,抬眸看他,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,道:“自然是你,你是朕的阿离,朕说过,你躲到哪里朕都能找到,你看,你躲进别人的身体里,朕一样把你找出来了。” 他歪着脑袋,将叶重锦的手附在自己脸颊上,好似得到了最深的慰藉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。 叶重锦弯了弯唇,道:“是啊,你总是能找到我。” 顾琛偏头吻了吻他的指尖,轻声呢喃:“阿离,朕想你……” 他的视线太过热烈,叶重锦被他瞧着,额上染了一层薄汗,他忙转移话题道:“那,你如何知道是我的。” 顾琛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叶重锦上方,他两手撑在石桌上,将叶重锦困在臂弯之间,道:“起初,只猜到你是宋三宝。朕派人找你,他们说,你没有进宫,而是在六岁的时候暴毙身亡。而本该夭折的叶家幼子,这一世却活得好好的,如果说你的死尚且说得通,叶重锦的生则毫无理由,正巧,叶重锦降生那日,正是你死的那日,朕不得不多想。” “你以为六岁的我成了叶重锦,所以那日,你来相府,是试探我?” 顾琛笑道:“朕原以为,见到那样小的阿离,朕会心烦意乱,可真正见到时,只有说不出的喜欢,那样小的粉团子,朕一只手臂就能抱在怀里,让人喜欢得心都疼了。阿离,‘重阳的重’,还记得吗。” 叶重锦似是想到了什么,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绯红,瞪他一眼,见那男人好歹收敛了些,他才问:“那,又是如何知晓,我是宋离的。” “因为姚珍。” 叶重锦脸色一变,“他是你的人?” 顾琛用额头抵上叶重锦的,低笑道:“胡思乱想些什么,他是你的人,不过,是我把他送去相府的,你以为他那样的身份,能进相府做帮厨么,前世他说的那个大户人家,不过是个商户家里。” “原本是想,他的厨艺好,可以逗你开心,可是你对他的在意,在你对所有人的不在意中,显得很突兀。” 叶重锦推开他,“仅仅是因为这个?” “还有别的,许多细节,要朕一一细数给你听么?” 叶重锦不想听,只轻哼一声。 顾琛低笑连连,道:“从前,你不会这样发脾气的。朕惹急了你,你只会面无表情,让朕心惊胆战。” 他这样一说,叶重锦自己都愣住了。顾琛却搂着他的腰,把他搂紧自己怀里,鼻尖蹭着他细长的侧颈,轻声问:“阿离早认出我了,是不是。” “即便认出了,也没有相认的意思。” 叶重锦无言以对,过了许久,他道:“顾琛,我只是不敢。” 年轻的帝王眼里闪过受伤,随即消逝,他垂首,在少年精致漂亮的锁骨上,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,叶重锦吃痛低吟一声,道:“你这爱咬人的习惯,何时才能改?” “左右现在也不能吃,咬一口解解馋。” 顾琛抬起眼,幽深的黑眸扫过去,叶重锦的肌肤莹白如玉,他这一口咬下去,留下了个浅淡的咬痕,不突兀,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靡艳。 顾琛稳了稳呼吸,把人搂得更紧了,叶重锦被他嵌在怀中,只觉得喷洒在颈边的热气,几乎把他烫伤。 男人嗓音低哑,道:“阿离,快长大好不好?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不要,拒绝。 第81章 衣冠-- 尽管叶重锦不愿长大,但事实上, 再过三个月, 他便满十五了,在大邱, 已是适婚年纪。 可转念一想,他哥哥尚未婚配, 怎么也轮不到他先成家。 思及此处,他弯了弯唇角, 乌黑的眸沁出一丝明朗的笑意, 似一只冒坏水的的小狐狸,看得顾琛眼里直冒火。 他放下银箸, 拿起玉白杯盏,闷声喝了一杯酒,一双泛着幽光的黑眸紧紧盯着叶重锦看,直看得叶重锦不自在,问:“看我作甚。” 顾琛沉声道:“你不好好用膳。” “我怎么不好好用膳了。”真是莫名其妙! 顾琛沉着脸不答,只是仍是幽幽地看着他,自顾往嘴里灌酒。 叶重锦不理他,夹起一片蜜汁糖藕, 那糖藕汁液粘稠,刚送到嘴边, 饱满的樱唇上便沾了汤汁,若是换做平常,直接舔了便是, 可在他脸上逡巡的目光太过炙热,叶重锦想了想,还是谨慎地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。 正欲动手,手腕便被一只大掌给扣住,顾琛一脸不忿,道:“你是故意的。” “什么?” 顾琛振振有词道:“一点汤汁,你磨蹭半天不处置,难道不是故意折磨朕。” 不等叶重锦解释,那男人俯下身,不容分说含住他的唇,轻轻吮吸,将那点汤汁都吃进他自己肚子里了。 他方才喝了酒,一阵清冽醇厚的酒香一道钻进叶重锦鼻中,前世的酒量没有带到这一世,十四五岁的少年不禁有些醺醺然,连脑子都不甚清醒了。 他探出舌尖,小心舔了舔粉唇,道:“这酒的滋味好,我也想喝。” 顾琛想起阿锦小时候偷喝酒的事,三岁的奶娃娃,喝得醉醺醺的,呼吸间全是香醇酒气,还嘟起泛着水光的唇,硬说自己没喝。 一时间,他心里头的急切便消下去了,再难熬的岁月都等过来了,如今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。 他神色松缓了些,抬手斟上浅浅一杯梨花酿,塞进少年手中,道:“且慢些喝,小酒鬼。” 叶重锦捧着杯盏,小口小口地抿,转眼便见了底,他把杯盏底朝上,无辜地看向顾琛,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瓷盏。 顾琛:“……”只得接过空杯,又替他斟了一杯。“就这样喜欢?” 少年眼里盈着笑,道:“许久不曾沾过杯中之物了,他们都防着我,上次厨子做了一盘醉蟹,还不许我尝。” 他又低头浅抿了一小口,淡粉的唇印在白瓷上,美得似画。 顾琛轻笑,他喝惯了大漠的烈酒,酒液入喉,嗓子便好似烧了一把火,浑身都热了起来,而这种温温淡淡的梨花酿,入了喉,清水似的没滋味。 不过因为眼前的少年,格外醉人。 ======= 叶重锦这一世没甚酒量,几杯酒下肚,已经有些发晕。 顾琛瞧他犯迷糊了,也怕他喝多伤身,便唤人进来收下去。谁知叶重锦却抱着酒壶不撒手,他身子金贵,下人们不敢碰他,也不敢与他争抢,只得站在一旁犯难。 他搂着个酒壶,趴在桌上,一脸迷茫又无辜的模样,顾琛既无奈,又稀罕得紧,巴不得把这小醉鬼扛回宫里去,管他情愿不情愿。 不过也只敢想想,他难得装了一回大尾巴狼,稳住了阿离的心,可不能因小失大。 抬手挥退不相干的人,他俯身把少年抱在自己腿上,叶重锦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胸膛上,拧着眉,手里的酒壶仍旧抱着不肯放。 顾琛哄道:“阿离,下次朕从宫里带御用的好酒给你喝,可好?” 叶重锦迷糊地望着他,半晌,轻轻点了下头。 “那么,现在把这个交给朕。”说着,伸手去拿叶重锦手里的酒壶,叶重锦顿了顿,竟也乖乖交给他了。 他这样一副呆愣的模样,顾琛心都要化了,将酒壶放到桌上,正要唤人来收拾,叶重锦却忽然抬手,两截白皙的手臂勾住顾琛的后颈,下颌抵在他坚硬的胸膛上,抬着脑袋,用一双湿润的黑眸,巴巴望着他。 眼波流转,媚骨天成。温香软玉在怀,顾琛只觉得自己去了半条命。 他有些后悔,方才为了占便宜把人抱在腿上,否则也不会陷入这般骑虎难下的境地,只是现在让他把人放开,他更是不愿。 只能咬牙撑着。 叶重锦不知道他的煎熬,委屈地唤道:“顾琛……” “朕在。” 这世上,能把“朕在”二字,说得如同“小的在”这般没底气的皇帝,也就他这独一份了。 叶重锦探出手,嫩白水葱似的指尖抚上他坚毅,俊美的面庞,问:“你心悦我么?” 顾琛尚在煎熬中,仍耐着性子哄他:“朕心悦你,从那日你倒在血泊里,说你叫宋离,朕就一直心悦你。” 叶重锦脸上现出几分欢喜,随即又沉下脸,问:“那,可有终期?” 顾琛深吸一口气,垂首在他侧颊上落下一吻,道:“若有终期,便是朕身死魂灭之日。” 叶重锦便像安心了似的,靠在他胸膛上,缓缓睡去,不多时,鼻息渐稳。 顾琛觉得自己做了一场美梦,若是一场梦,便不必醒了。 ======== 相府,墨园。 安氏房里的大丫头紫云,小心翼翼敲开书房的门,送了一碗参汤进去,不多时,却是哭着跑了出去。 在院子里伺候的几个丫头冷笑连连。 “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姿色,就敢来大少爷房里献媚,回头得清扫一遍书房,免得招了狐狸的骚气。” “夫人是个脾气好的,才容忍她们一而再,再而三地膈应大少爷,先头走了个琉璃,如今又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,也不知何时是个头。” 紫云一张脸涨得通红,今日一过,她在府里也待不住了,索性脸也不要了,扯着嗓子骂道:“是,我是不知天高地厚!但是你们这几个贱蹄子,谁敢说自个儿没动过这个心思?先不说我来这里,是夫人默许的,大少爷这个年纪,早该有通房,先头那个琉璃,更是夫人亲自做主抬进院子里来的,谁知大少爷冷血,二话不说把人赶走了,琉璃没脸,才离开府里的。” “你们以为自个儿在墨园伺候,近水楼台是吗?我告诉你们,便是在这里伺候一年,两年,十年,也摸不着大少爷一片衣袖!今日耻笑我,来日还不知谁更可怜!” 说完,红着眼跑了出去。 那几个丫头各个脸色发青,却也知道,紫云的话不无道理,在墨园伺候久了,日日见到那样的谪仙人,谁不动心。 叶重晖立在窗前,听着屋外传来的动静,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。 母亲找他说了好几回,以他的年岁,是时候定亲了,便是不定亲,通房丫头总该有。 她说的,他都懂,只是不愿罢了。 倘若他挑走了眼,娶了个蛇蝎妇人入门,日后苛待阿锦,他只怕会悔恨得杀了自己,再者说,若是他眼光尚可,那女人心地善良,待阿锦也极好,他也还是不愿。 他弟弟,只能他守着,护着,旁人插足,他都是不愿的。 而且阿锦自小体弱,离不开汤药,宫里的御医都说过,小公子虽然可行房事,但若是精元有损,无益于寿数。 此言便已断定,叶家二公子此生不会如常人一般过活。 那时,家里人人悲切心痛,唯有他,暗自欣喜。阿锦不会娶妻生子,自然是极好的,他这个兄长会照顾他一辈子,哪里用得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替他照顾弟弟。 这么些年过来,他甚至不曾想过,有一天,阿锦会与他分开,上天赐予他叶重晖的礼物,怎么会与他分开。 可是,若这是阿锦的意思,该当如何? 思及那日,在无声楼见到的画面,他蓦地皱眉,一种前所未有的烦闷,在他心底化开。 索性再去一回,便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。 ======== 送小醉鬼回府,因顾琛身份特殊,怕让人寻了把柄,只让人把马车停在外院侧门处,他俯身把软绵的少年揽在怀里,打横抱起。 随行侍卫翻墙而入,从内里打开门栓,顾琛抬脚便往里进。 吹了一阵凉风,叶重锦清醒一些,但他先前做了蠢事,不知怎么面对顾琛,只好继续装睡,侧颊贴着顾琛的胸膛,听着他胸腔里传来一声又一声有力沉稳的心跳,很是安心。 叶重晖刚好换了衣裳准备出门,因是去那种地方,不好跟家里说,是打算从侧门偷溜出去的。 一位是英明神武的当朝天子,一位是高山景行的恒之公子,皆是一副匆忙谨慎的模样,却在转角相遇。 两个人俱是一愣。 “你……” 叶重晖眸色一冷,待看到弟弟泛着绯色的面容,樱红水润的唇,瞳孔骤缩,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立刻移开了眼,胸中烦闷愈盛。 顾琛也不想让他看了去,抬手把叶重锦的脸撇向自己胸膛这边,抬脚往福宁院走去。 叶重晖嗅到酒味,伸手拦住他,问:“你让阿锦喝了酒?” “他吵着要喝,朕拦得住?再说,几杯梨花酿罢了,有活血养气之效,你们往日太拘着他,反倒让他嘴馋。” “左右不是你弟弟,回头不舒服,不是你心疼。” 顾琛却是一笑,道:“自然不是朕的弟弟,若是朕的弟弟,此时难受的就该是朕了。” 他这话一语双关,叶重晖从前是听不懂的,只是此时,却是隐约听明白了。 顾琛见他神色有异,眼神更冷了些,抱着怀中装睡的少年往院子里走,叶重晖则站在原地,久久没有动弹。 两人同时低骂了一句:“衣冠禽兽!” 第82章 乘人之危 四月末,正是繁花时节。 顾琛许久不曾来过这个院子, 上次为新皇奔丧, 是连夜回来的,天未亮又匆匆离去, 因此不曾注意到,福宁院早变了一副模样。 原来, 院子里的莲花池,已经不再种睡莲, 清澈的水面倒映着蓝天, 浮云,还有一闪而过的游鱼。 不知从何处引来了活水, 几根空心竹竿连接着,水流声哗哗地响,不会显得吵闹,反而有种山野间的悠然。 池边倚着几株垂柳,正中央那株柳树上挂着一根秋千,秋千前,十多根粗木桩杵在水里,形成一条圆木桥, 直通到岸边。 岸边是一个方正的小凉亭,凉亭边筑有一个九尺高台, 想来是阿离的“观星楼”。 观星楼侧面是一片竹林,一条红白斑斓的石头铺成的小径,一路通往叶重锦就寝的东厢房。 不曾改变的, 似乎只有那株老槐树,仍然守在原处。 只是那年在树下荡秋千下的稚童,已经出落成了少年儿郎,此时正躺在他臂弯里装睡。 顾琛眼里闪过一些温柔的神色,这样的布局,不像丞相的公子住的院子,反倒像归隐山林的老翁。 现如今,他多少有些明白,他给阿离的那些,并非他想要的。 丫鬟们已经整理好床铺,恭谨候在一旁。 顾琛将少年放在榻上,抚了抚他柔软的鬓发,道:“都退下,稍后送一盆热水进来。” 夏荷应诺,领着众人出去。 前几年在院子里伺候的婢女,大多已经嫁人,或者去了别的院子当值,就连安嬷嬷也去了乡下养老,只剩夏荷和秋梓这两个老人,因此许多人并不认得他是谁,只觉得这人气势很是慑人,而且……与主子过于亲密了些。 有个胆大的丫头,轻扯夏荷的衣袖,问:“夏荷姐姐,这是哪家的公子?怎么往日不曾见过。” 如今安嬷嬷不在,夏荷便代替她管束院里的下人,闻言道:“你管是哪家的,总归是咱们高攀不起的,小心伺候便是,莫要给主子招惹是非。” 那丫头吐了吐舌,不敢问了,在旁准备听热闹的,也尽皆敛了心思。 秋梓把夏荷拉到角落里,小声说道:“这都过了七年,想不到,那位还记着咱们主子呢,我还以为……” 夏荷道:“以为什么,以为圣上继承大统,就不理咱们小主子了?” “这倒不是,只是先前外面都在传,” 她小心张望四周,确定人走干净了,才凑到夏荷耳边,道:“外面都说圣上冷血无情,对亲兄弟都下得去手,明王被他生生逼死,贤王发配边关去,也是没活路的,就连尚且年幼的六皇子,七皇子,都被拘禁起来,民间都在传,说圣上是冥主转世,统率的都是阴兵呢。” “一派胡言,我看是有心人故意抹黑圣上,你看逍遥王,不是好好的,可见明王和贤王有错在先,圣上才会降罪,不要听风就是雨的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夏荷捂上她的嘴,“这些话说与我听听也就罢了,若是让有心人听去,有你苦头吃。” 秋梓连忙摇头,表示不敢了。 ======= 叶重锦原本在装睡,可是这人不让他安生,除去鞋袜脱外衫,脱完外衫,又把魔爪伸向里衫。 贴身的衣物被掀起,带起一阵凉风,娇嫩的肌肤触到空气,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,尚未适应,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掌在他胸前上缓缓抚过,不疾不徐,似试探,更似撩拨。 叶重锦轻颤一下,脊背在炙热酥麻的刺激微微弯曲,再也忍耐不住。“顾琛,你还不住手。” 他扯上自己的衣衫,那人还不知廉耻地朝他微笑,问:“不装了?” 叶重锦咬着唇,嘟囔道:“刚醒。” 顾琛也不与他较真,将湿热的汗巾塞进他手里,道:“今日喝了酒,擦擦再睡,免得不舒服。” 叶重锦接过湿布,一边擦拭,一边问:“你今日与我哥哥说的话,是什么意思?” 顾琛挑眉,“哪句话?” “你说,你若是我哥哥,会难受,这句话。” 顾琛背靠床沿,手指在床头的矮柜上轻点,发出一声又一声轻响,他面上看不出情绪,反问:“倘若是兄弟,阿锦会同意与朕欢好吗?” “自然不会。”他回答得斩钉截铁。 果然如此。顾琛勾起唇,眼底划过一抹愉悦的浅笑,翻过身将叶重锦压在身下,望入他的眼眸。 “可是对朕而言,即便有血缘的羁绊,朕还是无法放手,哪怕不择手段,用尽卑劣的手段,也没办法放手。阿离,还好你没有转生在皇家,否则朕一定会惹你生气的,说不定,你还会怨恨上朕。” “你这疯子,”叶重锦撇开眼,道:“到底是未曾发生的事,何必徒增烦恼。” 顾琛眼里的笑意愈深,“是,到底未曾发生。” 到底不是发生在他们二人之间。 “是时候回宫了,朕明日再来看阿离。” 言罢,他起身收拾好衣衫,飞快地俯下身,在少年的唇上轻啄一下,温软清甜的两瓣,含有一缕梨花酿的香气,让他不自觉呼吸一窒,就在这一瞬间,被叶重锦扯住了衣袖。 少年面露羞恼,却忍着气,抬了抬下巴,指向一旁的紫檀木匣子,“里面有小点心,你午膳用得少,带些路上吃。” 顾琛深深望着他。 顷刻间,在他脑海中盘旋了无数次的念头再次浮现,将这宝贝疙瘩扛回宫里,建一座真正的观星楼,将他永生永世地囚禁起来。 好歹压下歹意,他脚步有些生硬,一把将那木匣子抱在怀里,逃一般走了出去。 叶重锦瞪大眼,没叫住他,人已经走远了。 “怎么连盒子都拿走了……” ======== 出了院门,正碰着叶重晖,那人立在假山石旁,眉目清冷,似乎专程在等他。 叶重晖看向他怀里的紫檀木匣,眸色微冷,道:“这是阿锦放点心的盒子。” 顾琛淡淡扯了下唇,算是默认。 “他从不让人碰,即便是我,也只允许从里拿几块。” 顾琛回想方才,叶重锦在身后慌忙唤他留下盒子,自然不会说穿,是他自己抢来的,只道:“朕午膳没用,阿锦心疼了。” 叶重晖默了默,问:“陛下是何时起,发觉对阿锦的心思的。” 顾琛朝他走了两步,停在他身侧,低声道:“朕若说,从初次相见时起,叶卿必觉得不可理喻。” “不,臣信。” 叶重晖道:“很久之前,便隐约有了猜想,陛下与我弟弟之间,似有很深的牵扯,连我这个亲兄长,都插不进一丝一毫,那时因为年幼,不曾深思,只担心阿锦被人抢走,所以对陛下你抱有很深的敌意。” 他骤然蹙了蹙眉,声音极轻:“如今想来,与其说是牵扯,不如说是你二人间的秘密,或者说——阿锦的弱点。陛下您此刻的志得意满,说到底,不过是乘人之危罢了。” 顾琛冷硬的面庞透着一股寒气,他轻扯了下唇,笑意未达眼底,瞳色幽深而冰冷。 “叶恒之,你该庆幸,你是阿锦的兄长。” 叶重晖垂下眼睫,淡道:“臣也这样认为,否则以臣犯下的忤逆之罪,十颗脑袋都不够砍。不过陛下再恨臣,也杀不得,否则,陛下不就枉做好人了么。” 枉做好人。 顾琛嗤笑一声,道:“朕是不是枉做好人,尚未可知,不过某人,确是枉做了恶人。” 言罢,不再看叶重晖莫名的神色,大步踏出院子。 宫里的马车停在后院侧门,他径自上了马车,把那个紫檀木锦盒收好,前来迎接圣驾的是莫怀轩,见顾琛神色不悦,知道他在相府受了气,笑了笑,道:“是叶相?或是叶恒之?” 顾琛阖上眼眸,靠在车璧上,道:“叶恒之说朕趁人之危。” 莫怀轩但笑不语。 “你也觉得朕趁人之危?” 莫怀轩道:“其实,也有几分道理。前世宋公子在陛下身边十多年,坚如磐石,多年不曾动摇过心性。而叶家人,用温情将宋公子化作血肉之躯,陛下您仗着前世的因缘,居心叵测地接近他,捡了个便宜,怎么不是趁人之危。” “……” 顾琛冷睨他一眼,道:“悠儿不理你,你见不得朕好,特意给朕添堵来了?” 于是郁闷的,从一个人,变成了两个人。 莫怀轩拢了拢衣袖,道:“那叶恒之出言不逊,陛下可有教训他?” “如何教训,这一家子杀不得罚不得,还要处处哄着,以免阿离跟朕闹脾气,”他咽了口茶水,呵了一声,“再没有比朕更窝囊的皇帝了。” 第83章 初见 马车里陷入一片沉寂中,两个男人面面相觑, 很是有些尴尬。 许久, 莫怀轩道:“有句话,臣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 顾琛放下杯盏, 阖上眼眸,轻嗤:“子枫何必装模作样, 有话直说便是。” 莫怀轩略斟酌了一番,才开口说道:“仔细想来, 陛下其实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, 试想,六殿下与叶重锦同岁, 生辰也只差了一个月,若当初,他占的是六殿下的身躯,现如今,又会是什么境况,陛下的决心暂且不提,仅是宋公子那里,就是一道难关。” 顾琛仍旧闭着眼, 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哼。 何止是难关,只怕是难以逾越的天堑。 莫怀轩又接着道:“如今连上苍都在庇佑殿下, 宋公子生在叶家,既断了叶恒之的心思,又断了宋公子自个儿的妄想, 岂不是一石二鸟。” 顾琛原本还深以为然,听着听着,忽然发觉不对劲,问:“你说阿离的妄想,什么意思?” 莫怀轩故作犹疑地道:“难道陛下不曾发现,前世宋公子就很在意叶恒之,待他也与旁人很是不同。” 顾琛终于睁开了眼眸,一双幽深的黑瞳直直望着莫怀轩,牙根咬得发疼,“说清楚。” “陛下该知道每年三月,柳絮纷飞的时节,明月湖畔会举行一场文墨诗会,京中大多文人学子都会参加,就连一些极有名望的老先生都会在这日现身。前世先皇走得早,叶恒之尚未入仕,仍是素衣学子,所以也会参加。” “这又与阿离有何干系。” 莫怀轩娓娓道来:“有一年诗会,好似是桓元元年,就是叶恒之七步成诗,写出传颂天下的《春赋》那一届诗会。臣虽然擅长玩弄权术,但做学问到底比不过他,那次,依然屈居第二,臣闲着无聊,往台下瞥了一眼,谁料,刚好看到宋公子立于人群中。” 顾琛覆于衣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,面上却未显分毫,“那又如何,阿离素来爱凑热闹,又或许是碰巧路过。” “这是自然,只是宋公子的相貌过于出色,让人想忽视都难,臣不自觉多看了一眼,而他当时正专注看着台上挥洒文墨的叶恒之,眼中的神采,该怎么说呢……” 他略一停顿,故意夸大其词,道:“陛下也知道,宋公子一贯骄矜,谁都不放在眼里,好似眼中万物皆轻贱,忽然露出那般憧憬的神色,臣还当认错了人。” 顾琛冷声打断他的话:“够了。” 见他脸色阴沉,莫怀轩方才堵着的气顺畅了,轻笑着住了口。 顾琛薄唇紧抿,幽幽吐出一句话:“悠儿也到娶妃的年岁了。” 莫怀轩噎住。 “先皇遗旨,将悠儿过继到晟皇叔膝下,晟王刚好没有子嗣,偌大的家业要指望悠儿,想来,晟王和王妃一定会替他挑选一位贤惠的妻子,为悠儿操持家业,传宗接代,莫卿这是……” 莫怀轩已经撩开车帘,从马车上跳了下去。 “臣有急事,先行告退。” ======= 福宁院。 叶重锦光着脚走到窗前,将黄花梨木窗合上,脊背贴在冰凉的墙壁上,一手撩开单薄的衣衫,瞥了眼胸前嫩白的肌肤,先前被顾琛触碰过的地方,还残留着似被火灼烧过的温度。 他咬着唇,探出微微发颤的青葱似的指尖,欲抚上胸前的红樱,尚未碰着,他像是被热水烫着一般,飞快地弹开,快速系上衣带。 真是疯了,竟被他牵着鼻子走。 叶重锦红着脸蛋,胸腔里充盈着陌生的火热,让他无法冷静下来思考。 踱到桌前,翻出屋里常备的笔墨,默抄起佛经。希望藉由这种方法,从那种疯狂中脱身。 叶重晖推门而入,看到伏案书写的少年,只穿了一层云锦薄衫,遮不住雪白的胴体,瘦削的脊背微曲着,弯成一道优美的弓形,光着脚踩在毛毡上,脚趾头调皮地摩挲,让人想握在手里,甚至是揣在怀里。 他眼里闪过复杂,却极快地被他压制下去,顷刻,又恢复成慈爱的兄长。 不动声色地拾起桌边的鞋袜,蹲下身,给他穿上,道:“怎么穿得这样少,还光着脚,不怕受凉。” “哥哥,外面日头正晒人呢,哪有这般容易受凉。” 叶重晖道:“贪凉总是不好的。” 见弟弟朝他眨了眨眼,露出一个机灵的,带有讨好意味的笑,他胸前一滞,再也兴不起追究的心思。 终有一日,这样的笑容,这样的亲昵将不再属于自己,而属于另一个人,这种想法让叶重晖蓦地冷下脸。 叶重锦挥笔的手腕一顿,问:“哥哥可是遇到不开心的事了?” “……” 见他不答,便将手中的笔杆放下,道:“说起来,哥哥有好几日不曾来见阿锦,翰林院的事务很忙?” “不是什么要紧事。” 叶重锦凑到他面前,似在评判他话中的真假,叶重晖垂着眉眼,任他打量。 忽而他眼神一顿,少年细长雪白的脖颈以下,因着他的动作,不慎微敞的衣领,精致的,带有少年独有性感的锁骨上,有一个惹眼的咬痕。 他猛地握住叶重锦纤细的手腕,在少年讶异的眼神中,紧紧盯着他的锁骨。 叶重锦察觉到,垂下眸,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。 白的近乎透明的似雪的肌肤上,染上一朵艳丽的红梅,靡艳,且荒唐的画面。 至少,在他哥哥看来,这种事必定是荒唐的。饶是他一贯伶牙俐齿,一时间也不知如何狡辩,微微蹙起眉,道:“哥哥,你弄疼我了。” 叶重晖却没放过他,仍旧紧紧握着他的手腕,嗓音发寒:“陛下弄的?”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,除了那位九五之尊,谁敢动他弟弟一根头发丝。 叶重锦有些窘迫,并非是因为被顾琛占了便宜,在身体上留下痕迹,而是他哥哥的眼神,雪水似的冰冷,透着一股干净纯粹的审视意味,让他感到无地自容。 分明不是什么罪无可赦的事,可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着,就是会让人觉得羞惭。 他眼睫颤了颤,小声嘟囔:“哥哥,你先放开我。” 用了挣了挣,叶重晖的力气远比看上去要大得多,手腕像是被镣铐锁住一般,根本挣脱不开,他哥哥眼里闪烁着陌生的神色。 叶重锦咬着唇,索性直言道:“是他,是他,除了他还能是谁,咬了一口罢了,哥哥何必让我难堪。” 叶重晖问:“他还对你做了什么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一愣,随即别开眼,想着都是男人,他哥哥又年岁不小了,没什么好隐瞒的,便道:“他还亲了我。” 说完,用自由的那只手抚上唇瓣,瓷白的,带着淡粉的指尖,轻轻点在樱唇上,被那人温柔轻吮的触感,似乎还残留在唇上。 他嘟起唇,道:“还疼着呢,哥哥替我看看,是不是红了肿了。” 水润的唇似早红樱桃一般,饱满艳丽,叶重晖额角青筋跳动,闭了闭眼,放开了他。 叶重锦早知道他受不了,清心寡欲的叶恒之,是连情欲都嫌肮脏的,如今他在他哥哥眼里,怕也是寡廉鲜耻的那一类。 他有些不悦,揉着被捏红的细腕,故意调侃道:“都是男人,没必要遵守男女大防吧,哥哥若是想跟父亲母亲告状,直接去便是,总归,我从前没少告你的状,你总算有机会讨要回来了。” 叶重晖咬牙道:“告状?好让父亲罚你跪祠堂么。” “若是能叫哥哥解气,跪一跪又何妨。” 叶重锦故意凑到他眼前,脸上挂着一抹傲慢的,嚣张的浅笑,道:“而且,父亲若当真要罚我,先心疼的也是哥哥。” 叶重晖定定地看了他一会,眼前的少年多像一只骄矜的猫,狠狠挠了人,然后舔了舔爪子,摆出一副无辜又傲慢的姿态,任谁也拿他无计可施。 淡淡移开视线,道:“也是,若遂你的意,我心有不甘,若不遂你的意,你不开心,最后心疼的还是我。到头来,我竟拿你毫无办法。” “哥哥……” 叶重晖恢复冷淡的模样,替他整理好胸前的衣襟,低声嘱咐:“莫要让旁人瞧见。” 言罢,深深看了他一眼,转身离去。 叶重锦望着合上的门,若有所思,他踱到窗前,打开一扇雕花木窗,刚好看见叶重晖离去的身影。 庭院里的翠竹,衬得他越发如水墨画般清雅出尘。 前世也好,今生也罢,他哥哥于他而言,都是冰山冷玉,不可亵渎的存在。 可他,在叶重晖的眼里,大约从来都不是好人。 撕开叶重锦这层伪装,真实的他,大约会让叶重晖反感,厌恶,不想再多看一眼。 毕竟,宋离本就是一俗人。 ======== 桓元元年,阳春三月,宋离受人邀约,去所谓的文墨诗会,他早腻烦了这些伤春悲秋,无病呻吟的诗文,不过看在那人孝敬了一尊冰心玉壶的份上,勉强去凑个热闹。 那日的盛况,比起热闹的庙会也不遑多让,十多个常服侍卫将他护在人群间,高大的人墙,让他看不清台上的光景。 周遭的人都在兴冲冲的谈论,说许多名仕专程从江南,津州赶来这里,只为一睹恒之公子的风采。 叶恒之,他听说过的,叶相的公子,很是清高,连科考也不屑参加。 他轻嗤,叶家人么,自然要比旁人冷傲一些。 这种诗会,无非是作诗。 以画作出题,以对联出题,或以单字出题,江南隐士瞿老带来一幅画,那是一幅极朴实的画作,冰雪消融的官道上,有车轮压过的痕迹,在车轴的印记下,一株嫩草初初冒了个尖。 就是这样一幅画,让许多才子尝到了挫败的滋味,因为瞿老一再摇头,表示不满。 正百无聊赖时,他听到台上传来一道清雅的嗓音,道:“晚生叶恒之,愿意一试。” 那样多的人,本该听不见的,可是在那人出现的刹那间,几乎所有人都自觉住口,屏息,以至于宋离听得清清楚楚,甚至连那句话里夹杂的一丝慵懒,都听进了耳朵里。 宋离多少提起了几分兴致。 台上那人看完画,只沉吟着走了几步,而后走到桌案边提起笔。 身边的侍卫面露诧异,说:“只走了七步,竟已有答案。” 宋离问:“写了什么?” 叶重晖每写一句,就会有人用七尺高的狼毫在巨幅宣纸上写下,而后悬挂在高处,好让后面的人得以看清。 身边的侍卫一句一句念给他听,听完宋离便笑了。 什么《春赋》,看似歌咏春意盎然,盛世安康,其实内里暗讽桓元帝暴虐冷血,残害手足,无怪是叶家人,一身傲骨不可攀折。 殊不知,这样的人最是短命。 他踮起脚,往台上看,有些好奇,这位传闻中的谪仙究竟是何模样,到底人太多,只得罢休,道:“热闹也瞧过了,回宫吧。” 他不知道的是,他在拥挤的人群里张望,姿容绝世,白皙的面颊染着绯色,薄汗沾湿了额前的发丝,袅袅玉骨,顾盼生辉,这样一副模样落入了两双眼睛。 一人是冷眼旁观的莫怀轩。另一个人,则是他想窥视的对象。 宋离原以为,这件事就此了结了。 若是旁人写诗暗讽皇帝,自然是要抄家诛九族的,但这人是叶家嫡子,朝局不稳,哪个帝王敢贸然动叶家人,再气不过,也只能小惩大诫一番。 可他低估了顾琛,那人就是这样无所顾忌的脾气。 他厌恶朝中重文轻武的酸腐风气,早想整治一番,得了机会,便要拿叶重晖开刀。 文墨诗会过去大半个月,顾琛打着鉴赏的旗号,把诗会上的真迹弄到了手,罪魁祸首,自然也在大殿内跪着。 此刻,是宋离初次见到才名卓世的恒之公子。 他看上去比传闻中更俊美,也更冷漠,尤其在看到他出现时,眼里闪过的寒意更是惊人。 宋离只暗自好笑,他也知道自己名声不好,外面的人都在骂他,可一个素不相识之人,如此不待见他,他也是会郁闷的。 顾琛问他:“阿离觉得此诗如何?” 他瞥了眼跪在殿内的男子,心说,这诗怎么样,你心里不清楚?自己想发作,偏要来问我。 便道:“字写得好。” “怎么个好法?” 宋离答:“如同三月天飘着的柳絮,有形有神,却难以描摹其根骨,是旁人决计模仿不出的字迹,很有趣。” 顾琛听罢,意味深长地笑了笑,附和道:“确有几分趣味。” 遂让人收了画,此事不了了之。 他装了一回傻,救了叶重晖一次。 可那人似乎并不领情,日后见着他,仍是冷眼以待。 他也不指望对方知恩图报,奸佞与清流,本就是两路人,对方若心存感激,他反而更为难。 可如今,他成了自己哥哥,这么些年的感情,不可谓不深。 叶重锦伏在窗前,兀自出神,他不惧怕流言飞语,也早习惯被人视为奸佞,旁人的眼光,他其实并不在意。 他只是,不希望哥哥厌恶他。 第84章 前因后果 眼看五月将至,天气越发炎热起来。 叶若瑶前些日子生下个男娃, 津州的娘家人哪里还坐的住, 叶明坤夫妇匆匆赶来京城,伺候女儿。 安氏这些年与叶夫人多有书信往来, 叶若瑶远嫁京城,她也一直尽心照顾, 叶夫人难得进京,自然要亲自登门道谢。 两个女人说起私房话, 无非是丈夫儿女。 叶云哲前几年娶了津州知州的女儿, 因着岳丈大人的缘故,难免沾了些官场, 也越发知道这水深且污浊,与他理想中的大有不同,渐渐远着岳父那边,依旧做自己的锦绣文章。 前两年媳妇生了个女儿,小名宝儿,一家人疼得厉害。 安氏听了,难免心生羡慕。 她叹口气,道:“嫂嫂, 不瞒你说,我正为晖儿的婚事发愁。云哲如他这般年纪的时候, 已经成婚两三年了,可他,是一点不着急, 京中的闺秀虽然多,但谁会一直等他呢。” 叶夫人问:“你与他提过吗?他是何说法?” 提起这个,安氏更是头疼,道:“怎么没提,回回搪塞我,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人,他摇头,让他纳两个通房小妾,他还是摇头,眼看嫂嫂你已经抱孙了,我这连儿媳妇的影儿都没见着。” 叶夫人也纳闷,给她出主意道:“你不是说,他最听阿锦的话么,让他弟弟劝,总比你说要好。” 安氏有些犹豫,在她眼里,小儿子还是个孩子,水晶似的剔透人儿,如今又被太子给缠上了,自个儿的事都理不清呢,哪能让他去劝他哥哥。 不过这些话,她到底不好意思说出口,只勉强笑笑。 叶夫人见状,猜到她有难言之隐,略一思索,道:“依我看,重晖侄儿兴许是还没开窍呢,他虽然年岁到了,但他这样洁身自好的好男儿,”说着压低嗓音,道:“或许还不知道女孩儿的好处呢,不妨……” 安氏附耳过去听,连连点头。 另一边,叶重锦正在逍遥王府做客,陆子延也在。 叶重锦好些日子没见着陆子延,问他:“你最近都在忙些什么,怎么整日见不着人影?” 陆子延朝他笑了笑,道:“我能干嘛,还不就是游手好闲。” 顾悠正在剥花生,听到他的话,举起手,说:“我知道,子延在卖东西,好多名贵的古董,晟皇叔说,都是从子延那里买的,价格还很公道,夸子延是个实在人呢。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嘴角一抽,要不是急着走人,他能把那些宝贝贱卖了?晟王爷可真行,得了便宜还卖乖。 可是没办法,顾琛已经继承皇位,历史的车轮要抵挡不住了。不久后,皇帝会被美色迷惑住,变成昏君,历史上那个有名的以色侍君的奸佞——宋离,也该出现了,届时朝堂陷入混乱,想脱身就难了。 叶重锦眯起眼,扯了扯他的头发丝,问:“陆公子,走神想什么呢?你卖古董做什么,你又不缺银子。”他小口抿了口茶水,道:“谁说我不缺银子,本少爷打小吃的用的都是最好的,要是离了京城,我可穿不惯粗衣粗布,吃不下粗茶淡饭,就算不是侯府少爷,我也还是要过好日子。” “……你要离开京城?” 陆子延点点头,“我想过了,我活了十五年,一直在过米虫的生活,都没有出门闯荡过——世界这么大,我要去看看。” 顾悠长大嘴巴,道:“可是……你不是一直说当米虫最好了吗。” “人的想法总会变的,”陆子延铿锵有力地说:“今天的我,已经不是昨天的我了!请不要用过去的眼光看我,因为我一直在成长。” 叶重锦一口水险些喷出来。 他擦了擦唇角,道:“别扯这些有的没的,跟你舅舅吵架了?” “我舅舅才不跟我吵呢,在他眼里,我永远都是孩子,总觉得我不懂事,不管我跟他说什么,对他做什么,他都永远一副表情,包容又……很慈祥。” 叶重锦看着他郁闷的表情,忍不住发笑,摇摇头,谁让他胡闹惯了,以至于做什么事都像没有走心。 “你要离京这件事,你舅舅知道吗?” “还没说,不过我已经决定了,等我离开的时候,留下一封书信,让他自己来找我。得不到的,永远在骚动,被偏爱的,都有恃无恐。我要让他知道,亲手养大,也不一定就是他的。” 这么喜欢逃避,以为他会站在原地等?他偏要跑,让陆凛急一急,不然永远都是鸵鸟。 叶重锦点点头,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,应该有热闹可瞧了。 他拿起杯盏,朝陆子延道:“既然你决定要走,身为朋友,没什么好说的,以茶代酒,祝你一路顺风。” 言罢又提醒陆子延,陆凛是大理寺卿,眼线遍布京城,出门前一定要易容,还有提前规划好路线,如果需要的话,他有一个商铺近期会去江南进货,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出城。 陆子延表示很感动然后拒绝了,不留下蛛丝马迹,他舅舅怎么找到他。 不过看叶重锦这样为他着想,他有些过意不去。叶家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,他真的可以不说一声,自私地逃走么。 但若要说,该怎么说? 说他是来自未来的人?岂不是笑话。那么预知梦?叶重锦肯定一笑置之。 他忽然眼眸一亮,问:“你最近观星,可有什么异常?” 叶重锦眸色微闪,淡道:“并无特别之处。” 其实他察觉紫薇星盘略有扭曲,那景象甚为诡异,他翻阅了空尘大师留下的所有典籍,也未找到缘由。 去问师父,他只说,时机未到。 陆子延却道:“这是你道行不够深,前几日,有个云游的道长告诉我,说京里风水不好,许会有灾祸发生,所以我才想出去看看。阿锦,你身子一向弱,不如回津州老家住几年,养养再回来?” “……”叶重锦似笑非笑地看他,“以前要是有人在你面前说这种话,你一定会让人把他扔到龙址山去的吧,怎么会信这样的无稽之谈。” “因为那人实在不像骗子,倒像是个得道高人,阿锦,我是说真的……” 此时,府里下人通传:“王爷,两位公子,兵部尚书莫大人求见。” 越国公府已经不复存在,现如今,莫怀轩不是什么国公世子,而是兵部尚书。 不过双十年华,官至一品,不靠门第,不靠家世,仅凭一己之力,成为帝王心腹,满朝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,十七岁出任翰林院编修的叶恒之,也比他逊色一筹。 顾悠脸色一变,手里的杯盏险些打翻,道:“说,说我不在。” 那人领命退下。 顾悠仍是心有余悸,回过头,见他们二人正好奇地看自己,忙垂下脑袋吃花生。 叶重锦轻笑一声,也不追问,倒是陆子延调侃他:“什么时候,我们小王爷也学会说谎了?连许久没犯的口吃都复发了。” 顾悠道:“我,我现在,不想见他。” 陆子延道:“原本么,我也觉得你们不般配,莫大人心机太重,咱们小王爷纯稚天然,未来的伴侣是男人也好,女人也罢,至少该是一个温柔体贴之人。” 叶重锦颔首,也是赞同的。 顾悠不明所以,方才撒了谎,他心跳得很快,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听。 两人又坐了片刻,起身告辞,顾悠忙唤人送他们回府。 因许久不曾相聚,二人又一道去城西逛了一圈,虽说脾气不合,但他俩的兴趣却很相像,喜欢美味佳肴,爱看冷僻的话本,喜欢收藏古董珍品,尤其是值钱的那种。 正在书斋里淘书,一道紫衣落入视线中,是一个坐在轮椅中的少年,面容清俊,芝兰玉树。 叶重锦视线一顿,转而看向一旁翻阅话本的陆子延,摇摇头,虽然相貌像了几分,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,一个看着便是闲不住的,一个则是安静沉稳。 那少年被书童推着入了门,轮椅在门槛处卡住,陆子延见着了,眨眨眼,走过去道:“我帮你吧。” 与那书童一道,将轮椅推了进来。 那紫衫少年看着他,露出一抹温柔浅笑,道:“多谢公子相助。” 陆子延道:“举手之劳罢了。” 也不多言,扯着叶重锦便走,出了门,凑到他耳边,小声道:“方才那个人,看见没有?” 叶重锦点点头。 他煞有介事地道:“这样的偶遇已经不止一次了,我怀疑他倾慕于我,所以想方设法,制造偶遇的机会,好接近我。” 说着,摆出一脸“都怪我生的如此英俊不凡,才总是招惹桃花”的懊恼之色。 “……”你想多了,真的。 叶重锦回想方才紫衫少年的眼神,没有爱意,只有温柔。与其说是倾慕,倒不如说是关怀。 “你有哥哥吗?” 陆子延轻哼一声,道:“得了,谁都知道你有一位二十四孝哥哥,快别显摆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揪着他的一缕头发丝,道:“我是认真的,你有没有别的兄弟,或者有血缘的亲人。” “轻点轻点,”陆子延道:“我娘生完我就死了,舅舅把我捡回来的,我哪知道有没有兄弟亲人。” “那你爹呢?” 陆子延默了默,轻嗤一声:“天知道他在哪。我有舅舅就够了,那个人,最好一辈子别来打搅我的生活。” ======== 逍遥王府。 晚膳时,下人前来禀告:“王爷,莫大人已经在门外等候整整两个时辰了,眼看天将要下雨的样子,小人想着,若是淋湿了怕是不好。” 那位可是兵部尚书,年仅二十年华,已经位极人臣,且是陛下的心腹,即便是晟王爷,怕也不敢怠慢至此。 顾悠手里的羹勺一颤,他咬着唇,嗫嚅道:“那,那你让他进来。” 门房领命,暗自松了口气。 莫怀轩进了屋,一眼便看到坐在桌案边的少年,眼里显出一抹柔色,笑道:“王爷总算肯见臣了。” “怀,怀轩哥哥……”他皱了皱眉,道:“你们,你们都下去。” 等伺候的人尽皆离去,他才小声道:“我让你走,为什么不走,快下雨了,淋湿,要生病的。” “没见到你,怎么能走。” 何况淋一场雨算什么,前世悠儿为他受的苦,远不止如此。 莫怀轩上前握住他的纤腕,道:“你还是想成亲?” 顾悠有些担心地望了他一眼,小声说道:“悠儿也不知道,但是皇叔说,悠儿的年纪该成亲了,皇叔还说,悠儿很快要过继给他,想要悠儿给他生个孙儿玩,皇叔喜欢小孩。” 莫怀轩脸黑了黑,道:“那不是悠儿该做的,该为他生孙儿的,是安成郡主。” “可是,皇叔说……” 莫怀轩将人拖到怀里,抬起下颌,直直望入那双含水的杏眸里,在顾悠来不及反应时,吻上水润的嫣红的唇瓣,趁他发愣的时候,深入,温柔而迫切地掠夺津液,扫过上颚,贝齿,携卷顾悠躲避的柔软的舌,香甜,让人着迷的滋味。 一吻终了,顾悠泪眼朦胧地喘着气,软软地趴在他胸前,几乎站立不稳,脸颊染上不正常的红晕。 “悠儿,讨厌吗?讨厌我亲你吗?” 顾悠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,有些是梦里的,有些是真实发生过的,可他已经无法将他们划分清楚。 最终,定格在男人冷漠的面容上,轩哥哥冷冰冰地看着他,说,你不该对我动情。 不能,不能喜欢轩哥哥,会被讨厌。 第85章 执着 兵部尚书府。 莫怀轩回到府里,听到下人来报, 老夫人有请。他闭了闭眸, 往母亲的院子走去。 屋里点着一盏油灯,秦氏坐在灯下, 手里拿着针线,缝制一件蓝色外衫。 莫怀轩在她身旁坐下, 道:“娘,这些琐碎杂事, 吩咐下人去做便是, 光线不明朗,容易伤眼。” 秦氏轻轻摇了摇头, 仍旧细致地缝补,道:“旁人做的,总有不合心意的地方,哪有娘亲自做的好,你若真的心疼娘,早点娶个媳妇进门,女红自然交由她做,娘也放心。” 莫怀轩默了默, 没答话。 秦氏垂着眉眼,一针一线地穿插, 轻声问:“你心里放不下逍遥王?” “并非放不下,而是,儿子根本不想放下, 打从多年前,孩儿在御花园里见到殿下的第一眼起,就已经放不下了,这些年,我耐心地等他长大,等他开窍,早已情根深种。”莫怀轩道:“别的事,孩儿都可以依着娘,唯有这件事,请恕孩儿不孝。” 秦氏道:“你倾慕他多年,可逍遥王又是如何看你的?” 莫怀轩脸色一僵,今日在王府,顾悠的抗拒还历历在目,他嘴里尝到一些苦涩的滋味,大约是前世的报应到了。 “娘听说,你又让人种了一院子的枫树。” 莫怀轩低低应了一声。 秦氏把细针在头发丝上划拉一下,道:“有些事,你以为娘不明白,其实是你自己不明白。还在国公府的时候,你便种了满园的枫树,以为逍遥王喜欢枫叶,可依娘看,他似乎并不很喜欢,那回你们在林子里品茶,娘恰巧路过,我看树洞里的蚂蚁,都比枫树,更吸引他的兴趣。” 莫怀轩无言以对。 “轩儿,你的处心积虑,对于旁人或许有用,可逍遥王生性天真,你的苦心他看不见,或许也不在意,你如今已经二十,便是你有耐心等到三十,就真的能如愿吗?” 莫怀轩道:“即便不能如愿,我也愿意等。” “若他成婚生子了呢?”“他不会。”莫怀轩痛苦地垂下眸,又低声喃喃道:“他不会的,悠儿他,他心里是喜欢我的,我知道……” 秦氏何曾见过儿子露出这般哀恸的模样,连忙丢了手里未完成的衣衫,轻抚他的脊背,眼眶微湿,道:“好,好,娘不逼你。国公府已经没了,你爹也发配去了荒芜之地,咱们娘俩逃过这一劫,日后好好地过活便是,旁的,娘也不奢望了。” ======= 用过晚膳,叶重锦在院子里遛大猫,这白虎吃得越来越多,总爱闹腾,不把多余的能量消耗完,根本没法入睡。 叶重锦就骑在它背上,让它带着自己到处瞎晃,没一会到了墨园。 这个时间,他哥哥应该在书房看书。 他咧唇一笑,不如去吓他一下。 他朝大猫做出噤声的手势,大老虎歪了歪脑袋,跟在他身后,叶重锦蹲在窗户下面,悄悄往里看。 然后就愣住了。 他哥哥书房里有个女人,只穿了个肚兜,跪在叶重晖脚边,拉拉扯扯的,不知在说些什么。 叶重锦惊呆了,虽然这几年,往他哥哥房里自荐枕席的不少,前些日子才又处置了一个紫云,但这样脱光衣服往他身上贴的,应该是头一个,就算是风尘女子,也不至于如此放浪。 转身四处看看,院子里的人似乎都支开了,他捏着嗓子,学猫叫:“喵呜~~~” 房里的二人俱是一惊,那姑娘索性豁出去了,一扯肚兜,白花花的胸脯往叶重晖怀里钻,被他推开后,又锲而不舍地再度贴上去,叶重晖没了耐心,扯住那姑娘的手腕子,另一手拿上衣服塞进她怀里,把人扔了出去。 然后走到窗前,敲了两下木窗,道:“出来罢,早知道是你,阿锦的声音和猫叫,哥哥怎么会分不清。” 叶重锦从树影后转出来,干笑两声,门前那姑娘瞧见多了一个人,跺了跺脚,转身走了。 叶重锦趴在窗沿上,朝他暧昧地挤眼,道:“哥哥,艳福不浅啊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晖走到窗边,长臂一伸,托住少年的臂下,用力提起,就这么把人给抱进来了,叶重锦伤了自尊,气嚷道:“我又不是小孩,你这样太过分了。” 叶重晖轻挑起唇,道:“在哥哥眼里,你永远都是小孩。” 说着探出大手,揉了揉他的脑袋,叶重锦瞪他一眼,自顾走到桌边坐下,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橘子,慢悠悠剥起来。 “方才那女子,应该出自风尘,是母亲买来的,我想不明白,她究竟想做什么。” 叶重锦噗地笑出声,笑睨他一眼,道:“这有什么难猜的,帮哥哥通人事呗。后宅里的女子太拘谨,你又冷漠,谁也近不了你的身,所以才出此下策。” 叶重晖听他谈起这些事侃侃而谈,又冷下脸,道:“阿锦倒是很清楚这些。” “那又怎么了。”叶重锦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,含糊不清道:“早晚是要知道的,我很好奇,什么样的人,才会令哥哥倾心呢。” 他前世遇害的时候,叶重晖已经二十七、八了,还是孑然一身,莫不是真的得道成仙了不成。 叶重晖顿了顿,不知如何开口。 那日,他在无声楼不慎看见别人苟合的画面,那一刹那,他脑海里浮现的脸是…… 他垂眸饮下一杯凉茶,应该是巧合。或者他将阿锦看得太过重要,所以产生了妄想。冷静下来后,回想前些日子的纠结,倒是有些可笑。 情爱,哪有血缘亲情可靠呢。 他与阿锦,是血脉相连的羁绊,任他顾琛如何了得,还能把阿锦身体里的血换一轮不成,看他再如何碍眼,也只能忍着。 他撩起狭长凤眸,含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,似假似真道:“能让哥哥倾心的人,大约要有阿锦这样的相貌,有阿锦的聪慧,还要有阿锦的坏脾气,这样我才肯多看一眼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拧着眉,语重心长地跟他说:“哥哥也太挑剔了,普天之下,有我这样好相貌的能有几个,难怪母亲着急,你这样,岂不是要一辈子孤苦伶仃了。” 在他眼里,这具皮囊,也就比前世的略逊一筹。 叶重晖是随口说说的,叶重锦却当真了。 他暗自记在心里,打算回头去跟母亲打小报告,未来嫂嫂要满足三个条件,第一要是绝色美人,第二要极聪慧,第三,不能一味顺从,要会耍小性子,这样他哥哥才会正眼看。 他在心里又念了一遍,暗自摇摇头,他哥哥是真的挑剔。 ======= 珍味楼重新开张,但生意不如从前,叶重锦给姚珍出主意,准备一个彩头,例如对联,或者猜谜,答出来的,可以免费享用这道最新推出的佳肴。 京城里文人墨客多,这是最容易吸引人气的办法。 姚珍觉得好,就让人准备去了,借叶重锦的关系,专门请来窦先生,每日出一个字谜挂在门前。渐渐的,生意越来越好,窦先生也解了馋,一举两得。 雅间里。 叶重锦挪到墙角,色厉内荏道:“你别过来……” 顾琛忍不住笑,道:“朕又不是登徒子,阿离何故做这良家妇女的模样。” “你比登徒子更可恶,淫棍!”见他靠近,叶重锦忙捂住自己的唇,又提醒道:“别唤我阿离,这里客人多,小心隔墙有耳。” 顾琛上前一步,高大的身躯将纤细的少年完全笼罩住,缓缓俯下身,在他捂着唇的白皙手背上落下一吻,叶重锦仿佛被烫着一般,指尖一颤,见男人露出得逞的笑,面露羞窘。 气恼地把他推开,往桌边走。 顾琛怕真的惹他生气,也不再闹,跟着上桌伺候他用膳。 叶重锦想起最近星象有异,犹疑着问:“最近,朝廷可有什么要紧事?” 顾琛将一盘清炒虾仁里的青椒剔除,摆在他面前。 “要紧事的话,薛护那老东西被朕贬去蜀州了,礼部尚书一职暂缺,本该由你外祖父安世海顶上,不过……” “外祖父最近越发显老了。” 顾琛点头,“以他现在的境况,最多一年半载。” 安家现如今只靠一个安世海撑着,他这一撒手,日后安家就沦落为三流世家,人人可欺。 前世安家将安灵薇送进了宫,没过多久又封了个安妃,故而勉强屹立在二流之末。这一世,自然没这样好的运气。 叶重锦咬着银箸,暗自寻思,两个舅舅都不争气也就罢了,启潘表哥又是文不成武不就的,若是有罗衍那样八面玲珑的本事也好,可他偏是个倔脾气,固执得很,灵薇表姐虽然秀外慧中,到底是个姑娘家,也是撑不起门楣的。 安家,这回是真的要没落了。 顾琛道:“说起来,你二舅家还有个表哥,叫安启明的,怎么不见踪影。” 叶重锦扒了口米饭,道:“你若不说,我都忘了我二舅还有个儿子。回回去安府,都躲在屋里不肯见人,说起来,这么多年只看到他一回,还是远远看见个背影,他坐在轮椅上,下人推着。” “轮椅?” “是啊,他天生有腿疾的。” 说起来,那日见到的那个紫衫少年,也是坐着轮椅。京里患有腿疾的人不止一两个,但年龄相仿的应该不多,他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位明表哥宁死也不肯见人,所以不曾往这处想。 顾琛道:“这倒可惜了,原本看在安世海这些年尽忠职守的份上,想给安家一个恩典,却没人能受这个恩。” 有腿疾,自然是不能入朝为官的。 叶重锦轻叹一声,拿筷子戳了戳饭碗,幽幽道:“给些封赏便是,我两个舅舅比较在意这个。” 顾琛笑道:“那便给老夫人加封诰命夫人,如何?” 叶重锦不叹气了,连忙抱拳谢恩:“谢陛下隆恩。” “阿锦要如何谢恩?嗯?” 说着凑到他面前,盯着他染着油光的唇,那眼神,跟饿狼见着小绵羊似的,闪着幽光,看得叶重锦脊背发寒。 正在说着话,忽然听到敲门声,顾琛猛地一皱眉,道:“进。” 门推开,却是顾雪怡与刘晋云二人,都穿着便服,一个是女中豪杰,大刀阔斧地在对面坐下,另一个则是温文尔雅,面带微笑,缓缓入座。 顾雪怡如今已是二十六七的年纪,前几年晟王爷夫妇俩还着急,想把女儿嫁出去,现在,眼看姑娘成了老姑娘,念头是彻底断了。 他这女儿投胎的时候该是出了差错,原本应是儿子的,晟王爷如是想,竟是把自己给说服了。 顾琛扫了他俩一眼,不耐烦道:“有事?” 顾雪怡已经拿起筷子吃起来了,一边吃一边说:“有事有事,我跟书生两个操练了一上午的兵,饿得厉害,都说这里饭菜好吃,就过来了,刚好在楼下看到你的人,就顺道前来拜见陛下您。” 刘晋云在一旁附和地点头。 顾琛脸黑了黑,道:“你们俩,是没带够银两吧。” 刘晋云面露惊喜,起身拱手道:“陛下果然明察秋毫,我等小小伎俩不敢隐瞒陛下,确是如此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? 顾雪怡自顾倒了杯酒,尝了一口,皱眉推给刘晋云,说:“这酒味道太淡,我喝不惯,是书生你的口味。”言罢走到厢房外,唤来伙计,道:“来几壶大漠烧刀子,味道若是不正,本将军掀了你的酒楼。” 进门后,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,对顾琛道:“陛下,这酒……” “记在朕的账上。” 那两人吃吃喝喝,没一会桌上就只剩下一堆空碗碟了,顾雪怡打了个饱嗝,这才有空眯眼打量对面的叶重锦。 叶重锦正在喝汤,眼都不抬,任由她打量。谁让本公子生得好。 自从他哥哥说,会倾心于他这样的相貌后,他是彻底膨胀了,他这张脸,可是叶恒之都觉得好呢。 “叶公子,本将军一直在思量一件事。” 叶重锦擦了擦嘴,问:“何事。” 顾雪怡道:“七年前,本将军掳你上龙址山,你对本将军说的那席话,如今可还记得。” 这、这是要秋后算账?叶重锦转过脸看顾琛,那男人轻轻勾起唇,装作没看到,继续用膳。 “……”他只得硬着头皮,道:“记得又如何。” “那时你说的话,是对的。陆侯爷一日不娶妻生子,本郡主就一日不死心,这些年,本将军在塞外常常想,我对陆凛,究竟是真正的爱慕,还是不甘心,因他一再的拒绝,让这种不甘心,化作执着。” 叶重锦问:“那将军可有想出答案?” 顾雪怡朝她一笑,她方才喝了好几壶烈酒,有些微醺,道:“不如这样,你替本将军做一回媒人,替本将军问问陆凛,他究竟有没有一分可能,会娶我。若他仍是不肯,仍是绝情,也罢,从今往后,我顾雪怡对他彻底死心,再不纠缠。” 叶重锦呐呐不能言,上辈子就是托他做的媒人,怎么这一世还是要他做媒…… 陆子延,会把他赶出来的吧。 第86章 提亲 叶重锦瞥了一眼顾琛,那人正自顾饮酒, 投来一道戏谑的目光, 让他恨得直咬牙。想让自己求他?想都别想。 他看向顾雪怡,慎重道:“将军, 此事恐有不妥。” “怎么不妥。” 叶重锦道:“一来,我年岁小, 办事不知轻重,若是说错什么, 犯了什么忌讳, 岂不是让将军更为难,二来么, 晚辈一向惧怕陆叔叔威严,见了他,别说做媒,话都说不出来,若是因我坏了一桩美事,岂不是罪过。何不让刘军师走一趟,他往日与陆家有交情,办这事也不难。” 这次顾雪怡没说话, 倒是刘晋云开口了。 “叶公子所言差矣,刘某多年前承蒙侯爷提携, 旧日恩情感怀于心,只是交情却是远远谈不上的,何况, 侯府的小公子,对在下颇有些成见,刘某若是带着庚帖上门,只怕说不了两句话,就要被小公子派人给扔出来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头疼,换成他去,难道就不会被赶出来?八成还要听陆子延骂两句“交友不慎”“没良心”。 他搅拌手里的玉白瓷勺,道:“如此说,将军是一定要阿锦走这一回了。” 顾雪怡眯着眼看他,道:“不错。本将军年岁比你大了一轮,也不想欺负你,你有什么要求,尽管提便是。我知你锦衣玉食,样样都不缺,但人生在世,再如何完满,也总有些求不得的。” 叶重锦默了默,道:“我一时间想不到有何想要的,那么,便先欠着如何。” “欠着?” “就当将军欠了阿锦一个人情,待我想到时,再与将军讨要。” 顾雪怡哈哈大笑,道:“你这小子有些意思,当年是,如今更是。好,本将军就欠你一个人情,只要不违背国法军规,定如你所愿。” 叶重锦弯起嘴角,暗自思忖,被陆子延骂几句,换来雷霆将军的一个承诺,这买卖太值了。 等顾雪怡与刘晋云离去,叶重锦拿帕子擦了擦手,起身欲走。 顾琛大步上前,拦住他的去路,笑问:“生气了?” 叶重锦凉凉道:“不敢。” 顾琛低低笑了一下,阿锦这副恼怒的模样,他也爱极。笑问:“你既然不愿做这个媒,为何不跟朕服个软?你该知道,只要你开口,朕决不会任由雷霆将军欺负你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皱了皱眉,却是没答话。 顾琛探出手,拇指与食指扣住他的下颚,强迫那双明眸直视自己。 他有些无奈地道:“阿锦总是如此,想要什么,从不直言,让朕猜你的心思。先前也是,你想替安老夫人讨要恩典,却拿两个舅舅作筏子,若不是朕偶然听闻这二人争家产争红了眼,说不得就顺着你的话,赐些封赏了事,届时你又要气恼。 阿锦,朕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,有时候,你的心思,朕其实也猜不透,你若不说,朕该怎么对你好。” 叶重锦不自在地撇开视线,好一会,才低声道:“你说的有理,我也有不对之处。” 顾琛轻叹一声,长臂一伸,将眼前纤细的少年揽入怀中,嗅着他身上的清雅药香,哑声道:“无妨,阿锦的小性子,朕也喜欢。” 叶重锦面露赧色,轻轻倚靠在男人宽厚的臂膀上,竟有种错觉,好似可以天长地久一般。 其实,他并非想让顾琛猜他的心思,只是怕过分沉溺,日后再想抽身,便难了。 ======== 晟王府,花园。 晟王妃拉着顾悠坐在亭中说话,话语间是止不住的疼爱。 她这一生过得顺风顺水,唯一叫人诟病的地方,便是没生出儿子,虽说她在丈夫面前还算硬气,把着关不让他纳妾,但心里多少是有些歉疚的。 不是谁家都像她孟家,不把子嗣传承当一回事。 她爹孟老将军,是出了名的爱妻,当年得了她这个闺女,便不肯让体弱的妻子再生,怕她亏空了自个儿的身子,可惜即便如此,她娘也没多活几年。她也曾劝她爹续弦,延续香火,可他爹呢,顽固得很,说当年答应了她娘,一辈子就疼她一个,死活不肯再娶。 她就想,以后也要嫁个她爹这样的男人,一辈子只疼她一个,不能有别的女人。 后来嫁入王府,晟王爷的确是处处迁就她,可为了子嗣的事,这些年也没少拌嘴。她也理解,哪个男人不盼着子承父业,光耀门楣呢。 可她就是不甘心,她的丈夫,凭什么与别人分享,她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家业,凭什么拱手送给别的女人的儿子。 就是全部充入国库里,也不想便宜了外面的野狐狸。 她咬牙硬撑了许多年,如今可好,既有了儿子,又不必被人膈应,实在是两全其美。 五皇子是先皇血脉,丈夫的亲侄儿,过继到他们膝下,当做亲儿子疼也不无不可。当然,若是换成别的皇子,她未必会高兴,可五皇子不同,他自幼丧母,无依无靠,且生性天真单纯,对这孩子,她是一百个满意。 她看向眼前的少年,一双剪水杏瞳流光溢彩,面若桃花,她竟想不出什么样的姑娘配得上他,难怪京里都说——叶文孟武逍遥貌。 叶恒之的文采,孟胜男的勇猛,以及逍遥王的美貌,是为三绝。 她问:“悠儿,你可有喜欢的姑娘?” 顾悠摇摇头,道:“悠儿不认得姑娘。” 晟王妃失笑,道:“这可不行,咱们悠儿都十八了,也该认识几位姑娘了。这天气渐渐热了,今年叔母和往年一样,会在京郊的避暑山庄宴客赏花,京里好看的姑娘都会去,咱们悠儿也去凑凑热闹,可好?” “那,那悠儿可以叫上几位朋友吗?” 晟王妃慈爱地拍拍他的手背,道:“人多热闹,悠儿开心就好。” 顾悠欣喜道:“谢谢皇叔母。” 他这一笑,真真是百花都失了颜色,晟王妃不禁看呆了,回过神来,连连往他手里塞吃的,怎么看都看不够,只恨不得他立刻成了自己儿子。 等把顾悠送走,晟王爷刚好回府,她便追在他身后,道:“王爷,你什么时候跟陛下提过继之事?那圣旨不是早写好了,迟迟不呈上去,是何意?” 晟王爷头疼道:“此事本王已经禀明圣上,不过……” 晟王妃柳眉倒竖,“不过什么?此乃先皇遗愿,还有什么好商榷的。我可告诉你,这件事不许出差池,否则我拼着不要脸皮,也要找陛下说理的。” “王妃莫急,也不是说不成,只是看陛下的样子,似是有些不舍,不过也是人之常情,太子在边关这么些年,五殿下的生辰礼他一年都不曾忘,送回来的礼物算不上贵重,但这份情谊,实为可贵。再说,眼下先帝还在丧期,按照大邱礼法,大丧三年,小丧百日,怎么也要等百日过了,才好提此事。王妃放心,小五这个儿子,本王一定替王妃要过来。” 王妃点点头,笑道:“倒是妾身心急了,还是王爷考虑周到,那妾身就静候王爷的佳音。” 晟王爷憨笑两声,揽着她,往侧颊上亲了一口,一道往后院去了。 ======== 这日,叶重锦翻开皇历看了看,是个宜出门的好日子,穿上一身逢年过节才穿的喜庆的服饰,唤上顾雪怡安排好的冰人,准备出门。 夏荷问他:“主子穿上这身行头,是要去哪?” 叶重锦叹了口气,道:“去给雷霆将军做媒说亲。” “噗……”夏荷捂着嘴偷笑。 雷霆将军孟胜男,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顾雪怡,是当年逃婚的安成郡主,她的事迹早已轰动中原九州,从前恶名昭彰的京中恶霸,现如今,却是人人称道的大英雄。正因如此,新帝即位,没有追究她隐瞒身份之罪,反而封为雷霆大将军,赐别名:孟胜男。 孟老将军离世后,孟氏一族后继无人,孟家军不可避免军心涣散,孟胜男这个存在,远比顾雪怡要有意义得多。 可是沙场上的罗刹鬼,事实上,也不过是个女儿家。 “若是替雷霆将军做媒,主子莫非要去镇远侯府?” 叶重锦瞪她,道:“可不许跟我娘说漏嘴,否则,主子我拔了你的舌头。” 夏荷吐吐舌,小声嘀咕道:“主子,你何必讨这没趣,谁都知道,陆侯爷不近女色,外面都说他是断袖呢。” “……”传闻,果然不是空穴来风的。 他理了理衣袖,轻嗤:“他断袖不是更好么,雷霆将军也不像女人啊。” 房里几个丫头都抿着嘴偷笑,夏荷也不多嘴了,笑着送他出门。 马车停在镇远侯府门前。 这不是叶重锦第一回 来侯府,但在这几年里,算不上频繁,他其实是不太乐意与陆凛打交道的。 这个男人亦正亦邪,当年在朝堂上,就数他最难捉摸。 若要划分,当年的朝廷的官员可以分为四类,第一类,是以叶家为首的清流一派,以是非观,善恶观为准则的好官。第二类是皇室贵胄,以晟王爷为首的,坚定的保皇党,平时没干多少正事,但是一旦皇室利益受损,便会成为皇帝手中的利刃。第三类,则是钻营算计的奸臣,敛财,行贿,江山社稷的蛀虫。而第四类,是摇摆不定的那群人,哪边占上风,他们便往哪边靠。 陆凛属于第五类,他哪边都不靠,却又都沾了点关系。他与叶家交好,是皇帝手里的利刃,对于钻营一类的事似乎也并不排斥,前世宋离那样的名声,谁见了他都要避上一避,这位陆侯爷却浑然不在意。 不知是真的心大,还是别有目的。 一旁的冰人早等急了,问:“小公子,咱们这便敲门?” 叶重锦睨了她一眼,道:“你敲。” 那人嘴角一抽,脸色就有些难看了。 京城说大不大,说小也不小,她们做给人牵红线这一行的,最重要的就是消息灵通,前几年镇远侯正当年少时,见天有人往这跑,说亲做媒的,可谁也没做成,还被陆家那小公子狠狠捉弄一番,赶了出来,后来,便没人敢往这来了。 时隔好几年,再看到这扇门,还是有些怵得慌。 叶重锦催促道:“还不快些,再磨蹭,可不付银子了。” 那冰人没法,磨蹭着上前,抓住门上的铜环敲了三、四下,府里的下人便来开门,因叶重锦站在家丁身后,他只看到那个冰人,问:“有何事?” 那冰人笑容僵硬,比哭还难看,道:“受雷霆将军所托,前来侯府求亲,”见那家仆一皱眉就要关门,她灵光一现,补充道:“叶家小公子也来了,和我一道的。” 叶重锦暗道不好。 那家仆显然是不相信的,探出身子往这边瞧了一眼,叶重锦这张脸他们是认得的,当即瞪大圆眼,转身往院里跑,口中大喊:“主子,大事不好了,叶家小公子带人提亲来了。” “……” 第87章 同意? 陆子延正在屋里喝茶呢,闻言一口水喷出来, 笑趴在桌上, 问:“你说谁?谁来提亲?” 那家仆道:“是叶家小公子!” 陆子延险些又给呛到,接过婢女递上来的帕子, 擦了擦嘴,贫嘴道:“还不快请进来, 这位可是爷的相好。” 说完,自己给自己乐坏了。 叶重锦率先走进来, 顾雪怡请的那位冰人跟在后面, 不敢进门。 他轻咳一声,见到陆子延笑眯了眼的模样, 便知道,他八成是想错了。 陆子延几步上前,亲热地握住他的手,摸了两下,笑嘻嘻地道:“原来阿锦你一直心悦我,我也一样,不如我们这便请我舅舅做主,把咱俩的事给办了?” 叶重锦气闷, 抽回自己的手,张了张嘴, 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。 其实这件事也不难办,顾雪怡想给这些年的念想画上句号,总要托人来这一趟, 不是他,也会是别人,选他的原因很简单,因为他跟陆子延亲近,不至于门都没进,就给乱棍赶走。 他也不觉得陆子延会真的跟他生气,这人别的优点没有,心性豁达算是一个,但是言语上的挤兑肯定跑不了了。而他,最不喜欢被陆子延挤兑。 就比如此刻,陆子延还在跟他贫嘴,道:“哟,连庚帖都带了?还有冰人,你不会真的有意于我吧,哈哈哈,可惜我们有缘无分,来世若是早些相遇,我是一定会考虑你的。” “打住打住,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来的。” 陆子延早知道里面有文章,只是难得逮到机会说他两句,不肯放过罢了。 他着人上茶,问:“说吧,这是怎么回事?” 叶重锦朝他笑了笑,笑得陆子延脸都有些红了,才开口,将前几日在珍味楼的事说清楚。 “呵,原来过去这么多年,她还没死心。” 叶重锦道:“看样子快了,不妨请你舅舅出来答复一下,我也好回去交差。” 陆子延探过身去,伸手扯了扯他的面皮,问:“我从前怎么没发现,你的脸皮这么厚呢?你要她的人情做什么,还为了这种事,特地来讨骂。” 叶重锦被他扯得生疼,忙拍开他的手,揉了揉脸蛋,嘟囔道:“她如今是大邱的英雄,许多事,你我做不到,她能做得到,反正她愿意给,不要白不要。” 陆子延轻哼一声,算是同意了这个说法。 他朝一旁的管家道:“请侯爷过来一叙。” 说完将杯中的茶水喝光,站起身,道:“这些话我不便听,你跟我舅舅聊吧。” 叶重锦挑眉问:“你放心?” “有什么不放心的,难道你还能在我家里,勾引我舅舅不成。”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,意识到叶重锦问的是提亲的事,而他却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,顿时有些尴尬。 叶重锦嘴角一抽,端起杯子喝茶,当做没听到。 他就说,怎么回回来侯府,都见不着陆凛,原来这小子一直在防备他。 陆子延离开后不久,陆凛便到了。 他看到叶重锦手里的庚帖,再看到一旁的冰人,心下了然。 “是郡主?” “如今郡主已是将军了,不知陆侯爷往日的决定可有动摇。” 陆凛在上座坐下,似笑非笑地看向叶重锦,道:“本侯若说动摇了,不知叶公子打算如何交代。” 叶重锦端着茶杯的手一抖,以为自己听错了,他整了整面色,道:“这,自然如实回禀将军。” 陆凛却摇头,道:“本侯是问,叶公子打算如何跟延儿交代。” “……”怎么交代?以死谢罪? 他道:“那么……侯爷又打算如何跟子延交代,子延似乎不太想要舅妈,侯爷也迁就了他这么多年,莫非如今反悔了,觉得外甥到底不如亲儿子,所以打算过正常人的生活,让子延难过也无所谓?如此的话,在下也自然如实告诉子延,劝他也学着独立,总归他也大了,总有一日是要离开侯爷的庇护,成家立业的” 陆凛眯起黑眸,抬手一挥,堂内众人尽皆退下,只剩下他二人。 “不愧是叶家的公子,果然能言善辩。” 叶重锦道:“过奖。” “子延想离开京城这件事,你可知道。” 叶重锦一听他提起这件事,什么都明白了,点了点头。 陆凛笑道:“果然,他什么都会跟你说。” 叶重锦也道:“子延虽然没有跟侯爷说,可侯爷也一样什么都清楚,不是吗。” 陆凛沉默片刻,道:“近日本侯公务繁忙,若是让子延逃出京城,本侯不放心,但他素来精怪,越拘着他,他越容易起心思,所以本侯希望你与本侯演一出戏,确保他在这段日子里,乖乖的,不会生事端。” 叶重锦一抬眼,便被那双浓墨般的黑眸盯住,眼下,已经容不得他拒绝。他无奈道:“一切就照侯爷所言。” “多谢。” ======== 陆子延躺在摇椅上,懒懒地问:“如何了?可有什么消息。” 打探消息的人回来,禀告道:“侯爷把人全部赶出来了,只有叶家小公子一个人在屋内谈话,也不知在说什么。” 陆子延一下子坐起身,“我舅舅把其他人赶出来了?那冰人呢,冰人总该在……” 那小厮连连摇头,“只有叶家小公子一个人。” 陆子延深深皱起眉头,不自觉胡思乱想起来,这个陆凛,平日里假正经,果然还是喜欢精致漂亮的少年,阿锦那样美貌,他能不心动?急成这样,也不嫌丢人。 他越想越觉得不靠谱,越想越觉得有问题,想去踹门一探究竟,可又没有立场,在他舅舅眼里,他就像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,无论做什么,都会被贴上幼稚和不懂事的标签。 他又灌了一口水,然后听下人通传,“主子,听说侯爷他同意了这门亲事。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道:“你再说一遍,我好像听错了。” 第88章 峰回路转 小厮小心翼翼地说:“前院传来消息,说侯爷收下一枚香囊,那冰人也眉开眼笑的,说终于办妥了,想来,这亲事应是成了。” 一道晴天霹雳砸在陆子延头上。 他瞪大圆眸,是无论如何也没料到,他舅舅会答应这件事的。 匆匆穿上鞋,一路追到侯府门外去,叶重锦刚踏上马车,见到他追出来,忙催促道:“快快,快回府!” 车夫连忙挥舞马鞭,从侯府门前匆匆离去。 他这副躲避不及的模样,更是坐实了陆子延的猜想,他追在马车后面,喊道:“叶重锦,小爷与你不共戴天!!” 叶重锦抚着胸脯,撩开车帘见陆子延还追在马车后面叫喊,心里又是无奈,又是心疼。 “子延啊子延,要怪就怪你舅舅吧,我是不敢招惹他的。” 他睨了眼那位冰人,道:“先别急着高兴,这亲事没谈妥。” “什么?可是方才听侯府的下人说……” 叶重锦从袖中掏出一把紫金匕首,匕首握把上镶嵌了一块翡翠宝石,拔出刀鞘,刀锋闪着寒光,可见其锋利程度,这是一把极珍贵的宝刀。 他将匕首插回去,轻嗤道:“雷霆将军是什么样的人物,哪会用香囊做信物,这才是信物,那香囊是我家绣娘做的,侯爷见绣工精巧,便赠给他了。” “……” 那冰人额角抽搐,这说亲的当口,送什么香囊,这不是惹人误会么。不过也是,侯爷要答应早答应了,哪会等了这么些年。 叶重锦勾起唇,忽然用那把匕首抵着冰人的脖颈,虽然隔着一层刀鞘,刀锋的寒意却好似穿透了玄铁,直抵达皮肉。 那冰人咽了咽唾沫,道:“叶公子,这是,这是何意……” 叶重锦缓缓说道:“今日之事,望大娘你保密。雷霆将军的威名,不容一丝一毫的玷污,今日这婚事若是谈成了,自然该好生庆祝,可如今没谈成,自然就当没这一回事,你若是泄露出去一个字,只怕孟家军十万将士,会生生将你活剥了。” “自然,自然,老身必定守口如瓶,死都不会泄露一个字。” 叶重锦收了匕首,闭目假寐,如此一来,他也交差了。 ======== 将军府,竹园内清气怡人,箫声袅袅。 顾雪怡身穿一袭天蓝劲装,挥舞长剑,和着箫声,剑气凌人,一曲毕,她干脆利落地收了剑,落叶飘洒一身。 刘晋云坐在石桌前,缓缓收了玉箫,道:“将军武艺越显精湛。” 她回眸一笑,道:“怎的你也学了这些抬举人的说辞,莫非得知本将军被人拒婚一事,特来安慰?” 刘晋云看着石桌上的那把紫金匕首,盛放在红绸木盘里,显得孤寂而坚韧。 “这把匕首,刘某若是记得不错,是孟老将军赠与将军的,是将军最珍视的宝物,如果将军有心仪之人,必定会将此物作为定情信物赠与对方,可此时,它躺在这里,故而刘某猜想,该是镇远侯没有这个福气。” 顾雪怡垂着眼睫,一贯凌厉的面容,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温柔。 “其实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。” 刘晋云没答话,只静静听着。 “我第一次见他,是十五岁那年,那时候老侯爷离世,他空承袭了爵位,身后一帮子血蛭一般的族人,几乎把侯府搬空,他没有功名在身,在京里举步维艰,人人都说镇远侯府完了,我也那样认为。他那时可真狼狈,穿的衣裳,只比寻常百姓好一些,那样的粗布,就连王府的下人都不会穿。” “可是,他分明那样落魄,眼神却极高贵,好似别人都比他低了一等,人人都惧怕安成郡主,他偏不,我抽了他好几鞭子,他也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我,好似我在他眼里不值一提,那时我便知道,他与旁人不同。” “从情窦初开时,我便追逐在他身后,听人说东峄山有人瞧见了白鹿,那是传说中的灵物,为了捉它,我带人在山里蹲了两天,终于抓住了一只寻水喝的白鹿,可他还是不喜欢。女儿家的娇羞,其实我也有,只是他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,我只好抛却繁文缛节,做个‘不知廉耻’的姑娘。” “你知道我跟他求过几次亲么?七次。一再被拒绝,我也会难过,只是装作不在意罢了。” 刘晋云道:“所以,这次才请叶公子替你去?” 顾雪怡将宝剑放在石桌上,倒了杯清茶,抿了一口,苦笑道:“也许是不再年轻的缘故吧,到底不如年轻时敢作敢当了。” 她如今已经二十七,她这一生最灿烂最富有朝气的年华,一半给了陆凛,一半给了沙场。 “到底是结束了。” 说出这句话时,竟是无限轻松,或许她一直在期待这一日。 刘晋云将飘落在紫金匕首上的竹叶拂去,握在手里,笑道:“这把匕首,虽然被退回来了,但是并非它本身的价值不够,仅仅是未遇到珍惜它的人。” 顾雪怡叹了口气,“可惜韶华易逝,到了这年岁,谈何容易。” 刘晋云望着她的眸,指尖摩挲着那把匕首,道:“也许早已出现,也未可知。” 顾雪怡怔了怔,干笑两声,道:“书生,你我二人是过命的交情,但……” “将军不必有所顾虑,既然想要这样的宝物,多久,刘某都愿意等。” 说完,他将那把匕首郑重放在顾雪怡的手中,又是温和一笑,转身走了。 ======= 陆子延冲进书房,见到陆凛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香囊放入锦盒中,然后落了锁。 他胸口一窒,问:“什么好东西,竟要锁起来。” 陆凛回眸看了他一眼,勾唇笑道:“不过是一个香囊罢了。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气闷,几步上前,揪紧陆凛的衣襟,凑过去亲他,陆凛也不避让,就这么让他得逞了。少年的唇温软香甜,夹杂着青涩而稚嫩的气息,像试探,又好似委屈,赌气一般地往他嘴里探索,不得章法,生涩地搅动两人的口津,吸吮唇瓣,有些痒,有一丝疼,更多的是甜,无与伦比的甜蜜。 陆凛气息骤然紊乱了些,他抚着发怒的小孩的脑袋,哑声问:“谁惹咱们小霸王不高兴了?” 陆子延气结,除了你还有谁!他闷声问:“舅舅,你要成亲吗?要娶雷霆将军?” 陆凛反问:“我不能成亲?” 自然是不能的,陆子延想,你是我早就预定好的,要成亲也只能与我。 他脸蛋微红,嘟嘴道:“可延儿不想要舅妈,要是她对延儿不好怎么办,都说雷霆将军武艺天下无敌,若是她想教训我,舅舅拦都拦不住的。” 陆凛望着他水润晶亮的唇,有些意动,忍了忍,才轻声道:“不要胡思乱想。” 陆子延趴在他胸前,继续撒娇,道:“舅舅,你忍心让别人欺负延儿吗?” 陆凛在心里叹,哪里舍得,自己都舍不得欺负,遑论别人。 只是这孩子还太小,恐怕连男女之情是何物都不清楚,若他将这层关系捅破,自己固然是遂了长久以来的心意,但延儿呢,他如今才十五,等他二十五的时候,还想跟他在一起吗,若是他后悔了,届时又该如何。 他只怕到时自己放不了手,会伤了他的宝贝。 这世上,他可以伤害任何人,唯有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,让他狠不下心,哪怕是起了心思,都会心疼。 陆子延见撒娇没用,登时换了一副嘴脸,故作凶恶地道:“好啊你个淫棍,刚吃完就不认账了。” 陆凛一噎。他实在冤枉,虽然饿了许久,也馋了许久,美色在前,但他一直忍着没吃,要他认什么账。 陆子延指着自己微微泛红的唇,道:“你还不承认么,方才吃得那样起劲,我告诉你,你若是敢把顾雪怡娶进门,我,我就要你身败名裂!” 陆凛被他气笑了,道:“哦?怎么个身败名裂法。” 陆子延一脸盛气凌人,道:“堂堂镇远侯,与自己外甥有私情,这件事传出去,我看你日后还怎么在朝廷立足,总归你不想对我负责,我就与你拼个鱼死网破。” 说完后,他觉得自己特别有底气,虽说方才强吻别人的是他自己,但陆凛没推开他,就是他的错了。 陆凛抚着他的脸蛋,眸色渐深,好一会,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。 “甥舅……你我是吗?延儿,舅舅早就告诉过你,你母亲是我义姐,你身体里流的不是我陆家的血,你若是起了这样的心思,舅舅只好把你从族谱里除名,然后拘禁在后院,一辈子做舅舅的禁脔,这样也可以吗?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噎住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陆凛平复胸口的戾气,他说这些话自然不是真心的,不过吓唬小孩一下,这孩子太过无法无天,不吓吓他,还不知道他会说出什么惊人之语。 不过不可否认,在说出这番话时,他心里是快意的。 他多想不管不顾,把这孩子拘在身边,肆意品尝他的唇,侵占他的一切。 他知道,朝中有不少官员,在后院里豢养男童,其中不乏朝廷命官,那些人在后宅养了一院子的美人,而他,只要这一个罢了,还是他锦衣玉食,一粥一饭喂养大的,谁又能说什么。 他只是不忍心罢了。 见陆子延脸色涨红,眼神忽闪,以为他吓到了,陆凛深吸一口气,正要说几句软话,连同香囊的事一并交代了,却听这孩子小声地、羞怯地说:“可以。” “什么?” 陆子延嘟囔道:“就按舅舅说的办,也可以。” 囚禁虐恋什么的,听上去还有点小鸡冻呢,来自六百年后的纯gay如是想。 第89章 余昭 陆凛沉默好半晌,猛地将这要人命的孩子扛起来,直奔卧房去了。 陆子延的书童和丫鬟见状,各个大惊失色,以为小主子又触怒了侯爷,小心跟在身后,连声劝道:“侯爷,小主子年幼不知事,若是犯了什么错,还望侯爷海涵,不要与他计较。” 海涵?如何海涵! 这孩子挑衅他至此,神仙也忍不了。 陆凛停下脚步,沉声道:“全部退下,没有本侯的传唤,一个不准进来。” 陆子延趴在他肩上,用手捂着脸,耳尖红得滴血,又紧张,又期待,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。 等了这么多年,终于可以睡他舅舅了。 陆凛把人扛进屋,砰地一声,关上了门。 屋里是他惯用的冷香,透着一股凛然寒意,却扑不灭他胸口的这团火,反而有越烧越旺的趋势。 陆子延被他重重摔在床上,轻哼一声,双手没有从脸上拿开,却从指缝间偷看他舅舅。 陆凛又心软了。 方才的决心,在这孩子的幼稚举动里,再一次分崩离析。 他把人捞在怀里,柔软娇嫩的身躯散发着年少独有的青涩气息,好似三月方抽芽的垂柳,枝头的嫩黄的芽儿,鲜嫩,汁水饱满,让人想采撷,放入口中咀嚼,把他从里到外狠狠地、反复地品尝。 可是,这根小嫩芽,他珍而重之地呵护了十五年,要采摘它,需要极大的勇气。 陆子延见他迟迟没有动作,便凑到他耳边,唤道:“陆凛,我都等急了……” 陆凛呼吸骤然加重,终于放弃了负隅顽抗。 他扣住少年纤细的腰身,重重堵上他的唇,已然方寸大乱,肆意掠夺他口中的甜蜜,他的唇,他的舌,他的一切,陆子延直到此时才有些害怕,他被吻得几乎窒息,唇瓣刺痛,口舌不知被他侵占了多少次,却仍旧不肯放过。 他抵着陆凛的胸膛,感受到掌下炙热的温度,有些失措。 “陆凛,你弄疼我了。” 陆凛喘着粗气,嗓音喑哑低沉:“这不正是你想要的?” 言罢把人压在床上,掀了衣衫,将陆子延的两只手臂举过头顶,轻而易举地压制着,也不做什么,就一寸一寸细细地打量他的身体,用眼神臊他。 陆子延未着寸缕,又被他这么看着,浑身像着火了似的燥热,白玉一般的身躯染上一层绯色,艳丽动人。 他脸皮再厚,此时也难为情了。 “你,你到底做不做啊。” 陆凛狞笑一声,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:“不做,偏不让你这小崽子如愿。” “……” 陆凛生平头一回对某个人敬佩至此,那个人就是他自己,即便气到这个份上,还在顾虑这孩子的身体无法承受,一忍再忍,忍常人所不能忍。 有朝一日,他一定要让今日种种,加倍偿还在这孩子身上。 ======= 相府。 叶重锦正在老太爷院子里,陪他下棋。他的棋艺是老爷子一手教导的,如今已然青出于蓝,因此每次下棋,最难的不是如何赢,而是如何不着痕迹地输。 一局终了,老爷子险胜半子,笑得合不拢嘴。 他抚着孙儿的脑袋,道:“咱们阿锦已经掌握精髓,只是欠了些火候,假以时日,必定可以赢爷爷。” 叶重锦托着腮,故意露出懊恼的神色,道:“这局差点就赢了,都怪爷爷不让阿锦悔中间的那步棋。” 老爷子哈哈大笑,道:“下棋正如人生,走错一步,便是满盘皆输,更没有重来的机会,只能想尽办法弥补错处。” 叶重锦撅起嘴,不甘不愿地点点头,拿起一旁的棋笥收拾棋子。 老爷子问:“你母亲今日回安府了?” 叶重锦道:“是啊,外祖母被加封诰命夫人,母亲去祝贺,顺便探望外祖父,哥哥也一道去了。” “如此甚好,”老爷子抚了把胡须,道:“原先以为新帝没有人情味,如今看来,倒也未必。” 叶重锦眨眨眼,也没说这人情味是源于他,但他知道,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。 他道:“其实爷爷想错了,陛下才是真正的性情中人。” 老太爷奇道:“哦?阿锦何出此言?” “阿锦说这话是有依据的。其一,当年塞北岌岌可危,接连三城失守,中原腹地险些暴露在鞑子眼下,朱巍吃了败仗,被押解回京,京中武将各个做起缩头乌龟,只有已逝的孟老将军请战,可见形势之紧迫。但是,当年年仅十二的太子殿下主动请缨,随军出征,京中盛传,太子殿下不受先帝重视,是被逼迫去的,但阿锦知道,这完全是无稽之谈,只因为他们不懂太子殿下。” 老太爷端正了神色,细细听他说。 “太子殿下是有抱负有血性的男儿,自己的疆土,自己的子民被外族凌虐,他年纪虽小,却难以坐视不理,哪怕他知道自己力量甚微,可能葬送性命,但身为国之储君,他愿意肩负起这份风险,爷爷您说,这难道不是至情至性?” 老太爷点点头,道:“的确如此。” “其二,陛下离京数年,虽为储君,但有名无实,京中许多官员投靠于明王和贤王,甚至行陷害之事,多次在先帝面前含血喷人,陛下登基后,有人将京中的关系脉络整理成册,尤其是曾经陷害过陛下的那些官员,各个册上有名,可爷爷知道陛下是如何做的?” 老太爷想了想,道:“莫非陛下不计前嫌,放过了他们?” 叶重锦笑道:“陛下在金銮殿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将那名册烧得干净。陛下有言,危害社稷的奸邪之辈他自会处置,但须得刑部查明证据,该如何处置,当按大邱律法,而不是为了一本名册,大兴杀伐。” 老太爷连连点头,“如此说来,他的确不似外界所传的那般冷血嗜杀,而是有几分明君风范。” “虽不知道外面的传闻因何而起,但阿锦与陛下相识十余年,清楚他的为人,应是有人在背后散播谣言,欲动摇民心,图谋不轨。” 老太爷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,无奈地笑道:“爷爷隐退多年,这些事,早没心力去理会了。” 叶重锦站起身,走到阶下,郑重地跪拜在地。 老太爷一怔,连忙放下杯盏去扶他,嗔怪道:“阿锦这是要心疼死爷爷啊,这石阶凉得很,你身子又不好,若是旧疾复发该当如何,你想要什么,只管说便是,爷爷还能不应你?” 叶重锦握着老爷子的手,道:“爷爷,其实还有第三点,阿锦没说。陛下他这些年在关外,一直惦记着阿锦的病,派人送来了不知多少补品灵药,这份恩情,阿锦实不敢忘。故而想请爷爷出山,办一场讲学,为陛下正名。” 说完,他羞愧地垂下头。 “阿锦知道,爷爷不欲沾染朝堂,也不欲与皇权牵扯上,但阿锦近来观测到天象有异,不得其解,故而心神不宁,只能求到爷爷这里来。” 老爷子沉吟片刻,拍拍孙儿的手,和蔼地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,这有何难,不过是讲学而已,爷爷这把老骨头,再不活动活动,都该松散喽,何况为国为民,也与我叶氏祖训相合。” 叶重锦惊喜万分,抱着老爷子的胳膊,连声道:“爷爷最好了,阿锦代陛下跟爷爷道谢。” 老爷子笑抚他的软发,心里却担忧起来,他家乖宝怎与皇帝如此亲昵。 ======= 安府今日格外热闹。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,这次的恩典,是新帝对安家的抚恤,毕竟安世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眼看行将朽木,这一族即将没落。 但皇帝愿意给安家脸面,又提醒了众人,即便安家要倒,谁也踩不得,毕竟安世海生了个好女儿,嫁进了名门叶家,叶相当初为先皇藏遗诏出过一份力,又曾为太子传授课业,是为太傅,新帝再冷血无情,也要给他几分薄面。 桓元帝即位后,京中格局大有改变,唯一不变的,是叶家的长盛不衰。叶重晖在宴席上听够了阿谀奉承,觉得吵闹,起身离了席。 他一贯是个冷淡的性子,骤然离去,也不会有人多嘴,反而惶恐,担心言语不慎惹恼了他。 安家的宅邸十分气派,叶重晖却不爱这种奢华,亭台楼阁,雕栏画栋,匠气过重,反而失了草木水流的质朴自然。 他顺着一条荒芜的小径往前走,忽然听到一阵琴声,似烟云缥缈虚幻,方才不过饮了两三杯酒,竟醉了么。 循着琴声,走进了一间庭院,是与安府的景致截然不同的一道风景,只能看到大片飘洒的梨花花瓣,叶重晖阖上眼眸,好似听到了耳边有潺潺的溪水声。 一瞬间,他好似清醒过来。 似曾相识的场景,数年前,他曾在金山寺后院破过一个桃林阵,这梨花林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 他抬眸看向梨花树下的紫衫少年,琴声便是出自他手,此时少年收了手,指尖停在琴弦上,只呆呆看着他。 叶重晖略一颔首,致歉:“叶某无意打扰公子雅兴,这便告辞。” 身后忽然传来急切的声音,道:“恒之表哥,且慢!” 叶重晖皱了皱眉,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,他回首看去,那少年狼狈地摔倒在地,紫衫沾染了白色的梨花花瓣,而一旁,是一个木制轮椅。 “是……启明表弟。” 那少年咬着唇,有些难堪地道:“正是,只是不曾想,会在恒之表哥面前出这样大的丑。” 叶重晖已经走到近前,扶起轮椅,将地上的少年抱起,放置在轮椅上。 再想离去已经不能,因为他的衣袖被人扯住,并不紧,只需要一点力道就可以轻易挣脱开,但是这个小动作太像阿锦,以至于他心有不忍。 “何事?”他耐下性子问。 安启明连忙松了手,道:“余昭偶然拜读了表哥的诗词,心之向往久矣,故而失了分寸,还望表哥见谅。” 叶重晖道:“无碍,余昭,你的字?” 安启明颔首。 昭者,明也。只是一个启明,一个余昭,这字取得蹊跷。 但到底是私事,他不好过问,只道:“你我是表亲,若有不懂的学问,可去叶府寻我。” 他离去后,安启明看了眼自己的指尖,缓缓置于唇上,露出一个称得上惊喜的笑。 第90章 再生一个 相府的观星台,是叶重锦亲自设计的图纸,请京里最有名的能工巧匠建造而成,用的是坚固,且不易受风雨侵蚀的水杨木,小小的方寸之地,既有休憩的躺椅,又有可供书写的桌案,还有烹茶的器具,还有一个隔间,放满了绘制的星图。 是叶重锦平时最喜欢待的地方。 傍晚霞光漫天,观星台上睡着个美貌少年,少年身旁,卧着一头威武的白虎,睡得正香,长长的毛茸茸的尾巴耷拉在少年的腰上,好似一刻也分不开。 男人放轻脚步,坐在少年身畔,那头猛虎骤然瞪开虎眸,显然被陌生的危险的气息所惊醒。 “原来,已经忘记我的气味了。” 顾琛抬手,大掌抚上那头白虎的脑袋,眼神危险,“也对,不过是只畜生罢了。” 大猫龇起利齿朝他低吼一声,凶相毕露,那模样,早已不是当年那只只会欺负鹦鹉,连幼犬都惧怕的假老虎了。 叶重锦睡得不熟,迷糊道:“大猫,别吵……” 那老虎歪了歪脑袋,拿尾巴蹭他,蹭得叶重锦不耐烦了,睁开眼,却见眼前多了一人。 他揉了揉眼睛,失笑道:“原来是你来了,难怪这家伙一直闹。”打哈欠,懒懒道:“皇帝都这么悠闲吗?” “一日得不到你,朕这个皇帝便做的没甚滋味。” 顾琛解下披风,披在他身上,把人捞在自己怀里,将一双冰凉的手揣在怀里温暖,道:“高处风寒,易着凉,下次可不许这样睡着。” 叶重锦道:“原不想睡的,谁料看书看困了。” 顾琛这才注意到,他身旁放着一本破旧的书册,好似翻阅过许多遍,页脚已经发白。 “这是什么书?” 叶重锦朝他咧唇一笑,直看得顾琛心痒难耐,他却一字一顿地道:“不告诉你。” 顾琛先是一愣,随即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角,噙起一抹略有些邪气的笑,道:“莫非是那种书。” 叶重锦瞪他:“你这淫棍,脑子里就只有淫邪之事!” “阿锦这话说得蹊跷,朕又没有明说,阿锦怎么就知道,朕想的是淫邪之事,莫非此乃阿锦心中所想。” “……” 男孩脸红得几乎滴血,在他怀里动弹个不停,顾琛忙顺毛道:“是朕,是朕想的,阿锦纯真无邪,哪会想这等下流事。” 叶重锦却觉得更羞窘了。 顾琛见他不再闹了,松了口气,伸手去翻那本书,连翻好几页,然后讪讪地收了手。 叶重锦促狭地望着他,问:“古楼兰的亚去卢文,陛下看得懂?” ……看不懂。 叶重锦早知他看不懂,轻哼一声,将那书册仔细收进匣子里,嘀咕道:“是一些旁门左道,说了你也听不懂的,从师父那里借来的,改日要还回去。” 顾琛道:“不还又如何,阿锦喜欢,只管收着便是,空尘那里,朕会想其他法子补偿。” 叶重锦噗地一笑,道:“你这土匪的性子也该收敛些了,外面的人说,皇帝是冥主转世,比罗刹还凶残百倍,食人肉,饮人血,再这样下去,百姓都要开坛祭法,请菩萨收了你这暴君。” 顾琛眼里掠过暗芒,只一刹那,又迅速恢复了不正经的模样,道:“朕若食人肉,第一个便要吃了阿锦,惦记了这许多年,闻见肉香都馋,一宿一宿地做美梦,梦到阿锦就在朕的眼前,朕把你洗得干干净净,然后……” 拾起少年纤细的玉腕,递到唇边,轻轻咬了一下。 “一口一口地享用。”他缓缓说道。 叶重锦被他瞧得脸红,骂道:“下流。” 忙转移话题道:“其实,最近祖父正好要办一场讲学,你也知道,老人家闲不住的,我看机会难得,就请他顺便为你辟除谣言,他也答应了。” 叶老先生的名声遍传九州,他当年教导出来的学生,无一不是当世大儒,对后世影响之深远不可估量,文人学子为见之一面可抛头颅洒热血,若他肯为皇家说一个字,胜得过朝廷做十件善事。 可他这些年只一心著书,怎么会露面。 顾琛勾起唇,问:“顺便?不是阿锦为了朕,特地求叶老先生办的讲学?” 叶重锦心里一惊,面上却不显分毫,笑道:“陛下多虑了,阿锦素来怕麻烦,哪有这个工夫。” 顾琛无奈地低笑,道:“是,阿锦最怕麻烦。”而且还很嘴硬,不过这一点也招人疼便是。 他忍不住把人搂得更紧了些。 先前先帝病危,他之所以能够及时赶回来,是因为莫怀轩事先给他传了消息,有人用一种失传已久的古文字,写了一封密信,信上说,陛下病重垂危,太子归京在即。 莫怀轩无法判断真假,只好如实转述给他,让他自行决定。 那时,他便猜想,写信之人是怀里的少年。 因为这世上,会不问好坏,不求回报,为他着想的人,只有这个少年,他的阿离。 阿离一定不知道,前世他遇刺的那一晚,是他有生以来最满足的一日。 当刺客出现在东宫时,他其实就已经猜到,是明王派来的人。 一直以来跟他扮演兄弟情深的大皇兄,终究厌烦了,想要除掉他,那时他也不过十多岁,到底年幼,想法也天真。他虽然知道大皇兄想要拿他做垫脚石,登上那个位子,但是仍存有一丝幻想,以为他们之间尚存一丝兄弟情分,大皇兄不至于要他的命。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。 他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真的。 在他面前阿谀奉承的宫人,转过头在背地里耻笑他;怯懦胆小的宫婢,背地里往他的茶水里下毒;一只毛茸茸的小小的番狗,也被人种了毒疮来接近他。就连他的母后,人人以为软弱良善的皇后,也毒杀了一直要好的姐妹。 如今跟他兄友弟恭十多年的兄弟,想杀他,似乎并不是很难接受的一件事。因为早已习惯了虚伪,所以应该顺理成章地接受信任的人想杀害自己。 残酷却真实的生存法则。 这件事,将他对人性最后的一丝信任,给击碎了。 直到那个小太监出现,他出现得那样突兀,却又理所当然。 夜色深沉,他几乎没有注意到,殿内有一个低眉顺眼侍茶的内侍,也许他注意到了,但并不在意,一直到他蓦然出现,挡在自己身前,利剑穿透他的胸膛,鲜红的血液顺着泛着寒光的剑峰滴落在地,顾琛听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,疯狂地跳动起来。 为什么…… 为什么他的眼神要那样惊慌,虽然只有一刹那,但他看得很清楚,这个身份低微的小小内侍,不希望他死。 他问:“你想要什么。” 小内侍一身蓝衫已被鲜血浸透,眼神涣散,道:“请殿下为宋离收尸。” 收尸……真是奇怪,怎么会有人提这种要求。 人若是死了,尸体如何处置真的重要么,他不想要一具尸体,他只想要一个活生生的人。他想要再一次看到那个眼神,那个让他觉得,原来自己很重要的眼神,不是因为他是太子,仅仅是因为“顾琛”这个人。 顾琛不知道,或者连宋离自己都没有察觉到,他拼尽全力喊出的那一句话,与“收尸”无关,他仅仅是,想再一次地,在这个高高在上的殿下面前,念出自己的名字。 宋离。 对于一无所有的他而言,最珍惜的便是“宋离”这个名字,因为曾经有个男孩,握着他的手,一笔一划地书写,并要他牢牢记住。 之后的事,顾琛已经记不清了,他只记得那一日,宋离出现在他的生命里,他便像中毒一般深陷其中,不可自拔。 ====== 书房。 安氏送来一盅燕窝粥,笑得极温婉:“老爷,可乏了?妾身熬了些补品,老爷尝尝可好。” 叶岩柏轻咳一声,握住她的手,问:“夫人,你这是想要了?” 安氏拍开他的手,嗔怪道:“老爷莫要说浑话,快喝粥。” 叶丞相只好亲自盛了一碗,慢悠悠地吃,等着妻子发话。 安氏犹豫片刻,终于道:“其实妾身今日回安府,见到了灵薇侄女,这姑娘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水灵了,相貌出众不说,性子又乖巧伶俐,问了嫂嫂,说是还没许人家,也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。” 说完就这么看着叶岩柏。 叶岩柏把这碗粥用完,捋了下胡须,道:“夫人的意思,为夫明白,只是晖儿一贯是有主见的,便是我们觉得好,他不愿意,也是无用的。” “晖儿的主见?”安氏道:“他的主见就是不近女色,做个清心寡欲的假和尚。前次我听堂嫂的劝说,想到一个主意,找了个风尘女子给他通人事,结果你猜怎么着,人家姑娘一丝不挂贴在他怀里,他竟是眼都不眨,就给人推开了。”叶岩柏嘴角一抽,“哪有做母亲给儿子招妓的,成何体统……” 安氏道:“那姑娘虽说出自风尘,却是自小被调教好,要拿去卖给大户人家做美妾的,还是处子,但什么都懂,这是最难得的。那样的尤物 ,谁见了不心动?可你儿子,偏给人扔门外去了,老爷你说说,若是换做是你,能把持得住?” “……” 叶相沉默地站起身,将妻子打横抱起,大步往内院走。 安氏急道:“老爷,妾身在与你商议子嗣传承的大事,你这是作甚?” 叶相沉稳道:“此事说来也简单,夫人再给为夫生个儿子便是,三个儿子,总有一个能传继家业的。” 第91章 困扰 叶老爷子将办讲学一事,迅速在京城里传开,不仅仅是京里,当天就有人快马加鞭往周遭州县传递消息,各地的名儒隐士,尽皆往叶家送名帖,只盼着得到一封邀请信函。 这些信函,自然不会由老爷子自己写,也不可能由家仆代劳,只得由叶相带着两个儿子写。 好在这一家子的字都是拿得出手的,一封信函,不看内容,单看字迹,都足以成为珍藏。 叶重锦最不耐烦做这种事,趁哥哥不注意,将自己面前的一摞未书写的信函,小心混到他那一摞里。 叶重晖眸光一闪,勾起唇,却没作声。 他知道是阿锦做的,阿锦也知道他会发现,不过兄弟二人,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。 安氏端了一盘瓜果进来,放在两个儿子面前,心疼道:“阿锦和晖儿累得紧吧,先歇会,吃点清凉的,让你们父亲去写便是。” 叶重锦便歇了手,用木签叉起一块紫葡萄送进嘴里,又往他哥哥嘴里塞了一小块西瓜。 叶岩柏轻咳一声,探出手想偷拿一块,被安氏拍开,“这可不是给老爷吃的。” “夫人,你怎能偏心至此?他们累,难道我就不累吗?” 安氏柳眉一挑,凉凉道:“老爷最近太清闲了,该多忙一忙,累一累,才不会没事找事。” 叶岩柏噎住,终于知道哪里得罪她了,最近或许是索取太频繁了些,不过尚可,尚可。 他抵着唇轻笑一下,转身继续写信函。 叶重锦暗自撇嘴,这两个老不羞,又当着儿子的面打情骂俏。 ======= 因老爷子难得出山,此番需要邀请的宾客,少说上百人,其中许多不在京内,光是发信函,便要月余时间。 六月已至,晟王妃的京郊赏花宴先行到来。 说是去京郊的避暑山庄,一道赏花吃茶,但往年晟王妃只邀请京中贵妇,此番却不同,特意注明了,谁家有年岁合适的姑娘,一并带来,其用意不言而喻。 原本安家是没有资格来的,虽然安世海官职不算低,但他两个儿子官位低微,他们的夫人自然是没这脸面,得到晟王妃邀请的。 最后求到安氏头上,安氏原本就是要去的,带上侄女也无妨,这姑娘讨人喜欢,刚好可以说说话解闷。 叶重锦跟顾悠坐在一辆马车里,顾悠问:“子延怎么没来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。 他之前跟陆凛演了一出戏欺骗陆子延,虽然只是送了个香囊,但到底有不对的地方,后来去找陆子延道歉,结果被陆家人给打发了,说什么小公子以后不见客。 叶重锦觉得这里面有文章,又去找陆凛,谁知这人更可恨,什么也没透露,只说了一句:“本侯这是遂他的意。” 不清不楚的。 叶重锦问:“那子延不想离京了?” 陆凛道:“应是不想了。” 于是谈话就此终止。 叶重锦道:“子延他……身体不舒服。” 顾悠不疑有他,道:“那明天,我们去侯府看望他,我跟皇兄借御医。” “不用不用,他已经快痊愈了,就是觉得累,需要休息。” 顾悠又点点头,表示了解。 叶重锦掀开车帘,看了眼外面,笑道:“今天来了不少人,看来晟王妃是打定主意,要给王爷讨一个漂亮媳妇。” 顾悠眨眨眼,说:“皇叔母说,要悠儿看哪个姑娘最漂亮。” 叶重锦看着他懵懂的模样,暗想,莫大人可真是作孽。 此时,皇城内。 穿着玄黑龙袍的男人略挑起眉梢,问:“查不出来?” “是,毫无头绪,好似只是坊间传闻,最后越传越广,但若没有人暗中谋划,不会流传得如此广泛,尤其是在我们暗中压制下,仍然不可逆转。” “子枫以为,是何人所为。” 莫怀轩抬起眸,道:“陛下心中已有答案。” “能有如此势力的,唯有前朝乱党。” 莫怀轩道:“前朝之事一直是由陆侯爷追查的,不过早在数年前,就因为线索中断,不得不暂时停止,如今再想调查清楚,只会更难。” 顾琛拿起桌案上的玺绶,放在手里把玩,道:“大邱已经历三朝帝王,他们却还在做着可笑的复国梦。一朝兴起,一朝覆灭,本就是顺应天意,身为君王,至少要有这种觉悟。” 他的语气实在耐人寻味。 莫怀轩眸光一闪,道:“前世臣走得早,不知后来如何……” 顾琛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,沉默了片刻,才轻笑着道:“后来?后来朕杀了很多人,朝中那些所谓的忠臣,所谓的清流,几乎被朕屠杀殆尽。” 莫怀轩一时间失了语,好半晌,找回自己的声音,问:“宋大人他,他怎么可能放任陛下如此胡作非为。” 顾琛道:“是啊,阿离若是知道,势必不会原谅朕的,可是他不知道,那时他已经什么都不会知道了,那些人,打着所谓‘清君侧’的名号,暗中谋划,把阿离从朕的身边夺走了,还口口声声说什么,为了江山社稷,甘心赴死。” “说得真好听啊,一个个倚老卖老的老东西,好像朕有多在意身后之名似的,那些虚妄之事,朕何曾在意过。既然他们想死,朕索性就成全他们的一片赤胆忠心,用他们的血,祭奠阿离的在天之灵。” “虽说陛下所做之事,耸人听闻,但是,臣似乎可以理解陛下的心情。”若易地而处,他不会比顾琛做出更理智的选择。 顾琛轻嗤一声,道:“也罢,朕知道你现在心急如焚,晟王妃在给悠儿挑媳妇,莫大人的心,只怕早不在这里了,去吧,等你忙完私事,再替朕办事。” “陛下是打算彻底清缴前朝余孽?” 顾琛将玺绶扔在桌上,擦了擦手,道:“姑且算是吧。” 莫怀轩颔首,脚步略显匆忙地退下。 顾琛却眯起眼,看着桌案上,叶恒之上表的奏折,是关于改善水利良田的法案,难为他一个翰林院二把手,心里总记挂着民生大计。 他提起朱笔,在奏折上画了个圈。准奏。 任凭莫怀轩那般聪明,却也不会想到,前世,他是死在叶恒之手上的。 当胸一剑,让他彻底解脱。 他从来不知道,原来这个谪仙似的男人,竟也会露出如此阴冷的神色。 叶恒之说:“是你害死了他。” 顾琛想反驳,却又无从反驳,的确是他害死了阿离,他没有保护好他。 叶恒之说:“若你早些放他离去,就不会有今日种种了,既然爱他,为什么不为他着想,如此浅薄,你怎配拥有他。” 顾琛痛得几欲昏厥,却硬是扯出一抹笑:“即便,重来一次,朕也还是……无法放他走,朕就是如此浅薄之人,他过得好与不好,都只能在我的眼前,下辈子,朕还会继续寻他。” “……疯子。” 那男人一身白衣,衣袖上染了点点红梅,仍是清冷出尘,他扔下剑,转身离去。 顾琛想,你为他做了那么多又有何用,他只以为你讨厌他,一直到生命终结,也都以为你讨厌他。 他低笑几声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 ====== 镇远侯府。 陆子延穿着一件薄衫,挂在他舅舅身上,撒娇道:“舅舅,今日的赏花宴必定热闹得很,你就让我去吧~” 陆凛捏着他的下颚,眼里带着笑,道:“延儿,要做舅舅的禁脔,这话是你自己说的,如今想反悔,不嫌太迟?” 陆子延噎住,他原先不过是冲着一股子新鲜劲,而今趣味过去了,便又想念自由的日子了。 陆凛吻了吻他眉心,道:“延儿想出门,是嫌舅舅疼爱得不够么。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睨他,就知道吓唬人,有本事真刀实枪地来一炮,那才是真本事呢。 陆公子很不开心,因为他舅舅似乎有隐疾,否则为什么每次箭在弦上,他都不发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他会觉得有点困扰,毕竟,从一个零转变成一,还是挺难的。 第92章 赏花宴(上) 晟王妃宴客的避暑山庄,在京郊洱山之上。 传闻, 当年太皇太后在洱山上得见佛光普照, 漫山霞光, 以为此山乃是福地,故而命人在此建了一座府邸, 寻常百姓不得入内, 恐污了佛气。 后来晟王爷大婚,这府邸就一道赐给他了。 洱山虽然比不得东峄山灵秀,亦比不得龙址山辽阔,但妙在山水相映, 夏季清爽宜人,用作避暑最好不过。 因晟王妃喜欢热闹, 年年都会办一场赏花宴,故而山庄里奇花异卉种类繁多, 就连点心茶水,也都是用花瓣制成的。 叶重锦跟顾悠两个吃了一路,等到山庄时, 已经吃饱了。 不过这点心实在做得精致,他忍不住多吃了几个, 夏荷在旁边看着,小声提醒道:“主子,吃多了要积食的。” 叶重锦纠结片刻,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。 若是闹得肚子不舒服, 回去要被一家子念叨, 还有顾琛,肯定会借机教训他一顿,得不偿失。 顾悠眨眨眼,把手上的半块点心放回精致的青花瓷盘里,道:“那,那我也不吃了。” 叶重锦忍俊不禁,道:“王爷,你好歹把剩下的半块吃了。”说着用杯盏倒了半杯水,放在他手边。 两人正说着话,忽然瞧见晟王妃为首的一行人,悠哉地朝凉亭这边走来,身后皆是京中贵妇贵女,绫罗绸缎,光华宝气。 此处的风光景致算不得好,胜在清静,若是要赏花,想来应该不会来这里,那么就只能是为了…… 叶重锦看看身旁的少年,十八年华正是最灿烂的年纪,即便一脸懵懂之色,也无损风华。 他问:“说起来,有些日子没见着莫大人了。” 顾悠喝着水忽然呛到,咳了好几声,才嘟囔道:“好端端的,提他做什么。” 叶重锦笑笑,说:“只是好奇,莫大人知不知道,王爷今日在此。” “……我,我没告诉怀轩哥哥。” 叶重锦“哦”了一声,心里却很清楚,即便他不说,莫怀轩肯定也知道。 顾悠却不知道,很是有些心虚的模样,凑到他耳边小声说:“怀轩哥哥不想悠儿成亲,还总是做让悠儿讨厌的事,所以不能告诉他,阿锦也不能说的。” 叶重锦刚要问他“讨厌的事”是什么,晟王妃等人已经到了,只得暂时止住话头。 晟王妃面露惊喜,道:“原来悠儿和叶公子也在这里啊,看来此处果真是风水宝地,你二人坐在这里,本王妃还当误闯了九天神宫,满园的花草都失了颜色。” 叶重锦道:“重锦见过王妃娘娘。” 安氏伴在晟王妃左右,看到自己儿子,眼里便看不到旁的人了,客套道:“姐姐谬赞,我家阿锦还是孩子,哪里比得上逍遥王的姿容无双。”心里暗暗补充,长大后就未必了。 晟王妃笑道:“妹妹才是过谦了,这样的金玉童子,你与叶相竟只藏着掖着,怕是疼到心坎里去了。” 顾悠虽然听不懂,但他跟晟王妃熟络,便解释道:“皇叔母,悠儿跟阿锦在这里吃点心,这里的点心好看,也好吃。” 晟王妃一愣,随即爽朗地笑了两声,才道:“原来不是赏花,却是在这里偷吃,真是小馋猫。” 她话语中的亲昵毫不掩饰,在场的人,但凡有些眼力见,都能瞧出来,晟王妃与逍遥王感情甚笃。 要说晟王妃,全京城的女人没一个不服气,丈夫是皇帝的亲叔叔,父亲是已逝的大邱战神,当今雷霆大将军是她女儿,不论是娘家还是夫家,就连未出嫁的女儿都争气,故而她怎么嚣张,众人也都认了,谁让人家既会投胎,又会挑选夫婿,生个女儿比儿子还管用。 如今她要替逍遥王张罗婚事,谁敢砸她的场,即便听过逍遥王是痴儿的传闻,也不敢透露一个字出来。 立刻便有人夸赞道:“总听人说逍遥王相貌出众,百闻不如一见,果真是神仙似的人物。” “品性端正,又天真可爱,实在难得。” 顾悠被夸得有些脸红,一时间更是叫人移不开眼,晟王妃又是想跟人炫耀,又不想让人看了去,个中滋味尤为复杂。 等众人聊够了,她才道:“说起来,本王妃前几日替太后抄了一部经文,众位夫人不妨一起品鉴一二,诸位小姐就在此等候吧。” 言罢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,只留下十多位花季少女。 安灵薇就在其中,她这几年出落得越发漂亮了,性子仍是率直,若非家里逼迫,她今日是决计不会来此的。 有人走到她跟前,道:“安姑娘,那边的叶家公子,可是你表弟?” 安灵薇看过去,阿锦正在跟逍遥王说什么话,唇角挂着惯有的笑,跟小狐狸似的机灵,她点点头,眼里显出几分笑意。 “是啊,是我表弟不错。” 旁边的几位姑娘听见了,便道:“机会难得,何不过去问候两句。” 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,但大邱的男女大防并不严格,未出阁的女子也会出门游玩,若是拘谨些,就戴上面纱,不过今日这种宴席,每个人都会盛装打扮,以求瞩目,自然不会拿面纱罩上。 安灵薇很清楚,这些女人是想让她去探探虚实,毕竟那位逍遥王,是先帝在世时最疼爱的儿子,是新帝最亲近的弟弟,这样的身份地位,即便看上去随和可亲,内里是什么脾气,实在不好琢磨。 见她沉默,先前开口的那位姑娘便笑道:“莫非安姑娘与你表弟其实不熟?也是,是我考虑不周,为难安姑娘你了。” 安家的境况,众人都知晓,叶家肯提携一把,尚且好说,若是叶家不肯,那自然是再无翻身的余地。 安灵薇咬着唇,虽然觉得羞辱,但她不想利用表弟给自己撑脸面。那样做,才是真的卑微到尘埃里了。 先前围着她的人,一个个冷眼旁观,对她礼遇有加,是因为她是丞相夫人带来的,如今看来,许是顺手带的,没什么情分。 这时,一个姑娘走到近前,生的伶俐,约二十多岁的模样,朝众人躬身行了一礼,才对安灵薇道:“奴婢夏荷,是叶公子的侍婢,我家公子请安姑娘去亭中一叙,自上回姑娘的生辰宴一别,已有好几月未见,我家公子甚为挂念表姐。” 安灵薇一愣,看向亭中,叶重锦正朝她眨了下眼。 安灵薇忍不住笑,应道:“好,我这便过去。” 丢下呆住的众人,她走到凉亭里。 叶重锦朝顾悠道:“王爷,这位是我表姐。” 顾悠连忙点头,说:“表姐好。” 叶重锦被逗得一乐,道:“是我表姐,不是你表姐,你要唤她安姑娘。” 顾悠有些不开心,不过还是改口了,道:“安姑娘好。” 安灵薇有些回不过神,她没想到这样的人物,会如此随和地与自己说话,没有一点架子,跟从前见到的那位太子殿下,实乃天壤之别。 她忙道:“见过王爷。” 几人入了座,夏荷又上了一壶茶水,分别沏好茶,退出亭外。 叶重锦道:“表姐,你觉得这些姑娘里,有没有适合咱们小王爷的?” 安灵薇险些将嘴里的茶水喷出来,好在良好的教养制止了她。她脸颊微红,小声道:“这个,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。以我的身份,这样品级的宴会,还是第一次来,而且是托了姑母的福。” “她们当中很多人,我只见过,不曾说过话,所以也不清楚品性如何。” 叶重锦道:“实不相瞒,其实阿锦也是头一回参加这样的宴席。” 顾悠在一旁说:“我也是,我也是第一次。” 三个皆是笑了起来。 莫怀轩踏入园中时,正瞧见悠儿与一名女子相视而笑,那女子生得还算好看,笑容更是让人觉得舒适自在,他眉头紧锁,一时间犹豫起来,不知该不该上前。 顾悠近期被他逼得紧,因而十分敏感,但凡莫怀轩一出现,他就心跳极快,脊背发麻。 他站起身四处张望,一下子看到莫怀轩的身影。男人笔直立在那里,定定地看着他,黑眸中似藏着一丝忧伤。 顾悠惊慌失措,怕他来抓自己,连忙从亭子里逃了出去。 叶重锦一头雾水,待看到莫怀轩的身影,顿时没了话,遗憾道:“表姐,看来今日,只能你我二人品茶聊天了。” 安灵薇弯了弯唇,她不觉得遗憾,反而觉得很好。虽然她觉得逍遥王很好,但是更喜欢跟表弟一起独处。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她一直觉得表弟待她很好,明明比她年纪小,却总是以成熟的姿态照顾她。 她暗自琢磨着,再过几年,表弟也该讨媳妇了,届时她一定要替他好好相看。 第93章 赏花宴(中) 顾悠慌不择路, 这庄园他是头一回来, 自然不熟悉,很快便晕头转向起来,不知自己身处何方。 他走得累了, 停在一个浅浅的小池塘边上, 池边有一个还算干净的石块, 他抿着唇有些犹豫。府里的嬷嬷告诉他, 在人前一定要端着王爷的架子,不可以有不雅的举动, 否则就是给皇家丢脸, 给皇兄丢脸。 可是,他四顾看了看,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,不是“在人前”了, 歇歇脚总是可以的。 莫怀轩找到他的时候, 小王爷已经除去鞋袜,卷起裤腿,将粉嫩的脚丫伸进池水中, 池底铺着一层色彩斑斓的鹅卵石,几尾漂亮的红鲤鱼在水中游动,这鱼一点都不怕人, 在顾悠的脚底上亲吻, 惹得他嬉笑连连。 先帝离世后, 因值丧期, 顾悠便没再穿过大红,今日也只穿了一身素净的锦袍。 他挽着裤腿,小腿在阳光照耀下,白的刺目,宽大的衣摆被他塞在腰间,露出半截圆润光滑的小臂,微微前倾着身体,葱白的指尖在水里轻轻划过,搅动了池水,也将莫怀轩的心给搅动了。 顾悠脊背一僵,在他分心的时候,莫怀轩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,将他揽在怀里。 “……怀轩哥哥。” 莫怀轩低低应了一声,道:“悠儿在躲我?” 顾悠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,小声说:“我,我不敢说,皇叔母说,要给悠儿娶王妃,可是怀轩哥哥说不可以……” 莫怀轩无奈地问:“所以你就瞒着我,过来相看姑娘?悠儿相中的,是方才亭中的那位姑娘?” 顾悠先是点点头,又摇了摇头,说:“那是安姑娘,是阿锦表姐,还没相中的。” “那么,悠儿想要王妃么。”莫怀轩艰涩地问。 顾悠不知该怎么回答,事实上,他不在意有没有王妃,但是在梦里,他嫁给了怀轩哥哥,让怀轩哥哥痛苦,他也很难过,所以,如果这一次他娶了王妃,就不会嫁给怀轩哥哥了,也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。 他点点头,说:“悠儿想要王妃。” 莫怀轩有些失笑,问:“悠儿知道,娶了王妃要做什么吗?” 顾悠一愣,他隐约是知道的,只是不知如何表达。 “悠儿,如果娶了王妃,那个人就会成为你的妻子,你要陪她一起用膳,一起睡觉,要与她亲吻,和她做更亲密的事,即便如此,也可以吗。” “更亲密的事……” 莫怀轩眸色渐深,他将顾悠抱在自己腿上,解开他腰间的衣带,素白的锦袍缓缓散落开,那具美好的,未曾被人触碰过的身体逐渐呈现在眼前。 光天化日之下,在这座山庄的偏僻角落里,被外面的女人惦记着的逍遥王,被他如同初生婴孩般抱在怀里,轻而易举褪下他的外衫,并未完全赤裸,内里一层薄衫半遮半掩,风情流露,更叫人疯狂。 莫怀轩的指尖划过他精致的锁骨,一路向下,在小腹附近停留片刻,缓缓摩挲,柔嫩的肌肤遭受到如此对待,肌肤逐渐染上绯色。 顾悠蓦地弓起腰身,轻颤着想推开他,道:“不要,不舒服……” 莫怀轩在他耳边问:“是不舒服,还是太舒服?” 顾悠睁大杏眸,眼里有一丝茫然,他摇摇头,说:“不知道。” 莫怀轩轻叹口气,两世未曾尝过情爱的滋味,哪里会知道。他俯下身吻了吻少年的鬓发,轻声问:“悠儿,如果以后,有个女人也要这样与你亲密,也可以吗?” 不可以。顾悠抿着唇,有些不知所措。 “成亲之后,就一定要这么做吗?”他不死心地问。 莫怀轩道:“是,因为她嫁给悠儿,就是希望悠儿以夫君的身份去疼爱她啊,所谓成亲,并不仅仅是一个仪式,而是由身到心的结合,如果她爱上你,悠儿就必须爱上她,否则,对她会很不公平,也会伤害到她。” 过了许久,他听到怀中的少年低声道:“骗人……” “什么。” 顾悠抬眸看他,眼眶泛红,低声道:“怀轩哥哥是骗子。” “悠儿,我不曾骗过你,莫怀轩愿意以性命起誓,若我对你有一句虚言,便叫我……”他的话蓦地停顿住,因为顾悠的眼泪滴落在他手背上,烫得厉害。 早已冷硬的心,好似被生生撕开了一般,永远运筹帷幄的男人,被几滴眼泪惹得方寸大乱。 顾悠眼里的泪水一颗又一颗的滑落,然而他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,只顾着跟莫怀轩倾诉满腹的委屈。“怀轩哥哥明明娶了悠儿,可是没有疼爱悠儿,也没有爱上悠儿,怀轩哥哥没有跟悠儿一起用过膳,没有跟悠儿一起睡觉,更没有亲吻悠儿,怀轩哥哥……在和别的女人做亲密的事,悠儿全部都看到了。” “悠儿……” 原来他的报应等在这里么。 他怎么从来不曾想过,悠儿会记得那些事。不是不曾想,是不敢想,当年悠儿讨要和离书时,说得清楚明白——因果已还,再无瓜葛。 顾悠道:“那天,悠儿在枫山上等怀轩哥哥,天在下雨,好冷,悠儿一直在等,等了好久,怀轩哥哥还是没有来,树叶是红色的,地上沾满了红色的树叶,像流了一地的血,悠儿最不喜欢枫叶。” 原来他从前总看着枫树发呆,不是因为喜欢,母亲说得对,他错的离谱。 “后来,怀轩哥哥被抓去刑部,伯母说,只有悠儿能救怀轩哥哥,真好,悠儿的命是怀轩哥哥救的,悠儿把命还给你,是不是,就可以不用继续喜欢怀轩哥哥了。” 莫怀轩望着他脸上的泪痕,想替他拭去,可事到如今,他有什么资格。 顾悠道:“皇兄问,悠儿可后悔。悠儿不后悔,可是悠儿不想再疼了。”他的手附在胸口的位置,说:“在国公府的那段日子,这里总是很疼,怀轩哥哥,悠儿真的不想再疼了。” 一刀接一刀的凌迟,痛彻入骨。 莫怀轩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,苦涩道:“悠儿,我怎么舍得再让你疼,再也不会了,再也不会了。” 他曾天真地以为,上苍让他回到一切尚未发生时,是给他一次补偿的机会。 原来并不是,前世的一切,他的悠儿全都经历过,那些痛苦,那些失望,他全都品尝过,他不是活在蜜糖罐里长大的逍遥王,他是曾经受过无数冷眼,轻视,以及不公平对待的静王。 原来,从一开始就太迟了。 他问:“悠儿,你可以原谅你父皇,那我……我就不行吗?再给我一次机会,好不好,只要一次机会,我不会再让你难过了,如果我再让你不高兴,你就直接杀了我,我任由你千刀万剐,好不好,悠儿。” 顾悠垂着脑袋,没有答话。 他不知道莫怀轩口中的“机会”是什么,他只希望他们可以和以前一样,一直做好朋友。 莫怀轩自嘲一笑,这是他应得的,还在妄想些什么。 他站起身,替顾悠穿好衣衫,用帕子小心擦拭他脸上的泪痕,顾悠咬着下唇,道:“怀轩哥哥,永远这么温柔就好了。” 莫怀轩胸中一痛,却是弯起唇,道:“好。” 如果这是悠儿所希望的。 第94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眼看到了正午, 午膳时间已到。 一列仆从规矩地来到园中,请诸位贵客入席, 今日到场的贵女, 本就是冲着逍遥王来的, 此时见他不在,也懒得赏什么花草, 干脆去用膳了。 安灵薇问:“阿锦,要等王爷回来吗。” 叶重锦摇头,“不必,大抵是等不到的, 不妨先去用膳, 时候到了,他自然会出现。” 安灵薇是知道分寸的,逍遥王的事还轮不到她来打听,一句也不多问。与表弟告别,回到女孩中间。 先前对她冷嘲热讽的人, 又全都凑了过来, 做出亲昵的姿态,围着她问东问西,无非是问逍遥王品性如何,待人是冷是热, 可好相处, 还有胆子大一些的, 与她打听叶家大公子。 丞相家的大公子尚未婚配, 这件事不仅仅是安氏一个人的心病,也是京中许多闺阁女孩的心病,甚至有的姑娘说,叶恒之一日不娶妻,便一日不嫁人。 安灵薇一一敷衍过去,只说自己不清楚。 等到要出凉亭时,她回头看了一眼,原本立在亭中的少年,已然消失不见。 ======= 晟王妃素来想法别致,今日这宴席不是摆在室内,而是摆在万芳园内,伴着鸟语花香,姹紫嫣红,耳边是泉水叮咚的声响,描金屏风后,丝竹管弦,余音袅袅。在此间用膳,别有一番趣味。 晟王妃作为主人,自当做于主座上,安氏与她亲厚,便坐在她左侧,右侧是罗尚书夫人,然后便是几位诰命夫人。 晟王妃问安氏:“妹妹,你今日带来的女孩,可是你娘家的侄女儿?” 安氏道:“正是我大哥的闺女,名唤灵薇,这姑娘是个乖巧伶俐的,只是性子直率了一些,若是不小心闯了什么祸端,还望姐姐您……” 晟王妃拉起她的手,笑道:“好妹妹,说得哪里话,只是听下人们回禀,方才园中那么多漂亮姑娘,逍遥王只与你侄女儿说了几句话,故而有此一问。” “姐姐是说,逍遥王对我侄女?” 晟王妃道:“这倒不好说,还需要跟悠儿核实一番,不过依我看,你侄女的容貌品性,在京里也算翘楚,悠儿若是能相中她,真是再好不过的,家世差一些也无妨,总归有你这位姑姑帮衬着。” 安氏心情略有些复杂,她对侄女的品貌自然也是欣赏的,私心想留给自己儿子,但若是侄女嫁入王府,安家便能摆脱此时的窘境,的确再好不过。 她点点头,应道:“只看她有没有这个福气了。” 晟王妃笑道:“那位安姑娘,瞧着便是有福气的。” 这两人说话时并未刻意避嫌,一旁的罗夫人听得清清楚楚,一时间脸色有些不好看,放下银箸,叹了口气。 晟王妃扬起眉,问:“罗夫人何故叹气,莫非饭菜不合胃口?” 罗夫人道:“王妃府上的吃食素来是极好的,哪有可挑剔之处,妾身只因想到家里不争气的儿子,故而忧心。” “此话更是无从说起,罗家两位公子,如今在朝中皆任要职,受陛下赏识,哪有可忧心之处。” 罗夫人默了默,道:“我家衍儿,今年已经二十三了,婚事却是半点头绪也无。” 一桌子谈话的人尽皆停了下来,气氛有些尴尬。 谁都知道,罗尚书家的二公子,当年被先帝许给安成郡主做郡马,后来安成郡主逃婚,此事沦为京中笑谈。 京中家世过得去的,都嫌罗衍这件事丢脸,以后嫁过去,还不是陪他一起丢脸,自然是不愿的。家世低微一些的,倒是不介意,但尚书府这样的门第,又瞧不上人家,故而罗家二公子的婚事,一直拖延至今。 晟王妃脸上的笑也僵住了,当年差一点就与罗家成为亲家,可惜她生的闺女,跟一般女孩不一样,所做的事,样样出格,平白耽误人家好好的儿郎。 她道:“罗夫人且放心,此事我晟王府有错在先,既然欠你一位儿媳,就必定还你一位。” 罗夫人忙道:“妾身不过有感而发,不敢劳烦王妃娘娘。” 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” 晟王妃想,总归是要挑媳妇,给悠儿挑一个,再给罗衍挑一个,回头请陛下赐婚便是,总归京中适婚的名门闺秀,今日都在此地了。 她正寻思着,忽然侍婢从侧门而入,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。 晟王妃先是一愣,随即笑了几声,回头叮嘱道:“好生招待,万不可怠慢。” 侍婢领命退下。 安氏问:“不知姐姐有何喜事?” 晟王妃道:“贵人亲临,自然是天大的喜事。” 安氏脸色一变,能叫晟王妃称做“贵人”的,那必然是贵不可言,非皇室宗亲不可,那么,到底是谁。 她心里着慌,下意识就问:“说起来,怎么不见逍遥王和我家阿锦。” 晟王妃道:“此地女宾多,令公子虽然年纪小,到底已经知事,多有不便,故而安排在另一边的院子里,至于悠儿,他先前说身子不适,此时在厢房歇息。” 安氏点点头,心里仍觉得不踏实。 ======= 此时,另一边院子里。 一室酒香,小醉鬼抱着一壶白琼腴,白皙面颊似红胭染玉,水润艳丽的唇,轻轻附在暖玉白瓷上,构成绝美的景致,他尤不自知,拿那双染上水光的眸子,去睨身旁的男人,面若桃花,玉骨袅袅。 “这酒……嗝……”他轻轻打了个酒嗝,说:“好喝。” 酒不醉人,人自醉。 年轻的帝王狠狠闭上眸,夺下他手里的酒壶,道:“先前说好的,只饮三杯,转眼的工夫,就只剩下小半壶,回头叫你哥哥瞧见,又要骂朕不会心疼你。” 叶重锦想要抢回自己的酒,然而他刚饮了一壶好酒,已然醉得不轻,一站起身,便腿脚失力,迎头栽倒下去,顾琛忙过去扶住他。 少年被他揽住,软绵绵的身子,跟没骨头似的窝在他怀里,手臂顺势勾住他的后颈,委屈地道:“阿锦就嗝……就饮了三杯。” “是,你就饮了三杯。”顾琛失笑,道:“三杯就醉成这样,以后便只允你喝一杯。” 他怀里的少年很是不满,嘟囔道:“我,我酒量很好的,怎么喝,都不会醉的。” 顾琛收紧手臂,应道:“是,朕的阿离千杯不醉,每次想把你灌醉,好占些便宜,先醉倒的反而是朕。” 叶重锦低低地笑,“就知道,你没存好心。” 顾琛垂眸看他,少年歪着脑袋自顾自地傻笑,他勾起唇,可惜那是从前了,换了具身体,到底是有些妙处的。 他把叶重锦抱到一旁的软塌上,除去鞋袜,拿薄被盖上,朝外道:“煮一碗醒酒汤送来,味道弄得好一点。” 外面答了一声“遵命”,再无动静。 顾琛拿起剩下的那小半壶白琼腴,一饮而尽,好歹将邪火压下去一些。 这时候,床上的男孩小声地笑道:“以前,你喝醉以后,我……我也做了坏事。” 顾琛一愣。 他凑过去,把那张艳丽的脸蛋掰正,追问:“什么坏事。” 叶重锦虽然醉了,但并非是任人摆布之人,没有老老实实地回答,只咧着唇笑,然后眼皮垂下,呼吸声渐匀。 “……” 顾琛深吸一口气,他上一世的酒量不如这辈子,但也相去不远,能把他灌醉的,也就只有阿离了。阿离说的坏事……总不会是他以为的那种,何况酒醒后,他也并未察觉到身体有异样。 他望着少年的脸蛋,兀自纠结。 而叶重锦,早会周公去了,他梦到了前世。 前世顾琛没有去塞北,一直留在京中,故而北鞑之乱一直持续了十三年。 孟老将军离世后,晟王爷披上战甲,亲自带兵出征,安成郡主为完成外祖父生前遗愿,平复北方,孤身潜入新兵营,与其父并肩作战。 而刘晋云并未得中新科状元,几经辗转到了塞北,往日的抱负,在塞北粗犷豪迈的号角声中,逐渐模糊,他开始醒悟,他想让大邱的子民过上安稳的日子,哪怕只是少流一点血,也值了。 这才是寒窗苦读数载,所求之事。 在塞北苦战的同时,相邻的一个小国意图趁虚而入,入侵南境,名曰——东郎。 顾琛彼时已经即位数年,他脾气不好,容不得别人挑衅,只点了一万军马,挥军南下,不过三五个月,东郎国便派了使臣前来议和,自此成为大邱的附属国,年年进贡,以求大邱的庇佑。 平了南方,又稳定民心,顾琛心情自然是畅快,准备了一桌好酒与他对饮。 金浆醒,千日春,玉髓,莲花清……宫中御酒应有尽有。 宋离看着一桌子的好酒,再看那个男人,还有什么不清楚的。他问:“陛下若是喝醉,误了早朝该当如何。” “朕方归京,想歇个几日,一应事务暂交与叶相处置。” 宋离便为他斟了一杯酒,不料顾琛按住了他的手,将那杯酒一饮而尽,道:“朕在军营这些日子,都是用酒坛子直接喝的,喝酒,还是图个快意,阿离以为呢。” 原来如此,因在军营里历练了些时日,便自以为可以喝得过他了? 宋离轻笑一声,也不多言,提起一壶千日春,对着壶口喝了起来,顾琛勾起唇,提起另一壶,仰首饮下。君臣二人竟是在帝王寝宫拼起酒来。 夜色渐深,桌上的酒已经换了第三轮。 顾琛眯着眼,道:“阿离,你醉了么,怎么总在朕面前晃来晃去的?” 宋离道:“陛下,是你醉了。” 他其实已然微醺,不过还算清醒。 顾琛却坚持道:“不对,就是你醉了。”言罢便低笑起来,伸手去碰宋离的脸,痴痴地说:“如此一来,就可以,任由朕,为所欲为了。” 宋离挑眉,问:“哦?不知陛下想对臣做什么。” 顾琛摇摇晃晃地站起身,扑到他身上,浑身的酒气甚是熏人,道:“朕想,朕想做坏事。” 言罢伸手去扒宋离的衣裳,宋离皱了皱眉,果然,衣裳没脱完,这人自己就倒下了。 他蹲在顾琛身旁,这人即便醉的不省人事,还在嘟囔,说要做坏事。 宋离想,自己大概真的是醉了,否则他怎么会……主动吻上顾琛的唇。 第95章 始料未及 另一边的慕春园里, 顾悠与莫怀轩正在用午膳。 顾悠往嘴里送了一勺甜汤,瞪起杏眸, 道:“真的吗,皇兄也来了?” 莫怀轩点头,应道:“是真的,陛下此时在叶家公子的院子里, 不过陛下乃是微服前来,不宜声张。” 顾悠捂住嘴巴,点头道:“悠儿谁都不说。” 莫怀轩柔声夸赞道:“悠儿最乖。” 顾悠朝他甜甜一笑, 往他碗里夹了一个鸡腿, 说:“怀轩哥哥也吃。” 莫怀轩应好, 垂下头认真吃起来, 这样也很好, 即便得不到他,至少,可以一直守护在他身旁,还有什么不知足的。 顾悠把碗里的甜汤吃完, 道:“悠儿想找皇兄和阿锦玩。” 莫怀轩扬了扬眉, 顾琛此时,想必很是春风得意吧, 叶恒之成了宋离的哥哥,安妃成了宋离的堂姐, 他处置不了的人, 老天爷都替他处置了, 真正的“苍天庇佑”,无愧为天子。 这样的人,还真是叫人忍不住嫉妒他的好运。 他缓缓勾起唇角,道:“也好,我们去找他们玩。” 顾悠见他答应,高兴不已,又往他碗里夹菜,莫怀轩无一例外,全部吃得干干净净。 ======= 叶重锦喝下醒酒汤,已经差不多清醒一些了,顾琛托着腮看他,仍在纠结,他口中的“坏事”究竟是什么。 少年穿着一层里衫,趴在软塌上摆弄一盘棋局,这棋子乃是用极罕见的水白玉和黑玉打磨而成,颗颗都是珍品,价值连城,摆在千年水沉木打造的棋盘上,就连棋笥都是玉石精细雕刻成的,任何爱棋之人,见了这副棋,都不可能无动于衷。 叶重锦抚着棋子,玉石的温润停留在指尖,有如抚着一汪清凉的潭水,指尖竟隐隐有流动之感。 他笑道:“这份谢礼,再妥当不过,祖父一定会喜欢的。” 顾琛觍着脸道:“这是自然,朕存心想讨好一个人,还能有差错?” 叶重锦却是不赞同的,道:“你若当真有本事,倒是先过了我哥哥这关,那我才是真的服你。” 顾琛默了默,叶恒之那等软硬不吃之人,他是没辙的。 他把这狡猾的小狐狸拉到怀里,拍了两下软软的臀肉,道:“你哥哥的脾气,你还不清楚么,从小到大,谁接近你,他就与谁过不去,只要朕一日还喜欢阿锦,便一日讨不了叶恒之的欢心,所以,朕注定这一生都要与他为敌。” 这话的意思,是要喜欢他一生一世。 叶重锦耳根泛红,故作正经道:“休要胡言,你真是……真是越来越油腔滑调了。” 顾琛问他:“那,阿锦可喜欢?” 叶重锦歪了歪脑袋,轻笑:“不喜欢。” 说罢将顾琛推开,从他怀里钻出去,顾琛哪里容得他逃跑,扣住小孩盈盈一握的脚腕,把人又给拖回怀里,他身量极高,叶重锦一个半大的小孩,哪里逃得了,再次贴上那个坚硬的,温暖的胸膛,被男人抬着下巴索吻。 “不要胡闹,这是在晟王妃的山庄里,下人们可不规矩,小心隔墙有耳。”叶重锦做最后的挣扎。 顾琛嗓音喑哑,道:“谁敢偷听,朕就让他变成死人。” 言罢,吻上那两瓣朝思暮想的唇,唇齿间还残留着琼腴的清冽酒香,混着津液的甜蜜,格外醉人。 顾琛已然不胜酒力,脑袋有些微晕眩,他只能循着本能,去掠夺,去侵占,去确认,怀中这个曾被他弄丢的宝贝,又回到他的身边。 这世上若当真有神迹,便是此刻。 “阿离,阿离……” 他低声呢喃着,再次吻上,叶重锦呜咽着推开他,想说什么,却只有一缕银丝顺着嫣红的唇角流下,这副美景,神仙见了也要心动,顾琛失了神智,不由分说地扣住他的后脑,重重地堵住,用力吮吸他微肿的红唇,吞噬他甜蜜的舌,搜刮他口中一切的清甜滋味。 门吱呀一声响,门前站着的,正是顾悠与莫怀轩。 顾悠瞪大眼睛,已然失语。以他这迟钝的小脑袋,怎么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情况。为什么皇兄要亲阿锦? 莫怀轩则是一副冷漠地合上门,他虽然乐得坏顾琛的好事,但眼看别人恩爱,心里也是不舒服的,可以说是,痛快并痛苦着。 顾琛察觉到二人的出现,终于停下来,叶重锦趴在他怀里,耳根已经红透了,大口喘着气,几乎要被他吻得窒息。 他把脸埋在顾琛胸膛里,扯着他的衣衫遮挡自己的脸,已经没脸见人了。 顾琛笑着抚了抚他的小脑袋,转过头睨向这两个不速之客,道:“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。” 若非小五也在,他肯定让人把莫怀轩扔去刑部大牢了,专坏他的好事。 顾悠无辜道:“皇兄,我们敲了门的,敲了好多下。” “……” 顾琛一顿,果然方才太过沉溺于阿锦的滋味,以至于忽略了门外的动静。 叶重锦更是无地自容了,方才他听到敲门声,便要提醒顾琛来的,谁料这男人变本加厉,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。 顾悠走到近前,打量叶重锦通红的脸,问道:“皇兄,为什么要亲阿锦呢。” 顾琛抬手拿过自己的披风,给怀里的男孩披上,勾起唇道:“自然是因为皇兄喜欢阿锦。” 顾悠了然地点点头,原来如此,因为喜欢,所以才会亲吻。 叶重锦羞恼不已,狠狠在顾琛腰上掐了一把,这人的身体跟石头似的坚硬,没有捏疼他,他自己反倒先手疼起来。 顾琛低笑出声,捏住他作乱的指尖,“朕说错了,并非喜欢,该叫倾慕才是。” 叶重锦咬牙提醒:“陛下,这玩笑可开大了。” 他并不知晓莫怀轩也是重生而来,故而尚有疑虑。 顾琛道:“并非玩笑,还有月余时间,阿锦便十五了。在大邱,姑娘十五岁及笄,可婚配生子。” 叶重锦一惊,不知他又想做什么,顾琛望入他的眸,轻笑道:“阿锦莫怕,总归朕不会害你。” 说着,将握住掌心的指尖附在唇边,落下一吻。 这一吻,几乎是有些虔诚的。 叶重锦好似被烫着一般,指尖微颤,好似他吻的不是他的手,而是他的灵魂,让他连心也跟着动摇起来。这个男人,总有法子让他没辙。 此时门外有王府家仆提醒,“叶公子,王妃在朝凤楼设了文会,若公子有兴致,可前往一观。” 所谓文会,便是姑娘们比拼琴棋书画,女红和才情的比赛,要想做王妃,虽不说要是艺绝天下的才女,至少也要样样拿得出手,不能给皇家丢份。 何况今日半个京城的贵妇都在这里,若是拔得头筹,得晟王妃的几句夸赞,日后找婆家,自然是顺顺当当,故而每位闺秀,都会拿十分的本事出来应对。 叶重锦回道: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 门外的仆从又问:“请问叶公子,小王爷此时不在慕春园,可是在公子这里。” 叶重锦没答话,倒是顾悠回道:“我在这里,我来找阿锦玩。” 那家仆安心了一些,态度越发恭谨,道:“启禀王爷,王妃有言,下午的诗会小王爷您务必到场。” 顾悠噘着嘴,说:“可我不想看什么文会。”他只想跟皇兄和阿锦玩。 门外的仆从皆面露难色,不知如何交差。 叶重锦朝外道:“王爷会去的,你只管回去复命便是。” 几位家仆松了口气,匆忙退下,怕小王爷又改主意。 顾悠露出苦巴巴的表情,撒娇道:“阿锦,我看不懂那个文会的。” 叶重锦已经在屏风后换好衣服,走了出来,说:“装装样子便是,晟王妃为了你煞费苦心,这人情总是要领受的,否则王妃面上过不去,日后对你不喜。” 顾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见桌上摆着几壶酒,凑过去嗅了嗅,有花香的清甜,以为是花茶,便倒了一杯,用舌尖舔了舔,苦着脸道:“这茶怎么是辣的。” 叶重锦见他糟蹋了一杯佳酿,又是好气,又是好笑,故意骗他道:“你再喝两口,便是甜的了。” 顾悠信以为真,正要尝试,莫怀轩已经接过那杯酒,径自饮下,道:“这是酒,一等御用琼腴,滋味香冽醇厚,实乃一绝。” 暗叹,这二人好情调,艳羡之下,连饮了好几杯,眼看一壶酒见了底。 叶重锦与他不熟,不好提醒他,暗自心疼自己的酒。顾琛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,统共只有两壶,这下全没了。 少年坐在杌子上,抿着湿润嫣红的唇,眉头紧锁,很是有些不悦。 顾琛却忍不住低笑,凑他耳边,暧昧道:“待成亲那日,让阿锦喝个够,可好?” 叶重锦挑起眉骨,也凑到他耳边,压低嗓音,却清晰可辨,道:“你若真想与我成亲,便嫁与我为妻如何,从前我算不得男人,如今和你一样了,总当得起你一声夫君。” 顾琛愕然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 第96章 天意难违叶重锦看着眼前一脸恍惚的男人, 轻哼一声, 自顾转入内室, 窗边放着一架古筝,他随手拨弄了两下。 顾琛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,小声道:“阿锦, 你在与朕说笑,是不是。” 哪有帝王下嫁的道理?! “谁要与你说笑, ”叶重锦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,托着腮看着他,道:“陛下,己所不欲, 勿施于人, 这个粗浅的道理, 你总该明白。” 顾琛拧着眉,在他身旁坐下, 长臂一伸将人揽入怀中。叶重锦挣了挣,没挣脱得开,回眸瞪他。 顾琛笑了笑,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其实也不无不可,只是有些事, 还是要在榻上见分晓。” 说着指尖划过少年的小腹, 向下探去, 叶重锦瞪眼, 连忙伸手去挡, 却被他轻而易举制止住,男人温热的手掌在小腹以下流连不去,他的掌心温度很高,那热好似隔着衣衫,传到了柔嫩的肌肤上,不曾被人触碰过的领域,发出危急的讯号。 这里和外间只隔了一道琉璃描金屏风,莫怀轩跟顾悠说话的声音,清晰地传入内室,惹得叶重锦越发紧张。 “你,你这是做什么……”少年稚嫩的嗓音轻颤,夹杂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风情。 顾琛不动声色地加重手上的力道,低笑道:“即便朕肯甘愿屈于阿锦身下,这里,似乎也当不起阿锦的野心。” “你……” “阿锦,男孩和男人,是完全不同的,明白吗?” 叶重锦脸颊涨红,他自小服了许多延寿的灵药,以至于发育比同龄人迟缓一些,眼看十五了,身子还未开窍,以至于被这男人如此取笑。 顾琛亲吻他的侧颊,勾唇道:“阿锦莫急,你毕竟还小,日后总有机会。” 说着,在叶重锦耳边暧昧地唤道:“夫、君。” “……” 这不是就范,而是挑衅,叶重锦气恼不已。 他推开男人作乱的手,怒道:“顾琛,你当真可恨!” 帝王扬了扬眉峰,露出不解的神色,“阿锦想听,朕也唤了,怎么还是不满意?” 叶重锦理了理衣衫,不欲与他争辩,他是要脸皮的人,不像这个男人厚颜无耻,总归是说不过他的。 他等呼吸平复了些,朝外道:“王爷,晟王妃那里该等急了,我们这便去朝凤楼吧。” 顾悠连忙应好,乖巧地跟他皇兄和莫怀轩告辞,两人一道出了院门。 顾琛问:“悠儿还是执意要娶妃?” 莫怀轩应了一声,道:“我只要他幸福。” 顾琛微微一顿,随即厌烦地皱了下眉,嗤道:“你这副模样,真是让人倒胃口。” 言罢,拂袖离去。 莫怀轩轻笑出声,暗道,的确是倒胃口,明明早已没有资格出现在他面前,却还是想要守在他身旁。 ======= 朝凤楼。 晟王妃拉着顾悠的手,亲切问道:“悠儿,你告诉皇叔母,先前在园中,可有相中的姑娘?”说着,意有所指地看向台下的安灵薇。 顾悠眨了眨眼,显然没接收到她的讯号,挠了挠脑袋,道:“皇叔母,悠儿没相中哪位姑娘。” 晟王妃道:“那么,稍有好感的呢?这么多好姑娘,总有稍微喜欢一些的。” 顾悠想起莫怀轩说的话,若是要娶一位姑娘,就要爱上她,要疼爱她一生一世。可是,他真的能做到吗? 若是他做不到,岂不是会伤害那位姑娘,平白惹人家伤心。 他连连摇头,道:“皇叔母,悠儿不想娶妃了。” 晟王妃不赞同道:“这话可不好乱说的,男人都是要娶妻生子的,咱们悠儿又生得好,不知多少姑娘惦记呢,你若是不知道选谁,就由皇叔母做主,替你选一位秀外慧中的王妃如何?” 顾悠抿抿唇,道:“皇叔母,王妃若是喜欢悠儿怎么办?” 晟王妃一愣,随即笑道:“这自然是好事。” 顾悠却摇头,“若她喜欢我,可我不喜欢她,她不会难过吗。每一个姑娘,一定都想嫁给一个喜欢她的相公,悠儿不是好相公,喜欢不了她,所以悠儿不想娶妃。” 他太知道,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,有多难过。 晟王妃怔住,她是万万没料到顾悠会说出这一席话的。 她问:“悠儿怎么知道,就一定不会喜欢她?人和人之间的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,一见钟情固然可贵,但毕竟是少数,此时不喜欢,说不得日后会成为深爱之人,人的心啊,最是变幻莫测。” 顾悠难得固执,又摇了摇头。 “不会的,悠儿不会喜欢别人的。” 晟王妃不是细致的人,此时也听出门道来了,问:“悠儿可是已有心上人了?” 顾悠连忙摆手,道:“没有,没有。” 他早就决定不喜欢怀轩哥哥了,但别人,似乎也不能了。 晟王妃面露无奈,这孩子的心思单纯好猜,只怕是喜欢上了什么不好喜欢的人,才有此反应。 她拍了拍顾悠的手背,道:“既是如此,皇叔母也不逼你,只是,日后咱们悠儿若有心仪之人,只管告诉皇叔母便是。悠儿,你要记住,你乃先帝亲封的逍遥王,这天下,是顾氏的天下,只要咱们悠儿喜欢,不拘是谁,皇叔母总有法子替你做主,即便皇叔母做不了主,后面还有太后,太皇太后,还有皇上,总能遂你的愿。” 顾悠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 叶重锦在另一边睡得昏天黑地,安氏着人取来大氅,亲自给他披上,不经意间,瞥到儿子略显嫣红的唇,心下起疑。 文会结束,通政使柳知周的女儿,柳如玉拔得头筹。 晟王妃对罗夫人道:“这位柳小姐生得美貌,进退有度,才华又出众,真是难得的好姑娘。” 罗夫人答道:“柳小姐的确是极好的,沉静大方,不骄不躁,只是,那位柳大人似乎原本是地方官……” 晟王妃笑道:“这位柳大人原先是扬州知府,因政绩有功,今年开春时升迁来了京城,很得陛下器重。而且,这婚嫁之事讲究高嫁低娶,若是门户相当,也未必是良配。” 罗夫人点点头,笑应道:“王妃娘娘言之有理,是妾身狭隘了。” 晟王妃道:“为人母的心,本王妃知晓。” 言罢,她看向一旁乖巧喝茶的顾悠,眼里的怜爱不言而喻。 ====== 日落枝头,宴席已散。 叶家的马车在山道上慢悠悠地赶,叶重锦趴在母亲膝头犯困,安氏抚着他的发丝,问:“阿锦,你今日在山庄里,可是见了什么人。” 叶重锦顿了顿,问:“母亲何出此言?” 安氏垂眸看着他,道:“好歹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,总是了解一些的。晟王妃口中的那位贵客,是陛下?他来洱山,只为见你?” 叶重锦爬起身,垂下眉眼,道:“阿锦私自见陛下,惹母亲生气了么。” 安氏抚着儿子的脸颊,无奈道:“母亲不会生阿锦的气,永远都不会,母亲只怕阿锦受伤,陛下……陛下固然待你极好,可男子之间的情爱,实难长久,何况陛下总归是要立后的,三千佳丽入了后宫,我的阿锦又该如何自处?” 叶重锦道:“他不会。” “我的傻儿子,他是皇帝,总是要为了皇室传承子嗣的,哪有不立后的道理。” 叶重锦问:“若他能做到呢?” 安氏皱眉,道:“那么他便是傻了。寻常人情深,固然会为世人所称道,但帝王情深,椒房独宠,从来只会带来不幸,无论对他,还是对你。” 为君者,胸怀天下是为正道。沉溺情爱,是为昏聩。 叶重锦轻叹口气,道:“母亲所言,孩儿都明白,只是人生在世,总得为自己活,若为了别人的眼光而活,终究不会真的开心。” “阿锦,你……” “母亲,陛下没了阿锦,会活不下去,阿锦喜欢他,不希望看到他难过。这一世,他不离,我亦不弃。” 说完这句话,他心中豁然开朗 。原来不过如此简单,为何在那人面前,总是说不出口呢。 安氏蹙起柳眉,沉声道:“你毕竟还小,未免言之过早。” “可母亲当年与父亲相识时,也不过二八年华,难道因为年纪小,感情就不作数么。” 安氏噎住。 望着儿子出众的面庞,下个月末,这孩子便十五了。 她想起当年,刚怀上阿锦的时候,她与夫君喜不自禁,盼着这胎是个闺女,如此一来,儿女双全,再好不过。 后来,一道赐婚的圣旨摧毁了夫妻二人的美好愿望。 为了保全叶氏一族,不受皇室利用,他们残忍地伤害一个未出世的小生灵,本以为,可以就此斩断叶家与皇家的纠葛,不曾想,这个小生灵非但没有死,反而在十五年后,成为最深,最不可控的纠葛。 叶氏的子孙,偏对当今天子动了情。 或许,这便是报应,他们夫妻二人残害腹中骨肉的报应。 安氏露出一抹苦笑,抚着儿子的脸蛋,低喃道:“莫非……当真是天意难违。” 第97章 旧伤 看着母亲难过, 叶重锦又何尝不难过,但有些话, 早一日摊开说, 伤害就会减少一分。 回到相府,叶重晖候在门前, 母亲与弟弟下了马车, 皆沉默不言, 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。 他素来是个率直性子,直接便问:“今日在洱山,可是发生了什么。” 安氏勉强笑了笑, 难以掩饰脸上的疲惫之色, 道:“此行山路颠簸,母亲的身子有些受不住, 歇歇便好。” 说罢,她轻拍了下叶重锦的手背, 在婢女的搀扶下,回了自己院子。 叶重锦目送她离去,不自觉露出担忧的神色。 入了福宁院,叶重晖挥退仆从, 挡在弟弟面前, 叶重锦正在发呆,并未发现眼前多了一堵人墙, 径直撞在他坚实的胸膛上。 少年懵了一瞬, 揉了揉脑门, 小声道:“对不起哥哥,撞疼你了么。” 叶重晖拧着眉,有些不悦。这还是他弟弟么,他家阿锦即便撞了人,也该理直气壮,埋怨人家的胸膛不够软和,撞疼了他娇贵的身子,怎会跟人道歉。 他捏着少年软乎乎的脸蛋,问:“无精打采的,阿锦也受了颠簸不成?” 要是放在往常,被哥哥捏了脸,叶重锦是一定要恼火的,此时却无暇生气。 他微垂眼睫,小声道:“其实,今日是阿锦惹母亲难过了,我跟母亲顶撞,说了些不可理喻的话,才让她不开心的。”叶重晖将他揽入怀中,轻声道:“母亲最疼爱阿锦,阿锦哄一哄母亲,她就不会难过了。” “没用的,”叶重锦抿起唇,道:“这次,和以往都不同。” 他一直都知道,安氏心中有一道伤疤,那是对幼子的歉疚,自责,以及深深的罪恶感。正因如此,从小痛恨喝药的他,只要在母亲面前,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喝完,因为一旦他表现出一丝抗拒和痛苦,都会加重母亲心中的伤痕。 如今,那道陈旧的伤口被彻底撕裂,再次变得鲜血淋漓。是他的错。 叶重晖抚着弟弟的脊背,道:“虽然不知晓这其中有何误会,但母亲最在意的人是阿锦,阿锦既然担忧母亲,何不向她传达这份心意,哪怕不是为了自己,便是为了阿锦,母亲也会振作起来。” 叶重锦在他怀里沉默不语。 “阿锦在怕?” “哥哥,阿锦是母亲的伤口,我出现在母亲面前,只会惹她更难过。” 少年涩然地扯了扯唇,微风轻拂,几片青翠竹叶落在锦缎般的乌发上。 叶重晖顿住。 良久,他道:“既是伤口,便是躯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,若强行剜去,只会血流不止,有性命之忧。触碰伤口,固然是疼,可这伤口若是不处置,也只会日益加重。长痛与短痛,阿锦觉得哪个更好?” 叶重锦沉默片刻,道:“哥哥的话,阿锦明白了。” 叶重晖清冷的面容,露出一抹极温柔的神色,他抬手拂去少年发丝上的一片落叶。 阿锦于他而言,未尝不是似伤似痛,但这伤痛的存在,亦是一种幸福。 或许会因他忧虑,为他烦恼,为他牵肠挂肚,但若失去了这些羁绊,少了这些情感,叶恒之便缺了灵魂,只是一具冷血的皮囊,冰冷刺骨的寒石。 他拥着少年纤细的身躯,低喃道:“阿锦,阿锦于哥哥而言,是上苍的恩赐。” 叶重锦眨了眨眼,因他哥哥这句话,心情出奇好了一些,他道:“能生在叶家,遇到哥哥,父母,还有祖父,对阿锦而言,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。” 说完这些煽情的话,他有些难为情,把他哥哥推开,转身小跑出了竹林。 ====== 过了几日,安氏在园中纳凉,她近日心情不佳,几个丫头正陪她逗闷。 忽然瞧见一只纸鸢飞在院墙外,这纸鸢上作着画,是一只穿着红肚兜的胖娃娃,那小娃娃实在是好看,唇红齿白,白白嫩嫩,若不是有一根细线牵着,险些叫人以为是一个真的小孩。 安氏放下手中的杯盏,蓦地起身,那手笔,是出自她家阿锦。 他们一家子里,善书者比比皆是,她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作画,两个儿子的画技都是她传授的,却早已青出于蓝。 大儿子善写意,小儿子善写实,皆是一绝。 几个侍婢议论道:“这纸鸢上的小孩跟仙童似的,天底下哪有这样灵气的孩子呢。” 稍年长些的嬷嬷笑道:“怎么没有,咱们家小公子,幼时就是这样的,不对,该比这画中的孩童还要好看些,有一年中秋宫宴上,被先皇抱在腿上夸赞呢,就连如今的陛下,当年的太子,都是抱了一整晚的,怎么都不肯撒手。” 说前面几句话时,安氏还露出一丝笑意,待听到“太子”二字,她脸色蓦地一变。 身边的人都在打量她的神色,见她不悦,连忙收住话头。 却见院墙外,又缓缓飞起一只纸鸢,不是胖娃娃,而是一个美貌的女子,梳着瑶台髻,手拿一柄山水墨团扇,身着一袭绛紫色的琵琶襟上衣,脚上穿一双凤纹绣鞋,面容温婉,真好似个神仙妃子。 一个眼尖的丫头道:“这,这是咱们夫人吧。” 安氏望着那纸鸢,心情复杂不可言喻。 却见那小胖娃娃纸鸢,以缓慢的速度往美貌女子身边飞去,小孩张着玉藕似的双臂,玉白的脸颊带着笑,好似在祈求母亲的拥抱一般。 这一幕,莫名叫人心软,围观的仆从尽皆失了言语,只觉得胸腔里融化成了一滩水。 叶岩柏刚踏入院中,见到半空中的两个纸鸢,也是神色一怔,随即勾起唇,转身离去。 安氏目不转睛盯着天空,那小娃娃眼看就要撞入他娘亲的怀中,众人屏息以待,大的纸鸢却忽然被人收了线,消失在空中。 茫茫苍穹中,只剩下那个白胖的小娃娃,独自张着双臂停在半空中,不知来处,亦无归处,漂泊无依。 刹那间,不知碎了多少慈母心。 安氏尤甚,她眼眶一红,低声喃喃道:“阿锦,我的阿锦。” 她转身走出院子,绕过院墙,是一片空地,稚嫩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只纸鸢,正垂着脑袋发呆。 “阿锦……” 叶重锦抬起眸,小心翼翼地唤道:“母亲。” 安氏走到他近前,轻抚他的脸颊,问:“怎么收了线。” 叶重锦撅起嘴,小声嘟囔道:“纸鸢尚可母子团聚,阿锦却不能与母亲和好如初,心里嫉妒,所以收了线。” 安氏弯起唇,眼里的泪却扑簌着落下,她抱住儿子。 “阿锦,我的阿锦,母亲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你,举头三尺有神明,母亲曾经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,全被上苍看在眼里了,母亲不怕神佛怪罪,也不怕因果加诸于身,只怕阿锦日后得知真相,责怪母亲。” 叶重锦轻拍她的脊背,安慰道:“阿锦只知道,没有母亲,便没有阿锦,母亲说过,永远不会生阿锦的气,那么,阿锦也永远不会责怪母亲,这是阿锦给母亲的承诺,男子汉,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” 听儿子如此说,安氏终于心安一些。 ======= 珍味楼。 雅间内,叶重晖倒了杯酒水,啜饮一口,道:“这梨花白滋味不错。” 罗衍笑道:“恒之喜欢便好。” 叶重晖放下酒杯,问:“下朝尚不及换下官服,便被你叫来此处,到底有何要事。” 罗衍眉宇间闪过一抹狼狈之色,他大口饮下几杯酒,道:“其实,我娘请晟王妃做媒,跟柳大人提了亲。” “柳大人?可是通政使柳大人?” 罗衍颔首,一双黑眸紧紧盯着对面的男子,道:“正是这位柳大人的爱女。” 叶重晖道:“这位柳大人政绩斐然,很有几分手段,他的女儿,想必是个聪慧的。” “自然聪慧,听我娘说,柳小姐在晟王妃的赏花文会上夺得魁首,非但生得美,琴棋书画亦样样俱佳,女红厨艺,没有一样拿不出手的,再完美不过。” 叶重晖道:“如此说来,倒是良配。” 罗衍呐呐重复:“良配?” 他低笑着又连饮了几杯,叶重晖按住他手中的酒壶,道:“你这种喝法,很快就会醉了。” 罗衍沉默着看着他的手,修长白皙的指骨,似精细打磨的玉石,好看得不得了。 鬼使神差一般,他伸手握住那只连梦中都不敢触碰的手,俯首想要亲吻,却被叶重晖捏住下颚,皱眉推开,问:“做什么。” 罗衍面上显出几分难堪,攥紧拳头,道:“恒之,你可知晓,我并不想娶柳小姐……我一直心悦你。” 叶重晖略一挑眉,再无别的反应。 罗衍道:“那年,也是这样的初夏时节,我替兄长去府上打听你堂姐的婚事,你将我踢进莲花池里,那是我第一次见你笑,原先只因你是丞相之子,想结交于你,从那以后,我便似着了魔一般,时时刻刻想见到你,若你高兴,我便比你高兴百倍,若你不悦,我便十倍百倍地难受。” 他痴痴望着叶重晖,道:“叶恒之这三个字,好似刻在我的骨血里,怎么也拔除不得。” 叶重晖兀自饮下一杯酒,淡道:“我只当你是朋友。” 罗衍自哂道:“自然,你眼里只有你弟弟,何曾有过我,我当然是知道的。我只是,不甘心罢了。” “这世上爱恒之公子的人,太多太多,我只是想让你知道,罗行淼这个人,曾经默不作声地喜欢你八年,世人都道我风流,但我的情全都给了你,一星半点没有分给别人。” 叶重晖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扇黄花梨木窗,几只鸟雀立在枝头,叽叽喳喳,吵得人心烦。 他道:“你我本不是一路人。” 罗衍在他身后追问:“那么,我是哪一路人,恒之又是哪一路?……何人,又与你是同道中人。” “我是哪一路人,日后你总会知道,但你,你罗行淼爱的不是别人,是你自己。相比真情,权势地位于你而言更为重要。当年,你替你兄长求娶我堂姐,说的话那番话,可还记得。” 叶重晖缓缓说道:“那时你说,真情难得,还是权势实在些。” 罗衍脸色一变,道:“那时尚且年少,不识真情……” “纵然那时不识真情,这些年,你总有机会对我表明心意,但你不曾说,一则,是拿不定我的心思,二则,也是因为你不敢。男子间的情爱到底违背人伦,你担心为千夫所指,为后世诟病,所以畏缩不前。你迟迟拖延,或许就是为了今日,为人子,不从母命是为不孝,有你母亲逼婚做筏子,终于可以从泥淖中脱身。” 罗衍脸色难看,“原来你是这样想的。” 叶重晖合上窗,阻隔了窗外的喧闹声,道:“人各有志,有人重情,有人重利,并无对错之分。罗兄,今日的酒,就喝到这里吧。” 他正要开门,却听罗衍道:“你说得不错,我是不敢。但是,这些年来,你哪怕给我一丝希望,我便没什么不敢的。” “叶恒之,你信不信,你今日但凡对我说一句‘别成亲’,便是陛下亲笔赐婚,我也敢抗旨不遵,什么名利权势,我只想……” 叶重晖神色分毫未动,打断道:“你醉了。” 言罢,毫不犹豫走出厢房。 罗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长身玉立,似玉竹琳琅,一如当年令他痴迷。 过了许久,他猛地掀了一桌子的酒菜佳肴,靠着墙壁滑到,捂着脸低笑起来,不知何时已满面泪痕。 “叶恒之,你当真有心么……” 第98章 翻车 罗家在京里算是有些脸面的, 又有晟王妃做媒,这婚事自然妥当,柳夫人让冰人相看了二人的八字属相, 各个合得来,亲事便就此定下。 柳家虽然门第不高, 但家风不错。 柳知周共有两子一女, 大儿子柳洛在地方任职,二儿子柳毅今年不过十三、四岁,尚在私塾读书, 这唯一的闺女柳如玉, 也是出了名的秀外慧中。 如今柳小姐要出嫁,最舍不得的要数她弟弟,柳家二公子。 儒文书斋。 几位少年翻阅典籍, 其中一人道:“柳兄,听说你姐姐要嫁入尚书府了?” 柳毅道:“是又如何。” “你难道不曾听说过, 那位罗家二公子的名声不大好的。” 柳毅放下手里的书册,皱眉问:“怎么不好了。” 有人小声道:“听人说,他时常流连在烟花柳巷之地,很是风流多情。而且, 我娘也说过, 他曾赐给安成郡主做夫婿,后来安成郡主逃婚, 他被人笑话了好久, 所以他家世虽好, 却至今未娶。” 柳毅握着拳头,有些恼火。他道:“你们休要胡言,若当真如此,我爹娘怎会答应这门亲事,一定是传言有误。” “若只有一两个人如此说,或许有误,但人人都说,十有八九是真的。” 柳毅拎起书袋,转身要往外走,道:“我要告诉爹娘,他们一定是被人蒙蔽了。” “嗤……”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,几人看过去,原来,在书斋的角落里,坐着一个白衣少年,一身轻薄锦衣,眉目精致如画,嘴角噙着笑,很是动人。 柳毅涨红了脸,问:“这位兄台,你方才何故发笑。” 那白衣少年歪着脑袋看他,道:“我在笑,你真是傻。” “我,我怎么傻了?” “你爹娘自然有他们的苦衷,哪有爹娘不疼自己的女儿,可人生在世,本就有诸多为难之处,谁又能一直顺心遂意?答应这门亲事,他们已然不痛快,你再去质问,岂不是往他们心上再扎一刀。” “另外,罗家公子的传言虽说大多是真的,但他品性不差,为人豁达,一定会善待你姐姐,大可不必多虑。” 言罢,他理了理衣袖,走出了书斋。一辆华贵的马车从巷口出来,将他接走。 柳毅尚在怔愣,却听有人惊道:“那是叶家的马车。” “果真是叶家!” “难道是叶家二公子,怎么与传闻中不大一样……” “虚有其表罢了,要不怎么说他是锦绣包袱,纵然外面金镶玉裹,内里却是个草包废物,让他提笔,一准露馅。” 柳毅问:“为何说他是锦绣包袱?” 那人道:“柳兄,你来京城半年多,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。名门叶氏,各个有经天纬地之才,唯有这二公子是个驽钝的,整日只知玩乐,还在院子里养了只大老虎,前些年,那老虎从院子里跑出来,吓了不少人。” 柳毅皱起眉,回想方才那人所言,却觉得传言未必为真。 ====== 叶重锦窝在马车里,轻咳了两声,夏荷忙从怀中掏出一瓶碧玉药丸,递到他唇边。 他张口服下,然后嘱咐道:“不许跟爹娘还有哥哥说。” 夏荷道:“主子,真就这般热么,明知身子不好,偏要去书斋里蹭一会冰盆,陛下不在的这几年,您好不容易乖顺些。” 叶重锦笑道:“反正有他在,阎王也不敢收我。” 夏荷真真拿他没有办法,斟了一杯温养的药茶,放在他手里。 叶重锦嫌它热,蹙眉道:“拿远些。” “主子若是不喝,奴婢可就要跟夫人告状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伸手接住,抿了一口,哼道:“翅膀硬了,敢威胁主子,改日找个丑男人把你嫁了。” 夏荷知道他在说笑,只赔笑两声,并不在意。 说起婚事,叶重锦又想到罗家与柳家的联姻,柳知周不是喜好权势之人,一向以做实事为基准,所以,他会同意这门亲事,让叶重锦有些意外。 到金光寺,叶重锦下了马车,对夏荷道:“我去找师父,你在寺庙里逛逛,若是实在无聊,就去抽签问问姻缘,金光寺的签文很准的。” 夏荷闹了个大红脸,目送他离去。 入了后院禅房,一个小沙弥朝叶重锦微微颔首,道:“长生师弟,你可是来寻师父的。” “忘忧师兄,”叶重锦回以一礼,道:“我先前从师父这里借了一本古籍,此行正是为了归还。” 忘忧道:“师父昨日已经云游去了,他临行前,嘱托贫僧转告你一句话。” 叶重锦道:“师兄请说。” 忘忧道:“师父说,你所困惑之事,乃是因尚未发生,亦有变数,故而无法测知。坚守正道,方为解决之法。” 言罢,双手合十,又是微微颔首,洒脱离去。 叶重锦轻轻一笑,无奈叹道:“坚守正道,只是……何为正道?” 前世,他上为社稷下为黎民,问心无愧,难道是邪道?今生,他独善其身,远离庙堂,又是否是正道。 ====== 七月上旬,相府在宴客厅设立讲堂,叶老爷子开始为期十日的讲学,大邱的名仕几乎齐聚京城,堪称史无前例之盛况。 被文人雅称为“十日学”,载入史册。 老先生虽然久未授课,但其学识非常人所能及,引经据典,字字句句发人深省。但因只设了百余席位,许多没有邀请函的文士,甚至在相府门前幕天席地而眠,只盼抢到一个旁听的机会。 朝中不少官员,甚至托病不上朝,只为在相府聆听教诲。 叶家人,“传道授业”,似乎早已成为融入血脉中的本能,老爷子隐退这么些年,再次坐在先生的席座上,与学生谈论诗词文章,日益衰颓的身体,竟渐渐焕发生机。 叶岩柏立在屏风后,望着老父神采奕奕的模样,心中很是感慨。 叶重锦小声道:“爷爷想回津州。” 叶岩柏轻叹一声,抚着儿子的脑袋,道:“就快了。” 当初他与先皇约定,辅佐新帝稳固江山,其后可自行决定去留,如今桓元帝有经世之才,朝中又人才济济,只需稍加辅佐,至多两三年,便能心安理得离开京城。 只盼父亲再等他这两三年。 “十日学”结束后,京城再次恢复了风平浪静,但也只是表面上,内里发生了极大的变化。 其一,老爷子主张将即将绝迹的古籍,古文字,多留下抄本,供后世阅览,因此许多原本不为人知晓的古籍,得以重见天日,一些古文字,外来文字,也渐渐有人开设学堂传授。 其二,老爷子主张文武双修,他以为武学并不粗鲁,反而可以强身健体,文人与武人,本不该为仇敌,而该相互学习,互补共进。朝中叶氏门人弟子颇多,将弘文先生的话,视为圣人之言,朝中重文轻武之风有极大改善。 其三,便是登基不过三个月的桓元帝,从先前人人惧怕的冥王,成为万民敬仰的君主。 老爷子并不刻意褒奖朝廷,却道,新帝年纪虽小,却有些地方,令他这耳顺之年的人,自愧弗如。 只略微提了一些,剩下的,不必他去说,自然有的是人替他说。 陛下在塞北时的有勇有谋,屡立奇功;陛下在朝中受人构陷,反而以德报怨;陛下为太子时,十二岁赴塞北,手刃鞑子,身先士卒,连孟老将军也夸赞他有先祖之风……其功绩,堪比其先祖,大邱的太宗皇帝。 如此一来,朝廷想推行一些新的政法,便容易许多。 只是,散播谣言的源头,依旧没有线索。 ======= 时隔多日,叶重锦又见到了陆子延。 他拎着包袱,赖在叶重锦屋里,可怜兮兮地道:“我离家出走了,阿锦你收留我吧。” 叶重锦睨了他一眼,轻哼:“收留你有何好处。” 陆子延搂着他的腰,轻佻地挑起叶重锦的下巴,道:“好处太多了,我可以逗你开心,可以伺候你,还能给你暖床。” “……” 要是他们这样被陆凛看到,他是一定会被那位记恨上的。 叶重锦用力推了推,可是陆子延跟块糖糕似的粘人,怎么都撕不下来,他心虚地问:“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上次骗你,所以特地来坑我。” 陆子延一愣,道:“你不说我都忘了,你跟陆凛联起手来骗我,害我伤心,我真是看错你了!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完了。 陆子延那叫一个气愤,指着他的脑门,数落道:“我平时待你不薄吧,什么好事首先就想到你,遇到麻烦事,也是第一个想到找你帮我,这样讲义气的兄弟,你去哪找?留在京城有危险的事,我也只跟你说了,你呢,你呢!” 叶重锦垂着脑袋,乖巧等他发泄完,才问:“为什么留在京城会有危险。” 陆子延抿抿唇,见屋里没有别人,他附在叶重锦耳边,小声道:“因为,皇帝会被奸佞迷惑。” “奸佞?你怎么知道的。” 陆子延道:“我都说了,一个云游道人告诉我的,他说那个奸佞是个宦臣,皇帝会因宠信他而枉顾朝纲,之后……还会灭国。” 叶重锦脸上血色尽失,他整理好表情,才哑声问:“一个宦臣,就能灭国吗?” 陆子延历史学得不好,何况史书记载的东西,总是有遗漏的和错误的,他努力回忆残存的记忆,道:“一个宦臣当然不能,但是他死后,皇帝就疯了,杀了数不清的人,还弄了一个祭天仪式,满朝清流被诛杀殆尽,为了给那人陪葬。” 叶重锦觉得脑袋一阵晕眩,这是假的,因为顾琛答应过他,会做个好皇帝,那人,答应过他的。 可是,他其实已经相信,陆子延口中的灾祸就发生在前世,他死后。 他听到自己问:“然后呢。” 陆子延道:“之后……皇帝死了,就改朝换代了啊。” “皇帝是怎么死的。” 陆子延见他脸色不对,问:“阿锦,你怎么了?” 叶重锦握住他的肩膀,几乎是祈求般地,道:“子延,皇帝怎么会死,谁能杀他?” 陆子延这才想起来,阿锦年幼时与太子关系很要好,他挠挠脑袋,道:“这个,我也不知道啊。” 史书上只记载了,桓元帝酿下“清流之祸”,“红巷”两大惨案,因牵连人数过多,全京城的砖瓦都被染上了血红色,街道上文官的血积成一条浅溪,故而称为红巷。桓元帝前期的英明神武,与后期的残忍暴虐极为不符,一直为后世争议。 陆子延只要一想起那种惨状,就浑身发毛,他道:“阿锦,比起皇帝,你应该先担心自己,提起清流,首当其冲就是你们叶家。” 叶重锦问:“那个云游的道人,你可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,可有何特征?” 陆子延有些苦恼,因为本就不存在什么云游道人,都是他瞎编的。 “他长得和一般的乞丐差不多,脏兮兮的,穿得破破烂烂,你要想找到他,应该是不能的。”他轻抚好友的脊背,安慰道:“阿锦别怕,你跟我走吧,我们离开京城,一起浪迹天涯。” “他哪都不会去。” 陆子延一愣,身边一道黑影划过,他身体悬空,被一道大力给扔了出去,一名黑衣侍卫伸手把他接住。 陆侯爷的宝贝,险些给摔坏了,侍卫首领心有余悸地想。 陆子延道:“谁啊,这么嚣张……” 他的话戛然而止,因为眼前的这位相貌严肃的大哥,掏出一道玄黑蛟龙令牌,上刻三个字——金吾卫。 “那里面的人……” “圣上。” 陆子延一时间好似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,什么都想明白了,然后有点慌——突然翻车。第99章 交换 叶重锦落入一个熟悉的, 温暖的怀抱中,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,好不真实。 “顾琛……”他低唤。 “我在。” 叶重锦启唇, 他想问, 他前世是如何死的, 大邱又是如何灭亡的,他想问他为何没有遵守承诺,为何要滥杀无辜,使得百姓生灵涂炭。 可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你是何时来的。” “有一会了。” 叶重锦垂眸轻叹,道:“前世在我入宫前, 曾有算命的替我看过面相, 说我男生女相,命如纸薄,还说……我眉心带煞, 会招致灾祸,给身边之人引来血光之灾,也正因如此, 家里才会选择把我卖进宫里。” 顾琛皱眉, 道:“一派胡言。” “我原本, 是不信命的。”叶重锦怅然道:“因为我身边之人唯有你, 你是皇帝, 我这样小小的煞星, 哪里能煞到真龙天子, 可结果……” 顾琛凑过唇去,吻上他的眉心:“若没有阿离,朕早就死在刺客的剑下了,你是朕的福星,是朕的救赎,不是什么煞星。” 叶重锦弯起唇,心中的疑问,到底也没有问出口。 那些往事,其实他早该料到的。他死了,顾琛不会独活,但他一定不甘心放过凶手,就算是死,也会拉一批垫背的,这个男人就是这样。 他只是,不愿去想罢了。 因为他私心希望,顾琛能够好好地活着,即便没有宋离,他还是人间帝王,坐拥万里江山,可以继续做那个任性,嚣张,无所顾忌的皇帝。 顾琛拾起他肩上一缕柔软的青丝,置于鼻尖轻嗅,道:“其实朕早知道,终有一日你会知晓这一切,朕的本性你比谁都清楚,但朕不后悔。阿离,朕失去你,就像剑离了鞘,总要见血,才肯罢休的。 ” “你威胁我?” 顾琛轻笑,道:“因为阿离似乎需要一点威胁,才肯坦诚面对自己的心。” 两人相视许久,叶重锦轻哼一声,靠进他怀里,小声嘟囔道:“真是傻,当真以为我在意的是旁人的性命吗……” 顾琛一愣,问:“阿离,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叶重锦羞恼道:“没什么意思。” 顾琛骤然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,凑到他耳边低唤:“阿离,阿离……你怕朕死是不是?” 叶重锦伸手捂住他的嘴:“你这人当真是烦。” 顾琛低笑出声,顺势吻了一下他的掌心,叶重锦耳根一红,别开脸不去看他。 顾琛长臂一伸,将这具纤细的,青涩的身躯全然纳入怀中,温香软玉在怀,他却生不出别的心思,他只想就这样与挚爱之人相拥,感受来自少年的体温,感受他脆弱的,但节奏沉稳的心跳声。 ====== 直到午膳时,叶重锦才想起来被扔出去的陆子延,问:“你把子延怎么样了。” 顾琛手持瓷勺,轻轻搅了搅汤药,吹散热气,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。 见他不答,叶重锦心里一慌,避开那勺汤汁,皱眉道:“顾琛,你到底把他怎么了。” 顾琛放下碗勺,反问:“阿离不觉得此人很可疑?” 自然是可疑的。 “但他不曾抱有恶意。” 顾琛蓦地沉下脸,幽幽地问:“没有恶意?他想带你私奔,还抱得那么紧,于朕而言,那便是天大的恶意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却原来是在吃醋,虽说陆子延那张欠嘴早该受点教训了,但总归是因他被记恨上的,不能放任不管。 他扯着顾琛的衣袖,解释道:“他素来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,说话行事也不过脑子的,你何必与他计较,何况,他喜欢陆凛你也知道,对我只是兄弟义气,怕我受牵连而已。” 顾琛没说话,算是默认了,又舀了一勺药汁递到他唇边,叶重锦这回倒是乖乖吞下了。 他唇色艳丽,此时沾了药汁,更显娇嫩,顾琛用指腹轻轻摩挲,嗓音喑哑难明:“朕的阿离这样美,陆子延与你朝夕相处,能不动心?” “……” 这显然是说不通了,叶重锦气恼不已,他问:“你到底要怎样才肯放过他。” 顾琛望着他,问:“阿离用自己换,如何?” 叶重锦被他生生气笑了,他拽住男人的衣襟,歪着脑袋看着他,如瀑的青丝顺势散落而下,雪白的衣衫,染上如墨的黑,美得不可方物。他嘴角噙着一抹惑人的笑,轻启朱唇:“我原本就是你的,你还想怎么换。” 顾琛眼神一暗,抬手遮住他的眸,兀自平复紊乱的气息,道:“你若再迷惑朕,朕可不会再顾及你年岁小。” 这人惯会装腔作势,叶重锦弯起唇,道:“陛下不是要阿离用自己换么,这会怎么反倒矜持起来。” 顾琛放下手中的药碗,把这妖精抱起来,放在软榻上,大掌仍旧覆在少年明亮的眼眸上,他俯下身,重重吻上那两瓣甜蜜的朱唇。 叶重锦失去视力,触觉便格外敏感,顾琛极具侵略意味的气息,横冲直撞地刺激他身体的官感,男人用力舔吻他的唇,吞噬他的舌,他的口津,他的一切,唇上的一丝刺痛被无限放大,他想要逃,双腿却在发软,无法动弹,只能被动承受男人专注而霸道的疼爱。 顾琛感受到掌下睫毛的轻颤,似羽毛划在心尖,一丝湿润,让他神魂紧绷。 即便不看,他也能想象得到,少年微眯杏眸,含着湿润的水光,如同潋滟秋水,那是仅仅一瞥,便足以让人疯狂的美景。 他不敢看,怕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。 叶重锦小口喘着气,呼吸全然乱了,嗓音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妩媚。 他唤:“顾琛……” “我在。” 叶重锦道: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,你想让我进宫,是不是。” “那阿离可愿意。” 叶重锦皱眉,问:“若我不应,你是不是不会放人。” 顾琛道:“因为朕不忍心再看阿离受煎熬,你一边担忧着叶家人,一边又舍不得朕,一心分两瓣,便是你不疼,朕也是要心疼的。所以,这个坏人就由朕来做。” “可我,也怕你受伤……” 顾琛轻笑一声,“有这句话,足矣。” 他垂首吻了吻少年的鼻尖,道:“阿离的十五岁生辰就快到了,朕的宝物寄存在相府已经太久,是时候取回了。” 叶重锦一愣,男人已经起身离去,只在空气中留下浅淡的龙涎香的气味。 少年躺在榻上,失神地望着床幔,伸手拨动淡紫色的璎珞,低声呢喃: “是取,还是娶……” ====== 夜色已深,陆子延窝在马车的一角,他的手脚都被捆绑着,眼上更被蒙上了黑纱,因此并不知晓自己身处何方。 皇帝是要杀了他吗?那个暴君的话,是一定做得出来的。 他悲伤地想,倘若知晓阿锦与桓元帝是那种关系,他是一定不会多嘴的,可惜事到如今,说什么都迟了。 “早知道,就不跟陆凛闹脾气了。” 他一整日没用膳,如今又怕又饿,才想起他舅舅的好处来。 不过说来说去,他舅舅也是有错的,当不了一,又不肯做零,那夫夫生活还怎么和谐,说他两句,竟然就生气了,要不是这样,他也犯不着离家出走。 正胡思乱想,忽然车帘被掀开,有人唤道:“陆公子,已经到了。” 到了……莫非是到了上路的地方了? 他小声问:“侍卫大哥,圣上想怎么处置我?能赏个全尸么……”说起这个,陆子延一时间悲从中来,抽噎道:“我怕我死的样子太丑了,我舅舅认不出来,不给我收尸。” 空气中沉默半晌,然后是一阵衣料摩擦的声响,似乎有人上了车,在他身旁坐下。 陆子延连忙缩在角落里,哭道:“我不想死,我还有好多遗言,能否让我写一封遗书,不会很长的,我,我的私房钱还没交给我舅舅呢!” 一只温热的手掌附在他的脸颊上,幽幽地问:“这会知道怕了?” “……陆、陆凛?”他试探地问,显然有些不敢相信。 陆凛揭开他脸上的黑纱,感觉到纱布上一片湿濡,这孩子,竟是给吓哭了。 他又是心疼,又是气恼,到底是心疼胜过了气恼,伸手把人揽在怀里,轻声安抚道:“延儿不怕,没事了,舅舅来了。” 陆子延把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身上,抽抽噎噎地道:“陆凛,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,那个皇帝杀人不眨眼,我又冒犯了他……” 陆凛轻叹,这傻孩子,皇帝要想杀他,凭他身体里的血脉,早杀几百回了。 “那你以后还敢不敢离家出走?”他板着脸训。 陆子延连忙摇头,耸了耸鼻尖,道:“不敢了。” 陆凛解开他身上的束缚,这孩子立刻扑进他怀里,紧紧抱着他的腰,看来这回是真的吓到了。 他抱着外甥走下马车,金吾卫的人还立在一旁。 “有劳左大人。” 那人连忙道:“应该的,卑职告退。” 回到府中,陆凛先抱他去沐浴,陆子延光着身子坐在木桶里,看着他舅舅一勺一勺地往桶里加热水,心里总算安定了一些。 五岁那年,他曾经失足落水,差点淹死,有一段时间很怕水,也是从那之后,陆凛开始每天晚上抱着他入睡,就连沐浴时也寸步不离,真正的当爹又当妈。 他问:“陆凛,你喜欢我吗?” 陆凛瞥了他一眼,沉声说道:“本侯若是不喜欢你,早在你胆敢说出大逆不道之言时,就把你掐死了。” 他口中的大逆不道之言,自然是指陆子延想睡他那件事。 陆子延撇撇嘴,撩起一阵水花,将男人冷峻的面庞打湿,嘟囔道:“真正爱一个人,才不会在意上下之分。” 陆凛眉头都没皱一下,任由水珠顺着脸侧滑落,他抬手拿过澡巾,替他清洗身体,陆子延抿抿唇,趁男人不注意,在他脸颊上快速啄了一下。 陆凛冷峻的面庞再也绷不住,露出一抹浅笑,拿过被单,将赤裸的少年包裹住,抱到榻上。 第100章 天赐良缘 陆子延被陆凛压在床上亲了一通, 心里一本满足,他舅舅也就吻技还算差强人意, 至于别的, 他都已经不抱期望了。 亲完后,陆凛抱着晕晕乎乎的少年坐到桌边, 不疾不徐地喂他用膳。多年的相处,二人间早生出一种独特的默契。 陆凛抚着少年的脸蛋,道:“延儿,日后遇到危险, 不必害怕, 舅舅一定会去救你。” 陆子延皱起眉, 问:“倘若你来也有危险呢。” 陆凛道:“刀山火海,舅舅都会去。” 陆子延却摇头,道:“如果你死在我面前,我会恨你。” 陆凛沉默片刻,又舀了一勺羹汤送到少年唇边, 道:“舅舅比延儿年长了十多岁, 总会先一步离世。” 陆子延皱起眉, 他不喜欢听舅舅说这种话。 他少爷脾气犯了,板着脸说:“那也不行,反正我会生你的气。” 陆凛拿他无法。事实上, 他心里也是担忧的, 倘若有一日他先一步离开人世, 谁来替他护着这掌中至宝。 毕竟, 他们二人的年岁相差太多,他总会先老去。 陆子延抬手抹去他眉间的忧愁,笑道:“舅舅你别担心,小时候,是你一粥一饭将我喂养大,等你老了,延儿自然也会尽心照顾你。到那时,你眼睛也花了,腿脚也不灵便了,我就坐在你身旁,给你念戏文,我还会唱呢。” 他清了清嗓子,咿咿呀呀就唱起来: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 良辰美景奈何天, 赏心乐事谁家院? 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 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。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! 陆凛抚着他的软发,眸中充盈着无限宠溺。 他抬手,扣住陆子延翘起的兰花指,而后俯身堵住这张闲不住的樱红小嘴,陆子延口中少女怀春的唱词,尽皆被他吞入腹中。 ====== 这几日,叶重锦一直睡不安稳,就连用的餐食都少了,急得夏荷几个丫头直掉头发。 他自己亦觉得烦躁。 一来,是天气燥热,惹人难安,二来,顾琛那日所言,让他更不安,其中,还有一丝他不愿意承认的期盼。 叶重锦每回烦躁时,都喜欢在观星台上钻研空尘大师传给他的典籍,他趴在大猫身上,随手翻开一本书看,渐渐入了迷,再抬起头环视自己的院子,心里便是一惊。 先前着人改建时,不曾上心,此时再看,发现这院子的风水实在是好,暗合五行相生,孕育生机之相,从先天八卦相数来看,上为坤,下为坎,水生木,阴阳相合,则生生不息。 不管怎么看,都是福气充盈的宝地。 夏荷跟秋梓两个,奉安氏之命,给他送来参汤,劝道:“主子,便是吃不下,好歹喝点汤,别把身子熬坏了。” 叶重锦心情正好,便接了一碗过来喝。 秋梓道:“说起来,有一间怪事。咱们院子里原本那个莲花池,自从院子翻修后,一池的莲花根茎都被除去了,可是今年入夏,竟从河水中探出一株莲花,还是一株并蒂莲,开得极漂亮。” 叶重锦刚喝了一口参汤,骤然怔愣住。 秋梓说:“听老人们说,并蒂莲是有福的,所以一直不曾处理它。” 夏荷笑道:“大约是从前莲花的种子落在泥土里,今年气候宜人,所以生根发芽了。” 叶重锦放下汤碗,穿上鞋袜,说:“走,去看看。” 大猫嗷呜一声,在他腿边蹭了蹭,叶重锦摸摸它的大脑袋,坐在虎背上,一道去了池塘边上。 这池水一直有人打理,清澈见底,几条红鲤鱼在水中游荡,一株并蒂莲娉婷地立于池边一角,淡粉的花瓣微微合拢着,似美人含羞,碧色荷叶惹人喜欢。 难怪下人们不愿清理它,谁忍心伤害这样美好的花呢。 叶重锦蹲在岸边,托着腮思量良久,最终笑道:“好好照料它。” 秋梓跟夏荷连声应好。 ====== 眼看到了七月末,天气稍微转凉了一些,迎来了叶重锦的十五岁生辰。 清晨,一缕花草的清香从窗外传入室内,微风轻拂,吹动床边的浅绿色帘幔,榻上沉睡的少年,衣襟微敞,露出象牙白的锁骨,惹人遐思。 叶重锦悠悠转醒来,他打了个哈欠,坐起身,一头乌丝如瀑地披散在肩上,衬得肤若凝脂,面若桃花。 忽然听得屋外下人们窃窃私语的声音,接着便被夏荷低声喝止。 他弯起唇,唤道:“在屋外说些什么,都进来,也说给主子我听听。” 几个丫鬟连忙走进来,见到榻上的少年,暗自红了脸。 宽松的薄衫附在优美的身躯上,十四岁与十五岁的少年,终究是不同的,面容间似少了一分稚嫩,多了一分俊逸。 见她们不说话,叶重锦又问:“到底是什么好话,偏我听不得么。” 夏荷上前福了福身,笑道:“主子,不过是一些浑话,您不必听的,今日是您的生辰,该高高兴兴的才是。” 她这样藏着掖着,惹得叶重锦更好奇,他转过头,对秋梓道:“那就秋梓姐姐说罢。” 秋梓素来是个一根筋的性子,压根不会转弯,听主子问话,自然坦言相告:“主子,前些日子有星孛降落在京郊,这件事,主子可听说过?” 星孛又作陨星,长星,乃是天外之物,在中原九州被视为祥瑞之兆,也有预示福祸的说法。因此每当有星孛落在人间,朝廷必重兵把守,不许寻常百姓靠近。 “你是说龙址山上那块石头。” 听说那块石头半夜落在山头上,引发山火,烧了小半片山林。 秋梓点头,道:“正是那块石头,原本朝廷派人把守着,可是昨夜竟降下天雷,将那星孛给劈开了,雷霆大将军带人去查探,却不料……在石坑里发现了一块石碑,还刻着字。” “石碑?” 叶重锦皱了下眉,他怎么不记得,那块破石头有这许多文章,前世,明明老老实实地被收在皇陵里,与顾氏列祖列宗相伴。 他忽而福至心灵,道:“你们支支吾吾的,可见那石碑上的字,与我有些干系。” 秋梓闻言,忽然涨红了脸,期期艾艾地说:“主子,那哪里是石碑啊,分明是一道圣旨。” 叶重锦听得越发糊涂,道:“说是碑文,怎么又成了圣旨,夏荷姐姐,你来说。” 夏荷见瞒不住了,只好实话实说。 “主子尚在娘胎时,先皇曾经赐下过一道圣旨,是把主子您赐给太子做正妃的,可后来,主子降生,却是个男娃,这婚事自然也就不作数了。可谁成想,昨夜从星孛里开采出的碑文,与当年那道圣旨竟是一般无二,上面还加盖着先帝的玺印呢。” 有个急性子的丫头,道:“不止呢,奴婢还听说,那石碑的背面,刻着主子您的生辰八字。” 秋梓道:“主子,如今外面都在传,说这是天赐良缘,主子合该是皇家的媳妇,还说什么先帝显灵赐婚,玄乎着呢。” 叶重锦揉了揉眉心,大清早的,真是让人不安生。 “罢了,先替我更衣。” 因是生辰,早前安氏已经着人备好了打赏的喜钱,叶重锦着人分发下去,下人们各个欢喜,嘴里念叨着吉祥话,把好奇之心压下去,只是看他的眼神,早与先前不同。 似乎是……敬畏? 叶重锦换上一身宝蓝水纹云锦缎,脚上穿着绣金长靴,暖白玉腰带系在腰间,夏荷替他将一头青丝梳理整齐,以玉簪束起,披在肩上,身段风流,眉目清朗,已然有几分叶家人的清贵高雅。 叶重锦望着铜镜,扯了下唇,今日这生辰宴,怕是没办法好好吃了。 他尚未踏入前厅,便听到老爷子拍着桌子,怒道:“老夫好好的乖孙,怎么就成了皇家的媳妇,什么天赐良缘,全是一派胡言!一派胡言!” 叶岩柏安抚道:“爹,您别气坏了身子,此事分明是皇帝的圈套,还需从长计议。” 安氏已经哭红了眼,哽咽着道:“皇帝的圈套也好,天赐良缘也罢,重要的是,咱们阿锦的心向着他,再怎么从长计议,也是枉然。” “夫人,你先别说这些丧气话……” 安氏还是哭:“我的心肝宝贝,千难万难养大,身子又弱,难道真要送进吃人的皇宫里,我的阿锦……” 叶重锦立在门前许久,心里又是愧疚,又是温暖。 前世,他是被家人卖进宫里的。这一世,家里每个人都在为他着想,他不能不动容。 他抬起眸,叶重晖正立在廊下看他。 “哥哥。”他唤。 叶重晖走到他跟前,垂眸看着他,低声问:“阿锦觉得欢喜么。” 叶重锦微微一怔,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 可以顺理成章地回到顾琛的身边,他该欢喜,可离开家人,他又有诸多不舍。 叶重晖伸手捏捏他的脸颊,见少年露出恼意,这才露出一丝浅笑,道:“若阿锦觉得欢喜,那便值了。” 毕竟,那石碑上的字迹,乃是出自他手。 第101章 生辰(上) 叶重锦虽然听不懂兄长的话, 但见他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庞,骤然露出一丝浅笑, 便也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。 他伸出一双白嫩的手,摆在叶重晖面前,叶重晖故意问:“这是何意。” 叶重锦道:“今年的生辰礼,阿锦还不曾见到,哥哥总不会忘了吧。” 叶重晖略一挑眉,道:“好似是真的忘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才不信, 自顾去翻他的衣袖和衣襟,嘟囔道:“谁忘了,哥哥也是不会忘的,一定藏在哪里了。” 把叶重晖全身都搜寻了一遍, 却什么也没找到。 兄弟二人大眼瞪小眼, 叶重锦只好道:“也罢,哥哥也是会忘的, 下回补上便是。” 这话里,竟是说不出的沮丧。 叶重晖抚着他软乎乎的头发, 道:“先前遣人送去观星台了, 阿锦用过膳再去找。” 叶重锦笑道:“早知道哥哥不会忘。”叶重晖亦弯起唇, 其实, 最重要的那份礼物, 他已然送出, 阿锦也已收到。 兄弟二人正说着话, 忽然听得屋内传来一阵惊呼。 “夫人, 夫人!快传大夫——” 两人先是一愣,随即快速冲入屋内。安氏正倒在叶岩柏的怀里,面色发白,脸上犹有泪痕,竟是生生哭晕过去了。 老爷子吓得不轻,连声道:“阿锦,晖儿,快派人去请大夫……” 叶重晖略一颔首,转身往外走去。 叶重锦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好几年,什么都学了一些,眼下倒是会切脉,连忙走上前,搭在母亲的细腕上。 丞相大人哪还有平素的淡定,嗓音都打颤,急问道:“阿锦,如何,你母亲可有要紧?” 叶重锦眸中闪过一抹异色,道:“父亲,你先等等。” 他又伸手去探脉,停顿片刻,才看向他爹,眼里透着一丝丝的诡异。 叶岩柏问:“怎么,莫非很严重?” 老爷子知道自己乖孙是什么脾气,若是他娘有要紧的,哪还能在这里打哑谜,可见已然无碍。 他道:“阿锦,快别吓唬你父亲了,他已经神智不清,你母亲这到底是什么病症。” 叶重锦道:“母亲这,这是滑脉……” 滑脉是一种判断女人有孕的脉象,有些病症,也会造成此脉象。但安氏素来无病无灾,气血充盈,断不会因哭几声就晕过去,因此,极有可能是动了胎气。 此言一出,叶岩柏与叶老爷子都是瞪大了眼,直直盯着安氏的腹部,皆是惊喜,只是一个是喜大于惊,另一个则是惊大于喜。 老爷子是怎么也没想到,他儿子看着堂堂正正的,背地里这样不正经,眼看长孙都是能当爹的年纪了,媳妇的肚子里,竟又出来个孙儿。 叶岩柏抱着媳妇的手都有些哆嗦了,他是真的高兴坏了,盼了这么些年,总该得个女儿了,他道:“爹,儿子先带容儿回房去。” 脸上的笑,是怎么都止不住。 老爷子忙唤人跟着他,怕他路上摔着,伤着媳妇肚子里的孩子。 叶重锦扶着老爷子入座,笑道:“如此一来,今日就只能劳烦爷爷陪阿锦吃长寿面了。” 一家子的愁云惨雾,被安氏这意外之喜给冲淡了不少,但老爷子心中还是气恼的,他捧在手心里,悉心疼宠了十多年的乖宝,无论如何也不想交给皇家。 老爷子板着脸,哼道:“也只能陪这一年了。” 叶重锦奇道:“爷爷说的是哪里话,阿锦每一年生辰,都是要爷爷陪着的。” 老爷子脸色缓和了一些,又问:“阿锦,先前你要爷爷替皇帝平反,可是因为你心系于他?” 叶重锦心头一惊,忙摇道:“阿锦是知恩图报。” 老爷子活了这么些年,真话假话还是能听得出来的,何况阿锦也没有刻意隐瞒。 他长叹一声,问:“阿锦,偏只能是他么,旁人就不行?” 叶重锦垂眸,片刻后抬起眼,道:“爷爷是知道阿锦的,素来趋利避害,最是狡猾不过的。” 关于这一点,老爷子倒是赞同地点点头。 叶重锦道:“顾琛有什么好的呢,他脾气差,自大狂妄,更重要的是,他是皇帝,是世上最难爱的一类人,跟他在一起,爷爷忧心,父母不喜,哥哥……哥哥也不开心,还会给叶家带来麻烦。他这样的人,我一点也不想与他扯上干系。” “那……” “爷爷,人的感情,若当真与理性相合,该有多好,阿锦也不必烦恼至此。” 老爷子听明白了,这孩子什么都明白,但让人把心给窃去了,他也无可奈何。 他忽然心疼起来,阿锦这孩子,自小最看重的便是家人,想必因此受了不少煎熬,若他生在寻常人家,也不必如此纠结,只因他是叶家人,平白多吃了许多苦头。 从娘胎里时,便是如此。 他心中感慨,温声道:“也罢,此事暂且不谈,先用膳吧,把爷爷的乖宝饿坏了,可就是罪过了。” 叶重锦咧开唇,笑道:“阿锦不饿,等哥哥回来,我们再用。” 老爷子自然应好,与他说旁的话。 ====== 早膳后,安氏也转醒过来,一屋子里都是人,倒是有些受惊。 叶重锦坐在她床边,唤道:“母亲。” 安氏看到儿子,眼泪便又掉下来,哭道:“我的阿锦,我的心肝啊……” 叶重锦忙扶住她,安慰道:“母亲莫哭,便是不替自己的身子着想,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宝宝着想啊。” 安氏一愣,任由叶岩柏用帕子给她擦眼泪。她呆呆地看着儿子,问:“肚子里的宝宝?” 叶重锦重重点头。 安氏抚着腹部,眉头一皱,算了算癸水之期,脸色一会青一会红的,难怪近日总是嘴馋,却原来又有了。她今年已是三十六,实在不是光彩的事,说出去,怕是要叫人家笑掉大牙。 她抬眼瞪叶岩柏,叶岩柏觍着脸赔笑,道:“夫人,说不得这胎就是闺女。” 安氏一听,觉得闺女甚好,贴心小棉袄,但转念一想,两个儿子都指望不上,就指着三宝能给叶家留一丝血脉了。 她摇摇头,道:“还是生儿子吧。” 叶岩柏道:“已有两个儿子,夫人还嫌不够么。” 安氏瞪他:“你莫不是忘了,为何要怀这胎了?” 叶岩柏这才想起自己当日说的话——三个儿子,总有一个能传继家业的。 见父母二人为了生儿生女,闹得不开心,叶重锦便道:“母亲这一胎,许是龙凤胎也说不定。” 他将前几日,在池水中发现一株并蒂莲之事说出来。 “我算过的,那院子的风水极好,乃是子嗣延绵的宝地,池中枯莲尚可起死回生,如今母亲又恰好有喜,乃是龙凤呈祥的吉兆。” 虽然叶岩柏不信这个,但多少得了些安慰。 安氏已是喜不自禁,她信佛,自然也信风水,何况阿锦是空尘大师的关门弟子,他既然说是龙凤胎,想来,是有几分把握的。 想到即将到来的小棉袄和三宝,她心里那叫一个熨帖。 但回头一看叶重锦乖巧的模样,又是悲从中来,抱住儿子,凄声哭道:“上苍是要用这两个孩子,来换走我的阿锦么,那我宁可不要了……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:“母亲,换不走的,阿锦永远是母亲的孩儿,您这话若是叫弟弟妹妹听见了,他们是会难过的。” 几个人又是好生劝慰一番,她才勉强止住。 叶重锦很是担忧,将来妹妹出世,是个爱哭鬼该怎么办,他是不喜欢的。 第102章 生辰(中) 从安氏的院子里出来, 夏荷将今日收到的礼单交给叶重锦看。 与往年的名册无甚差别, 只有一些亲近和熟悉之人。 除了家里人, 姚珍跟若瑶堂姐每年都会备上厚礼, 外祖父母年年送玉佛、菩萨, 已经快摆满一整个庵堂了, 两位舅舅的礼物从来中规中矩,算不得贵重,但也不会失了礼数,灵薇表姐倒是给他做了一个香囊, 金丝云缎,绣着几粒南海珍珠,贵气又不失雅致。 陆子延总会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, 今年送来一副麻将牌, 用兽骨雕刻的,涂上花色,极好看, 上面还附送了使用说明,很是别出心裁。 逍遥王更是随性,每年送来的礼物, 小到瓜果点心, 大到字画古董,但凡他自己喜欢的, 就都往叶重锦这里送。 再然后, 便是罗家二公子, 因与他哥哥关系亲近,每年的礼物都很贵重。 叶重锦视线下移,在末端瞥见了将军府。 顾雪怡会记得他的生辰,这让他很是意外。转念一想,未必是她记得,别人提醒的也未可知,例如那位刘军师。 既然送来了生辰礼,便是摒弃前嫌的意思了。 叶重锦弯起唇,把礼单递回夏荷手里,道:“暂且收入私库里,对了,外祖母赠的那尊翡翠玉佛,送到母亲房里。” 夏荷点头应喏。 两人一道回福宁院,已经是夏末,正午还是热的,叶重锦素来苦暑,夏荷撑着伞给他遮阳。 刚回屋歇了口气。 却见秋梓从门外跑进来,两腮生红,直喘气道:“主子,宫里来了几位公公,说是奉太后娘娘懿旨,接主子进宫来的。” 夏荷脸色一变,道:“太后娘娘怎会找主子,莫不是为了那碑文?” 叶重锦愣在当场。 记忆中,穆太后总是一副和善的模样,但其实城府极深,从来谋定而后动,如今皇帝尚未有动作,她怎会这般沉不住气。 亦或者,这其中有何蹊跷之处。 赶到前厅时,他哥哥已经在与宣旨太监起了争执。 那太监擦着汗,恭谨道:“叶大人请放心,太后娘娘素来和善,往日便极喜欢府上的小公子,定然不会为难于他。” 叶重晖依旧板着冷脸,道:“公公,舍弟素来顽劣,宫中又规矩森严,只带上两名家奴,时时提点两句,想来不是什么难事。” “叶大人,并非咱家不通融,只是太后懿旨在前,咱家不好违抗凤命,还请不要为难咱家。” 叶重锦踏入屋内,笑道:“哥哥,你这是做什么。” 叶重晖走到他跟前,替他理好衣襟,缓声道:“宫中礼仪繁复,哥哥怕你不知礼数,会因此被人刁难。” 叶重锦眨眨眼,心里一阵暖意上涌,他道:“阿锦虽然顽劣,该学的礼数还是学了的,哥哥不必挂心。” 叶重晖皱了皱眉,仍是不放心。 叶重锦便用小拇指,勾住哥哥的小拇指,笑说:“阿锦与哥哥约定,晚膳前,必定毫发无损地归来,如何?” 叶重晖只好点头。 ====== 穆太后的宫殿是永寿宫。 前世,宋离在此处吃了些苦头,如今回想当年,竟恍若隔世,不知不觉,已是经年。 这一次,他是叶重锦,叶家最宝贝的孩儿,便是再借穆娴雅一个胆,她也不敢为难他的。 叶重锦随着宫人进了内殿,那几位公公朝他行了一礼,便乖顺着退下了。这里不是太后会客的昌元殿,而是一间偏僻的侧殿,殿内昏暗,几盏烛火勉强维持一线光明,安静,冷清。按照礼数,叶重锦是不能入坐的,但他身子娇贵,站久了脚疼,寻思着若是有人进来,他即刻站起便是,总归此处昏暗,也瞧不清楚,谁还能治他的罪不成? 他便寻了把椅子坐下。 正郁闷,忽然瞧见地上亮起一根蜡烛,接着是第二根,第三根……原来地上排着一列红烛,引着一条路。 叶重锦先是一怔,随即便想通了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难怪,他道穆太后怎会找他,却原来找他的另有其人。 他站起身,循着烛火一步一步往里探寻。 绕过侧殿,又穿过一条很长的地下回廊,眼前是一座寝宫,寝宫门前挂着红色的丝绸锦缎,丝绸下悬着一朵艳丽的,开得灿烂的牡丹。叶重锦暗骂:“真是俗气。” 他伸手将那花摘下,置于鼻下轻嗅,香气却是不俗的。 他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寝宫里空旷安静,骤然光明,屋内挂了一室的画像,全是前世的他,回眸浅笑的,蹙眉思索的,冷淡的,狡黠的,张扬跋扈的……他循着画像往里走,直到看到最后一幅画,终于露出了笑。 那是一对新人,皆穿着一身大红的龙凤喜袍,一个英俊,一个美艳,素手相执,眸中带笑,佳偶天成。 正是他们二人。 叶重锦正要凑近了细看,忽然被人揽住后腰,跌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中。 男人低声唤道:“阿离……” 叶重锦笑道:“你竟耍这种手段。” “朕也不想,只是岳母大人怀有身孕,若是知道朕见你,她必定急得动胎气,届时阿离又要恼我,只好借太后的懿旨一用。” 叶重锦道:“谁是你岳母大人,莫要胡言乱语。” 顾琛故意凑到他耳边,问:“阿离不知道么,朕的岳母大人,自然是阿离的娘亲。” 叶重锦气恼,却拿他没法,抬手把人推开,走上前去研究那画像。 他笑道:“你这人,作画也是这样不羁,这艳丽的红,好似被你随手泼洒在画纸上,竟有些……” “嗯?” 叶重锦道:“竟有些说不出的神韵。”叫人心动。 顾琛难得听他夸自己,心里跟泡了蜜糖似的。又黏上去,把人纳入怀里,问:“朕的生辰礼,阿离可还满意?” 叶重锦只当他在说这画,便点头,矜持地说:“尚可。” 顾琛低声呢喃:“只是尚可么?阿离可知道,那块陨星质地坚硬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弄得粉碎,为了造成天雷劈坏的假象,又是烧山,又是挖坑,先帝的字迹难以描摹,为了刻出一模一样的字迹,朕还低声下气地去求别人……” 说起这件事,他心里犹有不甘。 他想给予阿离的幸福里,总有别人横插一脚,可他却毫无办法。 叶重锦也知道此事不易,转过脑袋,捧着男人的脸颊,踮起脚,在他下巴上轻轻落下一吻。 少年清淡的药香,混着一丝青涩的味道,瞬间侵入神魂之中,顾琛好似傻了一般,痴痴地望着他,以为自己还在梦里。 良久,他道:“这是阿锦第二次主动亲朕,上一回,还是朕十二岁那年遇刺,你可怜朕才亲的。” 这话里,怎么听怎么委屈。 叶重锦有些难为情,但被他抱在怀里,左右动弹不得,道:“我午膳没用,现下还饿着。” 顾琛便牵着他的手,一道进入内殿。 进去后,叶重锦才是真的惊讶起来,这殿里摆着他从小到大穿旧的所有衣物,从三岁起,一件不落。 叶重锦扫了一眼,小肚兜,小袜子,还有小棉袄,这人怕是有什么收集的怪癖。 他拾起一双小虎头鞋,只有食指的长短,小巧玲珑,可爱至极,他小时候穿着这双鞋,他爹娘,祖父,还有哥哥,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把他抱在怀里,任谁都抢不走。 他忍不住笑,道:“这双鞋是有一回父亲下朝,在街边的鞋铺买的,后来不合脚了,父亲说要拿去收藏,却怎么都找不到了,原来是被你偷去了。” 顾琛有一瞬间的不自在,但他很快稳住了,不讲道理道:“如今已经是朕的了,就连你也是朕的。” 叶重锦笑得很和善,他爹曾经扬言说,若是让他知道谁偷了他家乖宝的鞋,一定要教他好好做人。 第103章 生辰(下) 顾琛不知道他在偷笑什么, 只觉得少年莞尔浅笑时,小狐狸似的狡猾,透着一股子迷惑人的气息。 皇帝轻咳一声, 道:“先前不是喊饿,这会又勾朕,午膳还想不想用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很是无辜, 他何时勾他了? 顾琛显然不想听他解释, 抚着他水润的唇瓣, 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,这才心满意足,牵着他往里走。 “……”呵。 早有人布好膳桌,摆满佳肴珍馐,琼浆玉露, 最边上摆着一个白瓷药碗, 盛着褐色汤汁, 是叶重锦每日服用的那种, 味道分毫不差。 顾琛持起汤匙, 一勺一勺地喂他, 叶重锦不耐烦,端起汤碗,一饮而下, 而后蹙着眉头, 漂亮的脸蛋皱在一起, 吐着舌, 道:“喝了这么些年,还是不喜欢这滋味。” 顾琛失笑,捻起一粒果脯递到他唇边,叶重锦便用舌尖舔了下,确定是甜的,才给含进嘴里。 他鼓着腮,眯着一双明媚的杏眸,一副得救了的模样,惹得男人心里发痒,又给他抱到腿上。 少年的脊背贴着他的胸膛,感觉到男人的下巴搭在他的肩上,呼吸声就在耳畔,他浑身都不自在,闹着要下去,道:“我又不是小孩,实际的年岁比你还大,快放我下去。” 顾琛气息有些不稳,咬牙道:“不放。” 他的嗓音太过低沉,好似在压抑着什么,叶重锦脸颊一红,他闹不过这淫棍,说到底,就是脸皮太薄。 顾琛不知道他的想法,自顾往他盘子里夹菜,俨然一副正人君子的风范,道:“阿离,等用过午膳,我们再筹划大婚事宜。” 叶重锦奇怪地问:“这有何可筹划的,帝王大婚,不都是按照祖宗规制么。” 顾琛道:“虽说要按着礼制来,但里面可做的文章不少,就好比龙凤喜服,朕着人做了几十种样式,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,总该一一过眼才好做抉择,还有宫殿的陈设,屏风的样式,殿里种的花草植株,以及宫人侍婢,都要由阿离亲自挑选……” 叶重锦窝在他怀里,听着他一样样地细数,心里也止不住憧憬起来,原来这些琐碎小事,也会叫人感到幸福。 就好似,他们只是一对寻常的新人,正为了即将到来的婚宴而烦恼着,也甜蜜着。 用过午膳,叶重锦兀自漱口,顾琛贴在他圆润的肚皮上,道:“这里莫不是有了朕的皇儿?” 听他说这等混账话,叶重锦笑骂:“便是有了,那也不是你的。” 这话可不好随便乱说,顾琛一听脸就黑了,幽幽地问:“不是朕的,那是何人的?” 叶重锦噎住,顾琛逼近他,又问:“除了朕还会是谁?” 叶重锦蹙起眉,抬手把他给推开,气恼道:“反正不是你的,你与我又没成事……”他蓦地停顿住,心说都怪这个幼稚鬼,竟把他给绕进去了。 他停住话头,问:“不是说要看喜服,这便去吧。” 顾琛望着他若有所思,忽然开口道:“朕忽然想到,喜服到底是上身才能看出效果,只是看,怕是会走眼。” “左右都是尚衣局的手艺,能差到哪里去。” 顾琛笑了笑,说:“阿离就试给朕看吧。” 抱着怀里的小孩往内殿走去,殿内挂着几十套的大红喜袍,既保有传统凤袍的华贵典雅,又有男子衣饰的大气稳重,袖口处绣着浅淡的龙纹,绣工极精湛,入目全是热烈的大红,充斥了整间宫殿,难怪顾琛会忍不住作画,换成是他,也要被迷了眼,乱了心。 他正在认真地挑选,顾琛已经解下他腰间的白玉腰带,把他放在一旁的美人椅上。 叶重锦握住他的手,笑道:“莫要胡闹,这么多,哪试得完。” 顾琛赌气地说:“阿离是不是觉得朕没用,你就在朕的眼前,分明触手可及,朕却什么都不敢做。” 叶重锦愣了愣,随即绽开一抹笑颜。 他揪着男人的衣襟,认真地说道:“你这人一向没什么耐心,却肯等我这么多年,我心里很欢喜。” 顾琛望着他的笑,耳根不自觉泛红。 他伸手将人揽入怀中,叹道:“朕的耐心,都给了你。” ======= 相府。 午膳时,安氏没见着自己儿子,心里一凉,问:“阿锦去哪了?” 叶重晖正要如实回答,他爹轻咳一声,道:“去窦先生那里听学问了,早前约好的,不便推辞。” 安氏点点头,虽不喜这窦先生不通人情,在儿子生辰之日还讲学,但好歹不是见皇帝去了,也好,也好。 她这边刚放下心,家仆便来传话,说:“窦先生家仆送来一份生辰礼,还有一幅生辰贺词。” 屋内安静下来。 叶重晖道:“告诉那人,就说小少爷改日登门拜访,亲自向窦先生道谢。” 家仆领命退下。 安氏放下碗筷,想不明白,道:“阿锦去了窦先生府上,礼物一并带回来便是,为何要劳烦人家走这一趟,晖儿说的改日拜访,又是何意。” 叶岩柏:“……” 老爷子也皱眉看着他,道:“你又在隐瞒什么,一家人重要的是坦诚相对,你事事隐瞒,岂不是让家人离了心。” 叶岩柏只好坦白:“阿锦奉太后懿旨进宫了。” 安氏一愣,她思考事情习惯推己及人,她不希望儿子嫁给男人,私心以为,太后也不希望皇帝娶她家阿锦,所以她们应该是站在同一边的,说不定,有太后在前阻碍,阿锦会进不了宫。 思及此处,她松了口气,道:“太后娘娘以往就喜欢咱们家阿锦,应该不会为难他,咱们用膳吧,爹,今日这鸡汤火候足,您多喝一点。” 老太爷忙应好。 一家老小见她胃口大增,皆是面面相觑。 ======= 叶重晖回到墨园,院子里的婢女躬身道:“主子,安家公子来了,此时在亭中等候。” 叶重晖颔首,“退下吧。” 他缓步踏入竹林,亭中坐着一个紫衣少年,坐在轮椅上,望着飘洒的竹叶发怔。 听到脚步声,安启明转过来,笑道:“恒之表哥。” 叶重晖应了一声,问:“可是有不明白的学问。” “正是。”安启明将带来的卷册铺展在石桌上,谨慎问道:“余昭是否来得太勤,惹得表哥厌烦了。” 叶重晖兀自浏览卷册,淡道:“何出此言。” 安启明望着他出尘的面容,快速敛去眸中的情绪,道:“因为,恒之表哥似乎心情不佳。” 叶重晖顿了顿,道:“与你无关。” 安启明眸色微暗,问:“那么,是为了龙址山上,那块天外碑文?恒之表哥真的相信‘天赐良缘’这个说法吗?” 叶重晖依旧翻阅卷册,并不作答。 安启明拾起桌案上的卷宗,道:“此乃《山水奇谈·卷一》,出自前朝一个有名的酒肉和尚,灵枢子之手,以山水之名书万物之灵,余昭花了不少银两才购得此书。不过……以恒之表哥的眼力,应该看得出来,此书乃是赝品。” 叶重晖不答。 “余昭爱好古典文籍,家中书房里的藏书达上万卷,真真假假一向分的清明,至今,也只有这一册书卷,叫我看走了眼。这世上善仿字之人算不得少,但能够以假乱真,化形入神,让我也分不清的,唯有表哥你一人而已。” 叶重晖道:“你想说什么。” 安启明漫不经心地翻阅书册,道:“余昭想说,此书出自表哥之手,那碑文,亦是如此。” 叶重晖依旧神色淡淡,眸中无波无澜。 “所以?” 安启明垂下眸,再抬眸时,已然笑得温良无害,他道:“余昭只是好奇,表哥一向刚正不阿,怎么会替皇室故弄玄虚,愚弄黎民百姓,又或者,表哥有把柄握在皇帝手上,被他威逼的不成?” 一阵凉风拂过,竹林深处飒飒作响。 叶重晖一袭素白锦衣立于亭中,寒玉似的面庞,染上一抹极淡的笑。 “似乎,在你们眼中,叶恒之总是正直之人。” 安启明愣住。 叶重晖道:“其实不然,我的本性其实恶劣的很,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,皆是为了叶家,为了保阿锦周全,否则这天下,这黎民苍生,又与我何干。阿锦年幼时,总说我是坏人,说我虚伪,他却不知,哥哥的好坏全是为了他。” “为了我弟弟,叶恒之可以是菩萨,亦可以是罗刹。” 安启明坐在轮椅上,漫不经心地问:“表哥与我说这些,是什么意思。” “只是提醒你,你接近我有何目的,我并不在乎,但你若伤了阿锦,我必定饶不了你。” 安启明脸色有一瞬间变动,但也仅仅是瞬间。 片刻后,他低笑道:“原以为可以更好地与你相处,可惜了,余昭就此告辞。” 他推着轮椅,缓缓出了庭院。 他们本是同类,为了想保护的人,可以不择手段。 第104章 花魁 叶重锦在晚膳前被送回相府。 安氏拉着儿子问东问西, 想打听出太后是什么意思。叶重锦压根没见着穆太后, 哪里知道她是什么意思, 只得打太极糊弄了过去。 他越是含糊其辞,安氏心里越踏实, 觉得太后娘娘一定是反对这门亲事的,如此一来,她又安心了不少。 过了几日, 陆子延来相府看他。 一见到叶重锦,就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:“锦兄,恭喜你喜结良缘, 觅得如意郎君。” 叶重锦睨他, 道:“你若是来讨打的, 我这便成全你。” 陆子延哼道:“你想打便打吧,总归你有圣上撑腰,我只能受着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一愣,笑问他:“你这阴阳怪气的, 是怎么个意思,上回你说了那样大逆不道之言,陛下都不曾重罚你, 只是将你送回侯府, 你还有什么不满的。” 陆子延嘟囔道:“虽说没有重罚, 可也吓得不轻。” 他坐在叶重锦身旁, 夺过他手里的茶水, 兀自饮下, 道:“阿锦和陛下,是什么时候好上的。” 叶重锦重新斟了一杯茶水,轻抿了一口。 他笑道:“真正算起来,也不过近两个月的事,只是身份悬殊,我其实并未存有希望,如今,已然是意外之喜。” 陆子延了然地点点头,心里到底存了些忧虑。因为历史上,桓元帝一直没有立后,而是心系一位宦臣。他担心,若是日后那人出现,届时皇帝变心,那阿锦岂不是很可怜。 他犹犹豫豫地问:“我上回对你说的话,你可还记得?” 叶重锦问:“你是说老道士的预言。” 陆子延点头,道:“有些事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若你当真喜欢圣上,愿意为了他抛却自由,踏入那道宫门,那么,一定要过得幸福,才对得起你失去的东西。” 叶重锦望着他,只觉得这一刻,陆子延看上去不似平时的没心没肺,反而,有几分可靠。 他展颜一笑,应道:“子延的话,我自然是听的。” 他穿着一件浅紫色薄衫,白生生的脸蛋,朱唇似染朝露玫瑰,一双明眸熠熠生辉,少年初初长成,其风姿已然无可比拟。 陆子延忍不住叹道,“也是,你这样的美人儿,若是爱上,哪还有逃脱的可能。”或许,历史并非无可更改。 叶重锦失笑,陆子延一贯言辞夸张,他也不当真,命人上些茶点。 陆子延问:“上回给你备的生辰礼,你可还满意?” 叶重锦道:“自然是满意的,只是似乎过于贵重了些,下回你生辰,我少不得多费些心思。” “正是为了这个呢。”陆子延哼笑:“偏你每回图省事,那些古董字画虽说值钱,可你送的,我也不好意思卖出去,放在家里,又觉得没甚用处,实在着人恼。” 叶重锦被他逗得直笑。 陆子延又问:“听说你娘有孕了?还是龙凤胎?如今外面都在传,说是先皇弥补叶家,让你们家子嗣延绵,不过我是不信的,我宁愿相信是你日日去金光寺,一片赤诚打动了佛祖,才给赐的福气。” 叶重锦听他提起弟弟妹妹,顿时来劲了,把自己院子里的风水,还有那株并蒂莲的事说了,言语间多有自夸,道:“子延,我娘这一胎,是我给请来的。” 陆子延听得一愣一愣的。 不过说来也玄乎,叶相都是快不惑之年的人,怎么比他舅舅还顶用些。 他虚心请教,道:“阿锦,你既然有这等本事,不如教教我,这风水要怎么设,比较容易助兴。” 叶重锦道:“这要看,是助谁的兴,为何事助兴。” 陆子延也不嫌臊得慌,凑他耳边就道:“自然是房事上的,就比如一个人,他那方面不行,怎么个布局能够让他变得行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听得耳尖都红了,把他推开,骂道:“小流氓,你才几岁,就想着这种事。” 陆子延不高兴了,说:“我几岁,也比你年岁大。” 这一点他是很自信的,他穿越来的时候都十九了,加起来肯定是比阿锦年岁大的。 叶重锦想法也是一样,他活了两辈子,所以理所当然拿陆子延当弟弟看。 两人都在心里有种迷之优越感。 陆子延缠着他问:“阿锦,到底有没有法子。” 叶重锦摇头,“哪有这样的风水,不过若是这种毛病,宫廷里倒是有些秘药,既不会伤及男子精血,也可助兴,只是……” “只是什么?” 叶重锦轻咳一声,道:“只是用量须得谨慎,若是身体孱弱之人,用得多了,自然不好,若是原本就很勇猛的人,用了这个药,那只怕是有些吓人的。” 关于这一点,陆子延丝毫也不担心,他每次把陆凛撩拨成那副模样,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,可见是肾亏得不行。 他道:“好阿锦,这种秘药,你替我弄一些来可好?” 叶重锦狐疑地看他,问:“你要用这个药?” 他理所当然地忽略了陆凛,那男人不论怎么看,也不像是需要这种药的人。 陆子延脸一黑,但也不敢说实话,只好点头认了。 “不错,正是我要用。” 叶重锦扑哧一笑,点头道:“好好,我想办法给你弄来,等我的好消息。” ======= “天降碑文,赐福大邱”之事很快传遍了中原九州,朝廷亦是暗流涌动,其中以太皇太后的母族,上官氏族为首。 当年,上官氏族为保全先帝的太子之位,主动请辞,归隐山林,庞然大族一夕崩塌。太宗皇帝离世后,先帝即位,上官氏族又逐渐回归都城,但远不及当年京城第一氏族的辉煌。 桓元帝登上皇位后,迟迟未立后纳妃,上官家早有打算,将族中嫡女送入宫中,有太皇太后帮衬,后位自然是唾手可得。 却不料,天降横祸,上官家难免心急起来。 慈宁宫。 太皇太后收到宫外的密信,念了句阿弥陀佛,并未拆封,却是径自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。 昏暗的大殿内,散发着纸张燃尽的烟火气。 她手里转着佛珠,老迈的面庞染着风霜的痕迹,缓缓说道:“告诉你们上官大人,陛下乃是真龙天子,远非池鱼所能及,他若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,就收起那些无谓的心思,夹着尾巴做人,否则,哀家也是保不住他的。” 传信的婢女连忙磕头遵旨,小心翼翼地退下了。 此事无声无息,只是几天后,太皇太后宫里一名婢女失足落水身亡。 桓元帝担忧皇祖母受惊,亲自送去了好些珍稀补品,又请她入住万福宫,给足了太皇太后体面。 京中局势逐渐平息下来。 塞北三城曾得桓元帝庇护,感怀圣恩,率先送来贺喜文书,其他的州县皆在观望,端看圣意如何。 顾琛收到文书,自然龙心大悦,曰:重赏。 于是中原各州纷纷效仿,请陛下遵从天意,立叶家次子为后。“天碑做媒”一时传为佳话。 ======= 入夜,京城烟柳巷,无声楼。 两名年轻男子踏入楼中,要了一间雅室,两壶清酒。 其中一名男子替另一人斟了一壶酒,说:“公子,您大婚在即,来这种烟花柳巷,当真无碍?”被称为公子的男子冷睨他一眼,道:“若是泄露出去,第一个问你的罪。” 那男子毫不在意,只笑道:“总归是为了办正事来的,即便叶公子知晓,想来也会谅解公子您……” “莫子枫,你是故意要惹恼我?” “属下不敢。” 男子轻哼一声,站起身走到窗边,推开细缝向外看了一眼,问:“这地方,倒是个妙处。” “既然来了,公子不妨享乐一回,总归要成婚了,您守身如玉守了两辈子,到时入了洞房,什么都不会,岂不是叫叶公子笑话您。” 顾琛冷冷地看他,道:“你这是自己成不了事,希望全天下的有情人都与你作陪才好?” 莫怀轩一噎,不言语了。 顾琛问:“你说,线索追查到这里就断了,如此说来,这楼里应该藏着前朝的蟑螂鼠辈。” 莫怀轩低声道:“朝廷官员中,十位,就有九位来过烟柳巷,要说收集情报,散播谣言,最便捷,也最无从追查之处,一是茶楼酒馆,二便是赌坊青楼,因而这烟柳巷便格外引人注目。而烟柳巷最深处的这个无声楼,我派人追查数月,竟是毫无头绪,连老板是谁都查不分明。” 顾琛颔首,斟了一壶酒,勾唇道:“十位有九位来过……我倒是好奇,那一位没来过的,莫非是我未来的大舅哥,叶恒之。” 他话语间分明是肯定的语气。 莫怀轩却勾唇一笑:“非也,叶大人也来过一回,好似是因为好奇,只品了两杯茶,便匆匆离去。” 顾琛挑了下眉,“那是镇远侯?” 莫怀轩又摇了摇头,道:“镇远侯曾带着大理寺的人,来此办过案,就连叶相都曾经被晟王爷硬拽来开过眼界。” 皇帝把朝中官员排查了一遍,失笑道:“那人总不会是你。” 莫怀轩这才颔首,道:“属下的确是第一回 来此处,这都要托公子你的福。” 顾琛轻嗤一声,道:“如此说来,这无声楼的确是有些扎眼。” 如此神秘的秦楼楚馆,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。 正说着话,忽然听得外间传来喧闹声,这无声楼虽说是供人取乐之处,却一向安静,只能听得到丝竹管弦,棋子落盘之声。 二人相视一眼,大步走出去,抓住下楼的一位客人,问:“楼下何故喧哗。” 那男人见他们穿得富贵,忙答道:“公子有所不知,今日是每月一次的花魁日。” 莫怀轩奇道:“一群男人,也选花魁?” 那男人皱起眉,面露不满,言道:“这位公子此言有失偏颇,都是出卖皮相的,女人选得,男人就选不得么,如今当今圣上都要立男后了,这小倌馆还不兴选男花魁么,总归都是一夜值千金的美人儿,公子若是无意,别耽搁在下看热闹。” 说完,急匆匆下楼去了。 顾琛低笑一声,道:“去看看是什么名堂。” 莫怀轩点头,二人一道下了楼。 大堂中央有一个高台,挂着红色丝绸帘幕,中央立着个清丽佳人,眸中含笑,的确是极美的。 他坐在高台正中央,指尖轻抚琴弦。 有人说道:“这位是无声楼的头牌,寒烟公子,好几届的花魁了,可惜无人买得起他的处子身。” 有人问:“有多高?” 那人答:“不求无价宝,但求一心人。” 此言之意,他是要寻个情投意合的才肯屈身。 便有人嗤笑道:“不过是个小倌,却自命清高,待容颜不再,还不是任人践踏的份。” 待一曲终了,寒烟退到一旁,又陆续有其他美人上前演奏歌舞,各个容貌不俗,气质却各不相同,只是都差了寒烟一截,那是骨子里带的矜持,他什么都不做,端坐在一旁,便让人只想将他压在身下蹂躏,看他如何哭泣求饶。 如无意外,此番花魁依然是他。 台上歌舞袅袅,台下的男人们看得口干舌燥,只等着结束出价竞拍。 有个老妈妈走上台,道:“今日赶巧,还有一位美人儿,看中了咱们无声楼花魁的赏金,想与我们寒烟公子一比高下,有请悠公子。” 场面一时间沸腾起来。 顾琛与莫怀轩在人群外寻了一张桌子,自顾饮茶。 莫怀轩原本兴致缺缺,待抬起眸时,手里的白瓷杯盏骤然捏得粉碎,“悠儿……” 台上穿着红色舞衣的,蒙着面纱的少年,不是别人,正是一脸迷糊的顾悠,一双杏瞳泛着水光,如小兽幼崽一般,好似被人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,无辜,又惹人怜惜。 台下传来一阵吸气声。 顾悠看着台下,陆子延正在给他打气。 叶重锦道:“你打碎了人家的紫玉屏风,就让悠儿上去跳舞,若是让他皇兄知道,有你好果子吃。” 陆子延有恃无恐,道:“圣上哪会来这种地方,咱们悠儿又蒙着脸,我就不信谁能认得出来。” “……” 顾悠看着陆子延的口型,想起他先前教他的舞蹈,便挥着水袖跳起来。 他的舞姿实在算不上优美,但轻薄的红纱露出的一截雪腕,纤细柔软的腰肢微微摆动,青丝落在脸侧,垂在胸前,眼里含着水光,他认真地跳着舞,完全不知道,此时有多少人为他迷了魂。 陆子延看得脸颊泛红,小声道:“我,我好像是做得不对,总觉得吃亏了。” 叶重锦气得想打他。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呵,他蓦地转过身,眼前是一名高大的男子,贴得极近,身穿一袭黑色云纹华服,相貌平平,只是那双深邃的黑眸太过熟悉。 叶重锦一愣,呐呐地问:“是……顾琛?” 顾琛按捺住恼火,把少年拉入怀里,咬牙低声问:“你们怎么会在这里,这又是谁的主意。” 他的弟弟,在这种地方给一群男人跳舞,他恨不得让京兆府来抓人,将这些男人淫秽的眼睛全都挖了才好。 旁边的陆子延面露惊恐,他脑子转的快,又经常跟他舅舅一起办案,知道这个朝代的易容术出神入化。眼前这名男子,相貌平平,但是浑身的煞气根本挡不住,还与阿锦如此亲密,不用想也知道是谁。 他眼前一黑,今天这条小命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。 叶重锦硬着头皮,道:“是……是我。” “嗯?” 叶重锦道:“对不起,我自己想看悠儿跳舞,才想出这个主意的,你别生气。” 顾琛拧着眉看他,道:“你为了别人骗我。” “……”关注点是不是偏了? “以后不许与他往来。” 叶重锦回头看了眼魂不附体的陆子延,轻点了下头,经过这件事,陆子延暂时也不敢找他玩了。 此时,顾悠跳完了舞。 他松了口气,脸颊弥散着红晕,朝台下的陆子延和叶重锦笑,眼眸弯弯,灿若星辰。 又是一阵吸气声。 无声楼的花魁之名,竟如此轻易地,被一个半路闯出来的少年给夺了去。 顾悠办完事,想到台下去找朋友们,却被那位老妈妈给拉住,道:“悠公子,你不想要花魁的赏金了?” 顾悠点点头,说:“想要的。” 那老妈妈眯着眼笑起来,朝台下道:“各位官人请出价吧,起价白银一千两。” “一千一百两。” “一千五百两。” “两千两。” …… 喊价一声高过一声,叶重锦与陆子延对视一眼,知道不好,他们被老鸨给骗了。 先前说好,只跳一舞,给客人们来点新鲜的,好招揽客人,如今那老妈妈却起了心思,想把顾悠的初次一起卖了。 陆子延眼神一凝,竟敢跟他耍心眼,当他好欺负?他此时振臂一呼,大理寺的兄弟们就会立刻涌进来,把她小小的无声楼给一锅端了。 他正要动作,却被叶重锦按住,道:“且再看看。” “看什么?看悠儿值多少银两吗?” 叶重锦只摇头,他虽然不清楚,但顾琛没有开口,说明他有自己的打算。 就在喊价到了“五千两”时,人群外,一道低沉的嗓音道:“五千两,黄金。” 无声楼历来花魁,不曾喊出过这个价格。此价一出,再无人竞价。 美人虽美,到底不值得倾家荡产。 顾悠循声看过去,一个哥哥坐在桌旁,垂眸抿了口茶水,那张脸他不认得,只是方才的声音很熟悉,他歪了歪脑袋,却怎么也想不起来。 老鸨笑道:“这位公子看着面生,出手却阔绰,咱们悠公子的初夜便是属于您的了。” 莫怀轩攥紧掌心,破碎的瓷片割得他鲜血淋漓,但心里是畅快的。 至少,这一晚,悠儿会陪着他。 因为,这一晚他不是莫怀轩,不是伤他至深的轩哥哥,仅仅是一个陌生人。 ======= 顾悠被人送进一间厢房,他怯生生地往里走,屋里很黑,他有些害怕。 窗边坐着的是方才见到的哥哥,他正在饮酒,怀轩哥哥说过,有这种气味的茶,叫做酒,喝多了会醉。 莫怀轩看到他,笑道:“过来。” 顾悠就走上前,乖巧地坐在桌边。 “老嬷嬷说,你会给我银两,所以我要听你的话。” 莫怀轩忍不住一笑,想伸手碰他的脸颊,却被他躲过。 他愣了下,垂眸收了手,险些忘了,他现在不是悠儿的轩哥哥,只是一个陌生人。 “悠儿为什么想要银两?” “因为子延打碎了屏风,要赔偿,很贵,子延怕他舅舅知道,他偷偷来这里,就跟老板商量。”莫怀轩叹道:“傻悠儿,他打碎了屏风,怎么要你来跳舞。” 顾悠道:“因为,我年岁最大,要保护他们。” 莫怀轩唇角微弯,握住他白皙的指尖,道:“你知道,他们要你来是做什么吗?” 顾悠想抽回指尖,却被握得很紧,他小声道:“听你的话,你让我做什么,就做什么。” “我说什么你都听吗?” 顾悠点头。 莫怀轩便指着自己的脸颊,道:“亲我一下如何。” 顾悠抿着唇,摇了摇脑袋,“这个不可以,怀轩哥哥说过,不能随便亲别人,也不能让人亲我。” 莫怀轩的心霎时间软成了一滩水,他故意道:“怀轩哥哥是什么人,你为何要听他的话。” 顾悠怔了怔,杏眸中水光微晃,微启唇瓣,又垂下了脑袋。 莫怀轩只当他不知如何作答,也不计较,兀自倒了一壶酒。 顾悠趴在桌上,看他一壶接一壶地喝,小声提醒:“怀轩哥哥说了,酒喝多,会醉。” 莫怀轩抬眸看他,少年穿着一身红色薄纱,肌肤白皙胜雪,艳丽的容色,在红烛映照下越发撩人。 先前少年在高台上跳舞,脚好似不是踩在地上,而是踏在他的心上。他想把他关起来,不让旁人看一眼,可事实上,他尚且不敢以真面目见他。 悠儿,他的妻。 他低笑道:“醉了也好,我只怕醉不了,夜夜梦到你哭,说再也不要喜欢我。” “悠儿,你可知晓,酒是好东西,一醉方解千愁。” 顾悠默默听着,觉得好奇,既然是好东西,喝一些也不妨事的,他捧起一壶白瓷酒壶,小口地喝着。 虽然辛辣,但也并非难以下咽,反而有些别样的滋味,喝完后,好像胸口就烧了起来。 他嘟囔道:“浑身都热了起来。” 莫怀轩回过神来时,他已然一壶下肚,眼里全是醉意,嘟着水润的唇说梦话。 莫怀轩忙把那酒壶推开,蹙眉道:“谁让你喝的。” 顾悠说:“你说了,是好东西……” “……” 莫怀轩被他气笑了,捏了捏少年的鼻尖,把人抱去床上。 顾悠窝在他怀里,轻轻蹭了蹭男人的胸膛,不肯去床上,拽着他的衣襟,说:“是怀轩哥哥的味道……” 莫怀轩轻叹道:“口口声声念着怀轩哥哥,可也不见你喜欢他。” “喜欢的……悠儿,喜欢怀轩哥哥……” 莫怀轩骤然顿住。 怀里少年眨着水眸,眼眶泛红,小声道:“可是悠儿不能说,怀轩哥哥会讨厌我,他说,我不该喜欢他。” 莫怀轩心里百感交集,好似浸泡在油锅里,却又好似一瞬间,从地狱到了九重天宫,冰火两重也不过如此了。 他俯下身,吻上顾悠两瓣水润的唇,少年便开始低泣着要逃,他心里记着,不能让别人碰他。 莫怀轩只好出去揭了人皮面具,顾悠醉得不轻,一见到熟悉的面庞,便攀上他的肩,委屈地说被别人亲了。 莫怀轩只好用自己的吻,覆盖“别人”的吻。 第105章 帝星 而此时, 另一间厢房里。 叶重锦正压着某位帝王, 指着他的鼻,质问道:“先前在人前给你体面,如今没人了, 你倒是给我说说,你怎么会在无声楼?” 顾琛一愣,握住他的指尖,置于唇边亲了一下,笑道:“是为了办正事来的。” 叶重锦将信将疑,道:“什么正事。” 顾琛正待开口, 骤然蹙起眉头,他抱着怀中的少年移到窗边,只看到一片残影。 影卫已经追了出去。 “这些蝼蚁, 当真是烦人。”他低声嘲弄道。 “什么蝼蚁?” 顾琛把他放在桌上,捏了捏他的脸颊, 道:“前朝那些斩不尽杀不绝的蝼蚁,总是在朕眼前瞎晃, 烦人得很。” “你伪装成这副模样, 他们还能找到你,可见不容小觑。” 顾琛定定地看着他, 并不言语。 叶重锦一愣, 脸红了红。是了, 原本该认不出来的, 都是因为他的出现, 才让顾琛暴露了身份。 他小声道:“也对,这次是我有错。原本是听说无声楼的寒烟公子生得极美,想一饱眼福的,不料卷入祸事,抱歉,以后都不会了。” 顾琛笑道:“有何好抱歉的,阿离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便是,朕希望你,过的比谁都自由,便是如陆子延那样,整日惹是生非,朕也觉得高兴。” 叶重锦扑哧一笑,道:“这怕是不能的,我再如何胡来,也是比不上他。” 顾琛点点头,显然也是赞同的。 他斟了一杯热茶,小心喂小孩喝,言道:“不过还是要远着他一些,他的身份……有些麻烦。” 见怀中少年面露困惑,他犹豫了一瞬,终于还是开口。 “你可知晓陆子延的身世?” 叶重锦道:“倒是听子延自己说过,他娘亲是老侯爷的养女,跟人私奔去了,过了两年,在荒郊野岭生下他,紧接着便撒手人寰,至于他爹,似乎并无踪影。” 顾琛道:“陆子延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当年前朝覆灭,有人在宫里放了一场大火,前朝皇室大多死于火中,但其实,少了一人,是当时只有十岁的前朝皇子,慕容枢,曾有人看见,天下第一神厨姚一刀带着皇室中人逃出了皇宫。” “为了追寻姚一刀的踪迹,父皇曾经派了不少人去追查,但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前朝虽然覆灭,忠心的臣子尚存,有这些人暗中掩护,竟是让他们逃出了京城,至今,也只能寻到一些蛛丝马迹。” 叶重锦问道:“这与陆子延有何干系?” 顾琛道:“接下来要说的,是朕前世查到的线索。在十八年前,姚一刀曾在京城露过面,四处寻访名医,同行有一名孱弱的男子,年纪与慕容枢相合,也是那一年,老侯爷的养女,陆欣然与人私定终身,离开京城,三年后,在京郊龙址山产下一子,那孩子便是陆子延。” “仅凭这些……” “仅凭这些,自然说明不了什么,但当初陆凛接回来的孩子,已经足月,他娘是难产离世的,那么,那孩子是如何在荒郊野岭活了一个月的?” 叶重锦抿着唇,不知如何作答。 “而且,姚珍曾说过,十五年前,他在龙址山上,见过一个面带伤疤的老者,那老者传授他菜谱和刀法,正是当年名动天下的《姚氏食谱》,以及《星月三十六式》,他甚至,还听到了马车里传出了婴孩的啼哭声。” 如果说,先前的一切只是推测,那么姚珍的刀谱和菜谱,便是真凭实据,再无辩解的可能。 陆子延,的确是前朝遗孤。 顾琛将他的手包在掌心里,笑道:“阿离大可不必替他担忧,这些事,朕前世便都知情了,若要动他,他早投胎去了。” 叶重锦应道:“正是,陆子延那样的人,哪里能造得了反。” 话虽如此,他心里也清楚,有些事,不是简单的是非黑白说得清的。 即便陆子延从未有过反叛之心,但他体内的血脉,注定他从一出生起,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。 更何况,前朝乱党一直在朝中兴风作浪,陆子延的皇室血统,迟早会招来祸端。 顾琛抱住怀中的少年,叹道:“阿离,你有朕护着,陆子延,自然也有护着他的人。” 这话倒是说得熨帖。 叶重锦弯起唇,凑上去亲了一下男人的下巴。 堂堂帝王,竟被这连“吻”尚且算不上的动作迷住了心神,怔愣了十数息,他放开怀中的男孩,转身把人皮面具撕了,又洗干净脸,才回转身,道:“方才的不算,再亲一回。” “怎么不算。” 叶重锦推开他,爬到榻上去睡觉。 顾琛追过去,指着下巴,道:“方才隔了一层面具,怎么能算。” 叶重锦已经盖上被子,顾琛硬是钻进被窝里,缠着他要亲,叶重锦被他闹得没法子,只好凑过去,敷衍地亲了一回。 那男人像是占了大便宜似的,傻乐了好一会才安生。 ======= 次日,叶重锦被皇帝送回府上,安氏已经麻木,抚着四个多月的肚皮,暗自神伤。 自打“天碑做媒”的说法传开,她每回出门,都要被人围着贺喜,口口声声说着天赐良缘,好似嫁儿子是天大的喜事一样,听得多了,连她自己也快相信了。 叶岩柏却很不满,对皇帝道:“陛下,臣有话要说。” 顾琛听他如此说,便知道又来了。 上回阿锦在宫里,把那双小虎头鞋给偷了回去,被叶相看见了,少不得要追问一番,这才知道,原来当年皇帝就存着心思要跟他抢儿子了,不仅是抢儿子,连儿子的鞋都要抢,那是一个怒火中烧。 隔日,叶相带着御史台的几个御史大夫,去给皇帝上课,礼义廉耻说了一整天,直把顾琛脸都给黑了。 叶相神清气爽,道:“臣明日再来。” 如此循环往复数日,以至于顾琛如今看见老丈人就避开走,怕被他捉去上课。 他如今总算是知晓,当年他父皇为何如此忌惮叶岩柏了。 这老家伙既是叶氏嫡脉,又是当朝丞相,还是曾经的太子太傅,如今的帝师。当然,最重要的一点,是阿离的爹,再横,他也只能忍着。 顾琛推辞道:“朕宫中尚有要事处理,改日再聆听叶相教诲。” 言罢,不舍地看了叶重锦好几眼,才快步离去。 叶重锦见他落荒而逃的模样,很是有些好笑,对他爹道:“父亲,您这是作甚,瞧给陛下吓得。” 叶岩柏拢了拢袖子,哼道:“谁叫他不知礼数,眼下尚且未成婚,你二人便夜不归宿,成婚后还得了?” 安氏在一旁连声附和:“就是就是,阿锦啊,娘的乖宝,你要知道分寸,可不能随便让人占了便宜。” 叶重锦想了想,昨日似乎是他主动亲的顾琛,所以是他占了顾琛的便宜。 他道:“放心吧母亲,他没占着便宜的。”安氏见他答得恳切,便放下心,拉着他进屋用早膳。 夏荷几个先把汤药送来,叶重锦眉头都没皱一下,就给喝完了,接过丫头们递上的帕子,擦了擦唇角,问:“今日不是休沐么,怎么没见着哥哥?” 叶岩柏给他盛了一碗甜枣粥,道:“好似昨夜在观星台坐了一整晚,清晨才去睡的,且让他休息吧。” 叶重锦一愣,他哥哥素来不喜奇门遁甲,旁门左道之术,去观星台作甚,总不会是为了等他回来。 他摇摇头,哥哥才不会这么傻。 他道:“让人备好吃食,等哥哥醒来便送去吧,他本就瘦弱,再饿坏了可不好。” 安氏笑道:“好,知道了。” 虽应下了,她却觉得好笑,大儿子也就看着纤瘦,其实自小习武,体格健壮着,哪里就能饿着,不过兄友弟恭,是她乐意见到的。 叶重锦持着羹勺戳了戳粥碗,观星台么? 用过早膳,他打着哈欠回自己院子,忽然从草丛里窜出一只大老虎,又是磨蹭又是用舌头舔手的,哪里像老虎,比猫还粘人。 叶重锦正好乏了,索性趴在它身上,揉着它脖颈的软毛,轻声道:“大猫,不知不觉,你已经陪了我这么些年了,以后也一直陪着我吧。他把你送来陪我,我们再一起进宫里陪他,好不好。” 大老虎自然是听不懂的,嗷呜一声,稳健地往院子里走。 眼看到了观星台,叶重锦往台上一指,大老虎便迈着步子往上走。他从大猫身上下来,角落里放着一个锦盒,那是今年生辰,叶重晖给他寻来的一本书。 前些日子,他发现天象有异,百思不得其解,故而在搜寻相关典籍,他哥哥便想法子寻来这一本失传已久的典籍,说的是古今的诡异星象,因着空尘大师说过,让他不必深究,故而搁置了许久。 今日得空,他将那本书翻开来看。 等到午膳时,下人们来催他,他才回过神来。 那星象,竟是双帝临世之相,同一时刻断不会存有两颗帝星。顾琛的命格他是早算过的,是帝王之相,那么,另一人是谁,又是因何存在。 第106章 伤身 一连两个月, 叶重锦夜宿观星台,绘制了百十份星图,又让顾琛寻来许多古怪的典籍, 结合前人的记载,他总算理清了头绪。 这是类似于海市蜃楼的景象。 人眼所见星辰皆在九天之外,故而所观测到的帝星, 未必是此时存在,或是过去, 或是将来,只是因为某种原因,让他们同时出现在这片星空之上。 然而, 不论那颗星辰究竟是来自何方, 既入主了紫微星宫, 便是有帝王之命, 且与帝星成对峙之势,是敌非友。 叶重锦悚然一惊, 他记起,前世的顾琛只做了十余年的皇帝, 那么他驾崩之后, 坐上帝位的人又是谁? 七皇子?或是八皇子?不对。陆子延曾经说过,桓元帝离世后,大邱覆灭, 很快便改朝换代了。 改朝换代…… 一种从未有过的诡异之感袭上心头, 让他脊背发寒, 手边的书册被他揉皱,一直以来,他和顾琛都忽略了一件事,那就是,前世他的死,最大的受益者是谁。 看似是清流们为了朝纲社稷,联合起来清君侧,引发帝怒,最终造成两败俱伤的下场。 然而宋离把持朝政十余载,文武百官虽多有微词,但犯不着与他拼命,若当真容不下他,早该动手,何必等这么些年,等他在顾琛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,此时动手,实在不智。 冥冥之中,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线,引导了这一切。 秋深露重,大猫用自己暖和的皮毛覆盖主人,叶重锦紧紧搂住它,才让自己不至于颤抖。 他们被人算计了。至于那人是谁,要问过陆子延,才能找到线索。 直到深夜,叶重锦才有一丝困意,他侧卧在榻上,没有盖上棉被,就这么睡下了。 待榻上的少年发出均匀的酣声,一道黑影出现在观星台上。这人好似凭空出现一般,俯下身,往叶重锦身上披了一条锦被,正待悄无声息地退下时,沉睡中的少年骤然睁开了眼眸。 他开口问:“你是何人?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拢了拢被子,笑道:“总算叫我逮着一回了。” 那人蒙着面,眼神中无悲无喜,甚至连一丝惊诧都没有,单膝跪拜在地,道:“主子故意诓我出来,是早发现我的存在了?” 是一道清润的男人的嗓音。 叶重锦捏着大猫软乎乎的耳朵,漫不经心地道:“虽早有察觉,真正确定却是在几年前。你是顾琛派来的人吧。” 他直呼皇帝姓名,好似是一件寻常事,而那人似乎也司空见惯,回禀道:“是陛下将属下送给了主子。” 叶重锦挑起眉,道:“送给我的?我怎么不记得,何时收过这份礼物。” 那人道:“主子若不肯收下,属下只有死路一条。” 这话听上去竟似威胁一般,叶重锦哼笑道:“你以为我会在意你的死活?” 那人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,道:“主子不必在意属下的死活。” 叶重锦觉得无趣,走到他跟前,伸出手,欲揭开遮住男子相貌的面纱,那人瞳孔骤缩,却咬牙没有动作。 叶重锦顿了顿,淡淡收回手,坐到桌旁,抿了口冷茶:“为何不让我看你的脸。” “影卫本无自己的容貌和姓名,主子希望属下是谁,属下就是谁。” “若我希望你做自己呢。” 那人一怔,摇了摇头。 他一直在扮作他人,因而并不知自己应该是何模样。 叶重锦双手托腮,笑道:“不妨好好想想。” 那人垂首应道:“属下遵命。” 叶重锦失笑,“并非命令,只是……人的一生这样长,总为别人活,有什么劲,自己也要开心才好。” 他也曾给人做过奴才,没有自己的姓名是怎么一回事,他很清楚。 直到有一日,有人对他说,你的名很重要,也很特别,那时的触动,是他即便隔了两世也忘不了的。 闲聊之后,叶重锦正色问:“你的武功很高么?” 那人点了下头。 “你一直隐藏在暗处,可曾察觉到我周围,有一些不合时宜的人出现。” 男人蹙眉凝思,良久,低声道:“有。” 叶重锦抬眸,问:“是何人。” “属下不知其身份,但的确有这样的人,偶尔会在主子周围出没,意图不明,看上去并无恶意,属下想查清他们的底细,故而迟迟没有动作。” 叶重锦低笑一声,道:“有些恶意,只是时候未到而已。” “主子的意思是……” 少年抬起纤指,将玉白瓷杯中的凉茶泼了出去,淡道:“跟着这些蟑螂,是什么也查不出来的,下回再遇到,就格杀勿论吧。” “是。” 叶重锦跟他道了一声谢,将被子盖在大猫身上,转身下了观星台。 ======= 眼看入了仲冬,罗尚书家办喜事,京城里很是热闹了一回。 因着叶家与罗家常有交往,罗衍大婚,叶家理所当然要去喝喜酒。 安氏如今怀胎六月,看上去,竟比寻常七、八月的孕妇还要大,直到此时,叶岩柏才真的相信,他夫人怀的是双生子,因而处处小心谨慎,生怕出了差错,别说去罗家喝喜酒,就是去院子转转,都要他点头才行。 所以这回,安氏被留在了家里。 其实安氏自己也不想去,一来,是孕期身子不爽快,二来,也是看到别人家的儿子迎娶娇妻,心里不痛快。 她看着一脸冷淡的大儿子,轻哼一声,低下头教育腹中骨肉。 安氏语重心长道:“三宝啊三宝,你长大后可不好学你哥哥们,他们两个,一个是大没良心,一个是小没良心,都是靠不住的,娘亲如今就指着你,给咱们叶家开枝散叶了。” 叶重锦捂着嘴偷笑,叶重晖见他笑,便也跟着弯起了唇角。 叶岩柏催促道:“时候不早了,车夫已经在门外候着了。” 把儿子们都赶走了,他喜滋滋地抚着夫人的肚皮,柔声道:“咱们的小棉袄也要乖乖的,等爹爹回来啊。” 说完往妻子肚皮上亲了一下,安氏被他逗笑,左催右催才把他送出去。 尚书府今日实在是热闹,锣鼓喧天,罗尚书夫妇俩更是神采飞扬,见谁都合不拢嘴,二儿子到了这年岁,总算是讨着媳妇了。 叶重锦扯他哥哥衣袖,道:“罗家哥哥都娶妻了,哥哥还不见动静,难怪母亲会着急。” 叶重晖道:“阿锦希望哥哥娶妻么。” 叶重锦皱了下眉,他其实是不希望的,因为在他眼里,谁都配不上他哥哥,但他也希望哥哥能幸福。 他道:“若当真有人能叫哥哥倾心,阿锦自然是高兴的。” 叶重晖抚着他的脑袋,道:“于哥哥而言,外人总是没有亲人重要。” 叶重锦道:“阿锦也是。”只是顾琛是个例外。 那个人,从前世追到今生,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势,他只好勉为其难,收了那个祸害。 罗衍穿着喜服,看了眼叶家兄弟的位置。 那两兄弟皆是谪仙似的人,一个清冷出尘,一个灵气秀逸,坐在一起,好似旁人都成了陪衬,或许连陪衬都算不上,就连远远地看着,都是一种奢望。 他轻笑一声,提起一壶酒,走到那一桌。 “恒之,愚兄今日做了新郎官,不知可有这个脸面,请你陪我饮一杯。” 叶重锦看了眼罗衍,再看他哥哥,顿时豁然开朗。难怪罗行淼待他极好,原来如此。 叶重晖接过罗衍递过来的酒杯,径自饮下。 这一桌都是京里的世家公子,见不食人间烟火的叶恒之饮了酒,都来了劲,纷纷开始劝酒,叶重晖来者不拒,转眼便喝了小半壶。 叶重锦眉头一皱,道:“我哥哥一向不善饮酒,不如由我代饮。” 说完先自酌了三杯。 叶家二公子往日便是惹不得的主,因他身体不大好,叶家把他当宝贝似的供着,谁让他不痛快,叶家便会让那人加倍地不痛快。如今他背后又有皇家撑腰,谁敢灌他喝酒。 那些人连连摆手,说:“既然不善饮酒,便不喝了吧,不要伤了身子才是。”“正是正是,叶公子不必当真,我等不过是与恒之兄开个玩笑。” “是是,开玩笑,开玩笑。” 叶重锦轻哼一声,放下杯盏。 叶重晖见他跟一只挠人的猫儿似的,忍不住一笑,喝与不喝,其实看他自己的心情罢了,只是阿锦关心他,他心里很欢喜。 叶重锦转头去寻陆子延。 他心里有疑惑,想找他解答,但这些日子一直见不着他的人。 正巧看见陆凛匆匆走出酒席,去了室外。 他拿醒酒做借口,跟了出去,见陆凛立在廊下,正和一个小厮说话,凑近了听,隐约是说谁早膳只喝了一碗粥,午膳也不肯用,陆凛便沉下脸,显出一丝焦灼之态。 他走出去问:“陆侯爷,可是子延病了?” 陆凛回头看到是他,意味深长地勾起唇,道:“多亏了叶公子赠与的宫廷秘药。” 叶重锦愣了愣,这是何意,莫不是那药有问题,把陆子延给吃病了? 他解释道:“那药……应是不伤身的。” 陆凛低笑道:“若是让陛下吃了,叶公子觉得,伤身不伤身?” “……” 这样一说,叶重锦就明白了,他干笑两声,很是有些尴尬。 陆子延坑起人来,连他自己都不放过。 第107章 敌意 因为家里的小祖宗不肯用午膳,陆侯爷只好提前告辞。 罗尚书夫妇俩只忙着高兴, 哪里管他失礼不失礼, 只请他慢走, 就这么把人放了。 陆凛一路快马加鞭, 赶回府上,等到了陆子延房门前, 他又故作从容, 缓缓推门而入。床上的少年, 面容苍白,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。 陆子延虽然是同志,但一直以来只停留在意识层面上, 并没有实战经验,原来钙片里那些小受, 一脸享受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, 他就只觉得疼, 再没别的感觉了。 陆凛自然也是心疼的, 这孩子前几日才满十六岁, 他原本想着再熬几年,未尝不可,谁曾想,这胆大包天的孩子, 竟然给他喂了那种药。 任他心性如何坚韧, 心爱之人未着寸缕地贴在他身上, 神仙也把持不住, 最后没节制地要了他许多回。 他大步走上前,把苦着脸的少年捞在怀里,小心地给他揉腰,问:“怎么不用午膳?” 陆子延气得推他,道:“不想用,你走,我不想见到你。” 陆凛挑起眉,道:“好,我这便走。” 说着欲把他放下,这孩子又抓住他衣袖,气嚷道:“你,你怎么这样没有担当,你弄伤了我,还不许我发脾气么。” 陆凛把他重新搂进怀里,轻笑这道:“说笑的,你这孩子,非要吃了苦头才知道害怕。” 陆子延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,但是不愿承认。 此时婢女送来一碗甜粥。 陆凛道:“交给本侯,全都退下。” 陆子延见他小心地吹着热气,眼里的怜惜遮掩不住,心里又觉得甜。陆凛这样的人,对谁都无情,唯独他是独一份,这世间唯一叫陆凛舍不下的人。 他现在,终于变成他舅舅的了。 虽然很疼。 陆凛舀了一勺粥,递到他唇边,说:“慢点,别烫着。” 陆子延点点头,张口吞下了。 他乖巧的模样,让陆凛不自觉露出笑意,凑上去往他唇上亲了一下,湿润的,沾着甜粥的水渍。 “延儿,还疼吗?” 陆子延点点头,说:“都是舅舅的错。” 陆凛失笑,这孩子倒是忘了,是谁先挑起来的,却还是应道:“是舅舅的错,但你若再撩拨,可怪不得舅舅了。” 他这话半真半假,毕竟刚开了荤,只比从前没开荤时更难忍耐。但这孩子先前疼哭了好几回,如今嗓子还是哑的,这小可怜的模样,他也狠不下心来。 陆子延靠在他怀里,期期艾艾地说:“以后,以后都不要了。” 陆凛皱起眉,说:“不要什么?” 事到如今,陆子延忽然发觉柏拉图式恋爱,才是最适合自己的。他又提高了声音,道:“那事太疼了,我受不住,日后都不做了。” “只是初次会有些不适,以后次数多了,自然觉得舒服。” 陆子延却坚决摇头,“不要。” “……” 陆侯爷又说了些好话,陆子延一贯听他的话,便有些动摇,道:“那,那就再试一次,就一次。” 陆凛眼里全是宠溺,擭取住他的唇,加深这个吻。 ====== 几日后,叶重锦前往侯府拜访。 他是算好了日子的,估摸着陆子延身子养好了,这才动身,毕竟那宫廷秘药,也有他的一份“功劳”在里面,难为情的不仅仅是陆子延。 陆公子好不容易可以下地活动,整日在屋里闷着,他早耐不住性子了。 见到叶重锦,他是有苦难言。虽然想倾吐这些日子的苦水,甚至想传授作为前辈的血与泪的经验和教训,但是说出来,未免太丢面子,只好暗自隐忍着。 叶重锦也没笑话他,直接切入正题,道:“子延,你跟我说的那个云游老道士说的话,我有些地方不清楚,想跟你确认一下。” 陆子延自然点头,说:“你只管问便是。” 叶重锦望着他,轻声道:“你上回跟我说,大邱覆灭后,便改朝换代了,那你知道新君是谁,新的王朝又叫什么名字吗。” 陆子延拧巴着眉,认真想了想,道:“我只记得大邱之后的王朝称为‘后晋’,至于新君是谁,我还真的不记得,似乎是姓陈。” “后晋……” 前朝的国号就叫做“晋”,而前朝皇室是姓陈的。 如此一来,答案昭然若揭。 陆子延见他神色有异,问:“你这是怎么了,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了吗,不妨说与我听听,或许我有办法替你解决。” 叶重锦的确是遇到了难解之事,虽然此事与前朝脱不了干系,他是早有预料的,但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。 陆子延是前朝遗孤,可是他只知玩乐,没有谋反的心思,那么,到底是谁在背后谋划了这一切。 叶重锦沉吟片刻,转身握住陆子延的手,道:“子延,你可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?” 陆子延嘴欠道:“难不成你相中了我,想与我互换庚帖?” 他还有心情说笑,叶重锦心情复杂。 “我想替你算算财运。” 陆子延便笑了,说:“这个主意不错,不过我其实记不住生辰八字,我舅舅倒是知道,等他回来你问他。” 叶重锦只得作罢,他是一点都不想见到陆凛的。 走出侯府,他抬起头,看了眼灰蒙蒙的天。 夏荷给他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大氅,道:“主子,今年严冬来得早,眼看就要下雪了,可得多护着些身子。” 言罢,又往他手里塞了个镂金汤婆子。 叶重锦应了一声,这种天气,倒是与前世他死的时候有些相似。 他没有上马车,只是在街道上缓慢地行走。这一路上不少人暗暗打量他,这其中,或许就有前世杀害他的凶手。 虽然他还活着,可毕竟死了一回。那种身体一寸一寸冰凉的感觉是真实的,然而,他胸口传来的痛,让他清楚地知道,他心疼的不是自己,而是那个因为他几近疯魔的男人。 他只轻咳几声,那人都会慌张,何况他死了,顾琛有多痛苦。 那些东躲西藏的臭虫,他会一个一个找出来,即便千刀万剐,也难解他心头之恨。 ====== 因着安氏正在养胎,顾琛怕她动胎气,伤着腹中未出世的小舅子和小姨子,因此很少往相府去。 叶重锦最近也忙,忙着追查线索,顾不上他,所以两人竟有十多天未曾见面。 最先按捺不住的,是兵部尚书莫怀轩。追查前朝乱党的重担如今在他肩上,早些年记录的档案也全部收归在兵部,叶重锦想找线索,就只能来兵部找他,但又不可能单独过来,只好回回都带上顾悠。 顾悠自然是高兴极了,他喜欢跟阿锦一起玩,所以理所当然把他怀轩哥哥给抛在脑后了,好些天没给他碰过。 莫怀轩告去御书房,说你媳妇不早早娶进宫,却在宫外勾引悠儿,成何体统。 顾琛听罢,也觉得这种日子过不下去了。 他和前世一样,设立了内阁,由几名德高望重的大臣组成,顺便把叶重晖也给加了进来,专门帮他处理政务,他自己落得清闲。 而且,岳丈和大舅子一忙起来,他就不愁没机会接近阿锦,一石二鸟。 于是这一夜,皇帝又做了飞贼,闯进了叶家二公子的福宁院。叶相那里得到消息,但也懒得管了,这些天他忙得晕头转向的,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,就想睡个好觉。 儿孙自有儿孙福,都由他去吧。——佛系叶相。 叶重锦趴在桌上,握着狼毫在白色宣纸上书写什么,忽然听得门外有动静,他弯起唇,故意道:“是哪只野猫,在外面挠门呢。” 顾琛推门而入,抬手将门合上,道:“那只老虎忒烦人,朕还没进院门,它就嗅到了气味,瞎叫唤个没完,害朕被府上的人给察觉到了,也不知道你爹会不会来抓奸。” 叶重锦失笑,片刻后,他道:“其实,我倒是觉得大猫喜欢你。” 顾琛愣了愣,挑眉:“嗯?” “大猫其实很聪明,一般嗅过的气味,便不会忘。你在它年幼的时候照顾他,与它最亲近,对它而言,你一直是特别的。可是呢,你把它送走了,不闻不问了这么些年,它难免生气,才跟你闹脾气。” 顾琛捏着他的脸颊,说:“这话听着倒是熨帖。” 叶重锦笑道:“我是认真的。它虽然是老虎,但对陌生人并不凶,只要不伤害它,不伤害我,它都不会有攻击行为,可偏偏每次追着你,你说怪不怪?” 顾琛沉默片刻,贴近少年的脸颊,轻声道:“又或许,它察觉到朕会把你抢走,才起了敌意呢。”第108章 另一人 叶重锦听他说完, 很是有些吃惊, 他当然想不到, 在顾琛这里,连老虎都能想成情敌。 他失笑道:“若当真如此,那你可输定了。我喜欢大猫, 可比喜欢你多。” 言罢, 他怔住, 顾琛也怔住。 皇帝蓦地走上前, 握住他的双手, 眼里迸发惊喜之色, 道:“阿离方才说了什么?再说一遍。” 叶重锦面露懊恼, 他那句话,可不就间接承认了,他也喜欢顾琛。虽说他二人感情早已明朗,但这样直白地说出口,他还是觉得不自在。 他把男人推开, 道:“我说了什么?你听错了罢。” 顾琛不肯作罢, 把人搂着怀里, 耍赖道:“阿离,你别哄朕,朕分明听得清清楚楚,你说喜欢朕。” 叶重锦垂眸一笑, 这男人撒娇的时候, 跟大猫是一个样子, 分明都是猛兽,却偏要做出一副可怜的姿态,让人哭笑不得,偏又不得不心软。 他指着桌上描绘好的图纸,道:“你先看这个。” 顾琛走上前,将那张图纸拿起来,借着烛火仔细阅览。 这张纸上记录着朝中官员的关系图,各人之间的关联写得清楚明白,其中有些是顾琛知道的,有些是连他也不知道的。 叶重锦道:“前世,因为人人都道我是奸佞,忠臣良将自然远着我,而奸邪之辈,则时常与我亲近,因为他们觉得和我是同道中人,所以会与我说一些秘闻,有些,是你的影卫也查探不出的。” 顾琛眼眸微深,把他搂得更紧了一些。 “原来如此,那你忽然记下这些,是为了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因为,我怀疑你们一直找不出的前朝余孽,就隐藏在其中。或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卒,又或者是大权在握的朝廷重臣,他们或忠诚,或奸邪,但数量庞大,无孔不入,暗中谋划的,就是夺取你顾氏江山。” 说到这里,他眯起一贯明亮的眸,缓声道:“前世,我遇刺,还有你做的那些事,或许都在他们的算计中。” 顾琛蓦地攥紧掌心,眼里一寸寸染上猩红,杀气已然倾泻而出。 他一字一顿地问:“你方才说,你遇刺的事,是前朝的蟑螂鼠辈算计的。” 叶重锦低低应了一声,他握住男人宽大的手掌,试图安抚他暴躁的情绪,只是收效甚微。 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,道:“我先前发现天象有异,这些日子查了许多典籍,终于找出根源,原来紫微星宫的主位上,竟有两颗帝星。前世,你灭了国,后有人登位,那人自然也是有帝王的命数,因此你我重来一世后,才会出现这样的星象。” 顾琛冷笑一声,道:“司天监那些废物,根本派不上用场,害得朕的阿离受累。” 叶重锦觉得他重点抓错了,心里却暖了起来。 他道:“我问过陆子延,据他所言,大邱覆灭后,新的王朝名曰‘后晋’,帝王乃是陈姓。” 如此一来,答案昭然若揭。 “……果真是前朝的渣滓。” 顾琛扫了一眼纸上的那些人,眼里闪过一抹称得上残酷的笑,只是因为怀中的少年,一再收敛深重的戾气。 叶重锦知晓他的脾气,宁可错杀一千,不肯放过一个。只叹道:“师父临行前,曾让师兄带给我一句话。他让我——坚守正道。” 顾琛未言语,许久才低喃着问:“阿离,何为正道?” 叶重锦道:“这个问题,其实我也一直在思考,前世不得善终,重来一次,我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,害怕给自己,给叶家招致灾祸。我把自己隐藏在叶家的光芒之下,以为这样,便可避免灾祸。” “可,这似乎也不是正道。” “虽然不知前路该如何去走,但毕竟,因为你我二人,造成了生灵涂炭,重重杀孽,既有机会重来,何不弥补曾经的过错。佛家有云,种如是因,收如是果,一切唯心造。你可记得,曾经答应过我,要做一个好皇帝。” 顾琛望着他的脸,一瞬间闪过许多情绪,最后定格为心疼。 他阖上眸,怕被他察觉到眼中的痛苦,道:“朕固然做错了许多,但阿离何其无辜,为什么,又凭什么……” 顾琛素知自己脾气不好,又少有耐心,故而在朝政上总想以酷吏、严法治国,若非阿离一直在旁劝谏,早不知有多少人因变法流血牺牲,那些人不知感恩,却伙同前朝党羽杀害他。 叫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! 他话未说完,叶重锦却明白他的意思。他在心疼他。 叶重锦沉吟良久,道:“许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多了。” 顾琛面露不解。 叶重锦望着他,笑道:“因为我拥有了世间最难得的帝王心,它太过珍贵,所以不得不用别的去交换。回想宋离一生,倘若没有遇到顾琛,他只是尚衣局的一个粗使奴才,或许会病死,或许会因犯了错,被贵人杖毙,又或者活下来了,但也庸碌无为,穷极一生,也只是个给人做牛做马的奴才。” “有得必有失,宋离得了帝王一世深情,位极人臣,享尽荣华富贵,用几十年寿命作为交换,其实是占了大便宜。” 顾琛闷声道:“何必拿别的换,朕只要你的心。” 叶重锦抬眸,问:“这就够了吗?” “足矣。” 把人揽入怀中,顾琛却觉得胸口越发疼了起来,他其实知道,他在开解他。 前世今生,他一直如斯温柔。 为什么,会有人忍心伤害这样的阿离?那些人,全都该死。 ======== 年末之时,晟王爷又往御书房去了一趟,为的自然是顾悠过继之事。 他整日被晟王妃念叨,耳朵都快生出来一层老茧,纵然知道会被皇帝皇侄教训几句,但既然想抢人家弟弟,自然是要付出点代价。 这回顾琛倒是没有说什么,直接挥起朱笔,写了个“准”字。 晟王爷不觉得喜,反而受了大惊,以他对这位皇侄的了解,这其中恐怕有诈。 果然,只听龙椅上的年轻帝王,轻唤了一声:“皇叔。” 晟王爷硬着头皮应了一声。皇侄平时在朝堂上,都是直接唤他“晟王”的,如今却唤起“皇叔”来,他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,忐忑不安。 皇帝笑道:“皇叔不必紧张,只是关于小五,朕有事与你商议,是关于他立妃一事的。” 晟王爷一听,心稍微安定了一些,道:“先前本王王妃倒是与本王说起此事,说是悠儿不愿娶妻,她也不好逼迫,故而没有安定下来。” 皇帝道:“朕知道。” 知道?晟王爷这就纳闷了,难道皇帝想强迫自己弟弟娶妻不成。 他问:“敢问陛下的意思是?” 顾琛沉吟良久,说:“小五喜欢莫大人。” 晟王爷眨了眨眼,觉得自己大约是年纪真的大了,怎么耳朵都不中用了。 “悠儿喜欢谁?” 顾琛露出揶揄的笑,说:“皇叔真是少见多怪,自打朕与叶公子天赐良缘后,大邱取男妻的男子不在少数,悠儿就不能也喜欢男人么。” 晟王爷这下没话说了。 顾琛说的这些他都知道,但他没往顾悠身上联想过。那孩子生的唇红齿白,比姑娘还好看些,娶男妻不是说笑么。 何况,莫怀轩那等人物,那等身份,岂肯屈居人下? 他道:“陛下想顺着悠儿的意思?如此一来,岂不是伤了莫大人的男子尊严。” 顾琛暗自好笑,伤莫怀轩的尊严算什么。他前世叫悠儿吃的苦头还少?如今,也不过是叫他还债罢了。 他严肃了脸色,蛮不讲理道:“伤便伤了,只要小五喜欢就好,朕意已决,皇叔不必多言。” “……” 从此,晟王爷对自己这位皇侄,更是敬畏了许多。 一道圣旨赐下,几家欢喜几家愁。 莫怀轩自然是没料到,顾琛会跟他来这一招,却也只能认栽。他若是敢抗旨不遵,悠儿怕是会生气。 只是他娘那里,要好生开解一番了。 顾悠欢喜得不得了,往相府去,跟叶重锦说,他就要娶怀轩哥哥了。 赶巧陆子延也在,早笑趴在桌子上,说:“小悠儿,我真是羡慕你,有你皇兄撑腰,当朝一品大吏都能娶进门。” 顾悠不懂一品大吏是什么,只是道:“我要娶怀轩哥哥,给我做王妃。” 陆子延乐得不行,捏了捏他的脸颊,说:“既然小悠儿都要成亲了,我一定备置一份大礼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来年入春时节便要成婚,他也得备好重礼。 陆子延看着他们二人,心里是羡慕的,至少他们非亲非故的,即便都是男子,也不无不可。 可他呢,人人都知道他是陆侯爷的外甥。 他忽然想起什么,掏出一个锦囊,道:“阿锦,你会算命对吧。” 叶重锦眉头一皱,这“算命”二字听起来怎么有些怪异,答道:“略通而已。” 陆子延便把锦囊放在他手里,说:“这里面装着两个人的生辰八字,你替我算一下,他们有没有缘分,有没有好结果。” 叶重锦失笑,说:“有没有姻缘可以算出来,至于能否修成正果,只凭这个,说不准的。” 说完,他将锦囊拆开,展开来看。 而后,蓦地一皱眉。其中一张上记录的生辰八字,正是他和顾琛一直在寻找的,另一个拥有帝王命数之人。 第109章 早产 陆子延见他神色有异,心里咯噔一声, 问:“莫非这二人姻缘不合, 或是有缘无分?” 叶重锦握着那两张纸条, 不知如何作答。 这是陆子延的八字。 沉默片刻, 他抬眸笑道:“非也,此二人乃天作之合,再没有更相合的了。” 陆子延听罢松了口气,面上露出几分喜色,道:“如此甚好,甚好。” 叶重锦垂下眸, 喝了一口冷茶。阴阳五行之说, 并没有个准确的说法, 兴许是算错了,也未可知。他毕竟学得粗浅, 还是要等师父回来,请他测算才能做定夺。 但眼下,此事一定要瞒着顾琛。那人做事的手段一向狠绝, 陆子延原本就有诸多可疑之处, 如今又与前世他的死扯上关系, 顾琛恐怕不会留他。 他又提点道:“子延,你可听说过天机不可泄露?” 陆子延自然是点头。这种故弄玄虚的说法,原本他也不信, 但他从千年后来到这个时代, 又遭遇了诸多玄妙之事, 心里已经渐渐信服了。 叶重锦道:“姻缘一事之所以难测算,是因为稍有不慎,便会断了一根红线,故而有个说法叫做‘有缘无分’。若想长长久久,靠天命是无用的,你这锦囊收好了,莫让旁人瞧去,也不要向他人透露,否则生了差错,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。” 陆子延见他话语里透着谨慎,已然信了七、八分。他把锦囊收入袖中,郑重颔首,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一旁的顾悠听得云里雾里,问:“什么天鸡,什么红线,我一句都听不明白。” 那两人扑哧一笑。 陆子延道:“传说中有个老神仙,叫做月老,他会给相爱的两人拴上一根看不见的红线,然后,这两人就会一直幸福了。” 顾悠眼里划过向往,说:“这个老神仙,真是好人。” 又是引得二人笑起来。 ======= 傍晚,顾悠回到王府,还在想着红线的事。 要是老神仙给他跟怀轩哥哥拴上红线,他们是不是就会一直幸福了,可他该去哪里找老神仙呢。 他皱眉想了想,对下人道:“我要换朝服,进宫找皇兄。” 陛下有多宠爱这个弟弟,如今,全京城已经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了。连爱重的臣子,堂堂兵部尚书,都能赐给逍遥王做王妃,可以说是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 恐怕,若是逍遥王想要天上的月亮,皇上都能给他摘下来。 下人们应诺,给他换上朝服。 入了宫,也不必旁人通传,他径直去了养心殿,宫婢内侍,没人不认识这一身赤红色四爪蟠龙蟒袍,一路畅通无阻。 推开殿门,他唤道:“皇兄,悠儿有事求你。” 顾琛正在内殿,与莫怀轩商议要事,听到动静,他瞥了眼身侧的男人,取笑道:“悠儿来了,要出去见他吗?” 赐婚的旨意刚下达没几日,莫怀轩正别扭,见了悠儿,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只冷着脸道:“不必。” 见他这般,顾琛总算气顺了一些,哼笑一声,转身去了大殿。 “悠儿,找皇兄所为何事?” 顾悠走到他跟前,兴冲冲地问:“皇兄,你知道月老在哪吗?” 在他眼里,皇兄是无所不能的,就算是神仙,也要听他皇兄的话。 顾琛挑起眉,道:“知道是知道,只是悠儿找月老作甚。” 顾悠揪着手指,露出一丝羞赧的模样,笑道:“悠儿想请他拴一根红线,把悠儿跟怀轩哥哥拴在一起,这样,我们就能一直幸福了。” 顾琛一愣,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。 抚着弟弟的脑袋,帝王轻声道:“放心吧,红线已经拴上了,悠儿一定会幸福的,皇兄跟你保证。” 天子亲手拴上的红线,可不比月老更管用么。 顾悠听他这样说,顿时露出欣喜之色,道:“悠儿相信皇兄,皇兄比老神仙更厉害。” 顾琛轻笑一声,道:“这是自然,难得来宫里,就留下陪皇兄一道用晚膳,如何。” 顾悠连连点头,这世上,他最崇拜的人就是皇兄,哪里会不答应。 兄弟俩一道走出了养心殿。 莫怀轩立于屏风后,轻轻弯起唇,心中百感交集。 只要能让悠儿这一世幸福,让他付出来生,哪怕永生永世,他也甘愿。 ======= 到了岁末,安世海病情愈发严重,已然没了生机。 老爷子知道自己大限将至,将晚辈们叫到榻前,交代身后事。 安老太太坐在软杌上,暗自抹眼泪,两个儿子并上两个儿媳跪在床边,安启潘,安启明,安灵薇三个小辈各自跟随在爹娘身后,皆是面露哀戚。 安成鑫,安成磊两兄弟,更是哭得几乎断了气。 安世海眼里没有一丝动容,只用苍老的嗓音,道:“我死后,这偌大的家产自然是你们兄弟二人的,你们等这一日,也等了许久,何必做这情状,平白碍我的眼。” “父亲……” “都安静地听我说,这座宅邸是祖辈留下的,无论如何不可变卖分割,如若违逆,便不配做我安家的子孙!” 安家两兄弟自然连连应诺。 安世海又道:“田庄和铺子,你们也不必争抢,我已经按照每年均利,给你们安置好了。只有一点,你们妹妹嫁出去多年,在叶家也不好过,你们若是还有一点良知,就不要妄图染指她的嫁妆。” 安成鑫忙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 安成磊也道:“父亲实在多虑了。” 安世海轻咳了一声,艰难道:“阿锦和晖儿,这些年回来探望,不曾空过手,我这个做祖父的,总要聊表一下心意,还有容儿如今腹中怀着双生子,我虽然见不着了,但,百日礼总要先备着。” 安家大房和二房的儿媳对视一眼,眼里皆是嫉恨。 安世海已经顾及不上了,他道:“我私库里的古董字画,全都留给外孙们。” 安家两兄弟板着脸,没吱声。 大房媳妇红着眼道:“公公,启明和启潘可是您的亲孙子,您如此安排,岂不是有失偏颇。” 二房也抹着眼泪,哭道:“我们启明腿脚不便,等我跟他爹一起去了,没有家产傍身,谁都能欺负他,以后要怎么活,娘,你劝劝爹。” 安老太太摇摇头,道:“这事是我同意的,你们勿要多言。” “我还没死,眼泪收着些吧。”安世海摆手道:“你们先退下吧,启明留下,我有话要与他说。” 几人不甘不愿地退下。 室内点着一个鎏金异兽纹铜炉,熏香和着汤药的苦涩,升起一道袅袅白烟。 安启明推着轮椅,到了榻前,沉默地看着行将就木的老人。 安世海唇抖了抖,问:“您……您有何打算。” 安启明垂首,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,道:“你也知道,我的腿是残废的,注定无缘那个位子。” 安世海道:“那……” 安启明朝他笑了笑,道:“安家这一代,真的是没一个有脑子的,你花尽心思为他们铺路,你那两个儿子,却只看着眼前的蝇头小利,殊不知,如今的安家,除了巴着叶家,再无别的出路。” 安世海嘴角露出一丝苦涩。 安启明道:“你放心,当年你的收留之恩,我一定会报,我会让安家重回当年,我陈氏江山时的辉煌。” 安世海蓦地睁大眼睛,眼前的少年只微微勾着唇,只是那笑,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。 ======= 安世海没熬过几日,便与世长辞。 安氏听到哀讯,悲痛至极,她原已经八个月的身孕,受了刺激,竟是导致了早产。 叶家上下,全都吓得去了三魂四魄。 稳婆和大夫早在府中候着,得到这个消息,赶忙准备替丞相夫人接生。 叶重锦立在产房外,眼里的惊和怕难以掩饰。外祖父前脚才走,他还来不及悲伤,就被母亲腹中的骨肉牵挂着,一口茶水都喝不下,手指直发颤。 叶重晖原本在翰林院当值,听到家仆的通报,快马加鞭赶回来,便看到弟弟脸色发白,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。 他上前将少年揽在怀里,轻声安抚。 叶重锦扯着他的衣袖,问:“哥哥,母亲和弟弟妹妹会有事吗?” 叶重锦垂首看着他,缓声道:“阿锦,你可知道,你出生时出了很大的岔子,大夫说你在母胎里便没了气,即便生出来也不可能成活,哥哥走过去瞧你,谁知道,刚碰到阿锦的小手,就被握住了手指……” “你的手那样小,力气比刚出世的小奶猫还不如,可是,那一刹那迸发的生命力,是哥哥这一生中,最感动的时刻。” “阿锦的到来,对这个家而言,是莫大的惊喜。那两个孩子是阿锦带来的,也势必会安然无恙。” 明知是毫无逻辑的话,可是由他哥哥说出来,便有种说不出的说服力,让他不自觉放下了心。 此时,家仆前来禀告:“两位少爷,老爷回来了,而且……皇上也一道来了。” 两人便出门相迎,叶相早没了往日的从容不迫,急匆匆往产房去了,哪里顾得上晦气不晦气。 顾琛跟在后面,穿着一袭玄黑绣金常服,见到叶重锦,快步上前,捧着他的脸,问:“可是吓得不轻?” 叶重锦瞪他,道:“才没有。” 顾琛见他恢复了生气,便弯起唇,握住他的手,道:“阿锦不怕,朕陪着你。” 叶重锦想说,你陪在这里也没什么用,但望入那双担忧的黑眸,不自觉点了下头。 “也好。” 第110章 降生,落雪 双生子本就难生产, 安氏又是早产, 得知父亲亡故的消息, 她哀恸不已,心中后悔,没有在父亲在世时尽到孝心,悔恨交加,哪还有力气生产。 喂了好几碗参汤, 折腾了大半宿,孩子还是没有降生。 夜色渐深。 叶家老爷子一贯不信神佛,也去佛堂念了一整日的经文, 为儿媳和孙儿们祈福。 叶岩柏陪在妻子身旁, 握着她的手,见她越来越虚弱乏力,呼吸渐渐弱了下去, 急得眼眶通红, 恨不能以身代之。 历来女子生育,便是半只脚踏在鬼门关里。他已经后悔, 不该让她在这个年纪生产。其实子嗣后代, 他哪里在意, 只是怕她自责。 生老病死, 最是无可奈何。 叶重锦即便活了两辈子, 对于此事, 仍然不能淡然处之。 他虽然不喜欢安家, 但安家二老待他兄弟二人皆是真心, 如今,安老太爷溘然长逝,他心里自然也是难受的。 他想去安家安慰外祖母,然而母亲又情况危急,偏偏,这两件事他都无能为力,只能干坐在这里着急。顾琛对他的脾气最是了解不过,这孩子年纪虽小,却习惯将所有在意的人纳入羽翼下关照。 所以,总是在不经意间为难他自己。 他把人抱在怀里,轻声道:“阿锦,若是累的话,就在朕怀里睡一会吧,别熬坏了身体。” 叶重锦朝他扯了下唇,道:“你明日还要早朝,不如先回去吧。” “早朝尚早,不急,”男人抚着他的软发,道:“何况阿锦这副模样,朕哪舍得离开。” “我没事。” 顾琛捏了捏他的脸颊,柔软的触感,让他眸中显出一丝笑意,道:“朕想和阿锦待在一起,只要能看到你,碰到你,就觉得心满意足。” 叶重锦垂下眼睫,浅笑了一下,将脑袋靠在他胸膛上。 过了片刻,他好似补充了元气,对顾琛道:“你曾经说过,我是你的福星对吧?” 顾琛怔了怔,忙点头:“自然。” 叶重锦歪头笑道:“哥哥也说过,我会给这个家带来惊喜,既然你们都这么说,我就姑且相信一次。” 说完,转身朝产房走去。 顾琛往前跟了两步,到底止住了脚步,看向一旁神色淡淡的叶重晖,对方的眼眸里也显出一丝诧异。 两人对视一眼,然后各自坐下。 叶重锦进了产房,叶岩柏见到他,哑着嗓子道:“阿锦,这里不是你该进的地方,先出去,让你母亲专心生产。” 少年摇了摇头,他兀自走到榻前,握住母亲的手,小声说道:“母亲,阿锦好怕,你要丢下阿锦了吗?” 安氏艰难地睁开眼眸,看到最爱的儿子,眼泪就掉下来了。 “我的阿锦……” 叶重锦问:“母亲只要外祖父,不要阿锦了,也不要爹爹和哥哥了,是不是?” 他才说完,叶岩柏便鼻头一酸,别开脸,不忍去看,不忍去听。 安氏心里更是难受,虚弱道:“怎么会,母亲也不舍得丢下我的阿锦,只是……母亲真的无能为力……” 这个时代的女子,生产伴随极大的风险,稍有不慎便会搭上性命。 叶重锦见她如此,便知她已经没了斗志,忙握住她的手,道:“母亲,你想着,现在母亲腹中怀着的是阿锦,母亲若是放弃了,阿锦就没命了,如此,母亲还是想放弃吗?” 安氏一愣,回想起当年生产次子时的情景,那孩子在她腹中没了呼吸,她以为生下来的,必然是个死胎,不料,他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。 那么小的婴孩儿,脸上皱巴巴的,红红的,跟只小猴子似的,并不算好看。可是却是她的心肝宝贝,千难万难养到大。 这孩子,自小到大吃了不知多少苦头,虽然也会抱怨药苦,却一次都不曾说过放弃。 她一下子燃起希望,道:“给我参片。” 叶岩柏忙让人给她切了一片,放在她唇舌间,跟着产婆的口令用力。 期间,叶重锦一直握着她的手,跟她说话,不让她失去意识。 等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,一道响亮的婴孩儿哭声传了出来,又过了半个时辰,另一个孩子也降生了。 响亮的啼哭声,一扫相府的阴霾。 产房里,嬷嬷高声喊着“生了”二字,安氏心中卸下重担,竟是累得昏了过去。 稳婆喜笑颜开,道:“恭喜丞相,恭喜夫人,是两位小公子,虽然分量不足,但都健康着呐。” 叶岩柏倒是没反应,早忘了先前一直念叨的小棉袄,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惊喜。 只说了一声“有赏”,就抱着安氏回卧房休息去了,还不忘吩咐道:“去打盆热水送过来。” 叶重锦抬起眸,看向那婆子,问:“你方才说什么?” 那稳婆敛了笑,小心翼翼道:“回二公子的话,夫人生下的是,是两位小公子。” 当初叶家二公子铁口直断,说自己娘亲怀的是龙凤胎,此事传遍京城,人人都说他通了灵气,是金玉童子。 如今生下来,却是两个男娃,传出去难免会让人笑话。 叶重锦撇了下嘴,这下可丢人了。 不过,到底是自己的弟弟呢。他走上前,看着襁褓中的两个婴孩儿,扑哧一笑。 他点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尖,笑话道:“像个小老头,真是难看,一点都不像我弟弟。” 这时候,叶重晖跟顾琛也进来了。 叶重晖道:“阿锦小时候,也是这个模样的。” 叶重锦蓦地抬起眸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显然是不信的。 顾琛也不信,道:“这不可能,阿锦从小就跟仙童似的。” 叶重锦连连点头。 叶重晖睨他二人一眼,道:“陛下遇到阿锦的时候,他已经三岁了。” 言外之意,你知道的还太少。 顾琛噎住。 他凑上去看襁褓中的婴孩,两个小娃娃因为不足月,看上去偏小,但其实并不难看的。 他问:“可取名字了。” 叶重锦捏着弟弟的小手,道:“先前父亲以为是一儿一女,分别取名为重昊和重昕。” 顾琛略一沉吟,道:“昕者,有黎明时,朝阳初生之意,男孩用,亦不无不可。” 叶重锦弯起唇,笑道:“我也是这个意思,先出生的叫昊昊,后出生的叫昕昕,唤着顺口,寓意也好,哥哥以为呢?” 叶重晖一贯顺着他,只道:“好。” 几人三言两语,就将双生子的大名和乳名定下。 ======= 安世海发丧这日,天上下了很大的雪,京城的地面铺着一层刺目的白。 叶重锦和兄长一道去往安家,见外祖父最后一面。 安世海享年六十三,一生经历了四朝帝王。其先祖曾受前朝恩惠,其父更是官拜太师,满朝上下唯太师一言定夺,荣宠无人能及。 后顾氏谋逆,太宗皇帝兵临城下,安太师顺从大势,携百官投诚,免去了京中一场灾祸。然其作为,史书中褒贬不一,文人学子,常拿安太师当年的作为做典故,讽刺他为保全荣华富贵,背主叛国之事。 一转眼,已过去三十多年。 当初的真相,早已无人在意,只有史书中,还依稀记着寥寥几笔。 安家老夫人已经从丧夫之痛中缓过神来,她活到这把年纪,对生死之事,比小辈们看得开。 她拉着叶重锦,温声问道:“你母亲身体如何?前些天,让人送去的补身子的汤药,她可有按时吃?” 在叶重锦笑着点头,应道:“都吃了,只是刚生了双生子,还有些虚弱,过几日,一定会来探望外祖母您。” 他两辈子所见过的人中,安老夫人算是最与人为善的,每次和她说话,便会不自觉平静下来。 安老夫人弯起眉,道:“生孩子最是损元气,一定要好生将养,让你母亲不必急着下榻,她的孝心,我都知晓。” 说到这里,她叹道:“也劝她不必自责,彼时她腹中怀着八个月的骨肉,我们怎么敢让她知晓病情,要怪,只能怪老天不见怜,不肯让他们父女见一面。” 她眼眶只红了一瞬,随即转开话题,道:“你外祖父生前,给你们兄弟四人备了份薄礼,算不得贵重,但总是他的一片心意,你们好生收着,就当留个念想。” 叶重锦道:“阿锦代哥哥和弟弟们道谢,不论是什么,都一定好生收着。” 安老夫人和蔼一笑,瞥了眼披麻戴孝的安家子孙,安启明正跪在蒲团上,一个书童蹲在他身旁,低声耳语什么。她眼里闪过一抹忧虑,有些欲言又止。 叶重锦问:“您可是有话要交代阿锦?” 安老夫人勉强一笑,只道:“没什么,只是想起一些往事。到了我这个年纪,总是会不自觉回忆过去。” 叶重锦理解,笑道:“外祖母若是觉得家中无聊,可以去相府住几日,和母亲作个伴。” 安老夫人抚着少年温软的侧颊,摇摇头,说:“不必了,我这把老骨头,来来回回的,也不方便。何况,他走了,我总得替他看顾着这个家啊。” 叶重锦默然,心中不禁一片怅然。 安老夫人又叮嘱了一句:“你外祖父留下的那些古董字画,一定好生收着。” 兄弟二人送外祖母回房歇息,天上正飘着雪花,簌簌落了一地。叶重锦将身上的大氅解下,披在老夫人身上,安老夫人想要推辞,但看到少年担忧的眼神,终于还是收着了。 出了院子,叶重晖将肩上的狐裘大氅解下,披在弟弟身上,道:“外祖母一向通透,阿锦不必挂怀。” 叶重锦道:“再通透的人,也会孤独啊。” 叶重晖握着他的手,轻声道:“人生本就如此,相逢,而后分离,所以才更要珍眼前人。” 叶重锦抿起唇,窃笑道:“哥哥,这话别人说倒像话,可由你说出来,总是不像的。” 他惯会取笑人,叶重晖也不与他计较,只是将他系好大氅。 “莫要着凉。” 叶重锦却伸出手,接住一片落雪,冰晶在手心融化形成一滩水。 他原本是不喜欢雪天的。 前世,在一个下雪的日子,他被家里卖进皇宫。再后来,他死在一个雪天。 可是这一世,每逢雪天,父母兄长个个如临大敌,怕他受寒着了凉,那模样,好似比他还要讨厌下雪。 如此一来,他也渐渐喜欢上了雪。 兄弟二人一道往前走,在转角的地方,遇到坐在轮椅上的少年。 安启明身后跟着一个书童,那孩子望着眼前的两位公子,眼里闪过惊艳,行礼道:“见过两位公子。” 安启明颔首道:“恒之表哥,阿锦表弟。” 叶重锦看到这主仆二人,记起那一回,他与顾琛在茶楼上看到的场景。这小书童,是会武功的。而安启明,他一时看不出深浅。 他做事一贯是随心的,此时起了试探之心,便笑问:“你们这是往哪去?” 安启明道:“身体不适,想回房歇息。” 言罢,看了叶重晖一眼,然后,快速移开了视线。 叶重锦道:“巧了,刚好我会切脉,不如替明表哥你探一探如何?”安启明推辞道:“小病小灾而已,不好麻烦阿锦表弟。” “不麻烦的,小病小灾不可小看,日后严重了,是会要人命的,还是慎重些为好。” 说完,他已经做了请的手势。 “如此,只好有劳了。” 安启明垂下眸,将手中的汤婆子交给书童,挽起衣袖,露出白皙的手腕。 叶重锦似模似样地给他切脉。其实他只会一些皮毛,能唬住外行,内行一眼便能看出他的破绽。 切完脉,叶重锦道:“并无大碍,只是哀思过度,好生休养几日便可痊愈。” 安启明道:“多谢。”领着书童远去。 叶重锦轻笑一声,方才那书童,眼中分明是取笑的意思,果然,不是普通的书童么。 第111章 风雨欲来 从安府出来, 风雪已经堪堪止住, 路上却没几个行人,叶家的马车停在侧门前,兄弟二人一道上了马车。 叶重晖问:“阿锦有心事?” 叶重锦朝兄长笑了一下, 问:“哥哥,你有没有发现, 明表哥长得很像一个人。” 叶重晖沉默片刻, 不知如何作答。 在他眼中,其实别人都生得一般无二, 只有阿锦的相貌是不同的,就像在黑白的世界里, 忽然出现的一道色彩,至于那些黑白色, 只有深浅之分, 他哪看得出来,谁与谁相像。 叶重晖便问:“阿锦说的是谁?” 叶重锦压低嗓音, 小声道:“我发现,明表哥跟陆子延有五、六分相似,尤其是眉眼处。” 叶重晖冷峻的面庞显出一丝诧异, 他道:“此二人, 怎么会有牵扯。” 一个是安家嫡孙, 一个是侯府小公子, 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。 叶重锦抚着下巴, 认真想了想, 慎重道:“还只是猜测,待我查证了再与哥哥说。” 他难得正经起来,一双明眸更是灵动有神,叶重晖瞧得有趣,伸手捏着他的鼻尖,取笑道:“阿锦真像一只小狐狸。” 两人闹了一路,回到叶家。 叶重锦去看望两个弟弟。因怕孩子们着凉,烧着地龙不说,摇篮边上还摆了好几个暖炉,才踏进屋里,就出了一层薄汗。 夏荷接过他递上来的大氅,有些诧异,这不是主子今早穿出去的那件,倒有些像大少爷的。 老爷子坐在摇篮边上,拿着拨浪鼓轻轻晃着,逗两个孩子开心,见到最宝贝的乖孙,他笑眯了眼,道:“三儿跟四儿闹了一整日,这会才安静下来,还是爷爷的阿锦最乖,从小就不闹人,可人疼得紧。” 叶重锦小时候自然是乖的,不哭不闹,只有饿的时候,或者不慎尿了裤子的时候,才会哼唧两声。 婴儿是无法控制排便的,第一回 尿裤子的时候,他因此恼了好久,后来习惯了,也就释然了。 总归不会有人发现,婴孩的身体里住着一个成年男子的灵魂。 叶重锦坐在老爷子身旁,打量两个弟弟,虽说安静下来,昊昊的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,昕昕倒是睡熟了,嘴巴吮着大拇指,看上去一副乖巧的模样。 他起了玩心,把昕昕的手指拿掉,用自己的手指替代,睡梦中的小孩嘤咛一声,然后吮着哥哥的拇指,又接着睡了起来。 叶重锦手指沾着口水,也不嫌脏,反而笑道:“这小家伙真是傻。” 老爷子被逗得呵呵直笑,过了好一会,才问:“你外祖母身体可好?” 叶重锦怔忪了一瞬,他没料到老爷子会主动提起安家,只含糊地应道:“身体没有大碍,只是外祖父刚走,难免悲伤一些。” 老爷子点点头,他抬手掖了掖摇篮里的小被子,道:“她如今一个人不好过,你们时常去陪陪她也好,年纪大了,总是容易胡思乱想,总要有子孙陪伴才好。” 叶重锦应了一声。 如今灵薇表姐尚未出嫁,倒能陪一陪,过个两年,她也嫁出去了,外祖母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。 “好,我跟哥哥会时常去陪伴的。对了,阿锦还有一事要告诉爷爷,就是……外祖父生前给我们几兄弟,留了一批古玩字画,说是留个念想也好,阿锦已经先收下了。” 老爷子抚着他的脑袋,笑道:“到底是你母亲的至亲,只管收着便是。” 叶重锦这才安心,道:“谢谢爷爷。” ====== 过完年,朝廷恢复了早朝,叶家父子也逐渐忙碌起来。 叶岩柏对于刚出世的这对双生子,并没有过多的喜爱,当初只是为了传宗接代才生了他们,这两兄弟一出生,就差点害了他们娘亲,他心里还气着,统共也没抱过几回。 安氏倒是当成宝贝疼,到底是肚子里掉下的肉,哪能不心疼呢。 因着照顾两个婴孩,丧父之痛倒是缓解了一些,只是时常挂念家中的母亲,身体才好一些,就收拾衣物,回娘家小住几日。 过年期间积攒的公务繁多,叶岩柏跟叶重晖两个每日早出晚归的,根本没时间照看,老爷子又上了年纪,白天看顾一二也就罢了,老人家夜里被闹醒,便再也睡不着,家里体谅他,自然不想让他遭罪。 这两个孩子又闹得很,奶娘和丫鬟们哄不住,最后只得送到福宁院里。 叶重锦初时还有几分新奇,但小孩夜里啼哭,他也嫌麻烦。 这不,刚过了二更天,昊昊就又闹了起来。 叶重锦打着哈欠,从卧房走出来,奶娘已经起来喂奶了,见到他,便道:“二少爷,三少爷这是饿了,您接着睡,奴婢给三少爷喂奶水。” 小孩不喜欢别人的奶水,母亲这几日又不在,难免发脾气,奶娘刚把他抱起来,他顿时扯起嗓门,哭得更厉害了。 叶重锦揉了揉朦胧的睡眼,走上前,看向哭嚎不止的小孩,小奶娃如今长开了,小脸蛋肉嘟嘟的,白里透着粉,一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,谁见了,都要忍不住心疼。 被吵醒的恼怒,一瞬间又烟消云散。 叶重锦把他抱起来,轻轻捏了捏他的小脸蛋,笑道:“昊昊又闹脾气了?再哭下去,是会把昕昕吵醒的。” 小娃娃望着他,眨巴眨巴大眼睛,竟是渐渐止住了啼哭。 叶重锦弯起唇,知道他不是饿,只是想闹脾气罢了,便对奶娘道:“你休息吧,我照看他们。” 奶娘应喏,恭敬地退下了。 叶重锦把他抱到自己被窝里,带他一起睡,又把另一个小孩的摇篮推到卧房里。 昊昊先前哭累了,很快便睡过去。 叶重锦才闭上眼,那边昕昕又嘤咛一声,小声哭起来。他忍了忍,想装作没听到,小四儿是个乖顺的脾气,没人理会,应该就会自己睡着的。 常言道,会哭的孩子有糖吃,并非没有道理。 那小猫儿似的啼哭渐渐止住,叶重锦轻叹一声,到底还是狠不下心。 他掀开被褥,坐起身,透过蓝色的帷幔,他看到房间里坐着一个人,无声无息,一袭黑衣几乎与黑夜相融。 男人坐在一个矮杌上,一只手摇晃着婴儿床,一贯冷硬的面庞,透出几分小心翼翼。 叶重锦扑哧笑出声,道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顾琛抬眼瞄了他一眼,哼道:“你舍得不见朕,朕却是舍不得的。” 他这是在闹别扭。 自从母亲回娘家小住,叶重锦忙着照顾两个弟弟,前朝余孽的事暂且搁在了一边,安启明的事还没有查出线索,更别说抽空跟男人见面。 叶重锦走上前,直接坐在顾琛腿上。 屋里只点着一盏烛火,光线不明朗,男孩仰头看他,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侧颈,好看的明眸里闪烁着讨好的光,顾琛呼吸骤然急促起来,他几乎是有些迫切的,将少年扣在怀里。 鼻尖是少年独有的,含着药香的清新气味,此时混了一丝奶娃娃的味道,不重,反而多了一丝甜蜜。 男人宽大的手掌抚在他的脸侧,哑声问:“累吗?” 叶重锦蹭了蹭他的掌心,笑道:“有什么累的,孩子们虽然闹人,却很听我的话,我只哄两句,就都不哭不闹了。” 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。 顾琛道:“换做是朕,哪用得着哄,阿锦只需朝朕笑一笑,朕就什么脾气都没了。” 一国之君,竟是跟两个奶娃娃争风吃醋起来。 叶重锦忍不住笑,却也知道这些日子冷落了他,便商量道:“等母亲从安家回来,我再补偿你。” 男人一听,眼神就有些不正经了,在男孩淡粉的唇上流连不去,问:“怎么个补偿法。” 叶重锦瞪他:“你这色胚,想到哪里去了。” 顾琛眼里流露出一丝失望,却道:“朕的想法有什么打紧的,总归阿锦不会应下。” 叶重锦戳他脑门一下,欲起身,却被他扣住了腰身。 男人埋在他的颈侧,嗅着他独有的气息,道:“再让朕抱一会。” 叶重锦问:“怎么样,前些日子给你的那些东西,派上用场了么。” 顾琛低低笑了一声,道:“自然派上用场了,只要朕想查,就没有查不出的东西,如今,那些人该焦头烂额了。” 叶重锦想起那日,在安家看到的那对主仆,还有安启明那双像极了陆子延的眼睛,转念一想,此事牵扯到了陆子延,实在不好说。 他问:“有没有可能,前朝皇室遗孤,不止一人?你说过,当年皇宫里走水,不少人都被烧的面目全非,若是有人假死逃脱了呢。” 顾琛道:“不排除这种可能,但一个活人,再擅长隐藏踪迹,也会留下一丝蛛丝马迹,例如当年被姚一刀救走的前朝皇室。” 叶重锦问:“那……陆子延的父亲,如今人在何处?” 顾琛沉默片刻,道:“他在陆子延出生之前,便已病逝。朕曾派探子查探过,此人自幼体弱,姚一刀将其救出皇宫后,为了躲避朝廷追捕,时日久了,病上加病,后来,虽四处寻访名医,已然太迟。” “正因如此,陆子延的母亲,才会带着有孕之身,千里迢迢赶回京城,希望侯府庇佑她的孩子。” 叶重锦心里咯噔一声,不知是何滋味。 顾琛眸色微深,道:“朝代更迭,自古便是如此。陈氏一族,当年打下江山时,未尝不是沾满鲜血,而日后,我顾氏没落,自然也是任人宰割的下场。” 那把至高王座,原本就是用数不清的尸体堆积而成的。 成王败寇而已。 刹那间,他话语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冷然,惹得叶重锦脊背一僵。 正在熟睡的昕昕,忽而张开眼眸,大声啼哭了起来,叶重锦一愣,忙从男人身上下来,把小奶娃抱在怀里,小心抚慰。 昕昕比昊昊一向文静,难得哭闹得这样凶,可见吓得不轻,叶重锦怒瞪一旁的男人。 顾琛自知有错,忙和他一起哄孩子。在床上睡着的昊昊也被哭声吵醒,这孩子精力旺盛,醒过来,发觉身边没有人,自然又是一阵啼哭。 叶重锦忙把怀里的孩子塞给顾琛,又去哄榻上的那个,两个人焦头烂额。 等两个奶娃娃都哄睡着,两人并排躺在榻上,顾琛抹了一把虚汗,感慨道:“还好阿锦不会生孩子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气得踹他一脚。 男人坏笑一下,抬手握住那只脚丫子,他一贯没脸没皮的,竟是俯下身,在少年白玉似的脚背上亲了一下。 叶重锦蓦地一愣,耳根泛红,好在屋里黑,看不清。 男人握着他纤细的脚腕,舍不得放,叶重锦心跳得极快,察觉到男人卷起他的裤腿,屋里虽然烧着地龙,可还是冷的,露出的一截小腿沾了空气,微微瑟缩。 他挣了挣,没挣脱得开,道:“还不松手。” 因着怕吵醒弟弟们,他刻意压低了嗓音,听上去气势全无,反倒像撒娇一般,平白让人心里发痒。 顾琛气息不稳,握着少年的脚腕,将人直接拉入怀里,撩开碍事的衣摆,粗粝的手掌在少年身上胡乱点火。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躯,似初春刚抽芽的嫩柳,处处透着青涩和娇气,吃素的野兽难得嗅到肉香,哪里忍得住。 这人的手惯是粗糙,抚得人浑身都疼。 叶重锦脸上绯红一片,忙拦住他作乱的手,低声恐吓:“你这是作甚,天都要亮了,再不走,叫我父亲和兄长瞧见,有你好果子吃。” 顾琛不满,道:“左右不能杀了朕,朕自己的媳妇,怎么就碰不得了。” 说完抚上男孩未经人事的嫩芽,怀中的男孩骤然轻颤一下,不可抑止地发出一声轻吟。 男人挑起俊眉,似是有些意外,又有一丝了然,把他塞进被窝里,又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亲了好几下。 “朕明日再来看阿锦。”说完心满意足地走了。 叶重锦捂在被窝里,心跳不止,那是……什么感觉。 第112章 抽芽 又过了十来天, 叶岩柏按捺不住,亲自去安家接自己夫人, 安氏不放心老太太,想再留几日。 叶岩柏便夸大其词, 说什么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 孩子们日日闹着不肯吃奶,奶娘一碰就哭, 阿锦更是被闹得日日睡不好觉, 眼看着消瘦了不少。 安氏听了,哪坐得住, 匆匆跟母亲告辞,与夫君归家。 不料回到家里, 宝宝们已经不认她了,只黏着自个儿哥哥。平时闹腾的小孩, 在叶重锦面前,一个赛一个乖巧,就是黏人得厉害, 一会看不见人就要哭闹。 因为孩子们不喜欢奶娘碰,叶重锦让她挤在碗里,加热后,再用勺子喂, 倒也没饿着。 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, 斜靠在罗汉床上, 怀里抱着一个奶娃娃,腿上趴着一个,手里拿着一册书卷,偶尔翻一页,再看一眼弟弟们,小孩用小爪子闹他,他就在软乎乎的手心上亲一下,逗得孩子们咯咯直笑。 安氏见此情景,一时间复杂难言。 她家阿锦,这辈子是注定没有子嗣缘的,大婚之期定在三月末,日后,她再担忧,也照看不到了。 她不自觉轻叹了一声。 叶岩柏素知她的心思,安慰道:“陛下自会好生照料咱们家乖宝,阿锦也不是闲的住的性子,想出宫还不容易,你也不要担忧太过。” 安氏横他一眼,道:“老爷也只是话说得好听,圣旨赐下那几日,也不知是谁夜里做噩梦,口口声声喊着阿锦别去,还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,若是叫旁人听见了,说你有谋反之心,都有人信的。” 叶相露出一丝窘态,原本他对顾琛颇有成见,总觉得这个皇帝城府深,不是良人。 可这些日子,他做了不少逾越之事,本以为以皇帝的脾气,必然容不下他。可意外的是,小皇帝竟处处忍耐,再恼火,也只是避而不见,并未降罪。 他颇有几分看人的本事,时至今日,也不得不承认,这皇帝是真心喜欢他家乖宝。 叶岩柏本就不是拘泥世俗之人,当初不顾父母宗族反对,坚持娶安氏过门,可见一斑。 如今,皇帝为了他儿子,甘冒天下之大不韪,这份魄力他是欣赏的。 他笑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么。” 安氏又是轻叹一声,抬脚往屋里走。 叶重锦见到父母,眼里露出惊喜,唤道:“父亲,母亲,外祖母身体如何了?” 安氏还在月子里,叶岩柏小心扶她入座。 她笑道:“并无大碍,只是念叨着外孙,想看看三儿和四儿,还亲手做了件兔绒袄子,摸着暖和,这个时节正适用,过几日便是满月酒,给孩子们穿上。” 叶岩柏道:“都听你的,这回满月酒,也请上岳母,还有两位大舅哥,来府上一叙。” 安氏大为惊喜,大儿子和二儿子满月酒时,安家和叶家还不相往来,自然不可能请娘家人过来,连贺礼都不曾收下,她一直感到遗憾。 如今,两家的关系不似往日那般恶劣,都是因为阿锦的缘故。 她也知道,儿子不喜欢外祖家,都是为了她这个做母亲的着想,才勉强与那边往来。还有公公对她的态度,由初时的不喜,到后来的接受,再到如今的关心呵护,说到底,还是因为阿锦从中斡旋。 她这一生,最大的幸事,便是生下这个孩子。 叶重锦兀自逗着弟弟,昊昊的小手扯着他肩上的一缕青丝,那手实在是小,哪怕作乱,也只叫人觉得喜欢。 三儿活泼,安氏怕儿子累着,便从他怀里接过那孩子,谁知道,昊昊才从哥哥的臂弯里出去,就扁起嘴巴开始哭。 安氏哄了又哄,这娃娃就是闹个不停,只刚回到叶重锦怀里,便又舒服地眯起眼睛打盹。 安氏呆住,叶相也是一愣。 叶重锦板着脸训斥这小崽儿,昊昊哪里听得懂,只咧开嘴傻笑。 夫妻俩又去抱昕昕,那孩子随娘亲的性格,安静得很,只是小声地抽噎,吧嗒吧嗒地掉眼泪。 安氏心情复杂。不是说儿子们想她? 到最后,两个孩子都不肯走,强行抱出院子,就一路哭,哭得夫妻俩心都碎了,又原路折返,送回叶重锦房里了。 终于恢复清静的日子,叶重锦正松快着,就见爹娘一前一后走进来,把两个孩子并排放在罗汉床上,道:“阿锦,你再照看几日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母亲好些日子没回来,弟弟们难免认生,婴孩都是这样的,照顾几日就好了。” 安氏道:“阿锦,恐怕你弟弟们认定你了,这才刚出院门,就哭得嗓子都哑了,好似我跟你父亲是坏人,活活拆散你们似的,哪还狠得下心呢。” 叶岩柏也道:“再说你们母亲也还在月子里,他们这样成天地哭闹,哪里熬得住,你就再照顾几日,可好?” 话说到这个份上,叶重锦也不好拒接,只好应下了。 夜里,皇帝又夜访相府。 看到屋里的两个婴儿摇篮,先是一愣,随后便有些不悦。 “岳母大人不是归家了?怎的两个娃娃还在这里。” 叶重锦白天陪他们玩,累了一整日,此时有些疲惫,打了个哈欠,道:“没办法,弟弟们认定了我似的,就是不肯走。” 顾琛不信,这么点大的小孩,还会认人? 叶重锦道:“许是小孩的直觉,大猫小时候也是如此,只跟着我,旁人都不理睬。” 顾琛勾起唇,那只小白虎从一出生,就嗅着阿锦的衣物长大,对他的气味自然最熟悉不过,可小孩还能通过气味识人不成? 他道:“朕倒是觉得,阿锦身上有小孩喜欢的气息。” “什么?” 顾琛从身后将他纳入怀里,低笑道:“他们喜欢什么,朕不知道,不过朕喜欢的……” 唇瓣覆上叶重锦的后颈,少年清爽细腻的肌肤,好似一块极品玉石,温润中透着一丝凉意,让人忍不住流连,他眸色渐深,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磨蹭,酥麻之感瞬间传遍全身。 叶重锦腿脚一软,靠在他胸膛上,连忙捂住嘴巴,怕发出丢人的声音。这男人近些日子总爱做这种事,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。 顾琛扣着他的腰,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真想现在就吃了你。” 叶重锦脊背微颤,觉得男人的气息侵入了身体每一个毛孔。他想起前几日,他夜里做的那个旖旎的梦,他被男人压在榻上翻来覆去地品尝…… 醒来后,他恍惚地换了一条亵裤,房里的丫头们看他的眼神都不太一样了。 那是……一种类似于欣慰的神色。 第113章 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 叶重锦虽说两世都未经人事, 但该知道的,还是知道一些的,只是身体觉得陌生罢了。 男人还在身后作怪, 他转过身,扯着他的面皮, 道:“再闹, 你就回宫里去。” 顾琛一噎, 别开脸哼了一声。倒是没再闹他, 抱着小孩一起钻到被窝里, 道:“朕什么都不做, 只跟阿锦一起睡。” 他一直学武,体温比常人高许多,倒是比屋里的地龙还要暖和,叶重锦脊背贴着男人的胸膛, 眼里不自觉露出几分笑意, 顾琛瞧不见, 但小孩的乖顺, 已经足以叫他惊喜万分。 他低声道:“还有两个月。” 叶重锦有些微赧意, 还有两个月便是大婚之期,到那时,他就能堂堂正正变成他的了。 顾琛道:“阿锦的宫殿今日完工了,就在乾清宫的右侧, 朕每日候在寝宫里,等阿锦传唤朕过去侍寝。不过阿锦不传唤也无妨, 朕着人在两座宫殿下面挖了条暗道,你不传唤,朕就偷偷过去。” 叶重锦扑哧一笑,道:“你这人,当真不要脸。” 顾琛便握住他的手,贴在自己脸上,道:“有你就够了,要脸做什么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哪有你这样的皇帝,还挖什么地道,传出去,必定是要贻笑大方的。” 顾琛浑不在意地笑了笑,道:“他们要笑,只管笑去,旁人哪里知道朕的欢喜。” 说着,吻了吻小孩的手心。 叶重锦被他闹了个大红脸,轻咳一声,道:“还不快睡。” 顾琛应了一声,将怀中的小孩搂得更紧了一些,低喃道:“观星楼下个月也要完工了,朕还专门给大猫设了一片林子,里面都是活物,它可以自己抓捕猎物。叶家人给阿锦的,朕可以十倍百倍地给你,叶家人给不了的,朕也可以给阿锦,所以……” 后面的话,他未说出口,叶重锦却明白。 ——所以不要离开朕。 他握住男人的手,轻声道:“阿锦喜欢陛下。” 只一句话,便让男人不安的心渐渐平息,他轻唤着怀中男孩的名,二人相依而眠。窗外是一轮皎月,莹白光辉温柔缱绻。 ======= 次日,叶重锦醒来时,身侧的男人已然不见,两个娃娃醒了,比窗外枝头的鸟雀还热闹。 叶重锦凑上前去看,双生子的摇篮床并排放在一起,两个小孩挥舞着小拳头,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,让人疑心两人是不是能用“婴儿语”对话。 丫头们推门而入,手里捧着洗漱的用具,见到他,各个脸上挂着笑,上前问安:“公子晨安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们来看,昊昊跟昕昕有趣得紧。” 小姑娘都有些母性,叶家这两个双生子又生得极漂亮,便一个个的都凑上来瞧,两个小娃娃平时闹腾,但只要叶重锦在,便只会咯咯地笑,软乎乎的,跟年画里的小胖孩似的,谁见了都要喜欢的。 有个丫头道:“听人说,双生子是互通灵窍的,在想什么,对方都知道。” 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应和。 叶重锦扑哧一笑,道:“若当真如此,咱们昕昕岂不是要被昊昊烦死了。” 丫头们也都笑了,三少爷爱闹,四少爷文静,那真是苦了四少爷。 用过早膳,叶家父子上完早朝回来。叶岩柏叮嘱家中奴仆,最近是多事之秋,切不可惹是生非。 叶重锦问:“可是外面发生了什么。” 叶岩柏抚着儿子的脑袋,轻声道:“阿锦安心,不论是什么事,都挡不住陛下把你抬进宫里去的。” 叶重锦一听,脸就黑了,他本是担心国事,却被他爹曲解成了担心亲事受阻,自然是气恼的。 “父亲,阿锦并非此意。” 叶岩柏低笑连连,叶重晖眼里也露出一丝笑意,安抚道:“本就不是什么大事,阿锦不必介怀。” 家里人一向对他爱护得太过,不肯让他沾上一点脏污,却不知道,如今京中暗流汹涌,他正是幕后推手。 ======= 叶重锦趁弟弟们睡着的工夫,出门透口气,虽然换了身衣裳,小奶娃身上的奶味还在,他跟房里的丫鬟要了几个香味浓烈的香囊,一路碰着好几个下人,全都直打喷嚏,远远就避开了。 还是头一回被人避之不及,他略一挑眉,觉得新奇。 出了门,他先去了一回兵部。他时常进出,守卫早知晓他的身份,好声好气地为他引路。 叶重锦问:“最近京中可发生了什么稀奇事?” 那人打了个喷嚏,悄悄往边上靠一些,回道:“回叶公子的话,最近京中并无什么稀奇事,不过……听闻城西的无声楼,昨夜走水,整座楼都烧了,还死了不少人。” 叶重锦略一挑眉,忽而扑哧一笑。 那人莫名打了个寒颤,问:“公子您何故发笑。” 叶重锦垂下眼眸,自顾往前走,道:“没什么,只是想起了家中幼弟,两个小孩为了争抢奶水,闹得不可开交的模样,实在好笑。” 那人听了,也赔笑道:“可见两位小公子聪明伶俐。” 进了卷宗室,不过片刻,莫怀轩便得了消息赶过来。刚进了屋,立刻捂着鼻子打开窗户,道:“这是什么气味。” 叶重锦道:“本公子的体香。” “……” 莫怀轩扯了下嘴角,没接这一茬。问:“无声楼的事,你可听说了。” “刚听说。” 叶重锦正在一页信纸上缓缓写着什么,停顿了片刻,他放下笔,将那张纸揉成一团,扔了。 莫怀轩道:“你有何见解。” 叶重锦另铺了一页白纸,缓缓写下四个字:“弃车保帅。” 莫怀轩也笑了,道:“不错,这些日子朝中肃清了不少官员,风声越来越紧,人人自危,一些人着急上火,这才露出了马脚。” 叶重锦问:“无声楼可查出什么线索。” 莫怀轩坐下,倒了一杯冷茶,缓缓啜饮一口,勾唇道:“目前暴露的那些前朝走狗,都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跟无声楼那位寒烟公子关系密切,我的意思是按兵不动,等幕后之人现身,只是陛下命我尽快抓人,没想到……” 叶重锦接口:“没想到,你们还没动作,无声楼先自己烧了起来。” “不错。” 叶重锦从书架上抽出一道卷宗,展开来看。 他道:“你们所肃清的官员,其实还有一个共通点。” 莫怀轩一愣,走上前去看,待看清近几年来朝廷的调令,蓦地怔住。 叶重锦笑道:“这些人,都是从地方升任上来的。有些,是花钱捐的官,有些,却是因为绩效优异,被朝廷提拔上来的,那么,当初提拔他们的人是何人,又有何机缘,难道不该好生查一查?” 莫怀轩郑重颔首:“的确如此。” 能够对朝廷官员局势把握如此清晰,甚至连百官调令,也了然于胸的人,也只有当年把持朝政十余载的九千岁了。 叶重锦将那道卷宗塞进他怀里,道:“剩下的就交给莫大人了,本公子先回家照看弟弟,两个小孩见不着我,届时又要哭闹。” 莫怀轩失笑,应道:“下官必定竭尽全力,将乱党肃清,不负公子厚望。” 少年没有回头,只摆了摆手,自顾离去。 他离开后,莫怀轩看了眼地面上揉皱的纸团,他捡起,展开。 蓦地一惊。 那张纸上写着的,柳知周 ,与罗尚书,二人之间用“姻亲”二字连接着。 去年年末时,晟王妃亲自做媒,请太后赐婚,柳知周的女儿柳如玉,嫁给了罗尚书的儿子罗衍,此事,京中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 此事本无古怪。 只是柳知周的名字旁,标注着“升迁”的字样。是了,柳知周原本是地方官,忽而被提拔,两年之内连升了数次,可谓前途不可限量。 最下方,是柳知周的儿子柳毅,旁边只写着八个字: ——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。 莫怀轩忽然记起,当年宋离正是死在了这八个字上。 那年寒冬,天上飘着雪,京城第一才子柳毅,亲题了一幅字,悬在城西最有名的望月楼上。 人人都道宋离好财,其实不然,他最爱的是字。除了他自己的字迹钻研颇深,朝中但凡有些名气的才子,名仕的墨宝,他都有收藏。 明知那幅字是讽刺他的,宋离还是去看了,他就是这样的人,旁人的谩骂讽刺,他从来只是一笑付之。 他仅仅是去欣赏墨宝的,不成想,会丢了性命。 原来从一开始,就是处心积虑。 ======= 出了兵部,叶重锦没有回家,而是去了侯府,找陆子延喝酒。 陆子延正腰疼,但见对面的少年面色不虞,只好一直陪着,见他喝得凶了,才出声阻止。 “你身子一贯不好,做甚这么为难自己,若是叫陛下知道,你在我这里喝酒,回头能有我好果子吃吗?” 叶重锦又往喉间倒了一杯,这酒并不算烈,却莫名辛辣。 他道:“子延,其实我原本身体很好,而且千杯不倒,总是能将他灌醉,还能清醒如初……原本,我生得极好看,是他最喜欢的模样。” 陆子延皱眉道:“虽然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,但你现在还是美人,连我看了,都要忍不住心动的。” 叶重锦低笑一声,摇摇头,又道:“倘若一个人死了,却连自己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,是不是很可悲?” 陆子延略一蹙眉,道:“是这样,不过人都死了,想计较也没处计较去了。” 叶重锦看着他,心里真是羡慕,他活得这样简单,快乐,让人忍不住为他呵护这一份纯粹。 他的朋友太少,因此每一个都格外珍惜。 其实,陆子延的生辰八字的确是帝王命数,他只是不想承认,前世他的死,或许与陆子延有关。 他问:“子延,你想做皇帝吗?” 陆子延正在倒酒,闻言笑道:“谁不想做皇帝,手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,享不尽的荣华富贵,做的好,名垂千古,做的不好,后世也会记着你,总比做一个默默无名之辈,被历史湮没的一粒沙尘要好。” 说到这里,他话锋一转,道:“只是,不是谁都有那个运气的。假使有幸投生在皇家,能否平安降生,活到成年尚且难说,何况夺嫡之路太过凶险,算起来,风险太大,回报虽然丰厚,但我不会投资的。” 叶重锦听完,觉得很有道理。忽而想,倘若有人将皇位摆在陆子延面前,想来,他是不会拒绝的。 因为,他是一个知道好歹的人。 第114章 婆媳 前世种种, 叶重锦曾经细想过。倘若顾琛死后, 陈氏王朝复辟, 那么登上皇位的那个人会是谁。 眼前这个无辜又天真的少年, 身体里流淌着前朝皇室的血脉,并且拥有帝王命数,其实答案已经昭然若揭。 他装聋作哑,其实并不能改变什么。 他现在应该做的, 是将一切告知顾琛,那么,他所担忧的一切,他前世遇害之仇,一切都可以了结。 只是,他还是做不到。 即便陆子延登上皇位,他又有什么错?他什么都不知道, 什么都不曾参与, 他的族人不甘心被顾氏打压,残害,所以奋起反抗, 最终将他扶上了皇位。 正如顾琛所言,朝代更迭,是历史的选择, 无可更改。 陆子延觉得他看自己的眼光有些怪异, 恍然惊觉, 古人与现代人不同, 他方才那些言论,完全可以治个大逆不道之罪。 他问:“阿锦,你醉了吗?” 叶重锦轻笑一声,道:“你现在才问我醉了没有,不嫌太迟?陆子延,你当真是好大的胆。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望着他泛着水光的眸,心想,阿锦果然是醉了。 叶重锦自顾道:“你就是有这样的本事,即便闯了祸,也有人为你收拾烂摊子,为你着想,心甘情愿把好东西摆在你面前。而有的人,即便什么都没做,也有人恨他,处心积虑想要他死,甚至因为他的死,人人欢欣鼓舞。” 他又饮了一口桃李醉。 陆子延夺过他手中的酒壶,道:“可不能再叫你喝了,已经开始说胡话了。”胡话…… 叶重锦想,原来越认真的言语,越不被人当真,而胡言乱语,却被人当做真相对待。 他趴在桌上,忽然觉得委屈。如果哥哥在这里该有多好,他一定会心疼自己的,如果爹爹和母亲在,也不会让他受委屈。 倘若顾琛在这里…… 他朦胧的双眸,映出一道人影,那人走到他跟前,将他一把抱起,大步走了出去。 靠在男人的胸膛上,叶重锦唤道:“顾琛……” 那人低声应道:“我在。” 叶重锦便笑了起来,他面上染着一抹微醺,眼里含着水光,水润的唇亲启,勾勒出一抹清浅弧度。 “顾琛……我死的时候,在想,要是你在我身边就好了。” 抱着他的臂弯骤然收紧,那力道,让醉酒的男孩感到一丝疼痛,他却很开心,笑得越发甜了起来。 男孩在他怀中低声呢喃:“你一直都在,偏偏只有那次不在,我死的时候,倒在雪地里,雪水很冰,身体好像被冻僵了一样,然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……” “你的身体很热,我一直在想,要是有你在,我就不会感到冷了。” 男人胸口好似被划开了一道裂口,疼得他双目猩红。 他咬紧牙关,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样痛苦。他道:“阿锦,以后不会了,朕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冷了。你开心的时候,朕会陪着你,你不开心的时候,朕也会陪着你。此生此世,朕都陪着你。” 叶重锦道:“金口玉言,我都记着的。” 说话间,已经到了门外,他小心将少年抱入马车里,道:“回宫。” 车夫立刻驱赶马匹,往宫门的方向赶去。 收到莫怀轩的急报,他便赶来了。原来柳家也占了一份。 前世,公正不阿,又办事能力极强的柳知周,一直深受宋离重用。这人也是忠臣里,少有的,对宋离敬爱有加的官员。或许,也是宋离心中少有的慰藉。 正因如此,顾琛才乐于提拔他。 却原来,他们都看错了,所谓的尊敬,不过是为了打消他们防备的手段。 他的阿离,被奸人欺骗了真心。 顾琛将怀中少年搂紧,眼里显出几分厉色,那些渣滓,他们怎么敢! 叶重锦靠在他胸膛上,轻声道:“不要打草惊蛇。” 他已然醉了,口齿也不清晰,但基本的意识还在,他揪紧男人的衣襟,郑重其事道:“我要将他们连根拔起。” 顾琛握住他的手,勉强露出一抹温柔的神色,应道:“都听阿锦的。” 叶重锦这才放心,缓缓陷入沉睡。 ======== 醒来时,天色已晚。 他先前喝了酒,此时难免头疼一些,宫婢们送上一碗醒酒汤。 一名粉衣宫婢道:“公子,陛下正在御书房处理政事,晚些时候陪公子用晚膳。陛下交代,公子若饿了,可以先传膳,不必等他。” 叶重锦喝了两口醒酒汤,道:“我还不饿,等他忙完一起用吧。” 宫婢领命退下。 叶重锦抬起头,入目是一片明黄。此处是乾清宫,历来的帝王寝宫,而他正躺在龙床上。 这种熟悉感,让他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。 那时,他是宦臣,却常宿在帝王寝宫。外人都传他以色侍君,其实那皇帝,根本不敢动他。他掀开被子,发觉衣服被人更换过,身体也有清洗过的感觉。那人的胆量,比起前世,倒是长了一些。 宫婢见他起身,立刻近身来替他更衣。月牙白祥云纹锦衫,似水一般柔软顺滑,穿在身上,越发衬得不似人间俗人,宫婢们素来见多了美人,此时却各个挪不开眼。 叶重锦翻开男人摆在案上的策论,皆是些兵法战术,还有一些法案典籍,民生水利。那人听他的话,正在努力做一个好皇帝。 忽而听得屋外传道:“太后娘娘到。” 叶重锦略一挑眉,与宫婢们一道走出门迎接。 穆太后比起一年前,少了几分温和宽容,多了几分锐利严苛。她已经不是那个凤位岌岌可危,孤立无援的皇后,而是当今天子的母后,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。 她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叶重锦,并未言语。 叶重锦也不着急,只老实跪着,左右他是叶家的公子,弘文先生最宝贝的孙儿,任凭穆太后再不喜他,也不敢对他做什么。再者,顾琛就快到了,那男人决计不会看他被人欺负的。 片刻后,穆太后道:“叶公子起身吧。” 叶重锦应道:“草民遵旨。” 穆太后仔细打量眼前的少年,任凭她眼光挑剔,面对叶家这孩子,也是挑不出半点不好。 论家世,叶家乃是当世名门,再无人出其右。论相貌,这孩子不过十五六岁,便生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,等年岁稍长一些,还不知道会是何等风姿。论性情,不卑不亢,平和自持。 只有一点,偏是个男人,不能延续子嗣的男人。 她道:“哀家体恤陛下操劳国事,特意炖了参汤,既然陛下不在,叶公子就喝了吧。” 叶重锦道:“太后娘娘一片盛意,草民不敢推辞。” 穆太后脸色稍好转了一些,率先进了内殿,让宫婢们将盅盏摆上,吩咐叶重锦入座。 叶重锦乖乖坐下,舀了一碗,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。 这汤的味道实在是好,他忍不住又盛了一碗。 宫中用膳是有规矩的,一顿餐食,吃多少分量皆有严格规定,按规矩不可添第二碗。 但他吃饭的模样实在讨喜,两腮鼓鼓,一勺接一勺地往嘴里送,偶尔舔一舔瓷勺,淡粉的唇,樱红的舌,玉白的勺构成一幅极美的画卷,直看得人胃口大增,压根想不起阻止他。 等顾琛得了消息赶来时,叶重锦已经添第三碗了,而他母后,正万分慈爱地看着未来儿媳,唤他慢点喝。 第115章 抽丝剥茧 穆太后此行前来, 只是为了送参汤,以及劝谏皇帝注意龙体,莫要操劳过度, 见着叶重锦实属意外。 不过她心里也清楚,他儿子是要定了叶家这孩子。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, 穆太后对这位年轻的帝王, 多少是有些了解的。这孩子打小开始, 执着之物甚少, 一旦让他记挂在心里了, 便再难抹消。 再说, 她也不讨厌叶家那孩子,还隐隐有一些喜欢。 久居深宫的人,对于干净的,无害的孩子总是会多一丝好感。 她如今年纪大了, 偶尔会想起从前, 想起她的好妹妹, 曾经宠冠后宫, 独占圣心的丽妃陆婉颜, 那是一个单纯的,干净的好姑娘,最后是死在了她手上。 她这辈子做的坏事不算少,但却是第一次手里沾血, 难免记挂在心上。 有时,她梦到婉颜, 那姑娘还是曾经的年少模样,天真而娇憨,时而笑着唤她姐姐,笑颜灿烂,时而哭着问她为什么,幽怨哀伤。 哪里有为什么呢,都是为了活下去罢了。 但她心里也会不安,因此见着同样单纯无垢的叶家公子,总是不自禁心软,好像对他好,就能弥补些什么。 ====== 太后离去后,顾琛命人传膳,转头问怀中的少年,道:“阿锦可还吃得下?” 叶重锦点头。 顾琛忍不住笑,揉了揉他圆润的小肚腩,轻笑道:“阿锦的肚子像个无底洞,怎么也填不饱。” 叶重锦斜了他一眼,仔细想想,这些日子的确吃的偏多。他无辜地问:“你掂掂我,是不是重了许多?” 顾琛把他抱在臂弯里掂量一番,忍不住一笑,自然是重了。阿锦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眼看着个头在往上拔,就算不长肉,还能不长骨头么? 他朝少年点点头。 叶重锦脸一僵,他一向将相貌看得过重,担心胖了不好看。跟男人商量道:“那,那晚膳少吃一点?” 顾琛失笑,道:“索性不吃不是更好?” “……” 虽然他说得有理,可饿肚子实在是不好受。他在男人怀里蹭了蹭,猫似的撒娇。 顾琛抚着他的脑袋,心软成了一滩水,笑道:“朕与阿锦说笑的,哪舍得真饿着你。” 说话间,晚膳已然呈上。都是叶重锦夸过的,还有一些新菜色。 男人挥退上前伺候的宫人,亲自给少年布菜,他道:“这道四喜珍珠鸭是御膳房新研制的,朕尝着味道不错,你试试看。” 叶重锦张口吞下,珍珠鸭是一种剔除全部鸭骨,保留鸭形完整的独特制作手法,这道四喜珍珠鸭,先在鸭腹里塞入腌料蒸熟,再进行后续烹饪,酱料的味道完全渗入鸭肉里,口感鲜嫩,滋味绝佳。 好吃是好吃,叶重锦道:“我怎么吃出了姚珍的手艺。” 顾琛一顿,笑道:“阿锦的舌头真是宝贝,不错,朕让御膳房的大厨去珍味楼拜师学艺了,学了好些日子,总算领悟了一两分精髓。” 叶重锦咂舌,御膳房的大厨都是心高气傲的,怎么肯轻易去拜师? 顾琛似看出了他心中所想,笑道:“他们技不如人,有什么办法。” 说完,往叶重锦的碗里又夹了些菜,叶重锦无一不是乖乖用完。 男人道:“阿锦用膳的时候最乖,好似有求必应。” 叶重锦鼓着腮抬眼看他,他唇角沾着一滴酱汁,一脸无辜的模样,让人产生一种,可以对他做任何事的错觉。顾琛眼神一顿,忽而俯下身,扣住少年的下颚,附上那两瓣泛着油光的粉唇。 少年轻唔一声,配合地张开嘴,任由男人肆意搅动口中甜津。 一吻结束,叶重锦把他推开,轻轻喘了口气,又低下头继续吃。顾琛被气笑了,靠着椅背看那边的馋猫,黑眸里闪烁着幽光。 ======= 安府。 书房内,安启明提起狼毫,在宣纸上挥下一行诗句,正是叶重晖的诗作。书童在一旁伺候笔墨,见状夸赞道:“主子的字迹越发像叶家表少爷了。” 安启明沉默片刻,轻叹道:“仿得了形,却仿不了神,没甚用处。” 言罢,抬手毁了这幅字。 书童撇嘴,道:“主子,奴才想不明白,恒之公子固然高才,主子也不差,为何偏对他这样执着?”安启明道:“既然想不明白,就不要多问。” “是。” 安启明推着轮椅走到书架边,转动一个碧玉笔筒,随着笔筒转动,这书架竟缓缓朝两边移动,一道朝下的石阶横空出现,隐约可以看见一丝明明灭灭的火光。 书童将轮椅上的少年抱下去,主仆二人下了密室,身后的暗门缓缓合上。 石阶下,已经不能称之为密室,而是一座地下宫殿,四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分布左右,映照着殿内的光景,无数的金银财宝散发耀眼的光,一花一树都是珠宝玉石打造而成,其价值不可估量。 此乃前朝皇室所建,除了历代君王,就只有安家家主知晓,自安老爷子离世后,已然成了永久的秘密。 一路深入,在最深的寝宫里,盛放着陈氏先祖的牌位。最下方,盖着一个红绸,安启明抬手掀开,却是两个无名牌位。 那书童已经恭敬地跪拜在一旁。 安启明道:“我父亲虽贵为皇子,生母却是贱籍,对于皇位并无肖想,那日宫中大火,他被姚一刀救出皇宫,本无复国之心。他的身子一向孱弱,能活到成年已经是奢望,哪有那份宏图大志。” “可是顾氏一族却赶尽杀绝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的追杀,自打出生起,我只记得自己的每一日都被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中,不管我们逃到哪里,朝廷的追兵很快就会赶到,一次逃亡中,车辕被人斩断,我从马车上摔下去,自此成了残废。” 书童低头并不应声,他很清楚,主子真正想诉说的人并不在这里。 安启明徐徐点燃一炷香,轻轻扇动火星,黑白分明的眼底,流露出令人生畏的强烈的恨意。 “后来,娘亲又有喜了,几次三番的逃亡,她隐隐有了滑胎之相,父亲终于做出决定,命姚一刀将我们送回京城,而他独自引开朝廷追兵,其实,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,而母亲,生产后便紧接着离去了。” “父亲一生与人为善,却始终受奸人迫害,天道本就不公,我又因何为善?国恨家仇,不共戴天。太宗帝死了,还有他的儿子,他的儿子死了,还有他的孙儿,我要顾氏一族,世世代代,血债血偿!” 安启明拾起红绸,仔细擦拭灵位上的灰尘,眼底只余下一片平淡。 “父亲,母亲,您二人安息吧,延儿他过得很好,孩儿会好生照看他,孩儿会让延儿成为这世间最随心所欲之人。” ======= 转眼,迎来了叶家老三老四的满月酒。 叶相家里难得办酒席,京中谁不给脸面,上至帝王,下至百官,皆是送上重礼。 两个小娃娃生得一样,又穿着一模一样的兔绒袄子,躺在摇篮里眨巴眼睛,叫人根本分不清谁是谁,只是两人手腕上的银镯子,一个套在左手,一个套在右手。 安家老夫人第一回 见着两个外孙,喜欢得不得了,眼睛都舍不得挪开,安氏便劝她留下小住几日,老夫人原本是不愿的,但眼看这两个奶娃娃朝她咯咯地笑,心一软,便应下了。 安灵薇捏着小娃娃的胖手,笑道:“真是一对金玉童子。” 就连一贯不善言辞,说不出好话的安启潘,都难得说:“真是可爱的紧,跟阿锦小时候……” 叶重锦挑眉,问:“跟我小时候怎么样?” 安启潘原本是想说,跟他小时候有几分相似,但如此一说,岂不是在夸奖叶重锦?他跟叶家老大老二从小就不对付,这种话他是断断说不出口的。 他道:“跟你小时候,真是天壤之别,一点都不像。” 话才说完,就被他母亲给杵了一拐子,骂道:“休要胡说八道,你阿锦表弟,从小就漂亮得跟仙童似的。” 安启潘心里自然是知道的,可让他服软,是绝无可能的。 这人眼瞎,叶重锦自然不会跟他计较,自顾自俯下身逗自己弟弟玩。他眼角扫过安启明,那人端坐在一旁,端的是芝兰玉树,只是眼底的波澜不惊,不像这个年纪的人。 他问:“说起来,一直不知道启明表兄今年多大。” 安启明神色淡淡,倒是叶重锦的二舅和二舅母脸色微变。 他二舅安成磊回道:“启明比启潘小四岁,今年十八了,这孩子一向内向沉稳,看着很显老成。” 叶重锦勾唇笑了一下,说:“难怪,看明表哥的模样,倒像跟我哥哥差不多年岁。” 他哥哥是年初生的,过完年已经及冠,正是双十年华。 叶重晖原本坐在一角里喝茶,听到阿锦提起他,便抬眸看去。 安启明察觉到他的视线,露出一个温和的笑,表情生动起来,倒是有些十七、八岁少年郎的模样。 安成磊夫妇两同时松了口气。 叶重锦望着他的双腿,忽而记起,他从小就没见过这个表哥。因为他二舅一直把他藏在屋里,就连和他一起长大的安启潘和安灵薇,其实也没见过他几回。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。一个人再怕见人,存在感再低,也不可能常年不见自己的亲人。除非家中长辈不允许,刻意阻拦他们相见。 难道是安老爷子。 叶重锦想起来,曾经听安嬷嬷说起过,安家大房和二房这些年一直在争家产,二房起初没有子嗣,很是着急,二舅母甚至去乡下的庄子调养了好几年,这才生下了一个男孩。 老爷子很高兴,亲自去庄子里接他们,那孩子便是安启明,一出生便不良于行。 第116章 天真 叶重锦胡思乱想了许多, 前世今生,一些不明朗的事情, 都隐约有了眉目。 倘若他的猜测都是真的,那么,这里面的一切, 只怕都是安老爷子从中帮忙。至于安成磊夫妇俩, 是没那个胆量收留前朝遗孤的,应该只是想有一个子嗣傍身, 日后好与大房争抢家产。 只是涉及到前朝, 这罪名是要诛九族的。 安老夫人正小心抱着昊昊逗弄, 这孩子一向开朗,也不怕生, 喜欢和人亲近, 老夫人又与他母亲的气质相合, 他自然是喜欢的,揪着老夫人的衣袖,嘴里直吐泡泡。 老夫人捂着胸口, 直呼:“外祖母的心肝宝贝哟!” 两位舅舅在一旁赔笑,他们虽然做事不厚道,但到底没做过伤天害理之事。当初外祖父分配家产时, 给他们兄弟几人留了不少古董字画, 这两只铁公鸡, 虽然肉疼, 但也没从中动手脚。 还有灵薇表姐, 这些年真心相待,他不能眼睁睁看安家走上末路。 而且,倘若他的猜测是真的,安启明应该是陆子延在这世上,唯一的血亲了。 他在这世上,所珍惜的人不多,陆子延算是一个。 一边是挚友,一边是前世的杀身之仇,叶重锦只觉得上苍和他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。 屋里人太多,就连空气都变得糟糕起来,那边坐在轮椅上的紫衣少年,在他眼里,说不出的面目可憎,可那双眉眼,又该死的熟悉。 叶重锦不可抑止地感到一阵烦闷,他与母亲与外祖母告辞,去外面透透气。 今日相府大摆宴席,前厅在宴客,正热闹着,他躲在假山的一角,坐在一块碎石上,将脸颊埋在臂弯里。 “该怎么办……” 他忍不住苦笑。 若是前世的他,哪会有半分犹豫。那时他的眼中只有两类人,一种是对顾琛有利之人,一种是对顾琛有所妨碍之人,有利的便利用,妨碍的就清除,再简单不过。 原来,宋离早已不是宋离,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,成了叶重锦。 他已经不再习惯独自应对所有难题,这一世,他被诸多关怀彻底宠坏了,无论是父母兄长,还是陆子延和悠儿,还有顾琛,他们总是围绕在他身边,为他排忧解难。 过多的宠爱,让他变得懦弱了。 一双温润的,透着一丝凉意的手掌捏在脸颊上,叶重锦微微一怔,回过头,唤道:“哥哥。” 叶重晖问:“躲在这里,是遇到为难的事了?” 叶重锦应了一声,又转而摇摇头,“没有躲,只是想要清静一会,外面太吵了。” 叶重晖撩起衣摆,在一旁坐下,叶重锦看了一眼,撇了下嘴,即便是不雅的举动,他哥哥做出来也格外的赏心悦目。 他一只手托着下巴,问:“哥哥与明表哥熟吗?” 叶重晖垂着眸,淡道:“只指点过几次学问,算不上熟。” 叶重锦蹙起眉,他哥哥一向冷淡,不会主动指点别人,除非是那人请他赐教。 安启明么…… 他忍不住咂舌,道:“哥哥的魅力,真叫人叹服。”说完,眼里忽而就闪过一抹狡黠的光。 叶重晖一脸莫名,微微挑眉,问他是什么个说法。 叶重锦只嘻嘻一笑,拉他起身,道:“总归是夸赞的话,哥哥就不必追根究底了,阿锦饿得厉害,哥哥与我一道去前厅用膳如何。” 叶重晖跟不上他的思维,先前还说想要清静一会的人,怎么转眼就要去最吵闹的地方。 叶重锦一边拽着哥哥往前厅走,一边附在他耳边,小声道:“哥哥,待会见了子延,我给你一个暗号,你就含情脉脉地看他两眼,可好?” 叶重晖:“……” 叶重锦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,讨好道:“只有这一回,哥哥就答应阿锦吧,阿锦最喜欢哥哥了!” 被他扯着衣袖的男人俊脸微怔,他堪堪停住脚步,眼底闪过一抹错愕,还有一丝惊喜。 他垂眸望着少年,轻声问:“最喜欢?” 见少年笑着点头,叶重晖又问:“比喜欢皇帝还多吗?” “……” 这下换成叶重锦为难了。爱人和兄长,哪里能拿出来做比较呢。 叶重晖没听到回答,也不泄气,反而眼底透出一丝清清浅浅的笑。阿锦没有否认,至少说明,他和顾琛在他心里的分量是不相上下的。 至于叶重锦让他这么做的缘由,他已经忘了追究,只暗自思索,含情脉脉是什么眼神,怎么做才能叫阿锦喜欢哥哥,多过喜欢外人。 ====== 相府今日统共摆了十八桌宴席,外厅八桌,皆是平时往来不密切,且官职较低的同僚,中庭五桌,是朝廷重臣,以及与叶家的远近亲戚,内庭里三桌是各家女眷,用屏风遮挡着。 而宴客厅内的两桌,则是身份贵重的皇亲国戚,由叶老爷子亲自作陪。 晟王爷一向是混惯了的脾气,遇到大小宴席,总是免不了胡闹一番,可今日有叶老爷子坐镇,他也成了一只纸老虎,说话都不敢大声,怕给老爷子吓出个好歹。 顾雪怡原本该坐在女眷那一桌,但她一向性子豪爽,吃不惯那一桌柔绵的清酒,也怕自己举止粗鲁,吓着一桌子温声细语的大家闺秀,索性坐在自己爹身边,父女二人对饮。 叶老爷子见着顾雪怡,还记着当初他孙儿被她扔在龙址山那件事,言辞间难免严厉一些,说了好些劝人宽和大度的道理,听得顾雪怡一个头两个大,既不敢还嘴,也不敢拂袖走人,只能僵在那里听。 叶老爷子在天下文人士子眼中的尊崇地位,无异于圣人。她再大的胆子,也不敢给他脸色看。 何况当年之事,她的确理亏在先。 那时她被宫中的皇伯父和皇祖母宠坏了性子,难免骄纵,如今在外历练归来,回想当初,也觉得汗颜,还好叶家那孩子是个福气深厚的,否则出了岔子,她只怕是要以死谢罪的。 这边晟王爷父女二人的憋屈暂且不提,却说另一边,陆子延与陆凛坐在一起用膳。 陆侯爷夹起一块珍珠鲤鱼,仔细剃了鱼刺,将鱼肉放在外甥碗里。 陆子延习以为常,直接吃进嘴里,朝舅舅道:“好吃,还要。” 陆凛眼里闪过一抹笑,觉得这四个字,在夜里听更有意境,他收敛了不干净的心思,又给他剃了一块,温声道:“慢点吃。”这一桌子上坐着的,都是朝廷正三品以上官员,只见过陆凛凶神恶煞的模样,见过他冷血残酷的模样,却不曾料到,他在自己外甥面前,是这样的一副宠溺的姿态。 无怪外人都道,陆侯爷溺爱外甥成性,半点不假。 陆子延吃了两口,忽而瞥到一道走进来的叶家两兄弟,便招呼道:“阿锦,坐这里,这一桌松快。” 叶重锦正在找他,顺势让家仆在这一桌旁边加上两张凳子,与哥哥一起坐在他二人对面。 叶重晖一边琢磨眼神,一边给弟弟盛汤,没注意到汤里加了弟弟不喜欢的生姜,叶重锦喝了一口,抱怨道:“哥哥,这汤不好喝。” 叶重晖一顿,道:“那哥哥替你喝了。” 叶重锦点头,他哥哥就接过青花瓷的小碗,一勺一勺将那碗汤给喝了。 他兄弟二人习以为常,却不知道别人心里是如何天翻地覆,不染尘埃,宛若谪仙的恒之公子,竟喝了别人喝剩的汤,这是何等的颠覆认知。 满桌的人,除了陆家二位,其余尽皆停下了筷子。 此时,安家几个小辈探望过双生子,前来宴席用膳,踏入中庭,安启明跟在最后,还是那个小书童推着。 主仆二人路过他们这一桌时,明显停顿了一下,果不其然,安启明视线似不经意地划过,其实在看他哥哥。 叶重锦勾起唇,既然如此,就送他一个惊喜。 他暗自扯了扯哥哥的衣袖,叶重晖领悟了他的意思,放下手中的碗勺,直直看向对面的陆子延。 陆子延原本在认真用膳,忽然心头掠过一抹寒意,他打了个冷颤,抬起眸,却见阿锦他哥哥正直直地盯着自己看,那眼神,真是有些不好描述。 叶重晖原本就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清,忽然蹙起眉,严肃地盯着一个人看,只叫人觉得胆寒,陆子延脸一僵了,暗自寻思,自己应该不曾得罪过叶恒之才对。 陆凛抿起薄唇,有些不悦。而另一边的安启明,只略一停顿,便自顾入了座,只当他们有什么过节,并不往心里去。 叶重晖淡定自若地别开眼,看向自己弟弟,用眼神问他:哥哥做得好不好? 叶重锦:“……” 望着兄长清冷的面容,以为他能做出“含情脉脉的眼神”,是他太天真了。 第117章 错过 因着叶家兄弟的加入, 宴席上的气氛,陡然严肃起来。 陆凛一贯护着自己外甥, 生怕他受一星半点的委屈,如今叶重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, 他哪里会坐视不理。 他道:“不知本侯的外甥, 哪里得罪了叶大公子, 何以如斯嫌恶。” 叶重晖淡道:“不曾。” 两个字, 就把方才的事搪塞了过去。 叶重锦见陆凛脸色越发阴沉, 忙道:“我哥哥他……不喜欢太过喜庆的颜色,陆公子今日这一身衣饰不入他的眼,故而多看了两眼。” 陆子延听得嘴角微抽,合着这一家子,就只允许人家穿得白衣飘飘不成?这喜庆的日子, 怎么就不能穿得喜庆一些了, 何况小爷他天生就长得讨喜一些。 他腹诽了一顿, 到底顾着阿锦的面子, 没问责到底。陆凛原想追究到底, 被外甥一个眼神给制止住。 叶重锦似不经意般,扫了一眼安家所在的酒桌, 安启明只专心用膳, 并不关心这里的情况。 他的确是沉得住气的人, 难怪磨砺锋芒十余载, 一朝毁了顾氏天下, 夺了万里江山。 古有卧薪尝胆之说, 如今想来,但凡成大事者,往往都极有耐心。与这种人交手,最忌性急,一旦露出破绽,便是万劫不复之地。 既然安启明布局,那他便布个局外局,只等他自己现形。 ===== 满月酒之后,便是二月,天气渐渐回暖。而顾悠也被过继到了晟王爷夫妇膝下。 晟王妃自不必说,开心得整宿睡不着觉,想着小五儿住进王府,要怎么疼爱他才好,晟王爷膝下无子,如今多了个孩儿,还是他皇兄的血脉,当成亲儿子养也是无妨的,连日上朝都是笑脸迎人。 唯有顾悠,不是很高兴。 虽然他也喜欢皇叔和皇叔母,但更喜欢皇兄。以后,他跟皇兄就不是兄弟了,哪里开心得起来。 他难过,莫怀轩看了自然是心疼的,陪在他身边小声哄。 少年伏在桌案上,委屈地问:“怀轩哥哥,皇兄是不是不喜欢悠儿了,是不是悠儿太笨,惹皇兄不高兴了?” 对莫怀轩而言,此时无疑是离间他们兄弟二人的好时机,他希望悠儿眼里,心里,都只有他。 但对上那双泛着水光的杏眸,只剩下了满满的心疼。 莫怀轩轻叹一声,道:“怎么会,陛下最疼爱悠儿这个弟弟,只是先皇留下遗诏,不得不从罢了,他心里也是舍不得的。” “真的吗?” 莫怀轩道:“自然,其实早在年前,晟王爷便跟陛下提过此事,都被陛下压下来了,如今先皇丧期已过,陛下不得已,才准了此事,陛下心中,应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疼爱悠儿的。” 顾悠听了,眼里透出些欢喜,小声道:“那皇兄以后还是悠儿的兄长吗。” “悠儿放心,陛下,一生一世都是悠儿的兄长。” 顾悠便咧开唇,露出一个安心的笑。 莫怀轩心中一疼。 这一世,悠儿虽然受尽宠爱,心思却仍旧敏感,前世被厌弃,被处处刁难的经历,那段记忆还残留在他心底,让他小心翼翼,害怕再一次被抛下。 他长臂一伸,将少年揽在怀里,轻声安抚道:“不会有人讨厌悠儿,因为悠儿是世间最善良,最赤诚的孩子。” 顾悠眸中泛起亮光,心底的不安,逐渐被抚平。 ======= 侯府。 陆子延手里握着一支画笔,漫不经心地纸上作画,他的字当初是陆凛费了好些心思教的,如今总算是拿得出手了,至于画作,却只是鬼画符。 陆凛从身后拥住他,道:“延儿在作画?” 陆子延笑道:“舅舅以为,延儿有作画的本事么。” 陆凛瞥了眼画纸上的痕迹,似乎是什么设计的图纸,还标注了尺寸和形状,他勾起唇,道:“怎么没有,舅舅以为,延儿的才华举世无双。” 对于陆凛毫无原则的溺爱,陆子延早已习以为常,他道:“阿锦和悠儿大婚在即,到底是人生大事,总该送上一份特殊的礼物,才不枉我们十多年的情分。” 陆凛调笑道:“特殊的礼物,莫非是延儿的墨宝?” 陆子延瞪眼,道:“舅舅忒瞧不起人了,我虽然不擅长这个,却也有别的本事……” 他撅起嘴,话未说完,便被陆凛含住朱唇,陆子延眨了眨眼,配合地轻启粉瓣,眼里是全然的沉溺与依赖,这是陆凛最为心动的眼神。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生灵,从身到心,一丝一发,都独属于他陆凛的,唯有这一人。 他把少年压在宽大的座椅上,褪去衣衫,露出白皙的幼滑的肌肤,似雪的肌肤上,两点红梅,让人瞬间理智全无。 陆子延勾着舅舅的后颈,唤道:“陆凛,我不想做你外甥了,你什么时候娶我。” 陆凛蹙起眉。 他又何尝不想,他不怕为千夫所指,更不惧怕流言蜚语,他只担心怀中的少年受到一丝半点的委屈。子延是他义姐的孩儿,是他一手养大的,若早知今日,他会沉沦至此,当初,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姓陆。 若当做一个异姓孩儿收养,瓜果成熟之日,他理所当然地采撷,谁又能说什么。 他俯下身,轻轻咬上少年的细颈,引得陆子延轻唔一声。陆凛抚上他挺直的脊背,缓缓道:“待时机成熟。” 陆子延知道,陆凛做事但求万无一失,他也不是等不得,他只是希望,可以早一点光明正大地告诉别人,他不是陆凛的外甥,而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。 陆凛知道这孩子只是看上去马虎,其实心思细腻,吻了吻少年的唇瓣,正待说什么,忽然眸色一凝,抬手解下外袍覆上少年的身躯,转身追了出去。 陆子延一愣,赶紧穿上衣服,追到外间,府中的侍卫已经包围了这座别院。 喜冬快步走来,屈身行了一礼,道:“主子,听说府里进来了刺客,主子可有受伤。” 陆子延道:“我跟舅舅在一起,能出什么事,我舅舅现在人在何处?” “侯爷吩咐侍卫们寸步不离守在主子身边,自己带人追出去了。” 陆子延颔首,眉头皱得死紧,固若金汤的镇远侯府,究竟是什么人如此有本事,潜入府邸内院,竟还能全身而退。 ======= 福宁院。 叶重锦点燃一盏烛火,道:“你方才说,有人闯入了镇远侯府?” 一名黑衣男子单膝跪在地上,低声道:“是,那人与曾经在主子周围徘徊过的势力是同一拨人,这些人,非常善于隐藏气息,若属下不是隐藏在暗处,恐怕也难以发现。” 叶重锦颔首,道:“辛苦你了,退下吧。” 跪在地上的男人没有动作。 叶重锦扬起眉,笑道:“你有话要跟我说?” 黑衣男子道:“主子莫非早料到今晚之事,这才命属下在镇远侯府外刺探消息。” 叶重锦蹲下身,正对着他,望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,轻笑道:“是,我的确早有所料。” 他忽然问:“你会下棋吗。” 黑衣男子摇了摇头,他们是太宗皇帝培养的死士,只会易容,追踪,还有杀人。 叶重锦道:“高手对弈,尚未落子,已然料到对方十步之外的棋路。所以,若想制胜,须得比对方考虑得更长远,更周到,如此,才能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。” 男人怔愣住。 叶重锦道:“你说过,自己没有名吧,我为你取一个如何。” 男人颔首,道:“但凭主子定夺。” “弈,宋弈,人生如棋,我希望你是对弈者,而不仅仅是我手中的棋子。为我做事,是你的职责所在,但不是你人生的意义所在。” 男人道:“谢主子赐名。”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,只是眼中的浓墨,似有化开的迹象。 叶重锦问道:“你怎么不问我,为何姓宋。” “主子必有自己的道理,属下不便多问。” 无趣的回答。 叶重锦摆手,道:“退下吧,我要歇息了。”宋弈恭谨地退出屋外,隐入夜色中,与黑夜合为一体。 叶重锦抚着大猫的皮毛,轻喃道:“事情越来越有趣了,对吧。” 白虎甩了甩有力的尾巴,轻轻环在少年的腰上,鼻子里响起一声呼噜。 ======== 次日,安家来人,接安老夫人回府,安老夫人舍不得外孙们,拉着叶重锦说了好些话。 叶重锦惯会讨长辈开心,三两句话,哄得安老夫人心花怒放。 安氏在一旁笑道:“阿锦,你再跟你外祖母说俏皮话,她今日怕是走不成了。” 叶重锦道:“那便再住几日,阿锦也好尽孝心。” 众人被他孩子气的话逗得大笑起来。 临行前,安老夫人握着叶重锦的手,道:“阿锦,外祖母这一辈子,但求问心无愧,只有一件事,始终横在心头放不下。” 叶重锦道:“不知是何事。” 安老夫人张了张嘴,不知想到了什么,却是道:“无碍,你外祖父留下的遗物,一定要好生收着。” 叶重锦点头应好,心头却掠过一抹困惑,这不是老太太第一次提起遗物,那里面,到底藏着什么玄机。 他是起了心思,就一定要探个究竟的脾气。 入夜,叶重锦带上宋弈,一道潜入库房。安老爷子的那批古董字画,因为是老人的遗物,怕触及安氏的伤心处,还不曾动用过,都好好地存放在角落里,四个红漆木箱,贴着封条,连位置都不曾挪动。 宋弈道:“库房的巡查间隔是一炷香,主子若要查看,须得尽快。” 说着,他从袖中掏出一柄薄刀片,只轻轻一划,那封条便完整脱落下来,掀开箱子,并未泄露一丝声响。 叶重锦暗自钦佩,他打开火折子,点燃一盏烛台,待看清箱子里的物件,蓦地蹙起眉。 只是一些珍稀的古玩字画,虽然价值不菲,但并无古怪之处。 叶重锦拿起一幅紫色的描金边的画卷,正要展开来看,忽然听得屋外传来一阵喧哗,嘈杂的人声中,隐约夹杂着一丝虎啸。 糟糕,一定是大猫睡醒,循着气味找来了。他放下画卷,道:“我们走。” 宋弈将一切还原,两人快速消失。 此时,门外十多个侍卫拦不住一头老虎,这白虎是府上二公子的爱宠,平时都是抱着一起睡觉的,喜欢得不得了,他们哪敢碰它。 大猫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库房,在门上扑棱几下,忽而歪着脑袋呆了呆,迈着健壮有力的四肢,转身跑了。 第118章 断臂 安府, 地宫内。 一列黑衣人跪在地上,最上座的,是一位紫衫少年,他笔墨轻落,漫不经心地问:“如何被发现的。” 跪在地上的黑衣男子,战战兢兢地答道:“启禀少主,陆侯爷武功奇高, 属下只能瞒得过一时, 久了,难免气息泄露, 被他发现踪迹。” 安启明道:“失败了, 就是失败了,我不喜欢听人找借口。” “少主!” 安启明面无表情地摆了下手。 那人被人带下去,很快, 成了一具尸身。其余之人, 皆是脸色凝重。 安启明道:“固若金汤的镇远侯府,原本就不好闯,他能探得消息,全身而退,我该嘉奖, 可他巧舌如簧的辩解, 实在听得人厌烦, 尔等可听明白了。” “属下明白。” “寒烟如今人在何处。” 有人答道:“前些日子无声楼被官府盯上, 属下遵从少主命令, 将其烧毁,寒烟公子为了避人耳目,已经去了分坛。” 安启明道:“让寒烟回来,他的易容术,我最放心。” “是。” 待人离开后,他放下手中的画笔,画纸上,是一个生得极好看少年,精致的脸颊上是两个梨涡,笑容灿烂夺目。 他抚上少年的脸颊,眼神极温柔,忽然想起什么,他神色骤然转厉。 “陆凛,你胆敢如此……” 安启明抬手一挥,桌上的物件尽皆摔在地上,碎了一地。 他逐渐平复下来,咬牙道:“必须尽快,延儿年纪小,容易受人蒙蔽,陆凛那禽兽,比延儿年长了整一轮,却引诱他做不伦之事,不能把延儿留在他身边。” 书童在身后道:“少主,倘若延公子对陆凛动了情,该当如何。” “那就让陆凛从这世上消失。延儿今年儿不过十六、七岁,即便动情,时日久了,便也忘了。他若要恨我,便只管恨吧,我只盼着对得起爹娘,对得起陈氏祖宗。” 书童颔首,道:“定如少主所愿。” ====== 这日,宫里来了銮驾,接叶重锦入宫,学习大婚的礼仪。说得冠冕堂皇,叶家人却心知肚明,这皇帝,怕是想见他们家阿锦了。 立后大典礼仪一向繁复,历来帝王会派遣教习嬷嬷去府上赐教,顺便传授一些男女之道,从未听说,把人接进宫里去学习的。 不过既然皇帝发话了,叶岩柏再不愿,也只得把儿子送上銮驾,还不忘叮嘱:“乖宝啊,千万别让人占了便宜。” 叶重锦嘴角一抽,应道:“好的,父亲。” 进了宫,果然直接被送去了乾清宫,顾琛近日忙得很,许久没见着小孩,想得厉害,不管不顾地把人抱在怀里。 叶重锦不敢跟顾琛坦白安启明的事。此事牵连了安家,收留乱党是诛九族的大罪。更何况,他也顾及与陆子延的情分,安启明许是他在这世上的唯一的血缘至亲了,他总要为他考虑一分。 他心里藏着心事,因而乖巧得很,顾琛与他说话,他都乖顺地听着,偶尔点一下头。 顾琛捏着他的下颚,奇道:“朕的阿锦被人掉包了不成?” 叶重锦瞪他,这人一贯没个正经,便道:“是啊,阿锦是赝品,还请陛下放我回家。” 顾琛笑道:“这可不行,朕须得验明正身,才好做定夺。” 说着解了少年的腰带,叶重锦被他揽在怀里,动弹不得,憋得满面通红,道:“你这是作甚。” 顾琛委屈道:“朕实在想你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脑子里便没有正经事了吗。” 顾琛不甘不愿地停下手,哼道:“谁说的,正要说正经事。那个叫寒烟的小倌已经被朕找到,竟躲去了凉州,终于叫人发现了踪迹,只要盯紧了他,用不了多久,幕后主使便会现形。” 叶重锦问:“那个幕后主使,你要如何处置。” 顾琛眸色渐冷,他抚着少年的脸颊,低喃道:“碎尸万段也不足以解朕心头之恨,朕要让他尝尝,痛失所爱,生不如死的痛楚。” 见少年面露怔忪,帝王敛了厉色,温柔地将少年揽入怀中。 “阿锦,你什么都不必想,朕总会护着你。” 叶重锦应了一声,心绪复杂难言,窗外一盆金盏,开得正灿烂。 这一世,他们会幸福吧。 可他该怎么办,才能既不伤害子延,又不会叫顾琛难做,他心里的想法又是什么。 恨么,自然是恨的。 前世他自己的仇,顾琛的仇,他该一笔一笔地讨要回来,才不枉费上天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。 可安启明背负的国恨家仇,滔天恨意,不比他少。 叶重锦跟着空尘大师学了几年佛法,难免比从前心软了一些,偶尔会想起佛家的因果之说。 对与错,是与非,谁又能三言两语说得清楚。 他回身抱住男人,在顾琛耳边轻声叮嘱:“我只求你一件事,放无辜之人一条生路,自古至今,有多少仇怨是由杀孽造成的,杀戮只会不断衍生杀戮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 顾琛拾起他的一缕青丝,凑在鼻尖轻嗅,而后,无奈一叹。 “朕记住了。” 一个杀神,偏爱上了心善的菩萨,自然只能——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 用过午膳,叶重锦躺在龙床上午睡,顾琛命人将御案抬在床边,既可以看顾自己的宝贝,又能处理政事,两不相误。 忽然宫人来报,说相府传来消息,二公子的那头白虎不知怎的逃出了院子,如今正在街上横行,还咬伤了一人,如今被京兆府的人制服了,关在笼子里。 顾琛眼都没抬一下,只问:“那头白虎伤着没有。” 宫人愣了愣,道:“不曾听说老虎受了伤,倒是那个书生伤得不轻,好像断了一臂。” 顾琛扯了下唇,那只白虎胆小着呢,在阿锦的院子里还能横一横,到外面,只会比猫乖巧。 倘若伤人,只有一种可能,有人试图伤害它。 他道:“让金吾卫去查,朕要知道,究竟是老虎发疯,还是有人逞凶。” “那……伤人的白虎该如何处置?” 顾琛道:“送进宫来,好生照料,它受了惊吓,不要让生人靠近它。” “喏。” ======= 叶家。 叶岩柏捋着胡须,问:“陛下怎么说?” 叶重晖道:“暂且把大猫押进宫去了,金吾卫也到了,说奉圣旨前来查探究竟。” 安氏在一旁哀声叹气,道:“这可如何是好,那白虎半岁养在府里,跟人同吃同住七、八年,别说咬人,就是凶一下都是少见的,必定是有人使了诡计,可它又不通人性,即便有远去,又如何替自己伸冤。” 叶岩柏道:“夫人安心,说是押进宫,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,在宫里,总比京兆府的大牢里好。” 安氏点点头,倒是认可了这句话。 她问儿子:“那位被大猫咬伤的公子,如今怎样了?” 叶重晖道:“血止住了,应无性命之忧,只是右臂已断,再无痊愈的可能。” 安氏眼眶一红,摇头道:“真是造孽,且不论真相如何,此事责任在相府,只能尽量弥补他了,养伤期间,切不可亏待委屈了那位公子。”叶重晖颔首:“孩儿明白。” 等儿子退下,叶岩柏叹道:“下个月便是大婚,也不知会起什么波澜。” 安氏握住他的手,道:“妾身相信,无论遇到什么波澜,总是会化险为夷的,因为这个家有老爷,有晖儿,还有阿锦,你们父子同心,便没什么难题解不开。” 叶岩柏反握住她的手,笑道:“也因为有夫人在。” ======= 西院。 叶重晖问:“人可醒来了。” 婢女小心答道:“回大公子的话,刚刚醒来,哭了一场,不肯喝药。” 叶重晖颔首,自顾走进屋里,那书生先前流了不少血,室内的血腥味还很重。 他走到床边,那书生躺在床上默默流泪。 “为何哭。” 那书生面露凄苦,道:“断了右臂,从此成了废人,寒窗苦读十年皆为泡影,索性死了干净些,生亦何欢,死亦何苦。” 叶重晖皱了下眉,道:“你读书,是为了考取功名?” 那书生点点头,又摇头,枕头已被打湿。 “我家境贫寒,母亲一心盼着我出人头地,光耀门楣,除了读书,我也没有别的本领谋生……” 叶重晖道:“咬伤你右臂那头白虎,是舍弟爱宠,你的伤,我叶家难辞其咎。” 那书生张了张嘴,道:“叶家?莫非是那个叶家……” 叶重晖道:“你寒窗苦读十年,想来识文断字不成问题,虽断了右臂,却并非废人,等你伤势痊愈,我派人送你去津州,叶家学堂不会亏待读书人。” 那书生望着他如玉的面庞,面露感激之色,道:“多谢公子。” 叶重晖微微颔首,道:“你好生休养。” 言罢,转身离去。 过了许久,那书生抚着断了的右臂,唇角泛起一抹冷笑,叶恒之,让少主牵肠挂肚的叶家大公子,果真是个石头心肠。 牺牲了一只手臂,却连一句安慰都不曾听到。 第119章 盘算 尚书府。 莫怀轩低笑一声, 将手中的密报放在一旁, 挑眉问:“跟丢了?” 地上跪着两名高手。 其中一个道:“是, 原本跟着好好的,刚到京城,他就在我们眼皮底下, 凭空消失了。” 另一人也道:“我们甚至以为……青天白日见了鬼。” 莫怀轩眼神沉沉,缓缓勾起唇, 道:“若他是鬼, 本官就做一次抓鬼的鬼差。” 这世上, 没有让人瞬间消失的绝顶轻功,此人内力低微, 即便会些拳脚功夫, 也不成威胁,那么只有一种可能。 他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, 有一种昆虫, 会改变己身的颜色, 和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,借以躲避天敌的追捕。 这个寒烟, 是一只会变色的昆虫。 “他从凉州回来,必定是得了命令, 只要他还在京城, 总能找到。” “是。” 莫怀轩挥了挥手, 那两人恭谨地退下。 他翻开近期的调令, 柳知周又官升一级, 与他相关的势力开始渗透内阁,在朝堂上逐渐站稳脚跟。 他仿佛看到了一盘巨大的棋局,朝堂上的百官便是棋子,双方各执黑白,黑棋一路引吭高歌,吞并白棋的领地,却不知道,棋盘上看不见的地方,早已遍布白棋,只等那只隐藏在幕后,操控黑棋的手出现,这棋局便结束了。 原本,就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弈。 不过,这些都与他无关,只是因为那人是悠儿最在意的皇兄,所以,他才甘心成为他手中的一枚白棋,仅此而已。 ======= 次日,叶重锦从顾琛那里听说了大猫的事,恨得直咬牙。 “竟把主意打到大猫身上,可恨,可有查出什么。” 顾琛道:“金吾卫在相府盘查过,只查出白虎喝的水里加了一些药,但分量不大,不至于让一只成年白虎发疯,还有,外院的一名小厮昨夜自杀身亡。” “只怕是个替罪羊。” 顾琛道:“那头老虎被你养得娇气,别人喂的食物都不肯吃,所以就把药加在水里。” 叶重锦蹙起眉,大猫饮用的水都是从城外山泉运回的,都是院子里信得过的人去办的,只是途中会有几个挑夫经手。 “难怪,我说相府里怎么会平白无故混了内贼,原来根本就不存在内鬼。可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,一只老虎,对他们能有什么威胁,为何要千方百计害它。” 顾琛道:“老虎逞凶,外人对叶家或许有些微词,但百年望族,岂会轻易撼动。” 叶重锦想的心烦,道:“我去看大猫,它一定吓坏了。” “好,朕陪你去。” 顾琛先前命人在皇家园林内圈了一片林子,想把大猫养成一只真正的老虎,等它恢复了野性,以后就不会轻易接近阿锦了。 叶重锦哪里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,还当他贴心为大猫着想,颇有些感动。 那头白虎昨日受了不少委屈,见到主人,嗷呜一声就扑过来,又是蹭又是舔,叶重锦抚着它光滑的皮毛,好生安抚了一会。 等它不怕了,叶重锦才板起脸,训道:“听说你咬了人,让我看看。” 说着掰开了老虎的嘴巴,两颗尖利的牙齿堪比利刃,难怪能轻易把一个成年人的手臂咬断。 叶重锦拍拍它的脑袋,语重心长道:“再没有下次了,以后再咬人,我就把你送回山里,不要了。” 大猫哪听得懂,只觉得主人似乎生气了,它无辜地眨着灿黄的眼眸,顺便甩了甩长而有力的尾巴,狠狠抽了顾琛一下。 “……” 某帝王冷笑一声,从身后拥住少年,道:“阿锦,老虎毕竟是老虎,你与它说道理是行不通的,不如让它在山林里吃几天苦头,以后就不敢横了。” 叶重锦虽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,但狠不下这个心。 顾琛劝道:“这林子深处有不少野物,它若是饿了,总会自己去找食物的,它是虎,你把它当成猫养,反而是害它。” 叶重锦深以为然,其实他在家里,也偶尔会给大猫扔一些活物牲畜,让它自己猎杀,它做得也很好,在山林里逍遥几天,应该不成问题。 他点点头,拍着老虎的脑袋,“你在这里反省,我过几天再来瞧你。” 大猫以为主人在跟自己玩,还用脑袋磨蹭他的掌心,哪里知道,地狱式训练已经开始。 顾琛口中林子深处的野物,全是抓捕来的猛兽。 ====== 用过午膳,临到傍晚时,顾琛亲自送他回府。 叶重锦笑问:“你怎么舍得放我回家。” 顾琛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,只是面上却笑:“那只白虎被朕扣押在宫里,阿锦还能跑了不成。” 叶重锦笑着捏他的脸,道:“原来陛下留大猫在宫里,是当作人质的。” 他如今胆量越发大了起来,顾琛爱极了他这副小性子,覆上他的手背,笑道:“叶公子肯就范么,若是不肯就范,朕今晚就吃虎肉。” 叶重锦瞪他:“你敢!” 顾琛笑道:“阿锦,最近朕心里总是不安,担心你出事,你不是会算命吗,不如算算自己的,也好叫朕安心。” 他近日在朝中大兴杀伐,总担心将那些乱党逼得紧了,有人对阿锦不利。 叶重锦心里也是清楚的。 这是他自己定下的计策,一边打压肃清已经暴露的乱党,步步紧逼,同时提拔柳知周一系,让柳知周自以为深得圣上宠信,放松警惕。幕后之人,发现同党被肃清了大半,自然着急,而简在帝心的柳家,便是最好用的棋子。 每一步,都在他的算计中。 他道:“陛下安心,阿锦算过的,我的面相是顶顶有福气的,约摸能活到九十九岁。” 顾琛眼里一松,还是不放心地问:“当真?” 叶重锦点头,笑道:“我的本事,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。” 顾琛便不再多言,吻上他的眉梢,轻声道:“那就好,听阿锦这样说,朕便放心了。” 叶重锦弯起唇,其实自己的命数是算不出的,但他更相信自己的本事。 顾琛穿着平服,与他相携而入。 叶家人正在用晚膳,听到下人禀告,说二公子回来了,同行的还有圣上,各个露出不耐的神色,就连叶重晖都皱了下眉。 顾琛自然知道叶家人不欢迎自己,但没料到,他们连表面功夫都不做,直接就把不喜摆在脸上。 见礼后,叶老爷子放下碗筷,道:“老朽素有腿疾,严冬酸疼难忍,以往有阿锦时常替我揉按穴位,倒也不算难熬,只是以后……哎。” 他叹了口气。 顾琛眼角一抽。老爷子这是在怪他,把他乖孙抢走了。 安氏也叹道:“昊昊跟昕昕最喜欢二哥,这两日见不着人,总是哭闹,嗓子都哭哑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爷爷,母亲,你们这是作甚。” 安氏眼眶一红,道:“这还没成婚,已经向着外人了,以后还怎么得了。” 叶岩柏揽着夫人的肩,安慰道:“这也是没法子的,原以为生了儿子,就不必忍受骨肉分离之痛了,只怪天意弄人。” “老爷,妾身心里真是苦啊。” “夫人,为夫知道,为夫又何尝不苦……” 这夫妻二人一唱一和的,听得叶重锦额角直冒冷汗,他偷偷看向自己哥哥,叶重晖只淡淡品茶,显然是要袖手旁观了。顾琛轻咳一声,牵着少年入了上座,环顾一周,自己的气势先敛了。 他原本一直觉得自己理直气壮,因为阿锦原本就是他的,上辈子就是,这一世出了错,才落到他们叶家手里,他要回去再正常不过。 可易地而处,倘若他自己捡到个宝贝,珍而重之地呵护了十五年,眼看着就要十六年了,突然半路杀出一人,把这宝贝抢走了,他也是气不过的。 他道:“弘文老先生,叶相,叶夫人,朕知晓你们有多厌恶朕,但朕并不介怀,平心而论,倘若今天,朕站在你们的位置,只会比你们更加不忿,也更加痛恨。虽然理解,但朕只能把这个恶人做到底。” “朕与阿锦的情分是前世就注定的,这话或许你们听着刺耳,但这就是真相,朕这一世,是为他而活的。只要能把阿锦留在身边,即便是这江山,朕也可以拱手想让。朕说这些,是想告诉你们,朕必须抢走你们掌中的至宝,但朕愿意倾尽一切弥补,你们心中有不快,也尽可发泄,左右朕也不敢为难你们。” 他一席话说得叶家人脸都青了。 虽说情真意切,但话里话外的意思,是一定要把他家乖宝抢走了。 叶岩柏道:“有一件事,陛下该清楚,我叶氏一门,根在津州,总有一日是要落叶归根的。” 顾琛道:“自然,叶相想走便走,朕绝不阻拦。” 虽然皇祖父和父皇一直仰仗叶氏威名,得以稳固江山,但他的天下,不需要依靠别人。 叶岩柏凉凉道:“陛下自然是巴不得我们一家老小尽早离开,免得碍事,不过臣要说的不是此事。” 顾琛心中萌生一丝不祥。 叶岩柏道:“常言道,父母在不远游,家中祖父与父母尽皆安在,阿锦身为家中次子,岂可不尽孝心,何况祖父最疼爱他这个孙儿,他若只顾自己玩乐,未免不孝,以后也要被人戳脊梁骨。” 叶家老爷子在一旁点头,表示赞同。 叶重锦咂舌,他爹是给逼到什么份上,才拿他来威胁皇帝。 顾琛问:“那叶相的意思是?” 叶岩柏捋了下胡须,道:“臣与老父商议过,每年入冬,阿锦回津州陪伴老人,一家人过个年,开春再回京城。” 顾琛眉头一皱,下意识就要拒绝,却被身旁的少年捂住了嘴。 叶重锦应道:“好。” 叶家人皆大欢喜,叶岩柏夫妇送老人回屋,三人有说有笑,叶重晖眼里也透出一丝笑意,摸摸弟弟的脑袋,夸道:“阿锦真乖。” 他们都高高兴兴地走了,只有顾琛拧着眉,眼底露出一丝受伤。 叶重锦把他拽到自己院子里,把下人都赶出去,凑到他唇上亲了一下。 “生气了?” 顾琛何止是生气,原以为可以共度百年,骤然减少了四分之一的时光。 叶重锦道:“你可以陪我回津州,政务交由莫大人和镇远侯处置,宗亲琐事让晟王爷去办,至于边关战事,自有雷霆将军和刘军师坐镇,倘若有要紧事,从京城到津州,快马加鞭也不过是五、六天的工夫。” 男人一愣,茅塞顿开。 叶重锦算盘打得啪啪响,他原本就不喜欢皇宫,留在那里全是为了顾琛,如今一年四季,只有春夏秋在京里,冬季可以借回津州为由,四处游玩,再好不过。 顾琛显然也想到了,但他想得更远一点,他要是跟阿锦回娘家,叶家人能让他进门? 第120章 暖春 叶重锦抽空去探望被咬伤的书生, 那人断了一只右臂,流了不少血, 能活下来实乃万幸。 侍婢在床榻旁摆上一个杌子,叶重锦自顾坐下, 拢着衣袖,问:“你叫沈明?你可知我是谁?” 那书生看了他一眼,摇了摇头。 叶重锦道:“那只咬了你的白虎,是我养的。” 见沈明面露异色,叶重锦才徐徐解释道:“那只老虎初到我院子时, 不过半岁, 我养了它八年,这期间内它不曾伤过一个人,有时候遇到一只稍凶的小狗,都会吓得调头跑, 所以,它会咬你我觉得很奇怪,可否与我说说,当日是何情形。” “当日的情形……” 沈明自知说多错多, 含糊道:“其实那日之事,沈某已然记不清了, 只隐约记得在街道上行走, 不知从哪里冲出一只凶猛的白虎, 然后手臂剧痛难忍, 再之后, 我醒来时已经在府上了。” 这样的说辞,真可谓滴水不漏。 再问其他,他也只说不记得了。人在遭受重创之后,的确有可能下意识逃避那段记忆,刻意遗忘,无可指摘。 叶重锦安慰道:“我爹娘和兄长都是顶好的人,此事我相府难辞其咎,但凡帮得上的,你只管说,前程也好,银两也罢,我叶家定当竭力弥补,只是你的手臂,已是爱莫能助。” “公子言重了,在相府养病的这段日子,府上众人关怀备至,沈某实在占了大便宜,倘若可以留在府上谋一份差事,沈某更是感激不尽。” 叶重锦道:“此事不急,等你伤势痊愈再议。” 言罢,不等沈明说话,他已起身,负手而立道:“你好生休养,我改日再来探望你。” 叶重锦走出院子,朝叶三道:“此人的底细可派人核实过?” 叶三道:“回二公子,据沈明所言,其家乡在冀州一个偏僻的村落,昨日大公子已派人前去,但此行路途遥远,短时间内,是无法查探虚实的。” 叶重锦蹙眉,道:“派人盯紧了,此人有几分蹊跷。” “是。” 叶重锦又问:“陛下在何处?” 叶三道:“此时应在墨园,与大公子对弈。” 叶重锦来了兴致,顾琛的棋艺精湛,他哥哥也不差,这两人对弈,该有些看头。 他弯起唇,往墨园去。 墨园,叶重锦踏上石阶,那两个男人正坐在凉亭内,面对面对弈。 顾琛穿着一身黑色华服,他哥哥则是一袭白衣,二人各执黑白,两双黑眸尽是杀气腾腾,瞧着的确很有几分趣味。 叶重锦问:“可分出个胜负了。” 那二人见着他,尽皆敛了火气,面上显出几分和善。 顾琛将少年拉到自己身旁,捏了捏他的手,笑道:“快了。” 叶重锦瞄了一眼棋局,扑哧一笑,哪里是快了,这分明是势均力敌,进退两难,已然陷入僵局。 他的笑容实在招人疼,顾琛在他脸蛋上亲了一下,叶重锦一愣,他哥哥还在对面坐着呢,他也敢这样大胆。 叶重晖抬眼睨了他二人一眼,放下手中棋子,起身走了。 顾琛道:“这不是分出来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瞪他,不满道:“你又气我哥哥。” 顾琛轻哼一声,道:“朕亲自己的人,还要谁的应允不成,若当真气着了,只能怪大舅哥自己气量狭隘。” 叶重锦知道他今日在相府受了不少委屈,一直憋着气,也不好怪罪他,只是板着脸道:“这世上,除了我,谁都不可以欺负我哥哥,你也不行,听到没有。” 顾琛皱着眉,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。 叶重锦捏着他的脸,又问了一句:“听到了?” 顾琛望入他的眸,小声道:“你这么向着他,假如有一天,他要杀朕,阿锦也站在他身后吗。” “休要胡言,我哥哥怎么会杀人。” 顾琛笑了一下,轻声道:“是啊,纤尘不染的恒之公子,自然不会沾了血污。” 倘若有一日,叶恒之为了某个人,甘愿让自己的双手沾染污秽,堕入凡尘,是否说明,他对那人,已然情至深处,爱之入骨。 叶重锦觉得他话中有话,待要细问,这人已经把他搂紧在怀中。 ======= 安家偏院内,一树梨花胜雪。 紫衣少年坐在树下,指尖轻抚琴弦,淡声问道:“寒烟那边如何。” 书童答曰:“尚且不知,那日之后,皇帝派遣金吾卫在叶家把守,密不透风,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,我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。” 安启明轻笑一声。 “呵……无妨,他总会见机行事的。” “是,寒烟公子自然是让人放心的,只是为了此事,废了一只右臂,实在不值。” 安启明眉头微皱,眼底划过一抹晦暗。 他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,徐徐说道:“只怪我轻心大意,不曾想,安世海临了竟留了一手,他给叶家兄弟留下的宝物中,有一样,是从地宫中取出的,那样东西倘若现世,我的身份便再也瞒不住了。” 书童道:“安老爷子到底是糊涂,他难道不曾想过,若公子的身份瞒不住,他们安家罪同欺君,是要满门抄斩的。” 安启明弯起唇,摇了摇头,道:“他不糊涂,他把那样东西交给叶家,不就是指着叶相为他们安家留一条活路吗。” “既然如此,他为何不直接与叶大人说,偏藏起来,岂不是多此一举。” 安启明只轻轻摇头,脸上显出一丝怅然。 因为,他老了。因为老了,所以狠不下心,曾为陈氏王朝的臣子,到底残存了几分忠义。 他并未说出来,只是阖上眸,指尖倾泻几声幽幽琴音。 ======= 到了三月,便是一桩接一桩的喜事。 先是逍遥王娶妻,因着是圣上亲自赐的婚,虽是男子与男子成亲,仍然办的风风光光。 主婚人是晟王爷夫妇,有雷霆将军坐镇,叶家二公子与陆家公子结伴迎亲,观礼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,锣鼓喧天,声势浩荡。 当朝一品大员,兵部尚书莫大人就这么出嫁了。 因着新郎官是个不知世事的,皇帝派了几位有阅历的嬷嬷伴同,倒是没闹出什么笑话。 婚宴在晟王府举办。 顾悠握着红绸,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男人,莫怀轩朝他一笑,他立刻便脸红了,接着便弯起唇笑起来。 少年一身大红华美锦袍,艳丽的红衬得肤若凝脂,腮若胭红,睁着一双杏眸,眼底似揉碎的星屑。 曾经只能在梦中见到的场景,经历两世,跨过轮回,他终于,再一次牵住他的手。 莫怀轩想,倘若永生永世的运气都用在这一世,来世他甘心做一个乞丐,少年从自己身畔走过,他只远远看着那道身影,祈愿他一世安康。 只有这一世,他想用自己的手,呵护他,给他幸福。====== 晟王爷是个爱热闹的性子,朝廷上下,甭管熟不熟,只要叫得出名字的,都给请来了,为招待客人,全京城的名厨,在晟王府齐聚一堂。 晟王妃拉着秦氏的手,安慰道:“王爷是个脾性温良之人,必会善待莫大人,夫人尽可放心。再者说,成婚不是两个人的事,而是两家人的事,我们晟王府对待亲眷,一向是护短的,从此以后,尚书府与我晟王府便是一家人。” 这话,算是让秦氏安心一些。 毕竟一个好好的男儿,嫁给人做男妻,实在不是什么好名声,何况是莫怀轩那样的人中龙凤,着实可惜了。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,原以为小五成了自己儿子,子嗣传承便不是难题,不曾想,悠儿最后娶了个男子回家,还是圣上亲自赐的婚,再不满,也只能咬牙认了。 她又与秦氏说了一些安慰的话,其实秦氏早已接受了这件事。 该掉的眼泪早掉完了,她也知道,此事其实是遂了儿子的意,他喜欢逍遥王这么些年,如今,该是得偿所愿的。 身为母亲,她再不愿,也不能在儿子大喜之日,给他添堵。秦氏勉强一笑,道:“王妃放心,妾身明白。” 她如此通情达理,晟王妃对她倒是有些另眼相看。 洞房内。 一对新人坐在床边,眼里都是情意,莫怀轩早将喜婆和嬷嬷丫鬟们赶了出去,暗道总算该遂一次意了。 不曾想,他刚把人压在榻上,房门砰的一声开了,接着便是陆子延与叶重锦的声音。 “人呢,怎么洞房里一个人都没有,那还怎么闹洞房。”这是陆子延在说话。 叶重锦笑道:“只怕有人亟不可待办正事,把人赶走了。” 莫怀轩额角青筋一跳,这个宋离,明知在办正事,还不速速离去。 他正思索对策,悠儿已经从他怀里钻了出去,朝外唤道:“阿锦,子延,我在这里,怀轩哥哥跟我玩呢。” “……” 陆子延拎着一坛好酒跨进来,见到顾悠衣衫不整的模样,扑哧一笑,莫怀轩有些恼怒,把顾悠拉到跟前,替他整理好衣衫和冠戴。 陆子延问道:“王爷,你可知成婚之日,新郎官要做什么?” 顾悠摇摇头,说:“不知道,我要做什么吗。” 他原本就缺乏常识,顾琛也不想让这些繁文缛节拘束了弟弟,因此只嘱咐那几个老嬷嬷,让逍遥王随心所欲,只不要把婚礼折腾毁了,别的一概随他。 叶重锦睨了一眼莫怀轩,笑道:“新郎官该陪客人喝酒,至于新娘子,该等在洞房里,等夫君掀红盖头才是。” 莫怀轩皱起眉,道:“那是男女成亲的规矩,男子与男子,本就是破除旧礼,拘泥于这些陈腐的规矩,反而不美。” 叶重锦挑眉,道:“莫大人所言极是,只是婚礼的规矩原本就是图个好兆头,你若是不在乎吉凶,自然也可以不遵守。” 莫怀轩噎住,眼睁睁看着顾悠被他们带出去喝酒。 他跟上前几步,叮嘱道:“悠儿,你容易醉,千万不要沾酒,若是一定要喝,便以茶代酒,怀轩哥哥在这里等你。” 顾悠自然是点头应好。其实他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,但阿锦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,他便跟出来了。 出了院子,两人没把他带去前院,而是去了花园。早命人摆好了一桌酒菜,正如莫怀轩思虑的,他们只给顾悠准备了茶水,不让他沾酒。 陆子延笑道:“阿锦,你何苦搅人家的好事,看给莫大人急的。” 叶重锦但笑不语。他为何这么做,莫怀轩自己心里清楚,先前在晟王妃的赏花宴上,他刻意带着顾悠来“捉奸”,害他丢脸,这笔账,他总是要找机会还的。 顾悠小口喝着茶,说:“成亲好累。” 陆子延道:“王爷,您这便是身在福中不知福,换做一般亲王娶正妃,哪有这样简单的,晟王爷和晟王妃考虑到你体力不佳,已经省去了许多麻烦事,您只露个脸,迎个亲,再没有更偷懒的新郎官了。” 顾悠听到,很是开心,说:“父王和母妃待悠儿极好,和母……太后娘娘待我一样好。” 他险些忘了,穆太后如今不是他的母后,虽然被纠正了许多次,偶尔还会口误说错。 叶重锦暗叹一声,这傻子,穆太后害死了他的生母,用药使他智力受损,不是恩人,而是仇人。 不得不承认,先帝的确有几分智谋,他不能杀穆太后,因为穆太后是新帝的生母,他怕顾琛怀恨在心,在宫中大兴杀戮,残害别的皇子妃嫔泄恨。 但留着穆太后,始终是一个极大的威胁,故而他留下遗诏,把顾悠过继给晟王爷,有晟王府护着,穆太后便再难加害于他。 上一辈的恩怨,该随着先帝的离世,一切都烟消云散。 想来,这也是丽妃的期望。她和顾悠一样有着一颗善良之心,应是盼望悠儿,一如既往快乐,天真,做一个真正的逍遥王。 不知不觉,月上树梢。 叶重锦不敢多喝酒,只喝了几盏,倒是陆子延喝了不少,醉醺醺地趴在桌上说醉话:“我也想成亲,我也想当新郎官,我也想骑着高头大马,娶他进门……” 叶重锦觉得,他前一个愿望未必不能实现,后一个愿望,却是不大可能。 顾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,他还记得,怀轩哥哥说等他回去。 叶重锦心里的气已经解了,便道:“王爷,您若是着急,便先回去吧。” “可是,子延他……” 叶重锦轻笑一声,道:“他啊,是羡慕你能做新郎官呢,快去洞房吧,莫大人该等急了。” 顾悠点头,想了想,从碟子里取了两块糕点,包在手帕里,回去找“新娘子”了。 陆子延眯着眼说:“是给莫大人准备的吧,王爷真会疼人。” 叶重锦笑道:“我以为你醉了。” 陆子延笑嘻嘻地说:“我的确是醉了,你们两位美人坐在我面前,酒不醉人人自醉。” 他一向喜欢贫嘴,叶重锦只摇摇头,不与他争论,给他倒了浅浅一杯酒,两人碰了下杯,在月下对饮。 等到时辰不早,酒席渐渐散去,叶家人找到他们,这两人都已经醉得不省人事。 叶重晖脸色一寒,抬起弟弟的脸蛋,问道:“阿锦,你喝了多少,身体可有不适?” 叶重锦听到有人唤他,小声嘟囔道:“子延,我们再饮一杯。” 另一边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陆子延,竟也答了一句:“好,再喝……” 叶重晖道:“陆侯爷忙公务去了,你们把陆公子平安送回府上。” “是。” 他自顾把弟弟背在肩上,背着他往外走,叶重锦乖乖趴在兄长背上,不一会发出轻微的鼾声。 回到叶家,安氏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候在门前,见到宝贝儿子醉成这样,忙吩咐侍婢准备醒酒汤。 她道:“怎么不看着一些,让你弟弟醉成这样,他身体虽然好了许多,但内里还是虚的,怎可贪饮杯中之物。” 叶岩柏在一旁道:“此事怪不得晖儿,阿锦跟陆家那孩子躲起来喝酒去了,又不能在王府里大肆寻人,好不容易寻着的。” 叶重晖却道:“没有看顾好弟弟,是孩儿之过。” 他略一颔首,背着人自顾往里走。 到了福宁院,几个丫鬟等在院子里,见着主子回来,全都迎了上来。 夏荷微微一福身,把叶重锦扶到床榻上,盖上锦被,叶重晖动作一顿,忽而开口道:“你今夜去了晟王府。” 夏荷道:“大公子,今日主子不曾带奴婢出门,故而一直在府中。” 叶重晖未言语,只是打量她的脸。 今夜在晟王府,他们遍寻不得阿锦时,是王府里一个小厮指的路,隐约间,他似乎嗅到一阵草木气息,与她身上的相同。 “你用的是何种熏香。” 夏荷道:“回大公子,奴婢身上的熏香,是秋梓在天香居买的雪柏熏香,价格适宜,院子里不少姐妹都在用,算不得稀奇。” 叶重晖便不再多问,只道:“照顾好你们主子。” “是。” 待他离去,房里的丫头尽皆松了口气。 “大公子这满身的寒气,实在是吓人,这才刚开春,我还当回到了冬天。” “可是大公子怎么忽然关心起夏荷姐姐了,莫不是……” 夏荷插起腰,道:“你们这些碎嘴的妮子,再胡言乱语,仔细你们的皮。” 几个丫头连呼不敢,各忙各的了。 第121章 身世 次日, 叶重锦转醒过来,昨夜被安氏喂了一碗醒酒汤,脑袋还算清醒。 他舒服地伸了个懒腰, 朝外唤了一声,几个丫头便钻进内室里,道:“主子,您醒了,可有何处不舒服?” 叶重锦只摇摇头,问:“我是怎么回来的。” 秋梓笑道:“主子昨夜醉得不省人事, 是被大公子背回来的,浑身的酒气, 夫人吓得不轻, 还训了大公子呢。” 想到自己母亲, 叶重锦暗自掉了一滴冷汗, 回头只怕要被念叨个几回。 他穿上鞋袜, 只穿着一层单薄的衣衫, 推开一扇侧窗,阳春三月, 窗外正是花团锦簇, 春意盎然的景象。 夏荷往他肩上披了一件披风,道:“主子,当心着凉。” 叶重锦颔首, 望着花丛里彩蝶翻飞, 轻声低喃道:“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, 时间过得真快。” 那人从塞北归来,登基为帝,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。 夏荷听到他的话,抿唇笑道:“奴婢眼看主子从一个半大孩童,长成一个翩翩少年郎,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。” 叶重锦道:“夏荷姐姐倒和从前没什么两样,好似永远不会变老。” 夏荷微微一福身,笑言:“主子谬赞,哪有不会变老的人呢,每次瞧着院里新来的丫头们,年轻貌美,心里真是羡慕得紧。” 秋梓道:“夏荷姐姐说笑了,我们这些人,谁的姿色敌得过姐姐。” 丫头们互相打趣了几句,叶重锦笑道:“本公子院子里的,自然都是美人,就不要互相谦虚奉承了。” 几人这才止住,替他梳洗更衣。 因着昨夜喝了酒,今日的汤药又加了一味药,叶重锦苦着脸喝了,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。 “侯爷且慢,我们主子在用早膳……” 叶重锦一愣,放下碗勺走出去看了一眼,被拦在屋外的人,正是一脸杀气的陆凛。叶重锦不自觉皱了下眉,陆凛这模样,活似要杀人似的,他问:“不知侯爷大驾光临,所为何事?” 陆凛沉声道:“延儿在何处。” 叶重锦奇道:“侯爷这话稀奇,我又没藏着子延,怎么跟我要人。” 陆凛脸色更是难看,他沉默良久,转身便走。 叶重锦忙追上,道:“侯爷且慢,子延昨夜没有回去?” 陆凛道:“本侯问过晟王府的人,都说昨夜是叶家家仆护送延儿回府,可他一夜未归,叶二公子以为,本侯该找谁要人。” 叶重锦神色凝重一些。 “侯爷稍安勿躁,昨夜我醉的不轻,是我哥哥安排的,我这便遣人去问。” 陆凛神色稍缓,道:“有劳二公子,本侯先带人去别处寻,倘若有消息,烦请去侯府告知一声。” 叶重锦颔首。 等陆凛走了,叶重锦对院子里的小厮道:“去请我哥哥回来,快。” “是。” 夏荷道:“主子,陆家公子失踪了?” 叶重锦回眸看了一眼她,歪头笑了笑,抬手一挥,将其他人遣退出去。 他坐在罗汉床上,望着穿着一袭粉衣罗裙的婢女,轻声问道:“夏荷姐姐,你说,子延现在在何处。” 夏荷微微一怔,摇头道:“主子,奴婢不知。” 叶重锦自顾自抿了一口茶水,眼底流淌一抹流光,似藏着哀伤。 “夏荷姐姐怎么会不知道,昨夜姐姐不是在晟王府吗?这些年,每次我遇到危险,都是夏荷姐姐暗中保护我,那回我被安成郡主扔在龙址山,大猫带着我瞎跑,路上一头猛兽都没瞧见,却有极淡的血腥味,难道不是有人怕我们被袭击,才提前清理的吗。” 夏荷道:“即便有人暗中保护主子,想必也是陛下的人,或是老爷派的人,主子怎么会怀疑奴婢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前些日子,有人在外院的废弃枯井里,发现了一具尸骸,看衣物,应该是一名外院的婢女。春天已至,夏荷姐姐,这些年怎么不曾听你提起过春意,我记得,你们那时关系很好,她被我赶走,你却不曾为她求过情,难道,你早知道她死了。” 夏荷道:“主子曾说过,再也不想见到春意,奴婢只是不敢违逆主子的意思。” 叶重锦笑了一下,叹道:“夏荷姐姐,这话别人说我信,但你,你是从不怕与我顶嘴的。而且你可知道,在春意的尸骸旁,除了她自己的衣物,还有一样别人的东西。” 夏荷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,她蹙眉问道:“不知……是什么。” 叶重锦道:“只是一只香囊,正面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荷花,只怪阿锦记性太好,时隔多年,夏荷姐姐第一次学刺绣,绣的那个锦囊,我竟记得清清楚楚。” “主子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昨夜我实在醉的不轻,只是哥哥问你话时,我尚且留有一丝意识,他的话提醒了我,一个人的易容术再了得,可以改变身形,嗓音,相貌,但气味掩饰不了,只能用别的气味压制住,但气味过重,又容易显露行踪,对于在黑暗中出没的人尤其不利,所以,我每回见到宋弈,他身上都有很重的霜露气息。” 对面的女人终于不再狡辩,一开口,却是男人冷淡的嗓音。 “主子果然冰雪聪明,霜露的气味能将雪柏气遮掩一时,昨夜在外逗留太久,到底还是被大公子察觉到了。” 叶重锦问:“春意非死不可么,你与她的情谊,难道全是假的。” 夏荷道:“属下眼中没有情谊,只有忠诚,对主子不利的人,唯有清除才能安心。” 叶重锦望着“她”,那张曾经生动娇美的面庞,此时只剩下木讷和冷血。 同一个人的性情,竟能有如此大的反差。 他阖上眸,不再去看这个面目全非之人,问:“子延现在何处。” 那人答道:“安家,安家地下应该藏着一间密室,如何进去尚不清楚,只是大公子派遣护送陆公子的人,已经全部被杀,毁尸灭迹了。” 叶重锦颔首,这是预料之中的事。 主仆二人沉默许久,谁也没有先开口。 叶重锦早知道他的存在,也愿意接受他的存在,否则也不会为他赐名“宋弈”。“宋”姓,对他而言,已然是自己人的标志。 可他无法接受,一直以来,活泼,真诚,善良可爱的夏荷是宋弈。这就像是,他的夏荷姐姐,在他面前被活生生杀死一样,实在残忍至极。 叶重锦暗自握紧拳头,低声道:“春意固然有错,但罪不至死。你杀了她,就该受罚。” 那人道:“只要能留在主子身边,属下甘愿受罚。” 叶重锦别开眼,淡道:“杀人偿命,春意已死,就让夏荷偿命吧。” 宋弈垂下眸,应了一声。他从不在意生死。 “我会为你安排一个新的身份,从此以后,你是宋弈,世间再无夏荷。” “谢主子恩典。” ======== “嗯……” 陆子延睁大眼眸,望着眼前的珠光宝气,夺目光华,觉得自己可能又穿越了。 难道自己太过爱财,才会做这种美梦,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,疼得直咧嘴,竟然不是梦。 “醒了?” 耳边忽然响起一声询问,他转过头,正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,那人穿着一身紫衫,坐在轮椅上,面上满是关切。 “你昨夜喝了许多酒,我让人喂你喝了醒酒汤。” 陆子延点点头,笑道:“你是阿锦的表哥,多谢你昨夜收留之恩,不过我现在醒了,可否送我回家。” 安启明轻轻一笑,道:“镇远侯府算什么家。” 陆子延蹙起眉,道:“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侯府,那里当然是我的家。” “唯一的亲人……” 安启明轻声呢喃了一句,摇摇头,道:“子延,你唯一的亲人不在侯府,而在眼前。陆凛算哪门子的亲人,他与你非亲非故,待你好,无非是存了肮脏的心思,那等禽兽,从此以后,你不要再见他了。” 陆子延终于端正了神色,缓缓说道:“我想你误会了什么。对我而言,亲人与血缘无关,陆凛一粥一饭将我喂养大,无论我有多淘气,多惹人厌烦,他都没有想过丢弃我,他一心一意待我,便是我的亲人。至于你说的肮脏的心思,其实是我先挑起的,我逼他喜欢我,不要拿我当做外甥,我求他爱我,将我当做妻子对待的,我甚至给他下药,自荐枕席……” 他话未说完,便被安启明一把扯住了衣袖,低喝道:“够了,不要再说了。” 陆子延道:“为何不能说,那些都是我的心里话,我就是这样一个厚颜无耻的人,在旁人眼中,离经叛道,不为世人所容,唯有陆凛,他包容我的一切,我的缺点在他眼里也是好的。” 安启明沉声道:“你还太小,陆凛心机深沉,你根本斗不过他,中了圈套而不自知,只有亲人,永远不会害你。” “亲人?你是我兄长?我之前就怀疑了,你的眼睛,和我实在太像。” 安启明道:“这双眼眸承自娘亲,她和父亲都是被顾氏一族给生生逼死的,为了保住你我二人这最后一丝血脉,牺牲了多少人你恐怕想象不到,你我的肩上,扛着国恨家仇,早已由不得自己做主。” 什么陈氏一族,什么国恨家仇,他一句都听不懂,也不想听懂,他要回到陆凛身边,舅舅一定会保护他。 陆子延从床榻上爬起来,走下床,道:“那是你的事,与我无关。” 忽然眼前出现两个黑衣男人,挡住了去路。 安启明缓缓说道:“我说过,由不得你自己做主。” 第122章 过渡 得知陆子延在安家, 叶重锦倒并不怎么着急,安启明再如何狠辣,也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血亲下手。 而且, 他兄弟二人总会见面,不是此时, 也会是以后。 叶重晖被弟弟唤回, 只当他遇到了什么麻烦, 不成想是为了陆子延的事。 如今安启明的事, 只有叶重锦知道, 他不敢告诉顾琛, 更不敢告诉镇远侯,这二人,前者报仇红了眼,如今正四处寻找仇人, 一旦叫他知晓安启明便是前世的幕后主使, 势必将其挫骨扬灰。 至于后者, 则是找人失了理智, 而且陆凛终究是向着陆子延的, 陆子延的身世始终是个无解的难题,倘若他为了保护心上人,倒戈相向,也未可知。 思来想去, 唯有自己哥哥最可靠。 他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交代清楚。听了弟弟所言,叶重晖略一沉思, 道:“阿锦的意思是,明表弟不但是陆公子的亲兄长,而且也是前朝皇室遗孤,一直处心积虑,妄图谋朝篡位。” “不错。” “那陆公子他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子延对这一切并不知情,他自小养在侯府,对自己的身世并不知情。” 叶重晖道:“阿锦,你该知道,此事陆公子知情与否并不重要,只要他身体里流着前朝的血脉,注定为皇室所不能容。” 叶重锦颔首,叹道:“原本陛下尚且容得下他,只是哥哥也知道,明表哥不良于行,他一心谋夺帝位,其实是给子延准备的。” “那阿锦以为,陆公子会答应吗。” 叶重锦略一思索,道:“子延的想法和别人不同,他不守礼法,亦没有对朝廷的忠诚,只求活得自由自在,但他懂得趋利避害,尤其惧怕陛下,即便有这个心思,也没有这个胆量。” 叶重晖问:“既然如此,阿锦还担心什么。” “阿锦担心的是,明表哥是子延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。” 叶重晖明白了,他是担心,陆子延对安启明心生不忍,做出傻事,届时惹恼皇帝。 其实叶重锦更担心的是,陆子延得知身世后,知晓自己的父母亲族死于顾氏手中,心生怨恨。 他道:“哥哥,这世上总有人想要复仇,可是冤有头,债有主,那些无辜受到牵连的人,他们又该找谁复仇呢。” 叶重晖抚着弟弟的发丝,沉默良久,无法作答。天纵之才,对于人性的善恶,也难以说得清,道得明。 最终,叶重晖道:“阿锦,这世上,恨远比爱更具有生命力。” 叶重锦只得苦涩一笑。 倘若继续复仇,只会衍生出更多的恨。但是,即便他劝说顾琛,放弃前世的仇怨,陆子延是否又能劝说安启明放下国恨家仇? 正如哥哥所言,恨意难平,便注定无解。 ======= 安家地宫。 陆子延望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,暗自吞了口口水,硬着头皮道:“我说了,我一口都不会吃的。若是不希望我饿死,就放小爷离开。” 安启明在一旁自顾用膳。 “子延,这些年我虽然不曾在你身旁,陪伴你长大,但安排了不少耳目,对你的性情还是了解一二的。你这孩子,吃不了苦头。” “……”一语中的。 陆子延拧着眉,终于还是动了筷子。原先不吃,还感觉不到饿,吃了一口,便一发不可收拾。 他一边囫囵地往嘴里塞,一边道:“你说得对,我吃不了苦头,所以这造反的事,我是万万做不得的。” 安启明给他斟了一杯茶,递到他唇边,笑道:“放心,哥哥自然不会让你吃这苦头。哥哥会替你拿下这江山,你只管坐上那把龙椅,旁的事,自有哥哥在。” 陆子延越发觉得他像个疯子。 这世上,怎么会有人做这等赔钱的买卖。可是他骤然想起,自己在历史书上学到的知识。这人一直挂在嘴边的陈氏一族……是了,大邱之后的皇朝是后晋,皇帝姓陈。 他眼皮一跳,这未免太过可笑。难道他真是历史上的那个皇帝。 他虽然早料到,中了穿越大奖,势必会有一些不同的命数,但不曾料到,自己有做皇帝的命。 他道:“陈子昭,你为何不自己做皇帝。” 陈子昭,是安启明告诉他的真名。 陈子昭笑道:“傻弟弟,你见过瘸腿的皇帝?天子代天行令,倘若有残疾,怎么能让百姓臣服,又如何号令百官。而且,你的生辰八字,姚一刀曾经找空尘大师替你算过,子延,你有帝命,注定要登上那个位置。” “你这是迷信,什么命数,根本就做不得准。普天之下有多少生灵,与我同一时刻降生的孩子有多少,倘若我有帝命,那些人岂不是也都有帝命,那皇帝该由谁来做。” 陈子昭道:“你这孩子,一向古灵精怪,就连说辞也极为有趣。” “……” 陈子昭拉着他走到灵位前,指着爹娘的牌位,道:“你知道爹是如何死的吗,当时母亲已经怀了你,朝廷的走狗对我们一家人赶尽杀绝,为了保住腹中的骨肉,爹亲自当诱饵,将追兵引开了,最后死在逃亡途中。而母亲,因为路途奔波,无法得到妥善休养,胎位不稳,生你时是难产,拼尽全力才将你生下,从此撒手人寰。” “他们二人,是为了你才丧命的。你若觉得问心无愧,便当着他们二人的面,说你不愿复仇,说我陈家的仇与你无关,倘若你说得出口,也罢,我便不再认你这个弟弟,从今往后,你回侯府做你的公子,我继续做我的逆贼,再无瓜葛。” 陆子延拧着眉,道:“你分明是强人所难。对我们陈家赶尽杀绝的人,是先帝,是太宗皇帝,不是今上,他登基不过一年,这些往事,都算在他头上,未免不公平。” 陈子昭道:“你说不公平,这世道何曾公平过。你我二人,倘若都死在追杀中,如今,哪还有性命谈论公平不公平。” 说完,他拂袖离去,只留下一句:“你好自为之。” ======= 因为侯府公子失踪,如今全京城都在戒严。镇远侯一连数日上朝都是黑着脸,把文武百官吓得不轻。 之后,陆凛带着部下,把京城里,但凡往日与陆子延有过节的府邸都搜查了个遍,御史弹劾的奏章几乎把御案堆满。 顾琛皱着眉,道:“镇远侯走失了外甥,自然心里焦急,此乃人之常情,只搜查府邸,又不曾伤了谁,也不曾损坏物件,便让他去查吧。” 陛下都发话了,满朝文武只得配合。 叶重锦问:“你这样放任,朝廷的规矩摆在哪?继续搜寻下去,只怕要搜你的乾清宫了。” 顾琛只笑道:“要搜便让他搜吧,何况朕也很好奇,在天子脚下,究竟谁有这个本事,把镇远侯的小公子掳走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这是利用陆凛帮你找人?” 顾琛并不否认,笑道:“倘若朕猜的不错,此事应该是前朝那些鼠辈所为,只是不曾料到,他们如此沉不住气,尚未成气候,就胆敢暴露,难道……陆凛与陆子延的事被撞破了。” “撞破又如何?” 顾琛道:“撞破了,自然是要制止的,将来要扶上帝位的人,自然不能是断袖,否则他们陈氏的皇室血脉,谁来延续。” 说着,他又蹙起眉,道:“只是这时机实在不好。” 叶重锦见他神色严肃,忙问:“怎么不好了?” 顾琛沉声道:“京里闹成这样,朕与阿锦的大婚岂不是要受影响。” 第123章 嫁妆 眼前的男人, 一脸深沉,叶重锦还以为他要说什么要紧事, 却原来是担心婚期。 他嘴角一抽,无奈道:“什么时候成亲不行,人总归是你的, 还怕我跑了不成。” 顾琛一听,脸色更是不好看,听阿锦这话里的意思,却是真的有延期的意思。 他拧着眉,把人塞进怀里,不满道:“在阿锦心里, 旁人总是比朕重要的, 陆家那小子被人劫走,多半当成皇帝似的供着, 哪会伤他分毫, 你关心他,怎么也不想想, 朕心里难受不难受。” 叶重锦挑起眉,笑道:“那你心里难受吗?” 顾琛颔首。 叶重锦便把手掌附在他胸口处,轻轻揉了揉,道:“这样还难受吗?” 帝王心跳骤然加快,把人压在罗汉床上, 亲了又亲, 道:“朕一刻也等不得了, 索性天地为聘,日月为媒,今日就把婚事办了。” 他又是亲又是舔的,弄得叶重锦痒得不得了,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,眯着一双含泪的明眸望着他,颜色动人,真可谓是活色生香,顾琛竟是看痴了去,久久都没有动作。 叶重锦扯着他衣袖,道:“我饿了。” 顾琛坐起身,先替他整理好衣物,又将头发梳理整齐,蹲下身给这孩子穿上鞋袜,朝外道:“传膳。” 殿外传来一声喏,十多位宫人低垂眉眼,谁也不敢往殿内瞧上一眼。 顾琛握住这孩子白嫩的脚丫子,心里又是爱,又是恨,暗道,这和养个祖宗有什么区别,堂堂帝王给人更衣喂饭,还讨不着半点好。 可抬起眸,阿锦朝他笑了笑,什么怨言顿时烟消云散,只剩下满腔的甜蜜。 ====== 从宫里回来,府前亮着几盏灯笼,爹娘兄长皆候在府外等他。 叶重锦一下马车,安氏就走上前拉住他的手,道:“阿锦,最近京里不太平,下回可不许这么晚了。” 虽说入了春,入夜还是冷的。 叶重锦用自己的手暖住安氏的手,笑道:“母亲放心,从宫里出来,一路有侍卫护送。” 安氏原想说,陆家公子那等身份,还不是叫人掳了去,但思及儿子与陆子延一向交好,心里一定是担心的,便把这话咽下去了。 她道:“话虽如此,娘心里总是放心不下的。” 叶重锦只好保证,下回再不敢在外逗留,安氏这才肯放过他,说让人钝了补身子的汤药,要趁热吃才好,牵着他进了屋里。 叶重锦一听“汤药”二字,眼里便有些畏惧,用眼神跟哥哥求救。 叶重晖收到弟弟的信号,眸中泄出一丝轻笑,只朝他做了个口型——乖乖喝完。 老爷子在屋里逗双生子,见着叶重锦,重重哼了一声。 “……” 叶重锦走到老爷子跟前,乖巧地唤道:“爷爷。” 老爷子一见到他,心已经软了,只是刻意板着脸,道:“还唤我爷爷作甚,眼看月末就要进宫,最后的时日,不留在家里陪伴亲人,却见天往宫里去,你心里哪还有我们的位置,全被宫里那位占去了。” 叶重锦连忙认错,老爷子是打定主意给他颜色看看,愣是不给回应。 眼见汤药送上来了,叶重锦眸光一闪,遂蹙起眉,以拳抵唇,难受地咳起来。 老爷子最怕他身子不好,见此情状,真假已经顾不上,忙让人把汤药呈上来,亲自喂孙儿喝。 叶重锦就着他的手,忍着苦味喝了两口。 安氏在一旁道:“小时候,阿锦每回不肯喝药,祖父一喂,他便肯乖乖喝了。” 这话正戳在老爷子心上,他眼里露出了和蔼之色,早忘了先前还在闹脾气的事。 ====== 福宁院。 因着那日老爷子闹了一通,叶重锦好几日没敢出门,时常去老爷子院子里转一转,老爷子是开怀了,宫里那位,却又要忍受相思之苦。 叶重锦坐在凉亭里,四处竹叶飘洒,他左手执白,右手执黑,自己与自己对弈。 一名青衫男子缓缓踏进竹林里,唤道:“主子,沈公子带到。” 叶重锦只轻轻颔首。 沈明上前躬身道:“二公子。” 叶重锦看向他,道:“沈公子请坐,伤势可有好转。” 沈明依言坐在一旁的石凳上,谨慎道:“沈某伤势已无大碍,只是用惯了右臂,如今用左臂却是有些不习惯,假以时日,总可以适应的。” 叶重锦不言语,只是轻轻落下一子。 沈明看了眼精妙的棋局,而后垂下眸,掩去眸中的诧异。 “宋弈,看茶。” 青衫男子应了一声,取下火炉上的紫砂壶,倒了一杯热茶,亲自奉到沈明手边。 沈明忙接过杯盏,道了一声谢。 竹林中只有树叶的沙沙声,青衫男子立在一旁不言不语,一人与自己对弈,还有一人垂首饮茶。 过了不知多久,一旁的小径上路过一行家仆,小心抬着一个刷着红漆的木箱,往院子里走。 沈明见到那箱子,瞳孔骤缩。 叶重锦也瞥了一眼,淡道:“那不是外祖父留下的古董,抬进我院子作甚。” 宋弈答道:“主子不日便要进宫,夫人让人抬进主子私库里,算作嫁妆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被嫁妆两个字刺到,皱了下眉。 抬手将一桌的棋局打乱,道:“无趣,沈公子,今日这茶就品到这里,本公子先不奉陪了。” 说完便抬脚往外走,宋弈忙低头跟上。 沈明起身,弯腰目送他二人离去。 出了那片竹林,叶重锦抬手将衣袖山沾的一片落叶拾起,道:“如何,他可有易容的痕迹。” 宋弈道:“瞧不出。” 叶重锦奇道:“连你都瞧不出来,难道他的易容术在你之上?” 宋弈道:“主子,奴才的易容术虽精妙,眼力却未必及得上,就像他未必瞧得出奴才的易容一样。” 叶重锦颔首。兄长派去调查沈明的人久久没有回信,如果不是路途实在遥远,被耽搁了的话,那就是已经被人杀害了。 究竟是自己多虑了,还是这人当真是隐藏的高手。 ====== 安府。 陈子昭收到密函,眼里透出一丝深思。 书童问道:“少主,既然已经找到那样东西,今夜就行动吗?” 陈子昭摇了摇头,将密函放在烛火上,那一页书信很快燃为灰烬。 “叶家次子叶重锦,大邱第一任君后,他的院子比皇宫还难闯,何况此人奸诈至极,或许其中有诈。” “若是让那样东西进了宫,少主的处境岂不是更危险了。” 陈子昭沉思片刻,道:“自然不能让它进宫里,叶府又闯不得,唯一的机会就是大婚之日,从入宫的仪驾上抢。” “可是帝王大婚,必然全城戒严,下手更是不易……” “你忘了,如今镇远侯正四处寻人,倘若发生了一些什么,城中百姓起乱,你们趁乱抢走一箱聘礼还不容易。” 书童恍然道:“少主英明。” 陈子昭挑着灯芯,道:“让寒烟帮你们一把,他毕竟在叶府内。” “属下明白。” 陆子延趴在墙壁上,只隐约听了个大概,似乎是想在阿锦大婚上抢走什么,可即便知道,他也什么都做不了。 这里平时只有陈子昭和那个书童进出,机关是从外面打开的,要从里面出去,必须要有钥匙。 一直被困在这里,他心里着急,已经砸了好几样稀罕物,什么七彩琉璃盏,南海夜明珠,全是价值连城的宝物,那个自称他哥哥的男人只一笑付之,并不往心里去。 他还是头一回遇到如此油盐不进的人。 既然硬的不行,只好来软的了。 用晚膳时,他朝陈子昭道:“你跟我说说爹娘的事吧。” 陈子昭愣了愣,眼里有一丝惊喜,应道:“好。” “爹单名一个枢字,但你也知道,咱们姓陈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说的,所以他一直用的母姓,化名慕容枢,当时遇到娘的时候,就是用的这个名字。爹和我不一样,他是一位好人,待人总是和善的。” 陆子延给他斟了一杯酒,道:“他和娘是怎么认识的。” 陈子昭接过那杯酒,自饮一口,道:“爹身子一直不好,他也知道自己活不久,不曾想过复国,但自打晋朝覆灭那日起,便一直受人追杀,那时实在病得重了,姚一刀才把他带来京城求医,然后遇到了娘。娘亲是陆家养女,是侯府千金,没吃过什么苦头,她这一生最大的劫难,便是遇到了爹。” 说到此处,他又自顾饮了好几杯。 “有些人的命数便是如此,倘若她没有遇到爹,自然一世安稳,在京城里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,倘若爹没有遇到她,也可以从容面对生死,而不是死不瞑目。” 可他们偏偏相遇了。 陈子昭显然是有些醉了,从容的面上显出一丝痛楚,幽幽道:“爹娘为我取名为昭,昭,乃是光明之意,爹娘一直盼着,我们可以不必过着躲躲藏藏,暗无天日的生活,可后来,为你取名为延,只盼你能活下去,将他们的生命延续下去。” 陆子延微微蹙眉,心中不知是何滋味,不自觉也饮下一杯桃李醉。 他在娘胎时,一直处于浅睡的状态,只隐约记得,生下他的那个女人很温柔,时常与他低语,等他恢复意识时,她已经入葬了。 再然后,舅舅来接他。 一个脸上有着伤疤,嗓音很难听的男人,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在陆凛的怀里,道:“夫人为这孩子取名为子延。” 他爹一直没有出现,所以他一直以为,那人抛妻弃子,他也只当自己没有爹。 却原来,这里面掺杂了太多无奈。 他劝道:“既然爹娘希望你我二人可以平安,如今我们都过得很好,他们也可以瞑目了,何必犯这诛九族的大罪,倘若事迹败露,以今上的狠辣,你和我一个都跑不了,届时到了地下,你要如何跟爹娘交代?” 陈子昭已经醉了,只迷糊地说:“我死可以,子延不可以。” 陆子延推了推他,这人靠在轮椅上,已经醉的不轻。 陆子延叹了口气,把他扶到床上,盖上锦被。 他从陈子昭身上摸出钥匙,道:“你不必担心,我还会回来的,你一日不放弃复仇,我便一日不离开,端看谁耗得过谁。” 言罢,他用钥匙打开暗室的门,沿着石阶走上去,正巧遇到送酒来的书童。 书童看了一眼他,主动替他将石门打开,垂首道:“延公子,门外是我们少主的书房,你出去时避着些耳目,别被人当做窃贼抓起来了。” 陆子延应了一声,快速跑出去。 书童轻笑一声,进了地宫内,果然陈子昭是醒着的。 “少主,就这么放走延公子么。” “他会回来的。” 书童又道:“倘若他将这里的事透露给陆凛……” 陈子昭揉了揉额角,道:“他不会,而且这地宫早已被人发现,找到入口是迟早的,先让下面的人提前准备,近日离开京城。” “是。” ====== 婚期将近,宫里将君后的凤袍送来,叶重锦先前是见过的,已经不觉新奇,倒是安氏和一屋子的丫鬟们,各个瞪直了眼。 因为是男子,和一般的凤冠霞帔稍有不同,绣金的凤纹在大红华服上,如同翱翔九天的火凤,气势迫人,烈火燃动,一丝一线皆美到极致,腰带处镶着玉白暖玉,处处彰显华贵。 安氏回过神来,抚着栩栩如生的凤纹,道:“可见是用了心思的。” 丫鬟们连声道:“再没有更气派,更尊贵的凤袍了。” 叶重锦托腮笑了笑,这样气派的凤袍,顾琛命人做了许多件,入宫穿这一件,回头册封,祭祀,件件都是不同的,剩下的都放在紫宸宫,回头要换,那人自然是要亲自经手的。 正说着话,忽而宋弈走到他身旁,低声道:“主子,陆家公子来了,正在您卧房里,似乎是偷偷来的。” 叶重锦一惊,问:“你说的是镇远侯府的陆公子?” 不等宋弈回答,他已经快速走出去。 回到福宁院,推开自己房门,便见到一脸焦急的陆子延,他气色尚好,可见的确不曾受到亏待。 “子延,你失踪快一个月,你舅舅他……” “阿锦,你先听我说,我舅舅如今正在四处寻我,可我现在不能见他,否则他必不会放我离开。” 叶重锦皱起眉,道:“你要离开?去哪?” 陆子延道:“我不能说,但并无危险……其实,我找到自己的亲哥哥了,他在做一件危险的事,我不能放任他不管,我要救他,否则我这一世都会良心不安。” 叶重锦望着他,反问:“你要如何救?倘若救不了,你也要受牵连呢。” “不会的,他其实是很温柔的人,只是受了太多伤害和不公,我总有法子让他心软。” 他轻叹一声,又道:“还有,我无意中得知一件事,你的嫁妆里似乎藏了很重要的东西,大婚那日会出一些意外,你自己小心。” 又是嫁妆…… 叶重锦被刺了一下,忽而顿了顿,上次宋弈说起“嫁妆”,是下人们在搬运外祖父留下的遗物——那个红衫木箱。当时,沈明也在。 莫非,那里面果真藏了什么东西。 第124章 族谱除名 陆子延一定要回去,叶重锦没有法子, 只好派遣宋弈暗中跟着他。 叶重锦一向心思深重, 此时也不例外, 他不相信以陆子延的手段,可以从安启明那里逃出来,既然出来,那必定是安启明故意放他离开。 那人是咬定了子延不忍心弃他而去。 叶重锦恨得咬牙。 可那二人是血缘至亲, 他实在不好插手。 他交代宋弈:“不要被那些人发现踪迹,你也不必跟进去,寻那密室的入口,若我猜测得不错,他们应该不日就要离开京城, 放弃那个老鼠洞了。” “主子是如何得知的。” 叶重锦哼笑道:“他们既然敢闹皇帝的大婚典礼, 自然是抱着孤注一掷的想法, 而且还放陆子延出来一遭, 可见, 是想要金蝉脱壳。” 宋弈心悦诚服,道:“主子英明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潜伏在安家周围, 尤其是安启明的院子要格外注意,一旦那边有动静, 立刻回禀, 无论如何, 绝不能让安启明离开京城。” “属下明白。” 等他离去, 叶重锦立刻传唤道:“把叶三叫来见我。” 叶三是当年先皇赐给叶岩柏的侍卫, 只听丞相一人吩咐,但叶重锦传唤,他是不敢不来的。 “二公子有何吩咐。” 叶重锦道:“外祖父留下的古玩字画,尽数搬来福宁院,一样都不许少。” 叶三道:“库房的钥匙在夫人手上。” 叶重锦抚着下巴,笑道:“跟我母亲说,我要从中挑几样喜欢的带进宫,问她是答应不答应。” 叶三嘴角一抽,夫人溺爱二公子谁人不知,哪有不答应的道理。他应诺一声,去办事了。 叶重锦刻意将事情闹大,惊动了整个相府。 西院。 沈明握紧仅存的左手,那样东西关乎复国大计,不容有失,哪怕拼上性命,他也要拿到。 入夜,四个红木箱子凑齐。 叶重锦命人将里面的物件一样一样摆出来,还把莫怀轩跟顾悠一并叫来。 人家夫夫两个正是新婚燕尔,蜜里调油的时候,他偏把人叫来做事,莫怀轩本是不愿的,只是悠儿一听阿锦要他帮忙,高兴得不得了,立刻就来了,他只好也跟上。 趁着顾悠不注意,莫怀轩低声问道:“叶二公子,这种把戏您还没玩够吗。” 叶重锦道:“莫大人稍安勿躁,这次不是为了捉弄你,而是有要紧事。这些东西里,有一样是前朝乱党不惜行迹败露,也要夺走的。” 莫怀轩神色一凝。“竟有这种东西。” 叶重锦颔首,他随手拿起一个翡翠玉盘,看了两眼,又放回去,道:“我看古董,只能看出值不值钱,内里的机关暗门,却是不在行的。而且时间紧迫,距离大婚只有两日,只好请莫大人掌掌眼。” 莫怀轩道:“论机关暗门,天底下有两人最擅长,莫某堪堪排在第三而已。” 叶重锦挑眉。 莫怀轩笑道:“其一,是叶二公子您的师父,金光寺住持,空尘大师,其机关造诣乃世之罕见,传言金光寺后山遍地布有机关,无人可解。” 叶重锦道:“我师父如今不知身在何处,已然指望不上,不知这排在第二位的是谁。” 莫怀轩道:“这其二,不是别人,正是二公子您的兄长,叶恒之。恒之公子十三岁被困金光寺内的桃花林阵,寻常人走个一天一夜也未必走得出来,可恒之公子,只用去一炷香的时间。” 这件事叶重锦也有所耳闻,可他问哥哥,他只说自己运气好。 叶家世代研习孔孟学问,不曾沾染旁门左道,叶重锦虽是异类,族中对他颇有微词,但总归他身子不好,一家老小护着,谁也奈他不得。可他哥哥不同,叶重晖是长子嫡孙,将来是要承继祖宗家业的,容不得行差踏错一步。 他摇头道:“莫大人,我哥哥他……只是运气好,流言当不得真的。” 莫怀轩轻轻一笑,也不拆穿,道:“既是如此,莫某只好尽力一试了。” “感激不尽。” ======= 安老爷子留下的这批东西,都是真正值钱的物件,近一些的,有前朝名家字画,久远一点的古董,能有千年历史。 每一件都瞧着似有玄机,可仔细查看,却又找不出不同寻常的地方。 莫怀轩也爱莫能助。 他道:“既然这里面一定有他们想要的东西,不妨全部运进宫里。” 叶重锦摇头,道:“后日便是大婚,那些人不知埋伏在何处,紧盯这这批东西,大婚当日守卫森严,他们尚且敢行动,若私下运送,可以出的意外更多,正中他们下怀。” 莫怀轩脸上也显出几分阴郁。 “如今敌在暗,我在明,要想将那批人抓住,唯有等他们自己露面。” 叶重锦幽幽道:“让他们露面,倒也不是没有办法……” 夜色已深,顾悠已然酣睡,在一旁的榻上发出轻微的鼾声。 莫怀轩弯腰把人抱起,小心背起,低声道:“就按叶二公子的法子来办。” 他脚步一顿,道:“对了,有一件事很有趣,叶二公子想来有些兴趣,公子的那只白虎在街上发疯咬人那天,我的人在附近跟丢了一个人,是那位无声楼的花魁,寒烟公子。” 叶重锦眯起眼眸。 莫怀轩笑道:“据他们所言,那人青天白日,就这么凭空消失了,形如鬼魅。” 叶重锦扑哧一笑,问:“莫大人信了?” “莫某以为,即便是鬼,也要附在人的身上才能行动。” 叶重锦道:“正是,是人也好,是鬼也罢,总是能抓到行迹的。” 两人心照不宣。 ====== 次日一早,叶重锦被安氏从床上叫醒,因着是男子出嫁,许多规矩从简,唯有拜别宗谱这件事,却是马虎不得。 叶重锦换上一身月白锦衫,腰间悬着一块暖玉,脚上雪白的绣金蟠龙靴,风姿绰约,在一众仆从簇拥下,缓缓踏入宗祠。 安氏在宗祠前止步,女人是进不去的,只握着儿子的手,温声叮嘱道:“阿锦,你是父亲和母亲的孩儿,永远都是,骨肉至亲,岂是一张纸斩得断的。” 叶重锦自然点头应好。一进宗祠,最上方坐着须发皆白的老人,左边那个是叶老太爷,另一个,则是如今津州本家的大长老,掌管族中一应事务。 为了今日,叶氏族中许多长辈特地从津州赶来。 这些人见着叶重锦,各个面色不善,叶家人不出仕,不参与权谋争斗,乃是祖训。 若是换做别的脉系,早已被扫地出门,只是这一支是嫡系嫡支,当初入仕,又有着许多身不由己,而且叶老爷子名声斐然,是文人学子眼中的圣人,叶氏一族的顶梁大柱,故而容忍至今。 可如今叶氏嫡系子孙,受诏嫁入皇室,虽然是个男子,注定留不下叶家骨血,但于宗族而言,已是大不孝。 何况以男儿之身,嫁为人妻,名前自然是要冠以夫姓,百年叶氏,清流世家,丢不起这个人。 故而今日,拜别宗谱,叶重锦自此逐出叶氏一族,再不是叶家人。 当初一家人不愿答应这门亲事,除了怕他进宫受委屈,也是因为这个,族中那些老顽固,一向看不惯他遛虎逗鸟,尽学那些旁门左道,败坏门风,如今得了机会,绝不会松口。 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,叶重锦并不后悔,也不想叫祖父和父亲为难。 他跪在祠堂前,闭着眼睛,听大长老念那些冗长的族规,历数他自出生起,坏了多少族规,桩桩件件罪无可赦,从此在族谱中除名,再不是叶家人。 叶重锦垂下眸,接过那支笔,正要在切结书上写下自己的名,却被人骤然握住了手。 场上众人尽皆色变,叶老爷子别开眼睛,压根不看,叶岩柏则是一言不发,任由长子在这种场合胡闹,叶家的长老们敢怒不敢言,一个个吹胡子瞪眼,但谁也不敢问罪。 叶重锦笑道:“哥哥,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,回头爹又要罚你跪祠堂了。” 叶重晖道:“这切结书上,只有一件事说对了。” 叶重锦问:“哪件事?” “阿锦你……实在是胆大包天,这世上,再没有比你更大胆的人。” 叶重锦只笑,并不答话,叶重晖握着他的手,低声道:“阿锦,哥哥最后问你一次,你可后悔。” 叶重锦轻轻地,却极为坚定地答道:“不后悔。” 不是叶家人,他还是爷爷的孙儿,是哥哥的弟弟,是爹娘的乖宝。 可他若是做不成顾琛的妻,那个人即便委屈,也只会埋藏在心里,然后一个人痛,一个人难过,一个人发疯。 历经两世,他只想,成全一回那人的深情。 第125章 假亦真时真亦假 签下切结书, 自此叶重锦其人,与名门叶氏再无干系。 叶岩柏领着那几位长老去偏院歇息,丞相大人一路冷着脸, 把那几位长老唬得够呛,衣襟都给汗湿了。 叶重晖随后也离开了院子。 老爷子牵着孙儿缓步踏出宗祠,正看到长孙冷峻的侧颜, 神色一顿, 不禁叹道:“其实最舍不得你的, 当属你哥哥。” “你母亲固然舍不得你, 可膝下还有一对双生子要照料, 为母则刚,总是能熬过这一关, 可你哥哥不同, 他自小便是个冷淡的性子, 只在阿锦面前, 还有些许烟火气, 待你入宫, 他只怕要真成个仙人了。” 叶重锦点点头,道:“我心里也很舍不得哥哥。” 老爷子道:“人有悲欢离合,月有阴晴圆缺, 都是强求不得的, 爷爷这把年纪, 早看开了。只是你哥哥那里, 阿锦最好开解一二, 以免兄弟间生了嫌隙,日后悔之晚矣。” 叶重锦应道:“哥哥一贯豁达,我倒是不担心的。” 老爷子捋了一把胡须,道:“他的豁达是对别人,对阿锦,却计较得很。去吧,让下人们送我回屋便是。” 叶重锦只好听从,安排下人送老爷子回康寿院,自己去了墨园。 到了墨园才得知,叶重晖并未回去。 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人,只好回自己院子,刚踏入院门,便听秋梓来报:“主子,大公子正在咱们屋里。” 叶重锦忙推门进去,却见叶重晖正在查看那几箱古董。 他惊喜道:“哥哥,你怎么来了。” 叶重晖抚着他的脑袋,轻声道:“府里都在传,说二公子大费周章地挑选嫁妆,还特地把逍遥王和莫大人请来鉴宝,不知阿锦是在玩什么把戏。” 这是第三回 听人说嫁妆了。 叶重锦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,羞恼道:“不许说嫁妆这两个字。” 叶重晖道:“怎么不能说,阿锦要出嫁,自然是要带嫁妆的,要不要哥哥为你添妆。” 叶重锦瞪他,哼道:“爷爷还担心你舍不得我,让我宽慰你几句,原来是多虑了,我看哥哥很舍得的。” 叶重晖垂下眸,轻声叹了一句:“自然是多虑了。” 是他亲手把人送出去,事到如今,哪还有舍不得的余地。 他抚着弟弟的发丝,笑道:“哥哥虽然不会鉴宝,但勉强有一些眼力,不妨让我瞧瞧。” 叶重锦便让人开了锁。 他兀自在一旁品茶,道:“早前听莫大人说,哥哥擅长解机关暗术,不妨替阿锦瞧瞧,这内里有何玄机。” 虽然是这样问,但他心里是不抱多少希望的。莫怀轩看了一宿都不曾瞧出什么门道,他哥哥只有一些虚名,哪指望得上。 叶重晖只轻声应了一声。 他在这些古董字画中转了一圈,不过一炷香的工夫,指了三样物件,让人搬到内室去。 叶重锦看了一眼,分别是一样紫金画卷,描金折扇,还有一幅不知何人的题字。他奇怪道:“这三样东西,和别的有何不同?” 叶重晖先遣退了下人,才悠悠道:“这三样物件,和别的自然不同,乃是出自晋桓帝之手。” 晋桓帝,乃是前朝灭国君主,即陆子延的亲祖父,传闻是个喜欢题字作画的无能君主,甚至因着这些爱好,没少耽误了政务和早朝,一直为后人诟病。 他问:“哥哥的意思是,这三样里面,有一样是藏着玄机的?” 叶重晖却摇头,他道:“阿锦莫急,哥哥细细说与你听。我年少时看过一本杂论,上面记载在陈氏一族最繁盛的时期,曾出现一位国师,此人有通天晓地的本领,传为半仙之体,他预言陈氏会在几代之后走向灭亡,但有破解之法。” 叶重锦问:“什么破解之法?” 叶重晖打开那把描金折扇,看了两眼,轻哂道:“他为晋朝设了一处龙脉,乃是大晋帝运汇集之地,龙脉里储藏了晋朝历代帝王积攒的财宝,只要陈氏子孙找到龙脉,即便灭了国,也还有复国的可能。而龙脉的入口,记录在一张藏宝图上。” 他将那把折扇放在叶重锦手中,道:“阿锦,如果是你,如此重要的藏宝图,会只制成一份吗。” “自然不会,我会分成几份,用障眼法伪装好,再分别放在几处收藏。” 叶重锦望着手上的折扇,随即笑道:“哥哥英明!” 虽说藏宝图分了几分保存,但晋朝共有七代帝王,总会有人忍不住去寻,这位晋桓帝是出了名的痴迷于书画,那样精妙的藏宝图,他忍不住描摹了一份,或者说,他认为自己制的藏宝图优胜于原画,所以用自己的作品取而代之。 但他也不是傻子,知道这种东西落到别人手上很麻烦,所以分别藏于这三样手迹中。 ======= 安家地宫内。“龙脉?这里就是龙脉?”陆子延诧异道。 陈子昭笑道:“非也,历代先祖积攒的财富,这里只有冰山一角,乃是当年皇祖父无意中得到了藏宝图,派安家人找寻龙脉,将其中一部分转移到了这里,或许也正因如此,损了帝运,这才招致大晋的灭亡。” 陆子延道:“既然如此,你还要去找?那帝运岂不是要跑光了。” 陈子昭摇头,道:“大晋已经灭亡,哪还有什么帝运,如今那里只有先人留下的财宝罢了。有了那些,便可以大肆招兵买马,与顾氏抗衡。” 陆子延眉头皱得死紧,道:“你一定要这么做吗。” “不错,你是见过爹娘牌位的,上面没有刻上姓名,就连墓碑也是一样,他们不是无名氏,却永远不能以真名示人,顾氏的这片江山,根本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,子延,你难道忍心叫爹娘地下难安吗,没有名字,阎罗王问话时,他们该怎么答。” 陆子延沉默半晌,才道:“倘若我有办法,替爹娘讨一个说法,你可愿意暂时放下仇怨。” “你要跟狗皇帝表明身份?” 陈子昭轻笑一声,道:“子延,你实在太过天真,你以为人人敬你怕你,真的是因为你吗,不是,那是因为你是侯府少爷,是名门望族,一旦被冠以前朝余孽的名号,你就会从人中龙凤,转眼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。听哥哥一句劝,千万不要做傻事。” 陆子延道:“在我看来,你做的事才是傻事。” 他深吸一口气,放缓语气,道:“你说过,答应了爹娘要好生照顾我,倘若我因为你发生意外,以后你有何面目见爹娘?” 陈子昭蹙起眉,道:“我说了,这种事情绝不会发生,哥哥不会让人伤你分毫。” “倘若发生了呢,以陆凛的手段,尚且让你得手,把我掳来这里,你又怎么能保证,自己斗得过顾琛,护我周全。” 陈子昭脸色微沉。 陆子延扯着他的衣袖,不让他逃避。 “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完全说得准的,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,就该知道有多危险,你自己冒险便也罢了,偏还要将我拖下水,这就是你说的‘好生照顾我’?” 陈子昭这才发现,这孩子主动留下,并不是打算受他要挟,而是打算用自己做筹码,反过来要挟他。 兄弟二人两相对视,皆是倔脾气的人,最终又是不欢而散。 ======== 大婚之日,正是三月末,四月初始,乍暖还寒时候。 天微微亮,宫廷三千仪仗停在相府门前,美貌的宫女侍婢成群,金吾卫更是处处把守,闲杂人等禁止接近,整条街道堵塞不通,礼炮声声震天,其阵仗可谓空前绝后,即便是皇帝即位大典,也不曾这样热闹过。 要不是晟王爷跟叶相两人极力阻拦,顾琛甚至想亲自出宫迎亲,他早等不及要见他的皇后。 叶重锦穿上宫中送来的大红凤纹锦袍,脚上穿着云纹赤红蟠龙靴,头戴金色华冠,一根红色玉簪斜插入髻,在几个嬷嬷的搀扶下,踏上御用銮驾。 叶岩柏和安氏搀着叶老爷子,几人立在门前,勉强露出笑脸,该叮嘱的,早已经叮嘱过了,剩下的也唯有祝福了。 宫人高喝:“起驾——” 叶重锦缓缓打开掌心的字条,是宋弈传来的。 果真,安家那边有动作了。 他朝立在一旁的兄长使了个眼色,叶重晖微微颔首,命人去西院查看,不出所料,沈明的房间已经人去楼空。 叶重锦坐在銮驾上,手指搭在手背上,轻轻点着,眉眼间皆是笑意。 鱼已经上钩,该收网了。 康寿院。 一个侍卫打开一间储物间的门,走了进去,他的相貌平平无奇,是那种看过一眼,就会立刻忘记的存在,只是右臂的位置有一些干瘪。 他打开角落里的一个落了灰尘的黑色木箱,眼里划过一丝笑意。 正在此时,身后的门砰的一声打开,走进来一行人,为首之人正是叶三。 男人瞳孔骤缩:“怎么会……” 叶三道:“你当然觉得惊讶,按照你的计划,我和其他兄弟应该中了迷烟睡死过去。正如你猜到二少爷带去的聘礼有诈,二少爷也料定你会做内应,只是没想到,你连这个地方都能找到,接应你的人已经到内院了?” 那侍卫撕开脸上的人皮面具,露出一张既不属于沈明,也不属于寒烟的脸,他笑道:“是,今天这几样东西我必须带走。” “这只怕由不得你。” 接应寒烟的人很快赶到,双方在这间别院里厮杀起来,很快满院子血腥味。 一个年少的孩子缓缓走来,却是陈子昭身边时常带着的书童,道:“寒烟公子,这些日子委屈你了。” 寒烟问:“怎么连你也来了,谁来保护少主的安危。” 小书童笑道:“这件东西干系重大,不容有失,少主让我前来帮忙看顾一二,只是此处不是叙旧的地方,且随我来。” 寒烟拿上那几样东西,与他一道离去,叶三见他们得了手,忙出手阻拦,不想那小书童只随手一掌,他便往后退了七、八步,吐出一口血沫。 最终眼睁睁看他们离去。 ====== 入了宫门,銮驾绕了一圈,最终停在紫宸宫前,宫婢宫人列成整齐一排,等候凤驾。 几位嬷嬷掀开帘幕,恭敬道:“启禀凤君大人,紫宸宫已到。” 叶重锦应了一声,正要踏上脚凳,忽然脚下悬空,一人扣住他的腰身,把他抱了下去。 叶重锦轻呼一声,顾琛一愣,却见小孩衣袖里掉出一堆东西,什么折扇,画卷,还有一幅字画,中间还夹杂了几块糕点。 顾琛:“……” 紫宸宫前,宫人们齐齐低下头,恨不得即刻成了瞎子。 第126章 成婚 与此同时, 京郊龙址山上,一块无字碑前立着两名少年,墓碑前摆着两壶好酒。 年长者身着紫衣,坐在轮椅上,神色清冷, 年幼的那个则是一副无赖的模样, 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。 “今日阿锦大婚, 京里风头正紧,偏要这时候出来祭拜娘亲, 我说陈子昭, 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?” 陈子昭回眸看了他一眼,道:“既要远行, 临行前自然要先祭拜娘亲。” 陆子延从石头上一跃而下, 道:“什么远行, 我怎么不知道。” 陈子昭淡道:“那地宫已经被人发现, 你的好兄弟,叶家那位二公子实在不是省油的灯, 派人在安府外面守了好几日, 要不是被随安发觉,我们今日一出府, 就会被他的人拿个正着。” 随安便是那个小书童的名。 陆子延蹙紧眉头,没有说话。 “你待他亲如兄弟, 特地潜逃出去和他通风报信, 而他却利用你来找我, 这世上,除了血缘至亲,谁又真正靠得住?” 陆子延随手摘了一根杂草,嗤笑道:“其实你话说反了吧。你特地放我出去,为的就是让我通风报信,阿锦为人一向谨慎,知道有人会去抢东西,他一定会提前布置一番,这便是你的机会,我猜想,你或许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东西在何处,是想借阿锦的手,将它找出来,如此才更好谋夺,是与不是?” 陈子昭道:“你只愿相信自己相信的,我多说无益。” “非也,只是我太了解阿锦,旁人看来他恃宠生娇,难以伺候,可与他相处久了才知道,他其实很为别人着想。若按你所说,他已经发现了你藏身在安府,为何不告诉皇帝,让他来抓人,却只是让人守在府外?” 陈子昭垂下眸,道:“自然是因为他没有证据。” 陆子延将手中的杂草揉成一团,笑道:“你何必自欺欺人,叶家二公子做事,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。他这么做,一来是因为安家是他外祖家,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一家人,只是顾及两位老人往日的疼爱,才不得不看顾一些,至于其二,乃是因为顾虑我,他知道我在这世上没有别的亲人,所以即便知道你的行踪,却不曾透露给皇帝,否则……哥哥,你我二人,早已不知死了多少回。” 陈子昭神色越发难堪。 他沉声道:“皇位争夺本就是你死我亡,成王败寇而已,叶重锦妇人之仁,与我何干。” 陆子延看着他,眼底划过一抹失望。 “我原以为,你还是有些良知的,如今看来,并非如此,其实说什么国恨家仇,不过是拿爹娘做筏子,你是因为自己的腿疾恨天怨地,恨不得多些人流血牺牲才好……” 啪的一声响,陆子延抚上脸颊,对上陈子昭慌乱的眼神,冷冷地笑了一声。 他转过身,对着那无字墓碑,一字一顿,缓缓说道:“娘,非孩儿不孝,只是陈子昭因一己私欲,欲陷万民于水火之中,罪孽深重,孩儿万万不敢苟同。倘若他一定要陷孩儿于不忠不义的境地,孩儿便就此撞死在母亲墓前,也好过眼看天下苍生生灵涂炭。” 陈子昭脸色大变,上前握住他的手,道:“子延,是哥哥错了,你若怨我,只管打骂便是,别拿这种话吓唬哥哥。” “谁要吓唬你。”陆子延甩开他的手,冷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,陆子延是个贪生怕死之人,总归不会做傻事,你若是这样想,便只管试试,看我敢不敢。” 两人皆是沉默,正在此时,随安驾着马车赶到,请他们二人上车。 “少主,我们即刻出京吗?” 陈子昭看了一眼陆子延,叹道:“先找一个落脚之地,一切容后再议。” 随安犹豫道:“可京里实在不安全……” “照办便是。” “是。” 陈子昭将寒烟带回来的锦盒打开,那三样东西整齐地摆放在其中。 他打开那把描金折扇,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迹,满意颔首,忽而他一顿,这折扇是三十多年前的旧迹,怎么瞧着像是新做的。 “难道……” 他合上折扇,又打开那幅画卷,无论是笔力还是意蕴,就连落笔的习惯,皆与原本那幅几乎一般无二,即便是眼光最毒辣的内行来看,也绝看不出是伪造的,唯有新旧上泄露了痕迹。 这世上,有这等出神入化的描摹技艺的,除了陈子昭自己,便只有京城第一公子,叶恒之。 难怪竟连寒烟和随安都给骗了去。 陈子昭忽然扶额,哈哈大笑起来,只是那笑声里,隐约含着无尽的失意和无奈。 “不愧是叶恒之,不愧是叶家兄弟,陈某甘拜下风,甘拜下风……” 陆子延道:“你怎么了?忽然发什么疯?” 陈子昭只道:“你说得对,我斗不过他们,到底还是人心难测,我输了。” 他败给的不仅仅是叶家兄弟,更是将他抚养长大的安老爷子,陈氏的龙脉落到顾氏手里,他再无胜算。 ======= 紫宸宫前。 一袭玄色锦服的皇帝,怀里抱着自己倾国倾城的美人,神色微顿。 叶重锦瞪他,那些东西他好好藏在袖子里的,若不是他忽然抱自己,才不会掉出来呢。 顾琛沉默片刻,直觉再不做出些什么,今夜大约是要独守空闺的,他朝身后使了个眼色,侍卫连忙将那几样东西拾起,派人送进寝宫里。 男人望着怀里的少年,没想到他才一进宫,就给了他一个大惊喜,他问:“路上饿着了?”叶重锦连连点头,抱怨道:“三更天就被母亲唤起更衣,之后又听嬷嬷念叨那些烦人的规矩,銮驾在京城里头绕了一圈,进了宫之后,又是从东门一路到宣武门,再经过宣和门,最后才到这里,还好我提前备了点心,不然这一路就要饿晕了。” 顾琛失笑道:“皇后入宫都是如此,不过敢往袖子里藏点心的皇后,朕的阿锦大约是第一个。” 说到这里,又是低笑一声,眼里的喜欢掩藏不住。他调侃道:“那几样东西,难道是阿锦给朕的礼物?” 叶重锦先是摇头,又忽然点点头,凑到他耳边小声道:“是给你的礼物,而且是大礼。” 顾琛面露惊喜,道:“朕去瞧瞧。” 叶重锦却是不急的,朝他眨眨眼,笑道:“不急,等入夜了一起看。” 顾琛听了,想起掉到地上的那幅画卷,只当是什么助兴的好东西,一时间眼睛都红了,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勾人的妖精生吞活剥了。 他气息有些不稳,道:“好,我们入夜再看。” 言罢,他大笑两声,抱着心爱之人阔步踏入他精心布置的婚房。 紫宸宫外,宫婢宫人们各个面露异色,看陛下的情状,只怕不仅仅是外面传得那样爱重叶家二公子,分明是爱到骨子里了。 进了宫殿内,布置竟有些像寻常人家成婚的婚房,大红色的绫罗绸缎悬在殿内,中央挂着龙凤同心结,什么吉祥的物件都齐全,只是那些寓意“早生贵子”“儿孙满堂”的东西都被剔除了。 顾琛把怀中的少年放下,牵着他的手,缓缓踏入殿内。 一头白虎从殿内缓步走出,比从前更健壮了许多,脖子上系着一个红色花球,停在两人面前,嗷呜一声。 叶重锦失笑,伸手揉了揉它脖颈上一圈光滑油亮的皮毛,道:“看来在宫里养得不错,长胖了许多。” 顾琛抵唇轻笑一声,道:“自然养的不错,吃的都是野物,老虎就该这么养。” 大猫朝他低吼了一声,蹭在叶重锦腿边撒娇。 顾琛勾起唇,自顾将它脖子上的花球摘下,将一端递给叶重锦,两人相携而入。 没有父母高堂在上,没有亲朋好友观礼,只有一幅画像,是宋离前世的模样,叶重锦望着从前的自己,眸中闪过许多情绪,最终只沉淀为欢喜。 顾琛道:“皇天后土不足以证吾心,朕只对前世的阿离,和今生的阿锦起誓,生生世世永不相负。” 叶重锦弯起唇,缓声道:“君不离,我亦不弃。” 两人相视而笑,顾琛捧起他的脸,轻轻含着那两瓣朱唇,泛着一丝甜味的花香的气息,一瞬间夺人心魄。 叶重锦微抬杏眸,一汪杏瞳似剪水,轻声嘟囔道:“母亲为我涂的口脂都被你吃了。” 顾琛把他紧紧揽在怀中,只觉得胸腔里的感情,几乎要喷薄而出,他扯开那条碍事的红绸花球,把人打横抱起,径直抱入寝宫。 这青天白日的,莫不是要做那档子事,叶重锦心里发虚,小声道:“时候不早了,耽误封后大典可不好……” 顾琛道:“封后哪有朕娶妻重要,皇后是大邱的皇后,妻却是朕一个人的妻,阿锦说,哪个更重要?” 叶重锦只得笑道:“自然是陛下娶妻更重要。” 顾琛眼中尽是满足,把怀中的男孩放在桌上,手臂撑在两侧,把人困在其中,好似一个坚固的牢笼,让叶重锦难以逃脱。好在这桌上盖着一层明黄锦缎,坐着倒也不凉,只是有些硬。 旁边摆着一壶上好御用佳酿,一对金樽酒杯。 顾琛斟了两杯,一杯放在叶重锦手里,道:“朕早前说过的,成婚这日,随你喝几杯。” 叶重锦歪头笑道:“这是交杯酒?” 顾琛颔首,道:“阿锦,喝了交杯酒,你就是朕的妻了,你可愿意?” 叶重锦缓缓抬起手,绕过男人的手臂,哼道:“事到如今才问我愿不愿意,我若说不愿意,你还能放我回家不成?” 顾琛笑道:“进了这宫门,岂有放你离开的道理。” 两人笑闹一番,饮下交杯酒。 少年唇上染着水渍,沾了朝露的花瓣一般,原本极美的脸蛋,不知何时抹上一层淡绯,正如即将绽放的花朵,含苞欲放之时,最叫人心动不止。 顾琛小心翼翼解下他腰间锦带,叶重锦慌忙阻止他的动作,道:“你要做什么,文武百官都候在宣政殿,等你去主持大局,可不是胡闹的时候。” 顾琛笑睨他一眼,道:“阿锦想到哪里去了,本就是要去册封仪式的,只是总不好穿这一身喜服过去。” 叶重锦这才想起来,去册封仪式是要换上凤君华服的。 顾琛笑道:“若阿锦果真迫不及待侍寝,朕也不是不能委曲求全,只是你饿了朕太久,只怕一回两回是满足不了的。” 叶重锦听得头皮发麻,忙伸手捂住他的嘴。 “闭嘴,不许说——” 第127章 三日 加封大典在宣政殿,殿外立着文武百官, 皇城禁卫军把守在各处, 一条暗红长毯直达金銮宝座,最前方, 是顾氏一族皇室宗亲。 晟王爷穿着一袭亲王朝服,早等得不耐烦了, 眯着眼打瞌睡,他身侧的大臣推了推他, 躬身唤道:“王爷, 这眼看着时辰已到, 怎么不见陛下与凤君的身影, 您看, 是否需要派人……” 晟王爷抬起眼皮,打断道:“圣意岂是你我可忖度的,耐心候着便是。” 那位大臣连声应诺, 不敢再提。 晟王爷轻嗤一声,他那好皇侄是什么脾气,他还是知道一些的,盼了好些年的宝贝总算落到手里, 哪还顾得上什么大典,只怕欢喜得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, 倘若此时坏他的好事, 即便是亲生的皇叔, 那也是没有好果子吃的。 这个出头鸟, 总归他是不愿意做的。 眼看吉时已过,大殿里人心浮动,议论纷纷,几位皇室宗亲觉得丢脸,已经派人去请太后娘娘,太皇太后出面主持大局,只是等了许久,也不曾有回音。 这大邱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,从前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人物,只是自打新帝即位后,竟都过上了菩萨般的日子,和和气气的,没插手过朝政半分,大约是指望不上的。 因为丢的是皇家的脸面,晟王爷也觉得老脸挂不住,默默凑到叶岩柏身边,笑得和蔼,道:“叶相,您如今既是帝师,又是国丈,这陛下做事有失体统,您看是不是……” 叶岩柏拢着衣袖,慢悠悠地说:“王爷抬举了,凤君昨日刚迁了族谱,以后不是我叶家子孙,何来国丈的说法,再则,陛下立后既是国事也是家事,臣不好过问,自然是王爷您出面更好。” 晟王爷暗骂一句老狐狸,却是反驳不了。 眼看过了两个时辰,日薄西山,太监总管奉命前来,传皇帝旨意,宣诸位大臣前往万华殿参与宴席。 封后大典却是没再提。 历来封后大典乃是国之大事,断不会轻易说取消就取消了的,莫不是这位刚抬进宫里的凤君有何不妥? 众人尽皆看向叶家父子,这二人一向神色淡淡,也瞧不出什么门道,诸位大臣各个收敛神色,低声议论着,一道往万华殿走去。 叶岩柏捋了把胡须,道:“实在不像话。” 也不知是在说谁,叶重晖低应了一声,算是附和了自己父亲的话。 ====== 紫宸宫。 几盏龙凤烛台轻轻摇曳,室内一片暧昧的气息。 叶重锦裹在被子里,道:“你自己去罢,总归我是不会出门的,索性就让他们以为我不得宠,也好过叫人指指点点,议论的好。” 顾琛把他连人带被搂进怀里,扒开一个缝隙,往小孩软软的发旋上亲了一口,笑盈盈地道:“怎么不得宠,阿锦是嫌朕疼爱得不够么?” 叶重锦骂道:“你这禽兽,色胚!” “朕疼爱自己的爱妻,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,怎么禽兽了,不过,色胚这一点,朕是认的,朕恨不能死在阿锦身上,怎么都疼不够。” 叶重锦又羞又恼,浑身都染上了绯红,纤细的玉颈美得不可方物,顾琛眼睛都挪不开了,胸口似有一片火在烧,又热又渴。 他幽幽地说:“阿锦,你若再勾朕,今晚这宴席怕是去不得了。” 叶重锦莫名其妙,道:“我怎么勾你了?” 顾琛大手抚上他的细颈,轻轻摩挲,用动作告诉他,他是怎么勾他的——只要这孩子出现在他面前,就是在勾他。 叶重锦说不过他,闷声不语,顾琛哄道:“阿锦,你不想见你父亲还有兄长吗?今日不见,短时间内怕是见不着的。” 叶重锦掀开被子,瞪他。 他一张倾城绝色的脸蛋,此时染上了不曾沾染过的情状,靡艳至极,顾琛喜欢得胸口泛起一丝丝的疼,只恨不能把他这么拆骨入腹,吃干抹净。 他把人抱在怀里,皱眉沉思片刻,道:“也罢,朕自己去,你这副模样给谁瞧见,朕都不舍得。” 叶重锦失笑,以为他在说笑。 不曾想,顾琛让人呈上一套轻薄的丝帛衣裤,亲自给他穿上,然后把人塞进被窝里,亲了亲他白净的额头,柔声道:“朕去去就回,阿锦在这里等朕。” 然后,又在他眼睛上亲了两下,才大步流星地走出去。 叶重锦愣了好一会,终于发觉,这人是真的想让他这个新晋的凤君,不出席封后大典。 也罢,他现在浑身都疼,去了也要出丑。 他朝外唤了一声,顾琛果真留了亲信在这里,那人跪在地上,等候吩咐。 叶重锦道:“告诉陛下,少喝些酒,否则今夜就不要回紫宸宫了。” 那人沉默好一会,才低声应道:“喏。” 倏然消失在殿内。 叶重锦打了个哈欠,沉沉睡去,他是一点都不愁见不着家人的,总归他明日要出宫,还有要紧事要办。 ======= 万华殿内,宴席正酣,皇帝骤然降临,说了几句场面话,便坐在一旁喝酒观舞,他一向是看不出情绪的,此时也不例外,只是几轮歌舞过后,他面前那壶酒只动了一点。 他酒量好,是带兵多年,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,且极爱好酒,今日这大好的日子,却只粗浅品了几口,不少人心里都打起盘算。 虽说叶家那位二公子实在生得漂亮,一副金玉的皮囊,但内里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,以今上之文韬武略,自然是瞧不上的。 宴席过半,顾琛按规矩封赏了叶家,只是叶相已然位极人臣,安氏也早有了诰命在身,叶重晖更是年纪轻轻,出入内阁,这一家子,再没什么好提拔的,只赏了一些金银珠宝,绫罗绸缎。 一时间,不少人打算看叶家的好戏,也有人起了心思。 叶重锦不让顾琛饮酒,他只好看歌舞,但瞧着这些歌姬搔首弄姿,只觉得碍眼,方才怀里搂着一块天上瑶池的玉石,此时看别人,便都成了地上的尘埃,多瞧一眼都觉得厌烦。 他四下环顾一眼,今夜除了镇远侯被他圈禁在侯府,别的人大多都在,只是缺了莫怀轩。 莫怀轩一向妥帖,既然缺席,想来是有要紧事,只是什么要紧事,竟连他这个皇帝都不知情。 这时,有人呈上一份密报,他拆开扫了两眼,而后冷笑一声。 他的声音并不大,但极有威慑力,大殿内的歌舞全都停了下来,舞姬们跪在地上,求陛下恕罪。 推杯换盏的大臣,其乐融融的皇室亲贵,就连在上座用膳的太后,和太皇太后,全都露出一丝谨慎。 穆太后道:“皇帝,何故发怒,不知是何人惹得你不悦。”顾琛未言语,但在座众人已经猜想是叶家那个被宠坏的次子,惹恼了皇帝,什么天赐良缘,都比不上帝王之心。 穆太后也知道封后大典的事,先前有人求到慈宁宫,请她做主,她一向不敢插手皇帝的事,也忌惮叶氏一族的能量,因此只装作不知。 只是,此时已经容不得她装傻了。 穆太后劝道:“这大好的日子,万事以和为贵,凤君年纪尚幼,便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,皇上也该宽容一二。” 顾琛拧起眉,道:“母后这话,儿臣却是听不懂的。” 一字一句,宛若重锤捶在众人心上。他一贯气势极强,霸道凛然,此时一显露不悦,已经有不少人冒出冷汗。 却听皇帝沉声道:“凤君怎会有不好的地方,这种话,母后以后不要再说了。” “……” 文武百官全都跟傻了似的。 穆太后听罢,从来都沉静的面庞都有些挂不住,道:“既然凤君没有不好的地方,今日这封后大典……” 顾琛道:“凤君自小体弱,有不足之症,朝服冠戴又素来沉重,害他吃了不少苦头,封后大典,祭祀朝拜实在繁琐,他身体恐怕撑不住,倘若在途中出了岔子,岂不是对先人不敬,故而免了这些俗礼,日后身子好了再补上。” 穆太后呐呐道:“日后再补?……” 顾琛颔首:“正是。” 啪嗒一声,有人不慎打翻了酒杯,殿上一片死寂。 叶岩柏忍不住低笑一声,他为官数十载,还是头一回,觉得这朝堂甚为有趣。 太皇太后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紫,她活了一辈子,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事。偏偏无从发作。 皇帝自愿宠爱凤君,本就无可厚非,再者说,那孩子的娘家是叶家,若是发作,便是两边都不讨好,既让皇室脸面不好看,又惹得清流一脉不喜,毕竟皇帝口口声声说了,那位叶家公子身子不好,体弱得很,若是抓着不放,岂不是说自己恶毒,不知变通。 她问:“既然如此,皇帝方才的怒气,不知从何而来。” 顾琛将手中的密报放在一旁,看向面色慌张的柳知周,道:“柳卿,你看上去脸色不大好看。” 柳知周连忙跪伏在地,道:“启禀陛下,臣只是多饮了两杯,并无大碍。” 顾琛道:“是么,朕方才收到莫卿密报,说在城外龙址山抓到一批前朝乱党,里面有你的人。” “陛下,绝无此事!臣冤枉啊陛下!必是有心人栽赃陷害。” 顾琛道:“口舌之辩终究难以服众,不如就由你来做主审,三日之内查出幕后主使,给朕一个交代,否则,无论是你,还是那批乱党,全部格杀勿论。” 柳知周咬紧牙关,道:“臣,遵旨。” ======= “三日,这怎么可能……” “柳大人也不知是怎么触怒龙颜的,这分明是必死之罪。” “谁让他跟前朝乱党扯上干系,只能怪他命不好,着了贼人的道。” 从万华殿出来,一路议论纷纷,晟王爷眯着眼睛,对叶岩柏道:“叶相有何高见。” 叶岩柏道:“高见谈不上,只是本相以为,陛下英明神武,绝不会滥杀无辜,一切真相,三日后自会见分晓。” 晟王爷略一顿,随即哈哈大笑,道:“叶相所言极是。” 等他离去,叶岩柏皱眉问:“他笑什么。” 叶重晖沉默片刻,道:“父亲从前很瞧不上陛下,如今倒是满口夸赞。” “……” 叶岩柏噎住,好像的确如此,莫不是岳丈看女婿,越看越顺眼。 第128章 进退两难 叶重锦小睡了一觉, 醒来时, 已经是子时, 顾琛正在外殿处理公务。 他小心掀开被子,披上一件白色狐裘大氅, 小心翼翼地走出去,想从身后吓唬吓唬这男人。 谁知他刚靠近顾琛,便被那人钳住手腕,直接给抱进怀里。 叶重锦呀了一声,余惊未消,道:“你这人……” “阿锦,朕若记得不错,是你先使坏的。” 叶重锦噎住,眼珠子滴溜滴溜地转, 小声嘟囔道:“是我使坏又如何,你总该让着我。” 顾琛笑道:“原该如此,只是阿锦的香息实在招人,朕一时没把持得住……” 叶重锦忙捂住他的嘴, 不让他继续往下说。 顾琛轻笑一声, 只觉得这孩子自从动情之后,越发勾人, 只碰到他幼滑的肌肤,便像被吸附住一般, 再不肯离去。 他正想些不大和谐的事, 却听叶重锦问道:“我带进宫那几样东西, 你给放哪了?” 顾琛眼前一亮,想起阿锦说过,需要在夜里两个人一起看,大约是什么助兴的好东西,忙唤人呈上,又把人全都赶了出去。 叶重锦那幅画展开,放在御案上,道:“你过来瞧瞧。” 顾琛暗道,你个小妖精,真真是要朕的命了,走上前一看,然后脸就黑了。 “一幅山水画,画工和书法皆不是一流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 叶重锦道:“这里面的文章大着呢。” 他把另外两样东西依样展开,将其来历说明清楚,当他说到晋朝龙脉时,顾琛这才表现出一丝兴味,只是显然没有先前的兴头大。 叶重锦捏着他的脸颊,道:“我把大晋的龙脉都献上了,这份礼物,陛下还有什么不满的。” 顾琛道:“满意满意,阿锦送的,朕都是喜欢的。” 他似模似样地翻看一番,道:“只是朕瞧着这书画很寻常,不知藏宝图要怎么取出来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且瞧着。” 说着,他打开旁边的一壶茶水,缓缓倒在那画上,只见外面的那层墨迹渐渐消融,纸张变成了透明的颜色,细看之下,可以发现,有一层模糊的字迹。 “等纸干了,藏宝图就清楚了。” 顾琛瞧着有趣,道:“难怪,这纸张的材质很有些不同,抚之偏软,却内含韧性,原来藏着大文章,阿锦实在博学多识,聪明伶俐。” 叶重锦被他奉承了几句,笑嘻嘻地领受了,才坦白道:“其实是哥哥教我的,我虽然博学,也伶俐,只是到底欠缺几分经验。” 顾琛宠溺一笑,应道:“朕的阿锦处处都好。” 叶重锦被他哄得心花怒放,两人如法炮制,总算将三份藏宝图凑齐。 叶重锦道:“这龙脉里的财宝,据说富可敌国,比国库里的或许还富有一些。” 顾琛挑起俊眉,道:“阿锦是想跟朕谈条件?” 他一贯敏锐如此,叶重锦也不觉讶异,轻轻颔首,道:“阿锦想求一个恩典。” 顾琛问:“什么恩典。” 事到如今,显然是瞒不住了,叶重锦也不敢再隐瞒,这份藏宝图出自安家,只要顺着这根藤,很快就能寻到安启明,以顾琛的聪慧,或许此刻已然心生疑窦。 叶重锦握住他的手,讨好地道:“阿锦想为安家讨一个恩典。” 顾琛道:“安家虽然私藏了一份藏宝图,但也借叶家之手,交给了朕,安世海是个聪明人,功过相抵,朕自然不会追究于安家。除非,他犯下比私藏宝藏更严重的过错。” 他的视线并不迫人,只是叫叶重锦越发紧张起来。 “阿锦,你有事隐瞒朕,是不是。” 叶重锦咬咬唇,小声应道:“有的。” “不妨说与朕听听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还没答应我。” 顾琛把他抱在怀里,笑道:“阿锦不说,朕如何知道该不该应下,倘若安家与乱党有牵扯,朕岂不是放虎归山,后患无穷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实在怀疑,他其实已经知道,故意拿他取乐。 顾琛见他垂眸不语,眼里划过一抹晦涩,道:“很难启齿么。” 叶重锦道:“你其实已经猜到了,是不是?关于安启明的身份……” 顾琛沉默片刻,从奏折中取出一份,缓缓展开。 “这是今日莫怀轩传来的密报,那个叫做寒烟的小倌,着实给朕带来不小的惊喜,竟让朕找到你那位瘸了腿的表兄,还有陆侯爷家的宝贝外甥,获益匪浅。” 叶重锦心头巨震。 “这……” 顾琛道:“阿锦还要为他们狡辩?” 叶重锦道:“我并非要替谁狡辩,原也是要对你说的,只是怕你迁怒安家人,故而先讨要一个恩典罢了。安启明的确是前朝余孽,安世海因为恻隐之心收留了他,只是如今,他人已经去了,安家其他人皆是无辜,不了解他的身世。” 顾琛抚掌笑道:“好一个恻隐之心,阿锦可还记得,前世你便是死在安世海这‘恻隐之心’,若没有他,那个安启明早死在当年,哪来的命反朕的江山,害朕的阿离。安家人无辜,朕的阿离难道不无辜?” 叶重锦忙搂住他,轻轻抚着他的脊背,为他顺气,道:“你莫急,我不想为了别人惹你伤心,其实偌大的安家,除了外祖母和灵薇表姐,别的我谁也不在乎,我只是怕你杀孽太重,日后遭报应。” 顾琛渐渐平息了起伏的胸膛,把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一些,眼里的浓烈杀气倾泻而出。 叶重锦露出苦笑,顾琛连安家尚且不肯放过,更遑论安启明。 一直以来小心隐瞒,精细布局,眼看便要成了事,不曾想,到底还是没有瞒过去。 他原打算,将朝中所有逆贼清洗干净,至于安启明,看在子延的份上,远远地送出京,越远越好的,这辈子不要再回京城,总归他一个跛子,没了背后的势力,又能做什么。 如今,已是进退两难。 ======== 次日,宋弈跪在大殿内。 叶重锦道:“你起身吧,此番辛苦了。” 宋弈道:“主子有何打算。” 叶重锦沉吟道:“只给了三日,还让柳知周审问安启明,柳知周是安启明身边,最忠诚,也最能干的一条狗,如今叫他反咬主人,你说他肯不肯,这计策,再没有更狠毒的了,陛下已经认真,我再如何打算也没用,先保住子延的小命再说。”“主子不必担忧陆家公子,听闻陆侯爷已经去天牢要人了。” 叶重锦道:“子延只是被逆贼掳走,别的也扯不上什么干系,只是若他自己犯傻,事情便难办了。” 宋弈道:“属下以为,陆公子是极聪明的人,不会犯傻。” 叶重锦却摇头,道:“他只是看着精明,其实把情义看得很重,他若有心救安启明,便只能犯一回傻,否则,怎么逼他舅舅救人呢。” “那……” 叶重锦道:“事情已经够复杂了,不能让他蹚这趟浑水。” 他走到桌案旁,铺开一页纸张,快速写下几行小字,叠好递给宋弈,道:“你去刑部走一遭,务必交到他手上。” “是。” 天牢。 正如叶重锦预料的那般,陆子延到底还是心软了。 陈子昭身陷囹圄,姿态仍然矜贵非凡,淡道:“你说得对,是我牵连了你,日后到了黄泉地府,我也无颜面见爹娘。” 陆子延皱起眉,按照陈子昭原本的计划,他们早该逃出京城的,是他以死相逼,逼迫他留下,这才被莫怀轩一举拿下。 他道:“事到如今,追究对错有什么意义,不如想想怎么出去。” 陈子昭笑道:“子延,不要怕,哥哥说过会护你平安的。倘若有人审问,你只管将我供出去,就说我劫持你,为的是威胁镇远侯,如此,你便可安然无恙地回到你舅舅身边,继续做富贵公子哥。把这一个月的事,都忘干净了吧,无论是我,还是爹娘,就当做是一场梦,梦醒了,一切就都结束了。” 陆子延良久没有答话,不知过了多久,他嗓音略微有些哽咽,道:“陈子昭,你真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了。” 陈子昭苦涩一笑,道:“或许吧,细细想来,我这哥哥,做的实在太差,太差,这一次,就算是哥哥对你的补偿。” 陆子延道:“我最厌烦别人替我做主,你休想如愿。” “这不是任性胡闹的时候,听哥哥的话。” “我从来不胡闹,一直都是你在胡闹,总归我舅舅会救我,即便他救不了我,阿锦也会救我,我这条命大着呢,算命的说我富贵长寿,福泽深厚,你这倔脾气的跛子,才应该听我一次话。” 陈子昭抓住他的手腕,沉声说道:“谋逆之罪,一旦沾上,就只有死路一条,即便是叶重锦也救不了你,这回你必须听我的,否则,我立时就撞死在天牢里,我与你不同,说出口的话,是会立刻践行的。” 陆子延神色一变,久久不语。 这时狱卒走进来,打开牢门的锁链,客客气气道:“陆公子,有人要见你。” 陆子延一愣,问:“是何人?” 一人缓缓踏入监牢,一身黑衣黑发,眸色也如浓墨一般深沉。 第129章 落幕 陆子延怔愣在当场。 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自己舅舅, 他不敢见陆凛, 一是怕自己见了陆凛,就舍不得离开,二来, 也是顾及自己的身份, 牵连了侯府。 时隔一月有余,再次重逢,他眼眶一热,险些没落下泪来。 陆凛将狱卒挥退,推门而入,他一身华服, 眉宇间透着一种从容不迫, 与此地格格不入。 他一眼都不曾看角落里的陈子昭,只朝陆子延伸出手, 道:“延儿,舅舅来接你回家。” 陆子延不敢看他, 僵立在原处。 陆凛垂下眸,上前一步, 嗓音低沉喑哑, 道:“延儿,不要再惹舅舅生气了。” 他们隔得很近, 陆子延可以清晰感受到, 陆凛此刻努力压抑着的暴怒。 他硬着头皮, 小声道:“舅舅, 你再帮我一次,好不好,从今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舅舅的话,再不会惹是生非。” “帮你?”陆凛低笑一声,摇头道:“延儿,你可知陛下是何等人物,想在他眼底下玩弄把戏,端看他有没有心情去看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 陆凛忽而问道:“你知道自己的身世了?” 陆子延蓦地一惊,面上闪过一抹慌乱,陆凛把这个吓傻了的孩子拉入怀里,轻抚他的脊背,道:“本侯早知道,终有一日你会得知所有真相,只是没料到,你会为了所谓的亲人,不惜抛下抚养你长大的舅舅。” 陆子延连忙摇头,“不是的,舅舅,你知道,我总是离不开你的。” 听他如此说,陆凛胸口的郁气稍散一些,抬起少年的下颚,在那两瓣朱唇上轻轻碰了一下,这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眸,看向一旁的陈子昭。 “安公子藏得够深,本侯倒是低估了你。” 陈子昭低垂眉眼,淡淡道:“草民一介残废之人,侯爷自然不曾放在眼里过。” 陆凛冷笑一声,不置可否,道:“你既然敢从本侯眼皮底下抢人,该想过后果。” 陈子昭道:“草民仅存区区残躯,随侯爷处置就是。” 陆子延蹙起眉,陆凛是言出必果的性子,倘若激怒了他,说不得会小命不保,他连忙喝止道:“够了,你当真想死不成。” 他这话其实说得不错,陈子昭如今已是万念俱灰,倘若陆凛给他一个痛快,他只会感激。 陆凛看出他一心求死,却不想让自己的宝贝疙瘩陪他一道送死,只是这孩子一贯脾气倔,一心做什么事,旁人是劝不住的。 他低声道了一声:“子延,原谅舅舅一回。” 而后蓦地出手,将陆子延敲昏,抱着走了出去。 他们刚离开不久,宋弈带着密信前来,得知陆子延已经回了侯府,便将那封信交给侯府下人。 陆子延醒来后,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侯府,而且被圈禁在自己院子里,一步也出不去,他闹着要见舅舅,陆凛却一直未出现,直到喜冬把叶重锦的密信呈给他看,这才消停一些。 ======= 顾琛给了柳知周三日时间,命其彻查此案,否则提项上人头来见。 因涉及前朝,牵连甚广,如今全京城的人都在关注此事。而且柳知周素有青天的称号,大邱子民对其爱戴有加,不愿看他蒙受不白之冤,扬州百姓受惠于他,更是上万民状,求朝廷还柳大人清白。 夜色渐深,明日一早便是三司会审,大理寺,御史台和刑部共同审理此案。 说是审理,其实早已审得七七、八八,陈子昭对自己的身份供认不讳,一人独揽所有罪名,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,换下陆子延的命,以及潜藏在朝廷内部的所有官员。 顾琛拿到供词,冷笑一声,道:“一群乱党,在帝王都城内肆意横行,说没有同党,岂非笑话。继续审,他若不肯说,不拘什么刑罚,留下一口气便是。” 柳知周听得冷汗淋漓,应诺退下。 莫怀轩道:“这柳知周当真沉得住气,主子都入狱了,他倒是不显山不露水。” 顾琛将那一纸供词揉成一团,道:“弃车保帅而已。” 莫怀轩皱眉,问:“陈子昭是车?那谁是帅。” 顾琛浅尝了一口茶水,放下杯盏,笑道:“子枫,你一世英名,难道还没想明白。” 莫怀轩许多事情并不知情,此时凝神细思,骤然想起和陈子昭一起被俘入狱的陆子延,心下大惊,许多不明朗的事情,在脑海中渐渐清晰。 他惊讶之后,便是无奈低笑,道:“还记得陛下从塞北回来那日,在乾清宫大殿外,曾与臣说,手里握着镇远侯的软肋。” 顾琛道:“镇远侯最疼爱的外甥,难道不是软肋?” 莫怀轩道:“自然是,臣那时只是服气,如今却是真正的钦佩。” 前朝乱党这些年在四处集结,意图谋反,古往今来,几位帝王能有如此胸襟,容得下皇室遗孤。 顾琛道:“原先是不在意那孩子,懒得处置,后来,则是顾及阿锦。” “如此说来,陛下是打算放过安家了。” 顾琛沉默。 安家因收留前朝皇室嫡脉,如今府中老小尽皆入狱,只等明日三司会审再行定夺,安氏因有诰命在身,免了一场牢狱之灾,但开审后也是要过堂的。 良久,帝王轻叹道:“大约是天意罢。” 否则他的阿离,怎么偏投生在安氏肚子里,成了叶重锦,身体里还流着一半安家的血。 与安家的恩恩怨怨,早已说不清,道不明。 ====== 是夜。 叶重锦心中烦闷,久久不成眠,想出去透一口气,刚起身,便被人揽住腰肢带回被窝里。男人上身赤膊,强有力的臂弯隔着一层衣衫,仍旧把炙热的温度传给了他。 “四月了。”叶重锦道。 顾琛道:“可夜里还是冷,阿锦要顾着自己的身子。” 叶重锦垂下眼睫,轻叹道:“是啊,夜凉如水,外祖母年事已高,也不知在天牢里头是个什么光景。顾琛,你要连我母亲一并杀了吗。” 顾琛翻过身,把少年柔软的身躯压在身下,深邃的眉眼划过一抹笑意,问:“阿锦以为呢?” 叶重锦抿起唇,摇了摇头,道:“我不知道。其实,从前我一直很怕你,在你眼中,人的性命不值一提,碍眼的,不喜的,随时都可以清除,甚至不会皱一下眉头。这一世,你在我面前,总是摆出一副无害,温良的姿态,让我渐渐忘了你的本性。” 男人勾起唇,道:“那阿锦以为,朕的本性是什么?” 叶重锦道:“你的本性是掠夺,是嗜杀,是睚眦必报,你的包容,仁慈,全是装出来的。” “原来,阿锦是这样看朕的。” 叶重锦问:“难道我说错了?” 顾琛望入那一双清澈的明眸,低笑一声,摇头道:“没错,你说的一点都没错,既然已经被你识破了朕的本性,朕也不必再遮掩,索性让你体悟个透彻。” 他俯下身,吻上少年如玉的颈侧,叶重锦一惊,欲推开他,却被男人握住手腕,轻松压在头顶上,狠狠堵住了唇。 …… 次日,叶重锦转醒过来,尽是疲倦,动一动脚趾都嫌费力气,在心里把那人骂了千百遍,他开口唤道:“来人,伺候本宫更衣。” 一出口,嗓音竟已经哑得不成样子。 殿外立时有人应诺,一行宫婢呈上洗漱用具,缓缓进入殿内。 叶重锦深吸一口气,强忍不适坐起身,侍婢上前替他更衣,少年肌肤似雪一般,绽放点点红梅,美好的青涩的少年身躯,直叫人羞红了脸蛋。 叶重锦无暇顾及她们,只问:“什么时辰了。” 一名侍婢小心道:“启禀凤君,刚过午时。” 叶重锦一愣,蓦地抬起眸,道:“午时已过……如此说来,那案子已经结案了。” 宫婢道:“正是。”他头疼地揉了揉额角,问:“可有什么消息。” 此番安家牵涉其中,众人都知道,那是凤君大人的外祖家,就连丞相夫人都入了罪,在紫宸宫里伺候的这些宫人,哪个不是心中忐忑,怕受到牵连。 好在凤君大人得宠,如此大的罪名,都能给抹去。 大宫女笑意盈盈道:“凤君且放宽心,叶夫人已经安然无恙,回相府去了,您外祖家也因是受奸人蒙蔽,这才犯下大错,所谓不知者不罪,陛下格外开恩,只查抄了府邸,人全都放了。” 叶重锦呐呐不成言,昨夜那男人的情状,分明是被他惹恼了,赌气的举动。 他弯起唇,松了一口气,又问:“其他人是如何处置的。” 那宫婢小心替他插上玉簪,整理好冠戴,答道:“听说内阁大学生柳大人也是反贼,除了柳大人,还有御史台的李大人,兵部侍郎的王大人,统共十几个,都被当场拿下了,谁能想到,原来陛下早已查得清楚明白,所谓三日之期不过是个幌子,逼他们现形。” 叶重锦理了理衣襟,似不经意地问:“那逆贼陈子昭,是如何处置的。” 宫婢道:“那逆贼罪有应得,已当场伏诛。” 叶重锦指尖一顿,不慎将一盏琉璃灯打碎。 殿内的宫婢连忙跪下,小心回道:“陛下赏他全尸,准许他服毒了。” 叶重锦合上眼眸。 他与陈子昭本无交情,说是表兄,这些年统共也没见过几面,半点情分也无,可他答应了陆子延,会尽力救他兄长一命,事到如今,他该怎么和子延交代。 他朝外唤道:“宋弈。” 宋弈走进内殿,垂眸敛眉,道:“主子。” “我要出宫。” 宋弈一顿,随即颔首道:“属下这就去准备常服。” 宫人们个个惊诧,凤君等同于皇后,哪有皇后说出宫就出宫的,一名宫人匆匆往御书房跑去。 ====== 顾琛赶回来,他的皇后已经褪下凤君华服,换上一袭月白衣衫,与往日在叶家时穿得一般无二,翩翩公子,灵秀飘逸,好似将要乘风而去的仙人。 帝王心头掠过一丝惊惶,莫不是昨夜做得太过,惹这宝贝疙瘩生气了? 他也心知肚明,这孩子养得娇贵,娇软的身子能承受多少疼爱,他心里其实有数,只是昨夜气急之下,强要了他好几回。若闹起脾气来,可不是好玩的。 他两步走上前,扯住少年一截锦缎衣袖,底气不足道:“你不许走。” 叶重锦正着急,随口道:“不用你管,松开。” 他此言一出,紫宸宫里的宫人、侍卫顿时跪了一地,战战兢兢地请皇上息怒。 顾琛仍旧扯着他的衣袖,厉声道:“都出去。” 叶重锦怕他们一走,这人又要对自己逞凶,便虎着脸道:“不准出去,谁都不许走。” 宫人们僵持在原地,不知听谁的才好。 叶重锦道:“我要出宫,你是准还是不准。” 顾琛默了默,从身后把这孩子揽在怀里,讨好地道:“阿锦,皇后是不用回门的。” 叶重锦睨他一眼,道:“我若一定要呢,你说过,进宫后处处随我开心,可这短短几日,你处处和我作对,我算是看清你了。” “朕何时与你作对。” 叶重锦冷哼一声,道:“你当真要我说?” 顾琛一把将人抱起,带进内殿,安抚道:“阿锦,安家人都好好的,朕没有动他们,这样你可满意了。” 叶重锦道:“那陈子昭呢,他一个残废,龙脉被抢,心腹被杀,此生复仇无望,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,你何必动这个手。” 顾琛沉默片刻,忽然从鼻息中发出一声轻笑,道:“阿锦和朕想的一样,让他活着,才能体会到朕曾经的绝望,还有生不如死,所以,朕没有杀他。” 叶重锦一愣,随即绽开笑颜,问:“此话当真?” 顾琛弯起唇,在他眉心亲了一下,道:“留他一命,换阿锦一笑,也算值了。” 第130章 终章 经多番核查, 京中官员以内阁大学士柳知周为首,统共一十六位,地方官员三十有余, 谋反罪名落实,即日押解入京, 秋后问斩。 局势动荡不安, 受苦的终究是黎民百姓, 为了安抚民心, 朝廷颁布法案, 大赦天下, 免除三年赋税,民间对桓元帝越发尊崇。 京郊,十里长亭外。 一个穿着宝蓝衣衫的少年,推着黄花梨木轮椅, 轮椅上坐着一个紫衫少年, 眉目清冷, 轻声道:“你回去罢。” 陆子延轻哼道:“你以为我是舍不得你吗, 只是不亲眼看着你上马车, 不放心罢了。” 紫衫少年嘴角泄出一丝苦笑,自哂道:“事已至此,你以为我还有本事翻身?” “换成旁人,都是不必担心的, 唯有你这人,可实在是说不准。” 陈子昭望着他明媚的面容, 不自觉扯了下唇角,道:“那日在刑部公堂上,我饮下那杯‘毒鸩’,本以为生命就此终结,在意识半梦半醒之时,我看到一个幻象。” 陆子延问:“是什么幻象。” 陈子昭眯起眼眸,看向亭外春光,语气里含着一丝怅然若失。 “我看到,我在京中蛰伏数年,终于得偿所愿,夺去了顾氏天下,开创后晋王朝,我把你推上了帝位,你一开始是不愿的,可是渐渐的,你开始关注民生疾苦,开始学着做一个好皇帝,你的脑子里总有千奇百怪的主意,简化文字,推行基础教育……你做了许多,深受百姓爱戴,百官拜服,就连民间野史也全是对你的溢美之词。” 陆子延皱起眉,道:“事到如今,你还是放不下么。” “不,正好相反,我已经全部放下了。” 陈子昭道:“在那个梦里,你还是和陆凛在一起,没有立后,没有纳妃,一生没有子嗣,亦没有一句怨言,你和他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,和在宫外时一般无二。是我小觑了你,小觑了陆凛,也小觑了真情。” 他高看了荣华富贵,至高权利。 而且,梦中的他,一直活在悔恨之中。虽然,他也不知道,自己究竟在悔恨什么。 或许是为了那日皇城内外,被顾琛杀死的人,尸骨堆积如山,鲜血成河,成了一条血巷。这些人中,有些人罪有应得,有些却是全然无辜。 害死他们的是顾琛,却全是因为他的计策。 他曾以为,只要能报仇雪恨,别的,他根本不会在乎。 可是午夜梦回,他总是大汗淋漓。唯一的弟弟一直对他心生忌惮,把他当做冷血无情之人,下属们各个恐惧他,好似他是索命的恶鬼。 他谋算一世,最终只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。 陈子昭望入天际,无边无垠。盛世浮华,如过眼云烟一般,与他再无干系。 他释然道:“从今往后,我不会再踏入京城地界,你自己保重。” 这孩子的身旁,已经有了呵护他疼爱他的人,不论离得有多远,至少他知道,他过得很好。 至于陈子昭这个人,无人在意过,就连他自己,也早已经不在意了。 曾经有一人白衣胜雪,胜过万千芳华,他动了心,晓了情,转眼之间,才发现那人只是梦中一缕暗香,可望不可即。 陆子延望着他的背影,轻声呢喃道:“你也保重。” ======= 四月一过,处处芳菲。 叶重锦换上常服,抹去额上的薄汗,抱怨道:“怎么四月就热了。” 宋弈道:“主子,是否去茶馆吃一杯凉茶。” 叶重锦点头,主仆二人一道进了茶馆,点了一壶茶水。 茶馆里的说书先生,正口若悬河,说罗家二公子坎坷的感情之路。 “罗尚书家的二公子,那是多尊贵的人物,听说是尚书夫人最最疼爱的孩儿,一贯是要什么给什么,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月亮,尚书夫人都要摘给他的,原本该不愁妻妾才是,可偏偏,就是遇人不淑。” 茶馆里的茶客都笑出声,遇人不淑,多是形容女子嫁得不好。 叶重锦也扑哧一笑。 却听那说书先生接着道:“这话要追溯到八年前,先帝赐婚,把安成郡主许给了罗家公子,本是门当户对,一桩好亲事,可是安成郡主一根情丝系在镇远侯身上,那是心心念念了许多年,自然是不肯的,安成郡主乃是女中豪杰,竟是不管不顾一走了之,从军去了。” “这罗公子眼看年岁大了,尚书夫人能不急吗,后来,好不容易请了晟王妃做主,迎娶柳家千金……” 叶重锦笑道:“罗衍这点事,这些年一直被人挂在话头上,原本娶了贤妻,总算没人再提起,偏柳家入了罪,那柳如玉更是柳家安插在罗府的细作,只怕比上次更叫人笑话。” 宋弈道:“罗公子实在可怜。” 叶重锦抿了一口茶水,道:“他从前待我极好,每年的生辰礼都很贵重,如此,我倒有些于心不忍。” 宋弈道:“主子的意思是?” 叶重锦道:“再给他寻一门好亲事,你看如何。” 宋弈默了默,道:“倘若这次的亲事再出差错呢。” “……” 叶重锦刚咽下一口茶水,猛地呛住,他重重咳了几声,教训道:“宋弈,你这人实在不会说话。” “属下知错。” 话虽如此,叶重锦倒是没再提起做媒的事,倘若第三次亲事再出差错,罗衍只怕要成千古笑话了。 善哉,善哉。 而叶重锦百般同情的罗家二公子,正赖在他哥哥院子里,哭得伤心欲绝。 罗衍喝得酩酊大醉,把着叶重晖的手腕,凄声哭诉道:“我的命好苦啊,恒之,你可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笑话我的吗,他们都说,我命里没有女人缘,注定孤独,我这一生全都毁了……” 叶重晖眼都没抬一下,自顾品茗。 “柳如玉那女人……我敬重她,爱护她,该给的体面一分没少,她却险些害我罗家家破人亡,她比顾雪怡更可恨!” 叶重晖道:“她原本就是带着目的而来,有此作为,也不足为奇。” 罗衍听了,愈发难受,真叫个肝肠寸断。 叶重晖起身,道:“你若再掉一滴泪,便立刻从我府上离去。” 罗衍忙收了泪,哪还有半分悲伤,把眼泪抹干净,跟在叶重晖身后,一道走出院子。 瞧见府邸里的下人在搬运书籍,他问:“这是在作甚,是何人要远行?”叶重晖淡道:“如今朝中大局已定,陛下文韬武略,无有不能,我叶家也该功成身退了。” 罗衍一惊,忙道:“恒之这是何意,陛下虽英明神武,但到底年岁尚轻,根基不稳,需要叶相和恒之鼎力相助,再者说,凤君才入宫不久,你们一家子这便抽身离去,凤君不知会有多伤心难过。” 叶重晖漠然不语。 罗衍知道他素来爱重弟弟,又劝道:“自古以来,宫中妃嫔靠的是母族和龙子,才得以在宫中安身立命,凤君是男儿身,注定没有子嗣傍身,倘若在宫中受了委屈,谁替他做主?” 叶重晖理了理衣袖,道:“我倒希望,真有你说的这一日。” 倘若顾琛并非良人,他便有底气,把自己弟弟讨要回来,付出再大的代价,他也是愿意的。 可惜,可惜。 ======== 顾琛收到密报,冷哼道:“一切尘埃落定,那老秃驴倒是回来了。” 地上跪着的是金吾卫左将军,恭谨道:“有一件事,倒是有些稀奇,空尘前脚刚到金光寺,凤君大人后脚便也到了,似有先知之能。” 顾琛弯起唇,想起昨夜小孩夜观天象,算到他师父即将归京,高兴得不得了,蹿到他怀里瞎闹腾,被他好生教训了一回,那滋味……他轻咳一声,正色道:“凤君的本事,你日后自会知晓。” “是。” 那人缓缓退下。 帝王在宫殿里来回走动,越发觉得他家阿锦能干得不得了,观星算命测福祸,处理朝政抓反贼,最重要的是,生得极漂亮,娇香软糯,每回抱在怀里,只恨不能把他吞入腹中。 他越想越心焦,换了常服,径自去了宫外。 ======= 金光寺。 叶重锦这一世最钦佩的,一是他祖父弘文先生,乃是天底下最最有学问的人。二便是他师父空尘大师,是天底下最有境界之人。 空尘大师也甚是爱重这名俗家弟子,悲悯的面容上显出一丝笑意。 叶重锦双手合十,道:“师父。” 空尘道:“长生,别来无恙。” 叶重锦道:“师父,并非别来无恙,前些日子,弟子遇到一个不小的麻烦,很是烦恼,总想着,倘若师父在就好了,或许能替弟子解疑答惑。” “阿弥陀佛,”空尘道:“长生,你现在可想明白了。” 叶重锦微微颔首,转而又摇头,道:“算明白了一半。” “此话怎讲。” 叶重锦坐在蒲团上,缓缓说道:“原先我以为,有仇报仇,乃是天理循环。当无辜之人受到无妄之灾,总会不自觉想着,自己无辜,别人害我,便有理由从受害者,变成加害者,将自己受到的伤害加诸于旁人身上。” 空尘道:“乃是人之常情。” “可后来我发现,伤害过我的恶人,曾经也是受害者。如今屠刀握在我的手上,倘若我落下这一刀,便成了和他一样的人,而且我的朋友会因此受伤,所以,犹豫再三后,我最终选择了宽恕。” 空尘面上露出一丝欣慰,“阿弥陀佛。” 叶重锦却摇头,道:“可是,师父,倘若这其中,没有牵涉到我的朋友,这一刀我是一定会落下的,我心中的恨意仍然存在。” 空尘沉默片刻,为他斟了一杯茶水,又往龙井中加了一颗蜜饯,将杯盏递到叶重锦手上。 叶重锦品了一口,茶香清冽,甜味将茶叶中的微苦遮掩而去,道:“这滋味,虽不纯,倒也有些意思。” 空尘道:“恨意便如同这茶叶中的苦味,即便品不出,却一直都在,只是被甜味遮盖了,因为长生对友人的情谊,胜过了恨意。其实这刀落下不落下,并无对错之分,倘若落下,自然图的一时快意,不曾落下,则一时安心,日后却未必不会后悔。” 叶重锦合掌,颔首道:“弟子明白了。” 无论选择了哪条路,日后都有后悔的可能,但至少这一刻,他觉得值。 ====== 从金光寺出来,已是日薄西山之时,夜晚凉风拂过,带来一丝冷意。 叶重锦正要上马车,忽然肩上落下一件披风,抬起眸,不期然对上一双含笑的黑眸,男人把他整个人揽在怀里,不满道:“朕等你多时了,怎么才出来。” 倒是没抱怨空尘,否则他怀里这宝贝,立时就要和他翻脸。 叶重锦笑道:“陛下要如何惩处臣妾。” 他头一回自称臣妾,顾琛听着倒是新奇,握住他的细腕,在那青葱似的指尖上落下一个吻,道:“阿锦这娇贵的身子,哪里好惩处,若是哪里不舒服了,回头难受的还是朕。” 叶重锦哼笑道:“昨天夜里,陛下昏了头的时候,可不是这样说的,分明是说阿锦皮肉嫩,哪里都好惩处。” 顾琛被他噎得哑口无言。 两人一道上了马车,顾琛往他手里递了一杯暖茶,叶重锦浅啜一口,想起在茶馆听到的事,又与顾琛说了一遍,直把自己笑得肚子疼。 男人手掌附他软软的小腹上,小心揉按,一双黑眸里尽是宠溺。 一路笑语,马车踩着霞光,径直驶向宫门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